首辅追妻录   作者:粟粟很酥   简介:   侯府嫡女卫燕自幼便爱慕寄住在家的远房表哥江桐,长大后,为了嫁给江桐,她更是不惜抛弃京中荣华,随他远嫁杭州,做他的参军夫人。   她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江桐抱负远大,文采卓绝,将来定能博得功名,出人头地。   可后来,事情却并非如她所料,新婚当晚,江桐便冷冷对她说:“江某自知门第卑贱,配不上姑娘,今后便委屈卫姑娘屈尊了。”说罢便提步出了喜房。   她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今后的日子便愈发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他起居,他却全然不见,冷淡依旧。   成婚三年,他睡榻,她睡床,全然没碰过她,可她却还傻傻以为他是因为一心进取,无心儿女私情。   直到有一日她游湖时,看到他站在断桥边,搂着另一个清艳窈窕的女子时。   她才终于明白,他根本不爱自己。   于是,她留下一封和离书回京了。   后来,江桐成了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探花郎,做了三品翰林学士,甚至最后官拜宰辅,万人之上,却永远失去了那个曾经待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子了。   他与她在廊坊遥遥相望,见她姝色倾城,郎君在侧。   才发现,他曾经从未给过她的那些柔情,现在另一个人都给她了。   排雷:古早古早古早!男主前期性格问题大,不喜勿入!会安排双版本结局。   各种原因深思熟虑后决定含泪关闭评论区。望大家见谅,再次深鞠致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燕 ┃ 配角:江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首辅的追妻火葬场   立意:不管身处何种逆境,都要迎难而上。 第1章 误会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杭州,洛水镇。   刚下过一场雨,湖面上还有浩渺的烟波,乌篷船从石板桥下轻轻划过,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旭日初升,街市开始热闹起来,路上行人如织,茶棚烟雾缭绕,酒肆觥筹交错,八街九陌、水上河岸,处处人声鼎沸。   一处热闹的街口,卫燕立在支了个脂粉摊子,卖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   晨光薄雾中,她穿着一席烟青色水波纹月罗裙,莹润的裙摆流淌着霞色,如绸的青丝上简单坠了只蝶簪,尽管满身清俭,却丝毫不掩那窈窕的身段、胜雪的玉肤。   冲人盈盈一笑时,嘴角的梨涡浅浅勾起,唇如渥丹,颜如舜英,如一抔山涧幽泉,沁人心脾。   今日是她在此处支香粉摊子的第三日。   许是因为生得美,那些胭脂水粉用在她脸上格外鲜活些,便如同活招牌似的,往那一站就能招徕不少顾客。   再者,卫燕是从京城来的,自小是高门贵女的她对脂粉钻研颇深,如今做来卖的也都是仿照曾经京城最火爆的款式,所以一连数日下来,这条街上众多的脂粉摊子里,要数她家生意最红火。   除了新颖别致,卫燕还给每种脂粉取了好听的名字,她知道杭州民风好风雅,取些别出心裁的名字,更能让自己的脂粉不落俗套,在众多相竞者中脱颖而出,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   此时,日色渐浓,摊子上人影绰绰。   姑娘们的衣香鬓影中,卫燕捧着一盏描有水墨山色的瓷盒,对着面前的姑娘笑语晏晏,“这盏是烟水遥,姑娘您收好了。”   那姑娘收过瓷盒,捧在手中赞叹连连,“真是太漂亮了。”   片刻的功夫,卫燕又卖出几盏。   “这是您的浅芳华。”   “这是您的樱霏雨。”   “这是梨花落、秋海棠……”   卫燕在摊上忙碌不已,身旁着翠色罗裙的丫鬟碧草,一面帮着她招呼着客人,一面凑近过来,笑得月眼儿弯弯:   “小姐,看来咱们今日可以大丰收了。”   卫燕却摇了摇头,“咱们再卖个把时辰就走。”   “为什么呀?这还未到午时。”   碧草不解地瞪圆了眸子,人家出摊不管生意如何,都是到日暮方回,更别提有这么好的生意了,早走一刻便是一刻的损失,多可惜。   卫燕见她气馁,凑近她耳边轻声解释,“树大招风,咱们见好就收。”   她初来此地营生,便是出了摊位费,明着暗着也算是抢了别人的生意,若是不管不顾地出一整日摊,便等同于不给同行好过,定是要被旁人戳脊梁骨针对的。   卫燕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日都是识趣得见好就收。   最多做半日生意,定然会收摊回去。   又卖了几副脂粉后,卫燕看着时辰不早,便招呼碧草开始收摊。   可就在二人收整摊子,装好脂粉打算回去时。   摊前突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那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过来,顷刻便将卫燕的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个身材臃肿的贵妇人,披金戴银,打扮光鲜,看起来年岁不轻,此刻她正双手叉腰,满脸怒容地瞧着二人。   “大伙都来评评理,我家姑娘昨个就是用了她摊上的胭脂,今一早生了一脸脓疮,容貌尽毁,没脸见人了呀。”   妇人故意拉高了嗓子,引来众人围观。   “哎,可怜我家姑娘原本俏生生的一张脸蛋啊,全毁在你们家的脂粉上了,你们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给个说法,不然,就跟我去官府见官,找官家评理!”   妇人越说越无礼,上前攀扯卫燕的衣袖,态度蛮横至极。   人群一阵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若事情属实,那这家胭脂摊可真是惹上大官司了呀。”   “她们好像是刚出摊没几日功夫吧,我看两个姑娘年轻得很,不小心出纰漏也是有的,到底还是年轻没经验啊!”   “没经验如何还敢出来摆摊,不等于是害人吗?”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碧草早已煞白了小脸,“小姐,咱们这下怎么办呀?”   事发突然,卫燕难免慌乱,但她告诉自己必须镇定,遂掰开妇人扯住她衣袖的手,拂了拂袖子,好整以暇地开口。   “这位夫人,您先消消气,若真是我们的东西出了问题,我们定然会负责到底的。”   那妇人见她不卑不亢,便知对面不是能轻易拿乔的主,不再与她掰扯,冷哼一声道:“这还差不多,该赔偿就赔偿,看你们年纪轻,我刘二娘也懒得跟你们多计较,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二十两银子私下了了罢。”   刘二娘的话音刚落,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二十两银子!   虽说杭州是江南富庶之地,可这么多钱也抵得上普通人家半辈子的积蓄了。   这般的狮子大开口,简直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面对刘二娘的无理要求,卫燕自然不会应承,她微微一笑,温和有礼道:   “夫人您别急,我方才的意思是,您口口声声说自家姑娘是用了我家的胭脂出了问题,可我一没见着人,二没看到东西,光凭您空口白牙的,也难以令人信服,您说是不是?”   刘二娘听她如此说,气得跳起脚来,怒骂道:“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刘二娘污蔑你们,故意来找你们麻烦不成?”   卫燕立在融融日光下,神情自若,“就算是官府断案,也不能光凭一面之词是不是?”   刘二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阴阳怪气起来,“我说你的心眼也忒坏了,我家姑娘现下毁了脸,你难道还要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好让大伙笑话吗?你这是要逼着我家姑娘去投了湖才满意是不是?”   卫燕据理力争,“夫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若你家姑娘用的胭脂当真是出自我家摊子,我定然会负责到底,可若不是呢?”   “若你家姑娘的胭脂不是出自我的摊子,我岂不是冤死都没地方说理去?总不能您说什么,我便认什么,这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今日就算是对簿公堂,咱们也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不是吗?”   卫燕的一番说辞让人无可反驳,刘二娘没好气地瞥了卫燕一眼道:   “那你想怎么办?”   卫燕:“这个简单,劳烦您派人去家中取来昨日你家小姐所用的胭脂,咱们比对比对,便知是不是我家的东西了。”   刘二娘嗤笑出声,“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家的东西在这条街上是独一份的,胭脂盒上都刻了雅名,最是好认,我岂会认错?我家姑娘昨个买回来那盒胭脂就叫紫菡萏,如何不是你家的东西?”   卫燕还是认真坚持道:“是不是我家的东西,拿来一认便知。”   刘二娘冷笑,“行,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派人去取来,好叫你无话可说。”   很快,她便招呼了仆人去家中取来了胭脂。   卫燕接过胭脂盒,细细翻看,朗声对众人道:“这胭脂盒确实是我家的。”   刘二娘趾高气昂,“哼,无话可说了吧。”   人群再一次议论起来,喧声不绝。   卫燕话锋一转,打断了众人的喧议,她嗓音清越,掷地有声,“这胭脂盒虽是我家的,可这里头的胭脂却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并非是我家的东西。”   “什么?”妇人的面色顷刻大变,“这怎么可能?”   卫燕轻笑,“夫人,您若不信,可让专门人来验验,我家的胭脂,每一盒都是我亲手调制的,放了什么花香、融了什么香料,闻一闻便可辨出来。”   她将那盒假胭脂同自家的胭脂放在一处,比对给众人看。   “大家都给我做个见证,这是我摊子上的胭脂。”   “而这一盒,被人替换了芯子的。”   “颜色、光泽、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大家都可以来闻一闻,用一用。我这些胭脂都是用上好的茉莉花蕊、蔷薇花瓣还有石榴籽、鲜芦荟研磨出来的,色泽透亮,清香宜人,且涂在面上有美容之效,绝不会让人起疹发脓。”   卫燕说着,当场取了些胭脂匀面,试给众人看。   一张芙蓉面登时如同染了微微透亮的霞色。整个人愈发得光彩明艳、熠熠动人。   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卫燕又拿起那盒假货,再次与自家的东西放在一处比对道:“大家再看这一盒,且不说这颜色与我家差上太多,太过艳俗,气味也是浓烈刺鼻,根本不是我家这种清淡的天然花香。”   一位年轻姑娘耐不住心动,凑上来闻了闻,点头附和起来,“是了,这完全是两种味道,一种清甜绵长,惹人心醉,一种刺鼻浓烈,叫人反感。”   听着小姑娘这般说,好奇的人们纷纷凑上来左看右看,闻上一闻,试上一试。   赞不绝口,夸声连连。   “给我一盒。”   “也给我一盒吧。”   卫燕站在人堆里,对着刘二娘微笑,“夫人,不知道我这么解释了,您可还有疑虑?”   因为舆情的倒戈,刘二娘心虚起来,可还是不服输道:“照你这么说,便是我家姑娘特意换了毒胭脂来诬赖你?当真是笑话,我刘家家底殷厚,在整个洛水都是小有名气,家中姑娘个个不愁吃穿,何苦来毁了自己的脸,寻你麻烦?”   卫燕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夫人,你家姑娘自然不会有意为之,她也是受害者,至于是谁替她买来了假胭脂,在哪家铺子买到的,该去寻谁讨回公道,这便是你么你的家务事,要你们自己回家慢慢清查了。”   卫燕的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事态演变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同行的恶意竞争。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人群渐渐四散。   街市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人影憧憧,往来不绝。   不知何时,细密的雨丝又开始飘洒起来,如天公编织的一张细密丝网,绵绵不绝。   卫燕抬眸,越过来往的人潮,瞧见不远处的街角,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目光就此定住了。   “姑爷。”   碧草脆生生的嗓音响起,那男子身形微动,目光复杂地落在卫燕身上。   是江桐。   他执了把泛黄的油纸伞,眉宇疏朗,身姿如画,着一席月白竹纹长袍,袖口暗纹若隐若现,仅是简简单单立在那儿,通身便有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又有种矗立于天地而不折的凛冽感,如雪山之巅的皑皑白雪,又如高悬穹顶的清寂冷月,给人高不可攀之感。   不知为何,瞧见江桐的那一刻,卫燕顿时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隔着人流,卫燕与他四目相对,江桐的目光始终沉静,如一潭幽泉,深不见底,辨不清其中情绪。   时间在那一刻仿若静止。   江桐在街口立了许久,却并未朝她走过来,细雨潺潺,润湿了他的袍脚。   卫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想向他走去。   却不料,在她迈出步子的那一瞬。   江桐倏然地,转身离去。   背影从容,却又凉薄到了骨子里,不带一丝温度。   瞧着那道清俊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人海中。   细密的雨丝氤氲了她的瞳孔,卫燕轻阖双目,坠下两行泪来。   方才的一切,江桐都看到了。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锁玲珑》,求宝子们点个关注支持下~   秦雅是名动河东的第一美人,生的肌光赛雪,姝色倾城,一朝被家族送入宫中,侍奉君王左右。   临朝历经六王之乱,君主早无实权,军政大权全系摄政王一人手中。   摄政王齐赫生得龙表凤姿,俊美异常。   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朝堂之上,君主被架空,群臣皆以他为尊,可谓权倾朝野。   这天下但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哪怕不择手段。   每至深夜,内庭宫人们经常会看到,身形高大的摄政王肆无忌惮的闯入皇帝宠妃的寝宫,反锁上门,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   玲珑殿内,烛火葳蕤,檀烟冉冉。   纤弱无匹的美人被禁锢在银链之下,而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的男人,凤眸深深似要吞噬一切。   “秦雅,你当初为了那样一个窝囊废背叛本王,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你信不信,本王明日便可当朝一剑杀了他。”   美人儿流着清泪,仰着纤细脖颈哀求他,“别杀他,算我求你了,你留他一命。”   男人眼中翻腾起复杂情绪,蹲下去伸手掐住了那张清艳绝容的面孔,嗓音是不容反抗的霸道。   “那就为本王生个孩子。”   【古早强取豪夺,男主霸道强制,雷者勿入】 第2章 隔阂   ◎往后,你便不要出去辛苦了◎   碧草看着江桐走远,着急地想要去追,“小姐,姑爷走了,我去追他吧。”   卫燕却将碧草拦下,吩咐她收拾东西回家。   “碧草,莫要追了,咱们收拾好东西回去吧。”   碧草察觉出卫燕情绪低落,安慰道:“小姐,姑爷许是误会了,您莫要伤怀,今日的事情,咱们回去跟姑爷好好解释就好了。”   卫燕颔首,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转出了街市,一路穿街走巷,往家而去。   卫燕一家居在天水巷,是一处简朴整洁的小院,院里种了一株梧桐,秋日里,落叶便如同金色的地毯铺了满院,树底下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养了不少鲤鱼,寓意吉祥美满。   待她跨门而入,一条通体圆润的小白狗朝她了奔过来,一下窜进她怀中,冲着她不停地摇尾吐舌。   卫燕心情稍稍缓和,蹲下身子抱起小犬摸它的后背和脑袋,小犬呜哩呜哩地对着卫燕撒娇,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卫燕逗弄了一会小犬,便起身往主屋去了,小犬对着卫燕的背影哼唧了几声,便也乖巧地蹲在门口不出声了。   碧草一路上都察觉到卫燕的低落,有些不放心地跟着进了屋。   主屋内,碧草替卫燕脱下外衫挂在架子上,为她打来热水净手净面。   “小姐,要是做这些事惹得自己不痛快,今后就不要做了,没得坏了心情,多不值当。”   卫燕鞠了一把温水净面,摇了摇头道:“我若不做这些,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叫夫君如何能安心科考?”   “哎。”碧草叹了声,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宇,眼眶立刻红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小姐,哪里过过这样的苦日子,跟着姑爷到杭州来的这几年,倒是把先前没吃过苦全部吃了一遍了。   她想起今日在集市中被人寻麻烦的事情,唉叹不已。   “可您如今都落魄成什么样子了?在街上抛头露面买脂粉,侯爷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了,就这样还不算,今日在街上,您还要拿出架势与那些市井泼妇吵架,奴婢哪见过您这样,当真是又害怕又心疼,实在不想见您在这般了。”   卫燕听她这么说,两道柳眉微微蹙了起来,倒不是因为委屈,只是因着她的不理解。   “碧草,你也觉得女子抛头露面便是错的?”   碧草垂下眼睫,默不作声了。   卫燕叹了一声,“如今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有什么不好呢?”   碧草双眸泛起了泪光,“小姐……”   她心疼不已,亦理解不了。   “可小姐您过去是多么温婉娇柔的姑娘,那些京城的高门小姐,个个都把您当成知书达理的闺秀典范,如今,这日子却逼得您变成了……”   碧草哽住了,说不下去了,垂着泪恳求她:“不如,您回一趟京城,求侯爷接济接济,侯爷从小到大最疼您了,一定不会放您不管的。”   卫燕知道与她说不通了,只好直截了当与她说明。   “碧草,你不必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回京城的,另外,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我会替你写信给父亲,让你继续回侯府做大丫鬟的。”   碧草以为卫燕要赶自己,急得噗通跪倒在地,连声道:   “小姐,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碧草这辈子只认您一个主子,您无论如何也不要赶我走……”   卫燕将她从地上搀起,从袖袋中取出些银钱给她,“好碧草,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市场上买条鲜鱼吧,等夫君回来,我好给他炖汤补身子。”   江桐喜欢吃鱼,卫燕常常给他炖鱼汤喝,家中一年四季,最多吃的便是鱼,清蒸的、红烧的、醋溜的、煎炸的,卫燕每种都学着做过。   其实她自己,倒是不爱吃鱼的,儿时被鱼刺卡得狠过,闹来了大夫,吞了不知多少酸醋,才算好了,实在是不堪回首。   可因为知道江桐喜欢,成婚后,她总会给他做,陪他一起吃。   碧草听了卫燕的吩咐,当即便点头应下。   “好,我这就去。”   卫燕想起什么,又把她叫住道:   “再去冯记酒肆打一壶上好的杏花醉吧,天气凉了,夫君回来喝点酒能暖身。”   “好好好,什么都是姑爷姑爷的,小姐呀,真是对姑爷一百个好——”   碧草笑着拖长了嗓了应下,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碧草走后,卫燕坐在镜前,解鬓脱簪。   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如墨色的绸缎倾泻。   卫燕瞧着镜中的自己,无数回忆涌过心头。   如今她正值桃李,花一样的年华,其颜灼灼。   却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变了。   大约是那双乌玉般的杏眼,就好像是失去了曾经的灵气,被生活磋磨得只剩下疲惫。   回想起今日市集上所发生的一切。   卫燕倏然鼻尖酸涩,再次红了眼眶。   若说人前她是不能落泪,是必须强撑着一口气坚强面对的。   四下无人时,她却是脆弱的。   宛如漂泊无根的浮萍,卸下满身防备,终究归于平静。   碧草有点说得很对。   她从来不是那样锋芒毕露的女子。   相反,从小到大,父亲总说她太过柔婉谦和,不知争抢,半点不似他的性子,今后容易吃亏。   也不知道父亲若是看到她今日的表现,会不会为她抚掌称好?   思及此,卫燕苦笑着弯了弯嘴角。   想到白日江桐与她隔街相望,投向她的那束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燕更是心头泛凉。   他总是不能理解她的。   不管是最初在侯府、或是成婚后在江家,亦或是眼下她抛弃一切,跟着他来杭州做参军夫人,陪他过苦日子。   他对她,永远都是划了道心河。   疏离又淡薄。   可偏偏江桐天性就是个冷心冷寂、凉薄淡然之人。   卫燕不能强求些什么。   毕竟她第一次见他,就是被他身上这种清泠气息吸引。   就像是天边的一轮孤月,清冷高矜,耀耀其华,可观不可攀。   可即便如此,少不知事的卫燕却偏生是要迎难而上的。   她坚信这块寒冰终有被她焐热的一天。   她一直是这么身体力行的,不管日子再苦再难,她都会陪着江桐一起过下去。   江桐是她年少时心中种下的执念。   是她终日都要守候的山川日月。   尽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   说她太过固执的,固执到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却也不得不由着她,因为她的倔强坚持。   可她现在。   对镜顾影。   却蓦然感到有些疲累。   卫燕闭眸养神。   眼前慢慢浮现起年少懵懂,在侯府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父亲捧在掌上的明珠,因着生母早亡,父亲对她付诸的宠爱是所有子女中最多的,亲自教养、事事亲为,可称得上是含在口中怕化,攥在手中怕碎,惜若珍宝,至珍至爱。   就连父亲娶了现在的继妻小越氏,也是因为她从前与母亲姐妹情深,待自己宛如亲女的缘故。   小越氏是母亲的幺妹,成为她的继母后,对她也是心疼不已,衣食用度一应都给最好的,比自己亲出的孩子还要好,不仅如此,她还教育家中兄弟姊妹多关照于她,让她不会因为年幼失恃,而性子软弱。   所以卫燕从小就被养得极好,不仅模样生得出众,才情风度亦是上品,再加性子淑柔温婉,落落大方,打小就被京中夫人们评为闺中典范。   及笄以后,前来求娶的王公子弟不知几何,其中不乏天潢贵胄,皇亲国戚。   所以父亲从来不担心她的婚事,只以为可以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年,慢慢挑选最佳的郎婿。   可最后却是事与愿违。   卫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相中了前来家中寄住的远房表亲江桐。   第一次看见江桐,她就为其容色所羡,此后,在家学读书时,江桐的出人见地,卓绝文采,远大抱负,都让她深深倾慕。   还有便是那次山中遇险,是江桐孤身纵马,不顾安危地将她从野狼口中救出。   自那以后,她便铁了心地要嫁给江桐。   可因为江桐是江家偏房所出,自小父母亡故,跟着叔父叔母度日,父亲哪会同意她嫁。   所以为了嫁给江桐,卫燕只得绝食相逼。   最后,父亲实在是拗她不过,再加上继母的苦苦相劝,终于答应了远赴江家说亲。   就这样,卫燕嫁给了江桐。   江桐来杭州做参军,卫燕便抛弃京中荣华,成了他的参军夫人。   兜兜转转,这一切的因果。   都在她脑中盘旋了一遍,最后变成了无解。   “姑爷回来了。”   屋外头,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将卫燕所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是江桐回来了。   卫燕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不想让江桐看到自己的窘态,旋即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   门外,江桐立在屋宇下,怀中抱着小白狗亲柔地抚摸。   暮色渐沉,夕阳的余晖落了满地,将满地的梧桐枯叶都笼上了一层暖金的华彩。   江桐立在光晕下,广袖博带,衣袂如雪。   从卫燕的角度看去,   他侧身而立,眉弓骨长,骨相流畅,鼻宇并若山峦,峻挺非凡,狭长寒眸此时因为怀中的小犬少了些冷意,多了几分暖色。   许是察觉到卫燕在看他,他偏过头,看了过来。   目光是一贯的冷漠疏离,薄唇轻抿,开口问她:   “如何呆立此处?”   卫燕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搓了搓双手。   “哦,正要去厨房给炖鱼汤呢,今日特意让碧草买了鲜鱼。”   “嗯。”江桐放下小犬,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突然道:“明日同我一起回趟江府吧。”   “嗯?”   卫燕有些惊异,不明白江桐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当初便知晓江桐从江府出来的心思,江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巴他好的,因为幼失怙恃,那些人巴不得将他赶出去,好吞没他父母留下的财产。   她以为江桐不会再回去了。   江桐却道:“叔父寄来信了,四弟过几日要娶新妇。”   卫燕明白过来,应声回他:“哦,好。”   江桐又道:“此番回去,可找叔母多周转些银钱,往后,你便不要出去辛苦了。”   江桐的语调始终淡淡的。   却让卫燕心中猛然大乱。 第3章 争执   ◎你卫家对我的折辱还少吗?◎   一直到炖完汤,将鱼汤端上桌。   卫燕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屋内点着葳蕤灯火,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水墨屏风之上。   两人面对面坐着,皆是静默无言。   空荡荡的屋室内,气氛像是凝住了,唯有案桌上的檀香在冉冉腾烟。   卫燕起身替江桐舀了一大勺鱼汤,浓白的汤水冲入白皙的瓷碗中,格外鲜亮。   “明年便是大比,夫君秋闱在即,要多补养身子。”   “嗯。”   面对卫燕的体贴关心,江桐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卫燕又替他斟上一杯清酒,温声道:“冯记酒肆的杏花醉,我让碧草温好的,夫君尝尝,暖身的。”   即便卫燕这般温柔小意,江桐的神情却始终冷漠,像是万年不化的山巅冰雪。   卫燕像是早已习惯了,她一直知道这是江桐与生俱来的性子,所以丝毫没有在意。   她心中所惦记的,另有其事。   又静默了一阵,卫燕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夫君今日说的,让我不要再出去辛苦,是不欲我再去街上卖脂粉吗?”   面对卫燕的询问,江桐举起酒盏的手落了下来,在桌案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你想去?”   江桐抬起眼帘望向她,面上神色难辨。   卫燕不想骗江桐,颔了颔首诚恳道:“我出去卖脂粉挣钱,一来可以贴补家用,二来可以攒下银两为夫君他日进京赶考做准备,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卫燕殷殷期许的目光,江桐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半晌,他勾起带着讽意的嘴角,嗓音冷冽如霜。   “卫姑娘的大恩,江某承受不起。”   满腔真挚换来江桐的凉薄相待,卫燕失声喃喃,“夫君……”   她知道他的骄矜与傲骨,可没想到,他对她的误解会这样深。   江桐寒眸如星,注视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卫姑娘可知,你如此施恩,对江某来说,不是恩赐。”   “是折辱。”   卫燕愣住了。   江桐总是如此,带刺的话句句像一把利刃,刀刀戳人心房。   卫燕着急地想要解释,卑微到了尘埃里。   “夫君你误会了,我并非是要折辱你,我只是,只是想……”   江桐却突然像是被刺痛到了什么,豁然起身,冷笑着拂袖而去。   “你卫家对我的折辱还少吗?”   折辱?   什么折辱?   卫燕下意识地要追出去问他,可江桐的背影却如一道岩岩孤松,给人不可接近的凛冽之气。   卫燕追至门外,瞧着那道高骛的背影渐行渐远,看着他被夜风扬起的宽大的袍袖。   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   却终究是徒劳。   江桐走了,甚至没有回头多瞧她一眼。   她动了动唇,终是垂下了手臂。   有泪从眼角滑落,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襟上,隐没不见。   这一刻,她责怪自己的愚笨。   本想解开误会,却把误会弄得更深了。   “小姐,您怎么站在这儿,姑爷呢?”   碧草的一声轻唤,将她的思绪从愁绪中拉回。   卫燕像是攀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不可耐道:   “碧草,给我寻笔墨来,我要写信,我要给父亲写信。”   廊灯下,碧草瞧出她面上的泪痕,惊了一惊,赶忙去安抚她,“好、好,小姐别急,奴婢这就去取。”   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眼下的情景,定然是小姐又跟姑爷吵架了。   她虽不知道卫燕要写信给侯爷做什么,但看着卫燕的急切,也只得先藏着心中的疑问,替她去寻笔墨纸砚。   卫燕满心都是焦急的。   她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走动,坐立不安。   冥冥之中她觉得。   曾经应该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   才会让江桐对她误解如斯。   她急需求得一个答案。   江桐分明是话里有话,他提及卫家,那一家之主的父亲定然是知晓情形的。   半盏茶的功夫,碧草取来了笔墨纸砚。   卫燕让碧草替自己磨墨,将宣纸铺于桌案,开始写信。   “父亲,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女儿半载未归,实为不孝,然日日惦念府中亲人不敢忘,不知父母身体是否康健?家中兄弟姊妹终日可遂?”   卫燕洋洋洒洒写了数语,半页尽是寒暄之语。   却久久不知该如何切入要问之事。   难不成,她要直截了当地责问父亲。   当初究竟做了什么事,让江桐因此感到被卫家羞辱了吗?   如此对她的父亲,未免太不敬了些。   卫燕提笔落墨,却又觉得不妥,将纸团了去。   如此往复了数回。   终于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捏着眉心,愁眉不展。   碧草担心地瞧着她,小声问道:“小姐,您可是要同侯爷说今日发生之事?好让侯爷替您与姑爷调停?”   碧草只以为是卫燕伤心欲绝,想让侯爷出面,帮她与江桐缓和关系,并不知道今日发生之事的前后原委。   卫燕却因着她的话,而舒展了眉梢。   “碧草,你当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如此说着,复又起身提笔开始写信。   碧草就像是歪打正着,简简单单便解了她的当下之困。   既然不好直接质问父亲,不如将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他听,让父亲答疑解惑。   不过,她自然不会将自己当街卖胭脂的事情说与父亲听,没得让他徒增心伤,她只说是夫妻之间因为小事发生口角,让江桐突然说起当年受卫家折辱这样的气话。   因此缘故求父亲开解疑惑,好让她与夫君开释嫌隙,重归于好。   卫燕语焉详尽地将信写好后,便点了蜡,整整齐齐地落了封口,郑重交给碧草。   “碧草,明日还得麻烦你去驿站跑一趟。”   碧草见卫燕心情好了些许,心下亦轻松了不少,“小姐说得哪里话,能替您分忧,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麻烦。”   临走的时候,碧草一步三回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小姐,奴婢不知您与姑爷发生了什么,不过奴婢想劝一句,您跟姑爷之间不管有什么误会,该说开就得说开,不管姑爷肯不肯听,咱们都要与他说清楚,否则,若是一件小事情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就再难解开了。”   听着碧草真诚的话语,卫燕心中一暖,颔首应下,让她放心。   “碧草,我懂你的心思,江家四弟过几日娶新妇,我正好要与夫君一同回江家,我会寻着机会与他好好说明白的。”   碧草欣慰地点点头,眉眼弯弯道:“小姐,您能这么想,奴婢就放心了。”   *   次日,曦光冉冉升起时,雾蒙蒙的天色中,依稀还有冷雾氤氲。   江桐早早便唤了马车来接卫燕走。   因为是参加喜事,卫燕特意穿得喜庆些,上身是茜色菱锦海水纹对襟,袖口叠了一层软烟纱,更添仙姿,下身着彩缎花笼裙,裙裾宛如轻薄涟漪姿,婀娜娇娆。   迤逦的乌发盘成了双月髻,簪了几只红珊瑚的步摇,眉间还点了细碎花钿,如振翅欲飞的蝶,整个人光彩熠熠,明艳动人。   较之平日的清淡素雅,今日的卫燕格外不同,更多的是娇媚鲜妍。   她双臂挽着披帛走到门前时,江桐已经立在马车旁等她了。   晨风乍起,轻袖飞扬。   卫燕瞧见江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了一顿。   仿佛昨日发生的争执只是一场虚幻。   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江桐神色如常地对她道了句。   “上车。”   卫燕本想说些什么,看着满是疏离淡凉之气的江桐,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这一路上,她总能寻着机会解释的。   如此想着,卫燕提了裙子便要登车。   却在下一刻,错愕于江桐突然伸向她的手。   江桐先她一步上的马车,此刻正微微俯下身子,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了相扶的手。   他依旧是一贯的素衣墨发,如琼林玉树般纤尘不染,立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清风朗月一般。   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卫燕有一瞬的愣怔。   记忆中,这是江桐第三次朝她伸出手。   第一次,是在山林间救她于危难,他高坐骏马之上,背着林间成簇落下的浮光,目光灼灼如炬,眉眼冷厉如电,有力地将她一把拉起,圈在胸膛之前,逃离狼群的危险。   第二次,是在大婚之日,他身披大红喜服,姿容昳丽,风仪无双。动作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迈入遍地红绸的洞房。   这仅有的两次牵手。   都让卫燕历历在目、弥足珍贵。   今日,是第三回 。   江桐的手掌很宽厚,掌心却有些粗粝,因为他从小习武,修长的指腹,还生了薄薄的茧子。   尽管江桐平日清冷入骨,可手心却是温热的。   卫燕从小体质寒凉,将手递过去的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浓浓的暖意。   卫燕借着他的力登上车时,两人刹那间靠得很近,连袖口的衣料都纠缠着了一起。   淡淡的松香味沁入鼻尖,那是江桐身上特有的味道。   “手这么凉,下次出门多穿些。”   仅是短短的一瞬,江桐松开了她的手,撩开车帘入了车厢。   “好。”   卫燕轻轻应了声,也跟着钻入了车内。   作者有话说:   前期的铺垫必不可少,后期会慢慢精彩的,粟粟很用心再写,请宝子们多多支持,点点收藏丫、 第4章 照顾   ◎温热的手掌,贴住了她的额头◎   碧草没有跟着他们同去,家中得留人照看着。   她抱着小白犬立在门口给他们送行。   “姑爷、小姐,一路平安。”   卫燕撩开车帘同她挥手道别,“碧草,照顾好自己。”   车夫扬鞭赶马,车辙便辘辘滚动起来,渐行渐远间,碧草立在门口张望的身影缓缓消失不见。   卫燕依依不舍地垂下车帘。   江桐坐在她侧面,正阖着眸子闭目养神,薄唇微抿,深邃矜然,此时天光微亮,从槅窗透进来斑驳的日影,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昧。   看来这一路上,江桐是不会与她多交谈了。   卫燕悻悻地想。   她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观望外头的风景。   江家在杭州主城,与洛水镇相隔不远,大约两日的车程便可抵达。   只不过去往杭州的路上,有许多偏僻的山路,颠簸难行,人迹罕至。   而且这些道路并非官道,乃是当地村民自发开辟的,很多年久失修,泥泞不堪。   所以即便只有两日的车程,这一路也必定不是那么容易的。   车夫必须是经验丰富的当地人,且经常来往杭州城办事,才能有充分的能力驾驭。   车外的光景如浮光掠影,程程山水中,眼见着人烟慢慢稀少,最后只剩下潋滟山水、茂林重峦。   卫燕很少出远门,当年从京城到杭州,是父亲带着大队人马亲自护送的,未体会过餐风饮露的滋味。   后来江桐谋了个参军之职,辗转到洛水镇上住,也是江家的车马护送他们来的,一路上倒也没觉得有多艰难。   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   到了下晌,马车入了山林野地后,天公突然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原本就是潮湿难行的山道,在此时变得更加泥泞路滑,车夫时不时得下车牵引马缰方可行进。   到了晚间的时候,雨非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连车头的两盏夜灯都难以点亮。   燃了又灭,灭了又燃,循环往复,无以为继。   而林间树丛茂密,黑灯瞎火的,车夫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停了车,撩开帘子同二人致歉。   “公子、夫人,今晚上是肯定赶不到驿站了,这雨天路滑的,若是非要赶路,难保不会出事端,不如在此找处空地,支了雨棚,将就一晚吧。”   *   杭州江府   西跨院内,正屋灯火依旧。   尽管外头冷雨绵绵,寒气氤氲,屋内却早早生了银碳,暖意融融。   两个穿着光鲜的妇人坐在灯下说着话,嗓音压得很低。   “你说三弟是不是傻?咱们好不容易把人请走,这回借着子严的婚事,他又巴巴地将人请回来,这不是给咱们添堵吗?”   说话的女人约莫四旬,眉眼描画精致,眼角依稀有两三道皱纹,身着紫色罗缎裙,头戴珍珠镶金钗环,脖颈上挂了细长的南珠项链,手上带着水头极绿的翡翠镯子,显得富态十足。   正是江家大房的主母,秦茹。   而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年纪稍轻些,打扮得很是规矩老实,面相看着软懦,不那么有主见的,则是三房的正妻,崔梅。   此时崔梅因为秦茹对自家夫君的一番抱怨,面露为难,叹道:“重明他就是爱脸面,若是他这回不与子瑜传信,回头事情被人捅出来,他的面子不好搁,毕竟子严是子瑜的弟弟,娶新妇这样大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知会呀。”   “榆木脑袋!”   崔梅一席肺腑的话,却惹来了秦茹不悦,她唰得一下翻了脸孔,气恼道:“脸面重要还是二房留下的那些个产业重要?”   “不喊人回来,大可以用千万种说辞来搪塞。”   秦茹越说越激动,满脸藏不住的怒容。   “你别忘了,咱们江家这些年可就指着二房的那些个田契铺子过活呢?要没有二房的那些产业,咱们哪来这么好的日子,这个家让我如何经营维继?如今你不掌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三房伸手管我要钱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江老太太好面子,家中又样样都要置办最好的,光光就拿寿辰来说,哪次不是大操大办,花费上百两银子,如今你们偏要让二房那根独苗回来,不是惹事是什么?从前他年少,不懂这其中道理,可以任由咱们拿捏着,可他眼下若是出息了,知道要把那些个家业争回来,咱们怎么办?一起喝西北风去吗?”   崔梅见她气得不轻,连忙软声相劝,“长嫂息怒,重明这回确实是糊涂了,回头我定会好好说他,可如今事情已至如此,咱们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再有,子瑜那孩子从小在我院中长大,我是清楚的,他不会为了那些家财,来与兄弟相争的。”   崔梅的柔声劝慰,却惹得秦茹愈发不悦,她冷哼一声,讽道:“你清楚?你若能清楚,当年你会拿了那些田产铺子惶惶不可终日,来讨教我如何办?”   面对秦茹的咄咄逼人,崔梅无地自容道:“掌家一事上,我确实没有长嫂的魄力,长嫂就莫要笑话我了。”   秦茹瞧了眼低眉顺目的崔梅,终于不再发作,平和了下来。   “这些年,咱们两房互相配合,同舟共济,才让日子一日过得比一日好,这原本就是好事,弟妇这些年,也没少为江家操劳,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自不会忘。”   秦茹将崔梅夸了一通,转而话锋一转道:“可咱们不仅要为自己计,还要为儿女计,弟妇你说是不是?”   崔梅抬头,“长嫂何意?”   秦茹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有时候我真不知弟妇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了,弟妇难不成还想让子严将来与他人重分家业吗?”   崔梅愣住了。   秦茹的眼神黯下来,渐渐浮起一抹阴沉。   “有些绊脚石,总归是有踢掉的那日,弟妇你说是不是?”   听秦茹如此说,崔梅霎时面露惊怯。   秦茹继续说道:“他早就该跟着早逝的父母一同去的,这些年咱们对他不薄了,可谁让他命不好呢。”   “他只要在一日,便终究是个隐患。”   “只要他活着,终有一日,他会回来拿走属于他的一切,这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弟妇你大可好好想想,长嫂说得对是不对?”   秦茹徐徐说完。   崔梅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变成惨白一片。   她颤抖着嗓音问道:“那长嫂预备怎么办?”   秦茹凑到她耳边,阴恻恻地说道。   “让他有来无回。”   轰隆隆——   天空突然掠过一道惊雷,露出青紫色狰狞的裂阙。   崔梅吓得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   这场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几人穿着蓑衣搭完雨棚后,原本哗然作响的大雨已转为点点滴滴的小雨。   不过黑天路滑的,总归是不要赶路为好,卫燕和江桐便坐在雨棚下,点了木柴生火取暖。   火堆点着的时候,那冲天而起的火光让卫燕顿感温热,浑身的寒凉亦被驱散了大半。   她本就体寒,方才尽管穿了蓑衣,却还是淋着了雨,浑身就宛如坠着冰窖里,冻得发抖。   江桐倚靠着大树,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侧,时不时观望篝火是否熄灭。   卫燕搓着手,慢慢挪动身子,只想着能离火堆再近一些,更暖一些。   江桐察觉出她的异样,转头瞥了她一眼。   融融火光下。   卫燕并不知晓自己此刻面色和唇瓣都已是苍白。   兀的。   江桐整个身子凑了过来。   与她近得好似咫尺,火光映照下,卫燕可以清晰看到他白璧无瑕的脸上,根根分明的浓黑睫毛。   她错愕,微微张着樱唇,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江桐温热的手掌,便贴住了她的额头。   感受到她额头的滚烫,江桐眉宇轻蹙,淡淡沉吟了一声。   “你发烧了。”   听着江桐如此说,卫燕确实感到晕晕乎乎的,浑身一阵凉一阵热。   看来是真的发烧了。   哎,她可真是脆弱,看着江桐肃穆的神情,卫燕自责地想着,   这种时候还要给人添乱,江桐会不会嫌弃她麻烦。   没想到,江桐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站起身,径直往马车那头走了过去,还叮嘱她道:   “不要动,坐在此地,等我回来。”   卫燕迷迷糊糊看着江桐的身影上了马车,又见他取了布毯和水壶朝她走过来。   他将布毯盖在她身上,神情依旧是冷冷淡淡的,面上却丝毫未显不耐烦。   接着,他又将水壶放在火上烤至温热了,递给卫燕。   “喝吧,将身子暖热了,然后睡上一觉,明日说不定就好了。”   “谢谢。”   卫燕讷讷望着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水壶,大口大口地饮下,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那些冰凉刺骨的寒意缓缓消散。   她拢了拢身上的布毯,往火堆旁缩了缩,终于觉得不再那么冷了。   篝火荜拨,旷野寂寂,时不时有雨滴在枝叶间滑落,滴答作响。   江桐盘腿端坐她身侧,挺峻身影被火光拉长映在地上,静谧又祥和。   这让卫燕内心感到平静。   困意渐渐向她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眸子,脑袋也越来越重,整个人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渐渐朝温暖的方向倒过去。   江桐坐在树下,身侧沉睡的娇俏女子渐渐垂下脑袋。   缓缓靠在了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说:   别忘了收藏哦,真的非常需要宝子们支持丫 第5章 危机   ◎江桐在绝境面前,这般的果绝和狠厉。她亦是第一次得见。◎   感觉到肩头温软的触感,江桐的身子明显的僵了一僵。   卫燕的身子很烫,身上裹挟着一种淡淡的芝兰香气,丝丝缕缕沁入人的鼻尖,很好闻的味道。   江桐微微侧目,瞥见卫燕的面颊因为发热而染了绯红的晕,满是潋滟微醺之态,格外娇媚,长睫垂覆着,如停在花间的蝶翼,鬓发间的钗环已然散乱,稠密乌黑的发丝黏在沁出细密汗珠脖颈间,尽显纯欲之色。   篝火融融,卫燕许是觉得太热,睡梦中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露出雪白如藕的一段脖颈,以及若隐若现的丰润峦影,引人无限遐想旎思。   江桐的喉结几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他伸手将卫燕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慌乱盖住那靡艳风景,偏过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可心中顿生的燥意却久久难以消解。   他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   *   细雨落了一夜,卫燕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是微暝。   她环顾四周,林间雾意缭绕,到处都是氤氲的潮气。   头没有昨日那么晕了,但整个人还是乏力得很,昏昏沉沉的。   发觉自己正靠在江桐的肩头时,   卫燕顷刻间清醒了过来。   昨天晚上,她是这样睡着的?   趴在江桐肩上睡了一整晚?   发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贴靠在江桐身上,脑袋还亲昵地枕在他宽阔的肩头。   卫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可好巧不巧,就在下一刻。   江桐缓缓睁开了长眸。   清冽如泉的眸子对上了她,卫燕有种慌不择路的无措感。   生怕江桐会误会她是故意为之,而对她生出厌恶来。   卫燕心乱如麻,“我……”   她赶紧要从他身上起来,可刚站起来,整个人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地歪倒了下去。   “小心。”   好在江桐及时扶住了她,可好巧不巧的,她的唇瓣却因为这种亲密的姿势,在她慌忙偏头之时,轻轻擦过了江桐的面颊。   温凉的触感让卫燕心头一窒,她赶紧扶着江桐的手臂站起来,垂下眼睛慌乱地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的,昨晚上睡得太沉,才会如此唐突……”   在卫燕的观念中,江桐不喜她近身。   成婚三年,他夜夜都与她分榻而眠。   在卫燕的印象中,江桐每日苦读至深夜,回房时,便会睡在榻上,并不与她同塌而眠。   就连她半夜起来,想替他盖掖被角,都会被他冷厉的目光所止退。   所以卫燕一直以来都认为,江桐性子冷僻,是不喜旁人近身的。   尤其是多思敏感的夜里。   故而她眼下才会如此紧张,紧张江桐会不会因此而与她置气,不再理睬她。   然出乎意料的是,江桐此次并未对她冷面相对,甚至连出言嘲讽都无。   他只是从容地站起身,平静对她道:“天色已亮,可以继续赶路了。”   见他对昨夜之事避而不谈,卫燕有些诧异地抬头。   却见江桐已提步往马车那头走去,留给她一个清冷的背影。   她并不知晓,江桐此刻的耳根,是红的。   骤雨初歇,还剩下细微朦胧的雨丝时不时飘洒于天际。   再次赶路,车夫明显加快了脚程。   他常年往来于这条道上,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尽管阡陌纵横交错,但只要不是遇上暴风大雨,总能寻着准确的方向。   眼看着还有半日光景就能到杭州城了,车夫转头高兴地同二人道:“公子、夫人,过了这座山,就是香山岭,再过去,便是杭州城了。”   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卫燕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趴在窗上欣赏沿途的风景。   杭州附近的山岭虽多,但都不高,乃是连绵起伏的丘壑,不过林木茂密,苍翠欲滴,很是令人心广神怡。   进入香山岭地界的时候,参天的密林遮天蔽日,更能看到无数的野物,在林间穿梭。   许是感受到天光的变暗,江桐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突见一群鹧鸪振翅飞过,掠下满树黄叶。   “噶——嘎——”   悲婉凄切鸣声如撕心裂肺一般,划过旷野,激荡起阵阵回音。   令人闻之心惊。   鹧鸪飞过后,余音久久不绝,好似整个山林都在震动。   江桐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朝着车夫喊了句。   “停车。”   车夫吁的一声拉紧缰绳,将正在疾驰的马车停下。   “公子,怎么了?”   他转过身撩开车帘,不明就里地问。   车厢里,卫燕瞧着江桐突然沉下来的面色,也感到很是奇怪。   江桐正襟危坐着,神色颇为严峻地问他:“此处去杭州城,只有这一条路吗?”   车夫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点了点道:“是啊。”   江桐继续问他:“那有没有津渡,可换水路?”   车夫眼神微动,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轻笑着说道:“公子是担心此路偏僻无人,会有山匪出没吧?”   江桐神色严肃,不置可否。   车夫朗声笑起来,“公子大可放心,此处虽是郊野,却属州城管辖,每隔段时日皆有城兵巡防,老夫在此行走数十年了,别说山匪了,就连豺狼虎豹都从未见着过……”   “呃——”   可就在下一刻,自信满满的车夫突然闷哼一声,身形就此顿住了,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哪里飞来的一支利箭直直钉穿了他胸膛,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啊——”   事发突然,卫燕吓得面如土色,捂着嘴惊叫起来。   可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电光火石间,又有数支箭矢流星一般向他们飞来,又快又狠。   “躲开。”   见卫燕还在发愣,江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旋身避开箭矢,将她挡在身下。   那些锋利的箭簇没在江桐身躯方寸之外的木板中,箭尾的翎羽还在震颤,发出扑棱棱的嗡鸣。   卫燕触目惊心,面色唰得一下惨白下来。   江桐半跪在她面前,寒眸冷厉如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冽的气息,低沉的喘息近在耳畔。   因为靠得极近,两人的身躯几乎是挨着贴在了一处,衣袂纷乱纠缠,层叠在一起,而她整个人被他护着压倒在后车板上,细弱的胳膊被他牢牢地攥着,又酸又麻。   一阵箭雨过后,车外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瞬间将他们的马车包围,紧接着,又传来了粗莽汉子的叫嚷声。   “里面的人听着,若还有活着的,就乖乖把值钱的东西双手捧着交出来,不然,把你们丢到香山江里喂鱼!”   听着外面的叫嚷声,卫燕的神经紧绷欲断,小声对江桐比口型。   “怎么办?”   “嘘——”   江桐以为她要说话,伸出修指贴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反手去握钉在身后的木板上的长箭。   牢牢握住那长箭的箭身后,五指缓缓收紧,直至指节泛白。   看着目光沉着的江桐,卫燕不再说话了,乖乖地一动不动。   外头,因为久久未见里头有响动,一群人明显开始不耐烦起来。   “大哥,我看应该是都死在箭下了,要不然,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那你进去看看,死没死透。”   听着外头的谈话,卫燕屏住了呼吸,额头都沁出冷汗来。   很快,便听到有人跳上马车,并一步步朝他们靠近而来。   车帘被长刀挑开的那一瞬。   卫燕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口。   “大哥,他们没死!”   那人看到二人没死,惊讶地叫喊起来,手中的长刀顺势高高举起,向他们劈砍过来。   长刀闪着寒芒迎头而来,卫燕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她相信江桐。   他的安排定有道理。   果然,在下一刻。   原先深深钉入木板的那支利箭猛地被江桐徒手拔出,旋即变成最锋利的武器,直直刺入敌人的咽喉。   刹那间,鲜血喷涌飞溅。   那个山匪置死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这样反杀。   他的身子轰然倒下马车,围在车外的其他山匪皆是一惊,愣住了片刻。   反应过来时,那山匪头子变得怒不可遏,举起刀喊众人上前拼命。   “弟兄们,给我上,为三弟报仇。”   可就在此时。   拉车的骏马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像是发了疯一般,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山匪们反应过来时。   江桐已策马驶出了几丈开外。   卫燕坐在颠簸的车内,攀着侧壁不让自己跌倒,整个身子几乎要被颠散架了。   原是江桐方才将长箭的簇刃刺入马背,才令马儿吃痛飞奔起来,才解了二人燃眉之困。   而江桐在绝境面前,这般的果绝和狠厉。   她亦是第一次得见。   可他们并未如此容易就脱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反应过来的山匪头子气得快要发疯,暴怒着对众人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随着山匪头子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数十个弟兄或持刀,或上马,跟着他朝前方追击而来。   听到后方有追来的冲杀声,卫燕攀着车壁缓缓朝前挪去,在靠近江桐的位置,分离向他喊道:   “夫君,他们追来了!”   江桐高坐马上,背脊峻挺依旧,丝毫没有因为身处险境而弯折,仿佛山崖间一棵永垂不挠的苍松,不会被外界撼动。   江桐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染血的白衣在风中烈烈。   “信我吗?”   他问她,眼神深邃似海,有种沉稳人心的力量。   卫燕鬼使神差地点头。   “信。”   江桐伸出手,递向她。   “落在那些贼人手里,咱们绝无活路,只有博上一博,在前面跳下去。”   卫燕顺着江桐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山道尽处,一道悬崖横亘于前。   飞瀑之声,轰然作响。   作者有话说:   眼下的情节都是为后面追妻做铺垫,并没有脱离主线哦,今天是男主的主戏场,主要立人设,明日女主的戏份会多啦,又要为男主付出了,大概就是背着男主一路走一路走,感动天地的戏码,突然觉得自己好啰嗦,哈哈,接下来就不剧透了,这次粟粟一定会坚持日更的,宝子们别忘了点点收藏哦 第6章 共生   ◎她要把江桐带出这困境。◎   马儿此刻已经完全失控,不管不顾地往前奔驰,眼看离断崖越来越近了,周遭的一切景象都如过眼烟云般,浮掠而过。   身后是追来的重重山匪,喊声震天,包抄而来,将他们的后路全部切断。   卫燕缓缓伸出手去,够向江桐。   双手相触的那一刻,江桐十指紧扣,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闭眼,跳!”   江桐话音刚落,便将卫燕用力拉了过去,用手圈住她的腰,带着她纵身跃下了马车。   因为害怕,卫燕紧紧闭上了眼睛。   两人因为马车的惯性,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激烈的撞击让卫燕浑身都像是散了架,睁开眼睛,却见江桐发丝凌乱,面上、颈项皆生出不少细碎的血痕,给人破碎之感。   可想而知,两人眼下是有多么狼狈。   可局势容不得她多想,身后的山匪还在追赶,气势汹汹,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江桐见情势危急,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便一鼓作气地带着她往断崖边奔去。   然后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的。   与她携手跳了下去。   “害怕就抱紧我。”   这是江桐最后对她说的话。   一连串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卫燕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已坠入倾泻而下的瀑布之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搂住了江桐的腰,一刻不敢松开。   坠入湖底的时候,刺骨冰凉的寒意席卷而来,卫燕只觉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滞了。   好在她从小是通水性的,借着身体的浮力和残存的意识,一点一点挣扎着,倾尽全身力气,从湖底缓缓钻出水面。   浮出水面后,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寻找江桐。   方才落入水中的巨大冲击,生生冲开了她与江桐,使他们分散了。   卫燕在湖面上扑腾着,游目四顾都寻不见江桐的身影,不由地心急如焚。   在她的印象中,江桐是不识水性的。   还记得他寄住侯府那段时日,家中曾有兄弟捉弄于他,将他推入后花园的池塘,看他沉塘溺水,求生挣扎,以此为乐。   后来她气冲冲地将此事状告父亲,让父亲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顽劣的兄弟,从此以后,府中便无人再敢欺辱江桐,捉弄他取乐。   事后,她并未让江桐知晓此事是她帮他出的头,但却从此牢牢记住了一件事。   江桐不通水性。   可眼下目光所及之处,全然寻不到江桐的身影,卫燕急得快哭了。   她甚至怨恨自己方才为何松开手,把江桐弄丢了。   可干着急终归是无用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   遂深吸一口气,重新钻入水中,去寻江桐。   时值秋日,虽说岸上秋高气爽,温度不低,可水下却是凉得彻骨,卫燕努力克制着身体的打颤,在水下屏息凝神,寻觅江桐的踪迹。   可寻觅里良久,终是一丝踪迹也未寻到。   就在她感到绝望的时候,不远处一块湖底崖石后头,一抹素白衣裾映入她的眼帘。   卫燕又惊又喜,赶紧游过去。   果然寻着了江桐。   他的衣角被湖石纠缠住,所以才久久没能浮上水面。   此刻江桐双眸紧闭,已然昏迷了过去。   卫燕心疼不已,赶紧将他的衣袍扯出,托着他的身体浮出水面。   终于,在费尽千辛万苦,整个人几乎脱力,卫燕把江桐生拉硬拽到了岸边,脱离了危险。   上岸后,卫燕丝毫没歇息,推着江桐的身子斜侧过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让他把呛着的水吐出来。   江桐呛了不少水,在卫燕反复拍打下,一连吐出了好几口水。   见江桐把水吐出来了,卫燕如释重负,用手指试探了下江桐的鼻息,感受到那起伏的气息,方才真正放下悬着的心,彻底松了口气。   只要江桐还活着,便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方才经历过的九死一生还历历在目。   回想两人绝处逢生、携手共进退的一幕幕。   卫燕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子,轻轻拥住昏迷的江桐,泪流不止。   那是种劫后余生地喜极而泣。   *   杭州江府   正院内,当家主母秦茹一身花软缎比甲和襦裙,神色慵懒地立在连廊之下,手中拿了根细长木枝,逗弄着笼中的绿嘴鹦哥。   正值午后,天光透过云影洒下来,满地斜晖脉脉。   经了昨夜一场大雨,院中花叶落了满地,草木却愈发葱茏繁茂,金秋时节,清风习习,空气中都弥散着清新的味道。   婢女迎着一个身着暗花长褙、白玉罗裙的女子走进院子,对着她福身禀道:“大夫人,三夫人来了。”   崔梅立在长阶下,垂着眼同她行了一礼,“长嫂。”   秦茹把下人屏退了,满脸堆笑地来迎她,“哎哟,弟妇来了,快进来坐。”   可崔梅这回却破天荒地并未领她的情,她退后一步含笑道:“进来坐就不必了,没得叨扰了长嫂,长嫂有什么话便在此说吧,一会重明还寻我去给子严布置婚房呢。”   一番话说得周全有礼,让人全挑不出错处。   但秦茹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婉拒,她愣了一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嗓音阴冷怪气起来。   “那些杂事自有下人去办,何必弟妇辛苦,若是人手不够,我院里的仆妇亦可供你差遣,弟妇随意去叫便是。”   秦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崔梅却像是铁了心与她划清界限似的,笑着道:“谢过长嫂体恤,不过,这种大婚之喜,叫下人办终归没有自己亲手布置兆头好,长嫂说是不是?”   见她故意地不肯留下,还拿各种理由来搪塞,秦茹的好脾气被磨没了,冷冷怪笑起来。   她将手中的逗鸟棒随意一丢,款步迈下台阶,走到她跟前,凑到她耳畔阴声倾吐:   “弟妇别忘了,你我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想临阵脱逃,可没那么容易。”   听了秦茹的话,崔梅的脸色当即变了一变。   半晌,她只得干巴巴地笑笑,缓解尴尬。   “长嫂说的哪里话,怎么会呢?”   秦茹并未给她留脸面,毫不客气地尖酸嘲讽起来。   “弟妇胆子小,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不只是没料到,竟是这般小,翻脸不认人的事也想做,我告诉你,你眼下后悔了,想把自己从这件事摘得干干净净,是不能够了。”   “昨日我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事情已经得手了。”   秦茹性子乖张跋扈,一贯是不惧与人撕破脸的,尤其是崔梅这样的软性子,她自来都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不容得她有二心。   听到江桐身死的消息,崔梅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满眼都写着大惊失色、惶然无措。   阵阵后怕让她话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么快,就……得……得手了?”   秦茹满脸得意,笑得张扬。   “不然我找弟妇来做什么?就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让你也高兴高兴。”   对上秦茹阴沉沉的瞳孔,崔梅吓得浑身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下去。   她没想到秦茹下手会这么快!   她昨晚一夜没睡,打定主意要与秦茹划清界限,往后不沾此事,将自己从这件事上抽开身去。   可她终究还是天真了,秦茹怎会放过她。   单单这么一日一夜的光景,就把人彻底剪除了!   崔梅惊魂甫定,颤抖着双手攀住秦茹的衣袖,止不住地喃喃:“那……那……接下来怎么办?官府会不会查到咱们?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啊?”   秦茹瞧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屑一顾地嗤笑:“弟妇放心,此事我安排得滴水不漏,官府无迹可查,今后咱们只需各自守口如瓶,便可相安无事,弟妇可清楚了?”   崔梅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只是讷讷的点头,“清……清楚了。”   秦茹一把扯住她的衣领,神情阴冷。   “记住,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否则,我定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崔梅吓得不轻,气势上被秦茹完全压倒,战战兢兢地只剩下点头,“好……好……我记住了。”   见她顺服,秦茹眼中的阴沉一点点散去,松开她的衣领,替她抚平领口的褶皱,安抚道:“弟妇放心,你我的心只要同在一处,这往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崔梅惶惶不敢置否,眼神茫然而空洞。   这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两个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健步如飞,径直朝她们走来。   其中一个瞧见崔梅,面露惊诧之色。   “母亲,原来你也在此处,让我好找。”   来人正是崔梅的独子,江琉,江子严。   他穿着一席航绸墨藤纹直缀,玉簪束发,模样生得星眸皓齿,俊朗秀雅,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给人意气风发少年郎之感。   而立在他身侧,个头比他更高些,面容也更加沉稳端方的,是姜家的嫡长孙,亦是秦茹的长子,江柯,江子轩。   江柯给人的感觉与江琉完全不同,若说江琉是暖阳朗照的陌上少年,那江柯便是那行吟江畔的儒雅诗人,他一席轻衫,仪质温雅,通身皆是书卷气,所谓端方君子,不外如是。   他一上来便恭敬地同二位长辈作揖行礼。   “见过母亲,叔母。”   秦茹笑盈盈地看着儿子,抬手让他起身。   “我的好儿郎,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江琉玩笑道:“世母还说呢,把我母亲叫来也不同人知会一声,让我好找。”   秦茹含笑,也与他促狭,“哟,弟妇你快瞧瞧,我把你叫来谈天解闷,还被人怨怪上了,下回我可不敢了,饶了我吧。”   众人笑作一团。   唯有崔梅笑不出来,她苦着一张脸教训儿子,“子严不得乱语,如何能对世母不敬。”   江琉不敢再说话了,秦茹见气氛冷下来,连忙打起了圆场。   “弟妇莫要太严肃,没得吓坏了孩儿,子严方才到处寻你,定是有事相商,子严,是不是?”   江琉颔首,却是欲言又止,“母亲,我想……想……”   话未完,他突然躲到江柯身后,扯了扯江柯的衣袖,“还是长兄替我说吧。”   江柯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后的弟弟,无奈地摇了摇道:“子严想同我一起去城郊秋猎,又怕叔母不同意,毕竟他大婚在即,杂事忙碌。”   江柯替江琉说完,崔梅久久未有响应。   秦茹见状,察言观色道:“弟妇,既然子轩子严都想去,要不咱们就答应了他们?那些婚前的杂事,咱们两个多辛苦辛苦得了。”   见秦茹这般说,崔梅顺势点了点头。   江琉高兴地雀跃起来。   “多谢母亲,多谢世母。”   *   山崖下,夕阳西沉,暮色一点一点笼盖四野。   江桐还在昏迷,卫燕守着他,一步也不敢离。   可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水边潮气太重,她们不能在此处过夜,得寻个干燥避风的场所。   好在不远处有个山洞。   卫燕便将江桐扶起来,将他整个身子勉强背起来,一步步转移到山洞中。   山洞中好歹不那么潮湿了。   可等夜晚来临,温度会越来越低,她和江桐若是没有火堆取暖,会活活冻死。   好在她和江桐身上都带了火石,只要捡来干柴就能生火取暖。   于是卫燕去四周寻来干草树枝,升起篝火,驱散寒冷。   干完这一切后,卫燕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靠着崖壁守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江桐,眼皮越来越沉,缓缓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只觉身子一会儿如坠冰窖、一会儿如遇烈火,格外煎熬。   她知道自己定然是又发烧了。   这一次烧得比上一回厉害得多,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被发烧折磨得头疼欲裂时。   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撑下去。   她要把江桐带出这困境。   她决不能放弃。 第7章 得救   ◎我开始有些佩服三嫂了◎   到了后半夜,卫燕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浑身滚烫得厉害,头晕目眩,看起来是高烧未退。   可更让她感到无措的是,她发现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此刻洞内变得无比寒凉。   她心下一慌,第一个念头便是。   江桐如何了?   她借着洞外照进来的零星月光,挪到江桐身边,发现他身体格外冰凉,呼吸亦是微弱不堪。   卫燕心乱如麻。   在经过了强烈的心理斗争后。   她最终做下了决定。   她摸索着江桐的身子,一点一点,解开了他的衣带。   肌肤相贴时,那滑腻寒凉的触感,让卫燕止不住浑身颤抖。   她的决定很大胆,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她要用自己体温去捂暖江桐的身子,驱散他身上的寒气。   山洞内,二人衣袂纷乱,纠缠交错。   不知是紧张还是发热的缘故,卫燕的脖颈与后背竟生出了一层薄薄香汗。   她将双手一点一点攀上江桐的后颈,挪动身子,与他紧紧相贴。   就这样,相拥而眠。   *   翌日,卫燕醒转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晕得厉害。   她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给自己和江桐穿好衣裳。   经过一夜的暖身,江桐却依旧昏迷着,半点苏醒的征兆都无。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若是不能及时找到大夫医治,江桐或许会因此而丧命。   可眼下他们身处荒郊野岭,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去哪儿寻到大夫呢?   为今之计,她只有带着江桐,走出这山崖谷底,寻到人求救,才能获得生机。   思及此,卫燕瞧着山洞外头一轮缓缓初升的旭日。   咬了咬牙,坚定了信念。   尽管她此刻还高烧未退,头晕体乏,可她不能停下来休息,必须行动起来。   她先来到一处树林捡拾竹枝和干草,然后用数量众多的竹枝编搭成一张支架,再用干草牢牢绑扎住每处接口,将支架固定严实。   确保整个支架牢固后,她将江桐抬了上去。   随后,她将裙裾扯下几截连在一起,一端绑在支架上作为牵绳,一端紧紧绑在自己的腰上。   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眼前,是一条绵延不见尽头的泥泞山路。   好在此处也就这有这样一条路,只要一直往前走,总能走到官道,寻到人烟。   卫燕将牵绳背在肩上,双手用力紧握着。   就这么拉着江桐一路走,一路走。   从日出走到日暮。   从日暮走到星辰。   她好似不知疲惫,尽管饥寒交迫,尽管身困体乏,尽管高烧将她折磨得浑身发抖,头疼欲裂,意识模糊。   可她却还是凭着仅存的那丝信念。   一步步地、艰难地前行着。   鞋子走坏了,多次将她绊倒在地,跌得满身是泥。   她就索性光着脚,继续一路前行。   这一整晚,她都咬紧牙关坚持着,一刻都未有生出放弃的念头。   可即便信念再强,她的身体状况却已是到了极限。   卫燕多次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到在地,爬都爬不起来,她甚至多次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可每每转头看到昏迷不醒的江桐,探到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她便又再次咬紧牙关,拼了命地站了起来。   她绝不能倒下。   她若倒下了,江桐也绝对活不下去了。   她不愿江桐死。   这是支撑她往前走的唯一信念。   *   整整一夜,卫燕都借着月色艰难前行着。   虽然一双赤足早已被路上的碎石打磨的血肉模糊,明明每一步都是煎熬,可她却像是半点痛觉都感受不到,依旧踽踽前行。   她自然也是不敢停下来休息的,因为她怕自己躺下休息了。   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一夜,卫燕整个人都是被烧糊涂的,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宛如行尸走肉。   但就是这样强撑着一口气。   终于在朝阳初升之时。   她看到了不远处宽阔的官道。   所有的坚持终是看到了结果。   卫燕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只剩下欣喜若狂。   她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江桐奋力朝前走去,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了官道之上。   不远处,她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骑马的人影,正朝他们的方向缓缓驰来。   卫燕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们挥手呼救:“救救……救救我们……”   终于,随着卫燕的呼救,那几个人察觉到了她,朝她的方向快马加鞭而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卫燕知道他们得救了。   来人不是别人,   正是出城秋猎的江琉和江柯!   一路来,她都是吊着一口气勉强支撑着不倒,此刻这口气终于得到了放松。   一瞬间,卫燕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   眼前一黑,缓缓地倒了下去。   此刻,早一步下马的江琉认出了卫燕和江桐,扭头对着江柯惊呼道:“长兄,是三兄和三嫂!”   江柯下马,亦是大惊。   兄弟二人赶忙将卫燕和江桐扶到马背上,快马加鞭回城里,送到医馆救治。   好在送到得及时,医馆的大夫看了两人的伤势后,对症下药,助二人脱离了危险。   大夫说若是再晚点,二人就都性命垂危了,尤其是卫燕的高烧,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要把脑子都坏了,这次也算是大难不死了。   卫燕和江桐昏迷之际,江琉心疼不已,守在房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坐立难安。   江柯比他年长,也更镇定些,安抚他道: “四弟,大夫既说了无性命之忧,咱们也就不要太忧虑了,三弟和弟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无碍的。”   江琉感叹不已,“长兄,你说三兄和三嫂这是遭遇了什么呀?你可知道,方才我认出那蓬头垢面、满腿是血的女子是三嫂的时候,我真真是不敢置信,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江柯听着江琉的话,想到方才见到卫燕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是不能用震撼来形容。   他亦有喟叹:“能这样一路把三弟带回来,三弟妹当真是女中豪杰。”   江琉颔首,眸光中却生出了一片水泽。   “长兄,你知道我现在有多自责吗,三兄是因为我要娶新妇才赶回来的,若不是因为我,他和三嫂也不至于遭这番苦难……”   江柯叹息,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江琉话多,依旧在絮叨:“长兄,实话告诉你,娶那陈家三姑娘并非是我本意,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若是让三兄三嫂因此丧命,那我这个婚,还不如不结了。”   江柯见他赌气的话越说越没边,连忙制止道:“子严,这样的话,跟长兄说说便罢,在家中可千万别提。”   见一向温润的长兄严肃了下来,江琉悻悻地闭了口。   江柯感叹一声,“这普天之下,你说谁又不是如此呢,想当年我娶你长嫂时,连她的长相都未见过,全是因为门第相当,父母做主就定下了,你次兄亦然,再说你三兄,当年就算再不情愿,再有脾气,不也是被举家施压,逼着迫着娶了你三嫂?”   听了江柯的一番述论,江琉唏嘘不已,“哎,是啊,若说当年站在三兄这一头,我是真不喜欢那趾高气昂的卫家,连带着也不喜欢三嫂,可今日一事,却让我足足实实对三嫂改了态,我开始有些佩服三嫂了。”   江柯知晓江琉的脾气,一贯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今日之事,连他都不由暗暗佩服起自己这个三弟妹了,更别提率性耿直的江琉了。   可他眼下要同江琉说的重点不在于此,遂语重心长与他道:“三弟妹所为固然可歌可敬,可长兄说这么多,更是想让你知道,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你想想,好歹你与陈三姑娘还是同窗,与我们几个长兄相比,你该知足才是。”   面对江柯好言相劝,江琉却露出一脸的厌弃,“同窗?我看是死对头还差不多。”   话音甫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旋即便是一阵登登登的皮靴踩木板的进门声。   “江琉,没想到你竟躲我躲到医馆里来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江琉口中的死对头,陈三姑娘,陈闵闵。   只见她着朱红织锦对襟,同色菱锦凤尾裙,身段修长妖娆,面容娇艳昳丽,发间的钗环叮咚作响,满身皆是鲜活的朝气,似开在晨曦中的花,可恣意蓬勃地生长,格外娇艳动人。   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时,江琉吓得赶忙往江柯身后躲,“长兄,你得帮帮我,这母老虎她又来寻我麻烦了。”   陈闵闵听他这样诋毁自己,嗔怒道:“江琉,你说谁是母老虎?”   江琉躲在江柯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眨巴着眼睛无辜道:“你……你……你,你对我这么凶,不是母老虎是什么?”   “江琉我告诉你,我陈闵闵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你趁早让你父亲来我家退了这门亲事,咱们也好就此撩开手,谁也别耽误谁。”   江琉听她这样说,倒也生起气来,抱怨道:“你以为小爷想娶你呀?我若是能劝动父亲,那便早没你什么事了,我这是勉为其难,不得不娶你。”   陈闵闵一听,登时气得满面通红,一跺脚,骂道:“你……你……江琉,你给我等着!”   说罢,扭头哭着跑了出去。   江柯看着这场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闹剧,无奈道:“子严,你怎能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子欺负哭呢?”   江琉眉头未舒,嘟囔着:“长兄,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方才明明是她在欺负我好不好?”   江柯摇头,“子严你这就不懂事了,长兄是过来人,可得与你好好说道说道,这女孩子若是哭了呢,不管先前是谁先招惹的谁,便都是男子的不是,男子总是要低头去哄的。”   江琉不解,耿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我偏不去呢?”   江柯摊手,“不然?不然你就等着瞧好吧,回头可别怨长兄没有提醒你。”   江琉半信半疑,心中虽有害怕,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   “那我倒要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   久久不醒的昏迷中。   江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坠入了冰凉了湖底,沉入了无尽的深渊,眼前是一片黑暗,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刺骨的寒冷、绝望和恐惧统统向他席卷过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像是少不更事那会。   被人从身后猛地推入池塘,而后便是缓缓下沉的失重感,以及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可那些始作俑者却还在岸上拍手称快,看他的笑话。   那一刻,他没有丝毫办法去给与还击。   唯有从内心底里生出的那种刺骨寒凉,无尽冷意。   那种绝望,远比那秋日的湖水还要冰凉。   眼皮沉得再没有一丝力气,只能缓缓地阖上。   那些看他笑话的人,一张张面孔都在他面前如走马灯一样的掠过,时而变得扭曲,时而变得模糊。   他好累。   心想不如就这么永远的往下坠,把一切痛苦都遗忘,把所有烦恼都忘却。   可有一道清亮嗓音却在黑暗中清晰传来。   始终鼓励着他不要放弃。   “江桐,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江桐,求你坚持住,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江桐,我不认输,所以你也不能认输,好不好?”   “江桐……”   “江桐……”   黑暗中,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他一点一点离开深渊。   重见日光。   窒息感慢慢消散,寒冷也渐渐被驱散。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点点收藏吧,感恩~ 第8章 回府   ◎江桐和卫燕并肩迈入正厅,徐徐朝众人走来◎   江桐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江琉。   江琉发现他醒了,高兴地眼泛泪光。   “三兄,你终于醒了!”   在屋中守着的江柯听到动静,亦从座上站起来,走至江桐身边,关心道:“三弟,你眼下可还有不舒服了?”   江桐摇了摇头,虽然身体还是疲乏的,但至少精神是有了。   “卫燕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本能所驱使,第一个挂到嘴边的,竟然是卫燕。   江琉道:“三兄放心,三嫂高烧已退,大夫说醒来只是时间问题,不会有事的。”   江桐微微颔首,又问:“是你和长兄救了我们?”   江琉颔首:“我和长兄正好出城秋猎,发现你们了,不过三兄你这回可真得好好谢谢三嫂,要不是她……”   “江琉,你给我出来!”   江琉的话还未说完,门外就传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声。   是陈闵闵又来寻他了!   江琉面上慌乱顿显。   江柯却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仿佛再说,让你不听我的吧,这不就寻上来了。   “长兄,你可得帮我躲躲。”   江琉转向江柯求助,却被江柯半推半搡着推出了门去。   “君子当无愧于心,堂堂正正地去同陈姑娘把事情了了,别在此处叨扰三弟休息。”   江琉就这么被江柯打发了出去。   江桐大概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对江柯道:“长兄,我不在的这两年,三弟还跟个孩子似的玩闹?”   江柯见他唇角干裂,替他倒来一杯水,扶着他喂他喝下。   “他呀,你知道的,永远长不大的性子。”   江桐没再提江琉,转念问道:“府里知道我回来的事了吗?”   江柯道:“不曾,我与三弟还未曾回府,也未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   江桐满脸郑重地交代他:“那长兄便先不要将我已回来的事情告诉他们。”   “这是为何?”   江柯不解。   江桐随意编了个由头,“我不想让长辈担心,等过几日我身子痊愈了,我再回来参加四弟的喜宴。”   江柯想想也是,既然江桐孝顺长辈不想让他们担心,他自该支持配合才是,家中还有年迈的祖母,若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免不得又是一顿心惊肉跳。   思及此,江柯点点头应下:“好,长兄答应你,绝不同家里说。”   转念他又想起什么,问道:“那你们这一路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可以同长兄说说吗?”   事情没弄清楚前,江桐不想透露他太多,只轻描   淡写道:“雨天路滑,不良于行,车马不小心坠了山崖。”   “原是如此。”江柯这才算是弄清楚了,不免又是一阵心疼,他本就是良善的性子,作为家中长兄,对一众弟兄向来都是照拂有加,他看出江桐不愿多谈的意思,便道:“三弟大病初愈,需要好好静养,我回头再与四弟一同来看你们。”   江柯走后,江桐缓缓坐直身子,开始回忆当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那车夫信誓旦旦地说此地不会有山匪,看起来不像是假话。   可突如其来、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山匪,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般的山匪是不会上来就害人性命的,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只为谋财。   可那群山匪却是上来就要杀人,实在是奇怪得很。   江桐心中其实隐隐有了个猜测。   且这个猜测其实由来已久,只不过近几年愈发显露。   他天性寡淡凉薄,却在看人时,有种格外敏锐的直觉。   有些人明明笑容满面,对你热情殷切,关怀备至,却往往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要置你于万劫不复。   譬如,他那个八面玲珑的世母,秦茹。   不过眼下,要证实这个猜测,还需要切实可行的部署才是。   *   卫燕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说,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憔悴得厉害。   好似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场山中的求生之路上。   用了个干尽。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进来的男子身形俊秀,衣带迤逦,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正是江桐。   发现卫燕醒了,他沉如寒潭的漆眸稍稍亮了些,走至她身边道:“你醒了,我帮你去叫大夫。”   卫燕见他要走,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桐回眸。   卧榻上的卫燕,鬓发散乱,面容消瘦,乌黑绮丽的瞳仁不复生气,反而有种淡淡的哀愁。   楚楚惹人心怜。   “怎么了?”   江桐问她。   卫燕嗫嚅了一下苍白的唇,“有些害怕。”   许是因为她眼下的模样太过可怜,江桐难得流露出一丝温和之色。   “现在我们在医馆,已经安全了,不必担心。”   卫燕攥着他衣袍的手一点点松开,江桐见她不再相缠,出去叫来了大夫。   大夫替卫燕仔细检查后,捋着胡须道:“夫人身子亏乏的厉害,这段时间需要多养多补,少郁少忧才是。”   江桐颔首,送走大夫,端来一碗方才熬好的补药置于卫燕床头的矮几上,轻声叮嘱:“好好喝药,切记忧思。”   卫燕点了点头,端起药碗缓缓饮下。   江桐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环境,只觉昏暗逼仄,光线不足。   到底是医舍的客房,不适宜长住。   “明日我们就回江府去。”   江桐突然说道。   卫燕颔首,却还是把心中的隐忧说了出来,“夫君难道不奇怪吗?这次的山匪来得属实非同寻常。”   江桐面不改色,心中却对卫燕的敏锐感到欣赏。   “待此次回府,事情定然能得明朗。”   “嗯。”   卫燕抿唇应是,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江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当日坠崖之后……”   “三兄,三嫂当真醒了?”   可江桐的话还未完,就被兴冲冲推门而入的江琉打断了。   江琉和江柯是一起进来的,江琉脚步急,走在前面,江柯紧跟着尾随而入。   江琉一进门就直奔卫燕而来,“三嫂,你可算醒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面对他突如其来热情备至的关怀。   卫燕受宠若惊,要知道江桐这个弟弟,从前对她可都是爱答不理,甚至态度恶劣的,就差没把厌恶两个字写脸上了。   江柯察觉出卫燕的不知所措来,在一旁打起了圆场,“三弟妹有所不知,四弟在你昏迷的时候,自责得不行,只觉是因他的事才让你和三弟遭难,内疚伤怀不已。”   听了江柯的话,卫燕柔声安慰起江琉来,“四弟不必内疚,这本是无人能预料之事,你何必自责。”   卫燕的话入情入理,让闻者听之心头一暖。   江柯不由在内心暗暗感叹这个弟妹的识大体来。   “三嫂。”江琉几乎热泪盈眶,“这段时日,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尽管同我和三哥讲,我想尽法子都会替你买来。”   卫燕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乐了。   “四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卫燕指着他眉骨旁的擦伤问道,其实从江琉一进屋子她就察觉到了,毕竟那一道擦伤挺长,在江琉白俊的脸上格外明显,方才一直忍着没开口问,眼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不提没事,提起此事,江琉便不由地咬牙切齿,“还不是那个陈家恶女,设下陷阱诱我入套,害我摔了好大一跤,跌破了相了。”   看着江琉愤愤不平的模样。   卫燕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在他二人说笑时,江柯把江桐拉至一旁,语重心长道:“四弟,这屋子到底不适宜弟妹将养,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明日。”   江桐道。   “明日?”   江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江桐先前晚回府的意思是那样坚决,且他鲜少推翻自己的意思。   “嗯。”   不过这次江桐愿意改主意,大约是因为卫燕急需修养的原因。   江柯心中反倒轻松了,江桐和卫燕能和睦,也是他这个长兄最愿意看到的。   “那我替你们叫好车,明日一早就来迎你们回府,如何?”   “好。”江桐颔应下,但还是再次叮嘱道:“长兄四弟且记得,不要让长辈知晓此事,就当没有任何事发生过,我与内子方从洛水赶到。”   江柯郑重地点了点头,江琉亦配合道:“三兄放心,我和长兄早就商量好了,定会守口如瓶的。”   *   翌日清晨,曦光冉冉。   江府门前,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石阶之下。   江桐与卫燕踩着木几下了车,门口的老仆见到他们,喜上眉梢地立刻迎上前来。   “三公子,三少夫人回来了。”   卫燕认出那老仆,含笑点头,“诶,福叔,我们回来了。”   福叔冲二人拱了拱手,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夫人稍待,老奴这就进去通知老爷夫人们。”   很快,江桐和卫燕回府的消息就在府里传开了。   丫鬟仆人们议论纷纷。   大都是说三公子又更加风姿俊逸了许多,争着抢着要去门口看三公子一眼。   从前江桐的容貌便是府中丫鬟们争相吹捧的谈资,这一连数年过去,这一幕倒是一点都没变。   *   前院正厅内,江老太太正把一大家子都叫在一处喝茶聊天。   此时正厅内十分热闹。   紫铜螭兽香鼎中点了檀香,青烟袅袅,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意洋洋。   各房的人都在,或说或笑,气氛融洽。   江老太太懒洋洋地靠在主位上,穿着一件织金锦的绛红鹤纹大袖衣,下身是香缎玉裙,满头银丝包裹在嵌了东珠的翡翠冠里,手中把玩着一串七彩琉璃珠子,神态极为安逸。   在她座下,秦茹和崔梅各坐一侧,与她们同坐的,还有江大爷江临,江二爷江归。   除此以外,两房的小辈也都来了,大家围坐一处,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江柯和江琉也在其列。   福叔进来通报的时候,秦茹正同大家说着笑话,众人乐成一团。   可等福叔通报完,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老太太,各位老爷夫人容禀,三公子和三少夫人回来了。”   一时间,众人面上神情各异。   秦茹和崔梅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江老太太不知其中道理,笑着让福叔把人请进来。   “快叫进来,快叫进来,今儿个可热闹了,好久没见子瑜了,想死我老太婆了。”   很快,江桐和卫燕并肩迈入正厅,徐徐朝众人走来。   秦茹和崔梅却像是见着鬼了似的,面色苍白,满眼惊慌。   秦茹还好些,她很快强装着镇定,掩饰自己的失态,可崔梅就不一样了,她本就胆子小,这会便如同活见鬼,浑身抖得几乎要厥过去。   若不是秦茹悄悄走到人后掐她侧腰,她恐怕就要两眼一翻,就此晕倒在地了。   不明就里的其他人却还是热情地招呼着江桐和卫燕,纷纷起身围聚过去,寒暄不已。   尤其是江老太太,围着芝兰玉树的江桐怎么瞧都不够,一个劲地拉着他的手,“子瑜,这次回来可不能再走了。”   她又打量了一眼卫燕,虽说心中是不喜的,但人前还是客气的,笑盈盈道:“孙媳这两年陪着子瑜当真是辛苦了,瞧瞧,多水灵的一个美娇娘,愈发的秀外慧中了。”   江老太太素来说话周到,一张巧嘴能把人说得心花怒放。   可卫燕是知道的,她与江家人,始终心口不一,隔着层纱的,看破,但又不戳破。   *   在正厅与众人寒暄过后,老太太让崔梅带着二人回院安顿。   这一路上,崔梅面色凝重,惶惶不安的样子,全部落入了二人的眼中。   崔梅将他们安顿在西院正房中,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入夜,屋内点了落地风灯。   卫燕和江桐心照不宣地谈了心中所想。   “夫君,你眼下有决断了吗?”   “有。”   “不如我们各自写在手上,然后一起打开看看好吗?”   “好。”   烛火摇曳,两人写完后同时摊开手,各自是两个姓氏。   秦、崔。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真的很纠结,不知道这样写到底好不好,不过不论如何,还是想着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下去。 第9章 大婚   ◎这块寒冰要是再捂不热,她真的要失去耐心了。◎   此时,江府正院内。   崔梅提着一盏灯笼匆匆来找秦茹。   两人在偏房掌了灯,神色紧张地商议起来。   今日这一出,崔氏几乎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浑身上下都在打颤,说话都说不清了。   “长……长嫂……你说……他们究竟是人是鬼啊?”   “糊涂!”秦茹压低了嗓子骂她,“有鼻子有眼睛的,自然是人!”   崔梅喃喃不敢置信:“那你不是……不是……说他们已经命丧黄泉了吗?”   秦茹变了脸色,眸光幽暗。   “这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也不清楚,得把那群办事不力的王八蛋叫来问问才能清楚。”   “那长嫂快明日便把他们叫来问清楚呀。”崔梅急不可耐的出主意,眼下,她只要知道这两人不是冤魂来索命,便什么也不怕了。   秦茹却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   “不行,太过惹眼了,万一事情败露,你我可就都完了。”   她眼神轻转,沉思片刻,“三日后,需得等子严大婚,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注意咱们的时候,我把人叫进府来,当面问问清楚。”   崔梅一想也是,“好,好。”   秦茹想起白日她的种种表现,气不打一处来地警告她:“对了,回头你给我注意点,不要看到人就跟见了鬼似的魂都没了,焉知他二人不会起疑心?还有家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老太太,大爷二爷,他们会不会起疑心?”   崔梅听了她的话,几欲哭出来,“我……我只是……太害怕……怕鬼魂来索命……”   秦茹面色一沉,阴狠得好比修罗。   “怕什么怕,就算他们是鬼,也没什么好怕的,再让他们死第二回 就是了。”   崔梅浑身一软,差点又吓晕过去。   *   住在江府的这几日,卫燕独自在院中静养,江桐却日日很忙,白日见不到他的影子,每日都是忙到晚上才回来。   院里的婆子丫鬟常常会在卫燕背后嚼舌根,卫燕已是习以为常。   这一日,她搬了凳子想出来晒太阳时。   便听得不远处的廊庑下,几个仆妇在说她的闲言碎语。   “你说这三少夫人也真是可怜,三公子根本就没有半点心思在她身上,有名无实啊!”   “可不是嘛,为了不与她呆在一处,每日天刚大亮就抬脚往外头去,天黑了才回来,你说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当初三公子便是不想娶她,是她让侯爷父亲来施压,咱们江家才不得不答应。”   “哎,真是可惜了,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如今就跟日日守活寡没两样。”   “自作自受呗,当初仗势欺人,逼着三公子娶她,这就是下场。”   听着这些个闲言碎语,卫燕并未放在心上,她自顾自搬了凳子来到廊庑下,坐在日头底下晒太阳。   那些仆妇见她来了,面色皆是一变,做鸟兽散去了。   卫燕像是没有看到她们似的,悠闲地观起院中景致。   时值深秋,金桂落了满地,到处都是沁人心扉的香气。   她想,这些桂花,若是拿来做香料,回头掺在脂粉里,倒是挺好。   只是想着想着,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染上湿濡一片了。   江桐对她,终究是不肯交心的。   尽管他们也算同生共死过了,尽管那天她与他交换了心中推测。   他还是喜欢单独一人面对所有事情。   将她无情舍下。   是了,就算经历了同生共死。   她还是走不到他心里。   永远都是个外人。   *   三日后,江琉大婚。   整个江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到处都是欢乐喜庆的气氛。   宾客络绎不绝,江府门口车马喧阗,道贺声不绝,家中的兄弟姐妹们早早就站在门口迎客人,大家都穿着特制的大红喜服,体面又喜庆。   卫燕今日也穿了一席红裙立在人堆里,玉容纤姿,灿若朝霞。   可她始终没见江桐的踪影。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从来没有开口告诉过她。   看着长兄和长嫂并肩而立,次兄和次嫂出双入对时,越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零零地可怜。   或许早已习惯,尽管心中苦闷,可脸上却还是带着温雅的笑意,毕竟这事子严的大婚之日,她怎可哭丧着一张脸?   很快,在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的齐鸣声中,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为首的江琉,端坐在高头骏马之上,身披红绸,头戴红冠,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明亮得似徐徐出声的朝阳,让人挪不开眼睛。   可更让人别不开的眼的。   是他身后方徐徐策马同来的少年郎。   江桐素来爱白,故而从未穿过红,尤其是这种浓墨重彩的赤红。   可不得不说,这份炽烈在他身上,相融得近乎完美。   晨光日影里,那清隽秀雅的五官好似水墨描画,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完美无缺。   更难得的是那份超凡脱俗的仪质,似深山云雾中立于崖顶的青松,神清秀骨,清致无双。   那份明艳的朱红似将他骨子里的清冷盖去。   只剩下举世无双的昳丽和绝艳。   让人不禁想到前人的诗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样溢美的形容,不能再贴切了。   原来江桐是跟着江琉一起去接亲了,怪不得人群中始终不见他。   卫燕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全然打消。   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江桐从不愿意同她分享任何事情,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微乎其微的小事。   她永远无法知晓他去了哪里,要干什么,计划是什么。   她能做的,只有远远的看着他。   仅此而已。   或许那些人说的是对的。   她只是他有名无实的妻子。   此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江琉下了马,去牵轿里的新娘子,可轿中的新娘子却像是不情不愿似的,在众人的三催四请中才将将愿意牵着江琉的衣袖,迈出了轿门。   两人踏着红布毯,跨过火盆。   进入正厅拜堂。   傧相高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卫燕置身人群中,感受着这喜悦热闹的气氛,眼眶不由地湿润了,她是为江琉感到高兴。   虽说他与陈家姑娘是欢喜冤家,但好歹他们彼此之间是有情谊的,走近对方的心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点,说实在的,着实让她很羡慕。   不知何时,江桐来到了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站,靠得很近。   可他依旧是一张冰块似的脸,一言不发,冷冷淡淡。   明明是最要好的弟弟大婚,可他的冷漠,好似是天性。   又或许,他是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中,从未外露,才会让人察觉不到?   可不管是哪一种,卫燕现在都没有心情去猜。   她只觉得,这块寒冰要是再捂不热,她真的要失去耐心了。   她拉了拉江桐的衣袖,看他淡淡转眸瞧他,冲他嫣然一笑,突然踮起脚尖,荒唐且大胆地凑在他耳边说道:   “江桐,你到底会不会笑啊?”   江桐深深凝视着她,卫燕明艳娇嫩的面庞近得可见腻理。   他眉头微微一动,生出了一刹那的惊诧。   或许是今日的气氛太喧嚣,卫燕才会这般的不管不顾。   因为江桐的无动于衷,她竟不耐烦地对着江桐大呼小叫起来。   “你弟弟大婚,你该笑,这样笑,你懂不懂啊?”   不仅大呼小叫,她还没大没小地动起手来,用两根手指去戳他的嘴角。   将他的嘴角提了起来。   因为卫燕的举动,江桐终于有了表情。   他的眸子一点点张大,眸带震惊。   半晌,他取下卫燕的手,认真地问她。   “你喝醉了?”   卫燕想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嗯。”   她轻声说着。   随即背过身去,眸中雾意朦胧。   作者有话说:   江桐这块又臭又硬的冰,女主很快就要不捂了!! 第10章 醉酒   ◎江桐,你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一番拜天地过后,便是入洞房。   喜房置在西院的明徳堂,主屋内,红绸系了满屋,映得众人满面红光。   并蒂连枝的落地铜灯摆在床边,红烛早已点上,满屋都是暖融融的烛光。   江琉和陈闵闵并肩而坐,喜床上,摆着百子王福纹的长锦枕头,撒了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温馨而祥和。   接下来,便是吃汤圆和喝合卺酒的环节,丫鬟们鱼贯而入,笑容满面地端着盛了汤圆和合卺酒的盘子,捧到二人面前。   两人先各吃了一口汤圆,寓意吉祥团圆。   但在喝交杯酒的时候,陈闵闵明显有些不愿。   她僵了许久没动,面上明显有赌气的神色,好在最后在丫鬟、喜婆们的三催四请下,还是配合着拿起酒盏,与江琉对饮而下。   江琉的面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大红喜袍映射的缘故,还是因为今日小登科太过春风得意。   总之,站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卫燕不难发现,他那双粲然灼灼的星眸里,看向陈闵闵的时候,是明亮的,带着温度的。   而陈闵闵虽说几次嘟着嘴表现得不情不愿,但那种小女儿的心思,卫燕却看得通透,她不是不喜欢江琉,反而是心中欢喜,才会有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展露真实的自己。   真好。   卫燕打心底里为他二人感到高兴。   江琉的性子她一贯都是喜欢的,尽管他先前因为误会对她多有不敬,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明朗纯净的少年郎,那份纯澈的赤子之心,最是难得。   她站在人群中,看着二人手腕交缠,轻轻饮下杯中酒,同看热闹的人群一起,边欢呼边鼓掌。   “好!好!”   众人高亢的赞声连成一片,好像在欢庆着天底下最热闹的盛事。   可无端的。   卫燕却突然感到一丝落寞。   不仅仅是落寞,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掺杂着几丝自怜和怅惘。   思绪翩跹,回到三年前。   亦是这样的人声鼎沸,亦是这样的大喜之日。   彼时,是她与江桐大婚。   拜完天地后,江桐去前厅招待宾客,她便坐在房中等着他回来。   那时她满心期许,一席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听到江桐回房的脚步,心中是说不出的喜悦。   可在喜帕挑开时,却被那双染了寒霜的漆瞳浇灭了所有期许。   红烛摇曳,火光熠熠。   眼前人一席红袍,姿容无双,对她说的话却是冷到了骨子里。   “江某自知门第卑贱,配不上姑娘,今后便委屈卫姑娘屈尊了。”   说罢,还未等她反应,便头也不回地提步出了喜房。   他走得是那样决绝,没有一丝余温。   留她一人对着红烛神伤,独坐至天明。   那天晚上,卫燕心中生了无数个念头。   可最后还是无解。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江桐,才会遭到他这般的冷遇。   自那以后,她变得小心翼翼,更加事无巨细地照顾江桐的日常起居,可不管她如何温柔小意,却始终得不到江桐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终日都是冷冰冰的,当然不止对她。   卫燕发现,江桐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淡漠又疏离。   于是她就会自我安慰,江桐是天性使然,这世上有热情备至的人,便也会有性子冷淡之人,只是她比较不巧,遇到的是后一种人罢了。   可她坚信,就算是再硬再硬的坚冰,终有被捂热的一天。   哪怕心如顽石,她也要用一腔真心将他温暖。   哪怕要付出水滴石穿的心血,她亦心如磐石无转移,无怨无悔。   所以这三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坚定着信念走过来的。   江桐要离开江家这个避风港,去到洛水做参军,过苦日子,她便义无反顾地跟着去,只为照顾他起居,让他的日子不至于清苦得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与江桐在洛水镇的那三年,生生让她这个锦衣玉食的闺阁小姐,学会了从前不会的一切。   洗衣做饭、洒扫庭院、缝衣纳鞋……   她尽可能去做到世人口中的贤妻应做的所有事,对江桐也是温柔到了骨子里,从未做过不顺他心意的事。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还是得不到江桐一丝一毫的垂怜。   有时候想想,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此时此景,看到江琉与陈闵闵这对璧人目光中皆是彼此,不由愈发地心生喟叹。   嘈杂间,江柯领着夫人齐氏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不经意问她:“弟妹,三弟呢?怎么一直没见着他?”   卫燕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寻到江桐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江桐从不会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   不过,此时她的心里凉凉的。   江桐在何处她已经不想管了。   江柯只觉奇怪,但也没说什么,身边的齐氏却瞪着水灵灵的眸子错愕问她:“弟妹,三弟去了哪儿没同你说吗?”   在齐氏的观念中,江柯不管去哪儿,只要离了她都会与她知会的,这对她来说,是夫妻之间应尽的本分。   卫燕面上有些挂不住,她扯了扯嘴角,尴尬地笑了笑道:“许是人太多,他说了我没听着吧。”   尽管是说谎,但卫燕还是尽可能地替江桐圆了过去。   齐氏颔首,张了张嘴又想说话,却被江柯一把给拉走了。   江柯无奈地摇头,他这个小娇妻,总是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   *   卫燕回到西院的时候,夜已深了。   今晚她喝了许多酒,不知是因为心中不畅快,还是太过为江琉高兴,反正前来敬酒的人,不管是谁,她统统斟满了杯子回敬,不知饮了多少杯。   回到宣德堂的时候,她本以为江桐未回,屋里没人,就大喇喇地推门走进去。   却不料,屋内灯火通明,江桐正坐在书案前,手捧一卷书册认真翻看。   他的神情很是专注,一如在洛水镇,每个挑灯夜读的晚上。   卫燕知晓他一心进取,读书孜孜不倦,从不会在他看书时打扰他。   故而每次她担心他夜读劳苦,进书房给他端去糕点,都会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   江桐也早对此习以为常,所以每每卫燕进来,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继续读书,一眼也不会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可今日,江桐的目光落在卫燕身上的目光却是明显地顿了顿。   卫燕今日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玉瓷般白净的脸上飞满了红霞,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明艳。   她进屋时,那大喇喇的动作也与平时的小心轻柔不大一样,甚至,因着屋内的融融暖意,她顺手便将外罩的纱衣脱了去,一把丢在了地上,只留一件单薄的梨花暗纹里衣,勾勒出纤莹的腰肢,和胸前微微鼓起的峰峦。   四目相对时,卫燕明显愣住了。   像是没有预料到屋内会有他的存在,故而整个人如遭雷劈般,呆呆的,讷讷的,像是只山林间受惊的兔子,张着湿漉漉的黑瞳瞧着他,震惊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江……桐,你……你……回来了?”   半晌,卫燕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的脑子此刻是晕的,根本就转不动了。   她只觉得眼前端坐烛火下的红衣江桐,格外俊朗,格外温润。   对面没有声音,清冽如水的眸直视着她,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许是喝了太多酒,这个人都迷糊了,卫燕忘了他在读书,不能打扰,没了任何顾虑,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   江桐的眸子微微张大,看着霞姿月韵的少女,一步步向他走来,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睁大好奇的杏眸仰望着他,眨巴着如蝶翼般丰润的长睫,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地问他。   “江……江桐,你到底……是……是什么做的呀?”   江桐的眸子又再次张大了一些,少女白皙如藕的脖颈露在黄澄澄的烛光下,似流着光辉的暖玉。   “你上……上辈子,一定是块石头,是……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定是……”   卫燕突然站起身,指着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身子却踉跄着歪来倒去,最后直直朝他身上趴过来。   江桐揽臂,将她接在怀中,清晰地闻见她身上的酒味,浓重地让他皱起了眉。   “江桐,你真好看。”卫燕不知喝了多少酒,此刻只剩下胡话了,她仰面躺在江桐怀里,一双柔夷却不老实地去攀江桐的脖颈,像藤蔓一般牢牢缠绕着他。   江桐浓眉皱起,面色冰冷到了极点。   卫燕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意识是模糊的,头脑是昏涨的。   她瞳仁如墨,深深盯着他,嗓音却突然带上了哭腔。   “江桐,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江桐愣住了。   葳蕤灯火下,卫燕面上红晕未褪,杏眸却明显蒙上了一层水雾,是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的脆弱。   “我那么喜欢你,我用尽全力向你奔走。”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嗓音带着哽咽地颤抖,“可我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你为什么都不能朝我走一步?”   “江桐,你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卫燕哑着嗓子问他,杏眸黑漆漆的,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神情固执如孩童,突然不受控制地,攀着他的脖颈缓缓贴近他,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好不好?”   几近央求的,她眼中的湿润,终于化作了一颗晶莹的泪,顺着浓密纤长的睫羽轻颤,滴落在江桐的手背上。   凉凉的、   带着卫燕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   作者有话说:   放心,女鹅伤心不了多久了,因为她很快就要觉悟了,一旦觉悟,就会狠心!!把之前受的千倍百倍讨回来!!感谢在2023-01-11 21:30:47~2023-01-15 22:1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囡宝儿、n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耻辱   ◎江桐昨夜该是冰冷、怎样生气的一张脸。◎   翌日,卫燕从床上醒转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   宿酒未醒,她依然有些头重脚轻的。   下了榻,丫鬟端来净面的水,服侍她洗漱。   卫燕接过脸帕,问她,“昨日夫君回了吗?”   小丫鬟一脸狐疑,“回三少夫人,三公子昨夜没去前院吃席,比您回得早,点了灯在屋里头读书。”   卫燕脑中一嗡,回想昨夜之事,依稀都浮现在了眼前。   昨夜她吃醉了酒,好像做了很多逾矩之事。   思绪渐渐清明,回想那一幕幕荒唐且大胆的行径。   卫燕只觉脑子发懵,脸一下红了。   “你先出去吧,不必伺候了。”   怕被丫鬟看出自己的窘迫,她将人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冷静冷静。   丫鬟出去后,卫燕整个脑子嗡嗡的,还处于一阵又一阵的面红耳热之中。   昨夜她……   她好似……   亲了江桐。   江桐向来是恪守礼教之人,昨夜她醉酒后,如此的大胆之举,会不会把江桐惹恼了?   她在屋内坐立难安,提步来到菱花槅窗前,推开窗扉透透气。   不远处的树荫下,仆妇们正在说笑。   方才那个小丫鬟也在其列。   “你说她莫不是昨夜被气糊涂了,今早还巴巴地问我呢,公子昨晚回来了没有?”小丫鬟用手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哎呦,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另一个着粉裳的丫鬟笑道:“昨个我瞧得真切,三少夫人回去不久,三公子就黑着脸从屋里出来了,你说还有比这更让人颜面扫地的是吗?”   众人笑作一团。“见了她,三公子连书都读不进去了,能让人不生气吗?”   直到一眼尖的婆子瞧见立在槅窗前的卫燕时,一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   众人的笑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卫燕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心中却五味成杂。   那婆子看出她神情不愉,最先跪倒在地求饶,“老奴该死,求三少夫人恕罪。”   其余几人见此情状,也都不是傻子,识趣地赶紧跪地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见他们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卫燕心中却是半点波澜也生不出来。   在方才听到昨夜江桐黑着脸出门的时候。   她早已心如死水。   她一言未发,沉静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轻轻阖上了窗扉。   静静的庭院内,徒留丫鬟婆子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而屋内,阖上窗子的卫燕只觉得心神俱疲。   她再次躺到床上,打算小眠一会儿,将这些繁杂惹人心伤的念头从脑中赶出去。   可哪有这般容易。   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满脑子想的都是江桐昨夜该是冰冷、怎样生气的一张脸。   想着想着,她就又不争气地鼻尖酸楚,红了眼眶。   她为何总是这么丢人。   在江桐面前,她好像是不着寸缕的跳梁小丑。   早已把曾昔满身的矜持与风骨,全数丢尽。   整整一日,卫燕都未进米水。   昏昏沉沉之际,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羞耻的记忆。   可每每意识清醒,却又是另一番耗神心伤。   在这期间,江桐一直未归。   卫燕反倒是希望他不要归来的。   只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   夤夜时分,整个江宅都浸在一片黑漆漆的夜幕中。   一场雷雨,不期而至。   骤风吹起,大雨倾盆,廊庑上的风灯被吹得摇摆不定,明灭跳动。   东院内,满地婆娑摇晃的树影,在轰隆作响的雷声中,如同鬼魅。   “啊——”   回廊下,一声尖厉的女人惊叫,划破了沉静的月夜。   “别过来——你别过来——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你要找就去找秦茹——是她——是她派人来杀你们的!”   晨辉堂前,黑漆漆的廊庑下。   崔梅披头散发,整个人瑟缩在地上,面容苍白如纸,她不知是撞见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度恐惧的癫狂。   东院众人因为动静,全部被惊醒,披着衣裳出来,齐齐看到这样一幕。   惊愕不已。   提着灯笼的江桐,身着染血的白衣,一步步朝崔梅走过去,瞳仁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轰鸣的雷声骤然乍起。   崔梅吓得抱头鼠窜,惊魂不定。   “我……我不知道,是秦茹派的人去杀你,你要报仇去找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桐微微俯下身子,鲜红的血滴自他的白衣滚落,他盯着崔梅。   “那你为何要害怕?”   崔梅嗅到那满地的血腥气,看见他黑的没有半点瞳仁的眸,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们这些年,到底在合谋什么?”   江桐加重了语气,伴着雷鸣,如有回响。   崔梅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的喊道:   “是她逼我的!她欲吞没二房留下的家私,我是被逼的,被她胁迫的,我是不得已啊,子瑜!”   “你别杀我——别杀我——”   崔梅一顿鬼哭狼嚎地吼完,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不明所以的众人看着这一幕,俱是又惊又诧。   江琉最先冲向崔梅,将她抱在怀中,焦急不已,“母亲,你怎么样?大夫,快叫大夫。”   江桐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将染血的外衣脱下,丢在地上,转身对着这几日因为江琉大婚而宿在东院的一众族亲们,朗声道:   “族老们,都看见听见了吗?”   众人立在廊下,面上神情复杂难辨。   方才的闹剧够清楚不过了,明眼人都能看懂。   江桐今夜弄这一出,就是想让族中尊长们替他讨回公道。   大雨滂沱,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江老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她应当已在路上听到了风声,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她身边,立着面色煞白、神情紧张的秦茹,替她打伞遮雨。   江老太太立在雨中,劈头盖脸指着江桐就是一臭骂。   “子瑜!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逼死从小到大照养你的亲叔母吗?”   “干什么?”江桐立在廊下,身姿单薄,却笔直如松柏。   他冷冷嗤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祖母为何不问问身边的人,这些年都对我做了什么?”   江老太太沉默了,她自然是知晓这些年秦茹背着她的所作所为。但她却是默许了这一切的,除了这次秦茹鬼迷心窍,对江桐痛下杀手一事她不知晓。   其他的,占了二房的产业为江家牟利,则全在她的眼皮底下,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的。   于公于私,她又何尝不想将二房那份挪为己用?   所以秦茹有魄力这么做,正好全了她心中所想,成了她手中可用之刀。   可偏偏……   到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秦茹竟然会日复一日猖狂到想到要谋害他性命。   江桐被逼到这个份上,如今反咬他们一口,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江老太太叹了口气,软下了态度。   “子瑜,江家对你不薄,何苦闹到这样难看的田地?”   她手中不停捻着佛珠,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   “子瑜,有什么误会咱们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都是一家人,流着相同的血,有什么事是不能开解的呢?”   “这些年,若是你觉得江家亏欠了你,你叔母世母有哪里做得不好,我老婆子替你教训她们,把江家欠你的统统补偿于你,可好?”   雨幕连天,哗哗的雨声中。   江老太太一双眼角缀满皱纹的眸子凄凄切切望着他,低声下气的模样很是卑微,令人怜悯。   她自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意味着她愿意让秦茹还给江桐所有的一切。   家和万事兴,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她老太婆还是懂这个道理的。   从前她确实因为江桐年幼无知,纵着秦茹对他亏欠良多,但现在他成家立业了,很多东西,是该物归原主了。   江老太太现在的态度算是完全向这个小辈服软认输了。   且她以为自己的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   江桐定然不会再不肯退让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   江桐立在廊下,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神情冷峻,漆眸如霜。   眼神中的那份坚定,始终半点都未松动的。   *   翠微居内。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卫燕从梦中惊醒。   卫燕披衣坐起,整个人还处于懵怔中。   门口却已经传来了齐氏着急的呼喊。   “三弟妹,快开门。”   卫燕急急忙忙下榻去开门。   方一打开门,就看到齐氏着急忙慌的一张脸。   她一把拉住卫燕的胳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事不好了,三弟妹,你快去正堂看看吧,三弟把所有的族老都叫去了,提出说要分家。”   “分家?”   卫燕愣住了。   齐氏柳眉蹙起,檀唇翕合。   “是呀,其中发生的缘故来不得同你细说了,反正眼下正堂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三弟铁了心非要分家,把老太太都快气倒了。”   听了齐氏的话,卫燕察觉到事情紧急,赶忙穿戴好衣物。   齐氏见她收拾齐整,急急切切地便拽了她出去。   一路上,她脚步不停地絮叨着。   “三弟妹,你去劝劝三弟吧,子轩说了,眼下能劝动子瑜的,估计就只有三弟妹你了。” 第12章 失望   ◎江桐是一个冷血无情到连兄弟亲情都不顾的人◎   卫燕来到正院的时候,江家众人都已经在场了。   正院内,灯火通明,气氛凝肃。   齐氏拉着卫燕偷偷溜进去,站在人群之后围观形势。   江老太太立在堂中,气得直跺脚,“分家?你如何说得出口的,江家白养你这么大了?”   江家大爷也在一旁帮衬着母亲,矛头直指江桐。   “子瑜,但凡有点良心,也不该说出这样伤情分的话来。”   秦茹躲在江老太太身后,此刻自知理亏,不敢冒头,只示弱讨好道:“子瑜,世母这些年对你是有亏欠,但都是为了整个江家着想,天地良心,你父母留下的产业,世母从未有过吞占的心思,只是暂时经营保管,往后统统都是要归还于你的。”   秦茹低声下气的说着,垂着眼满是委屈的模样。   “你莫要听你叔母的疯话胡言,我看她这几日太高兴酒喝多了的缘故,子瑜你莫要偏听偏信了去,误解了世母的一番用心啊。”   秦茹一番话以退为进,大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在场的族老们纷纷将目光转向江桐,看他接下来拿什么主意。   若是江桐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心软作罢,那他们自然不会将事情再管下去,就此散场。   但若是江桐非要就事论事与秦茹斡旋到底,那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做出做公证的审判。   此时,方才昏迷的崔梅也在大夫的一番施针救治下,慢慢醒转过来。   她被江琉护在怀中,瞧清楚了周围的情形,便知道大事不妙,白着一张脸牙关打颤,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堂内的气氛凝重。   江桐一席白衫,笔直地立在那里,宛如一棵苍劲古松,他眉眼锐利如电。   “世母的用心,就是想置我于死地?”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秦茹的面上登时变得很难看,江家大爷见妻子被污,上前几步替她出头:   “子瑜,你如何能这样空口白牙攀诬你世母?”   江桐却冷冷回敬他,“是否空口白牙,世母心里清楚。”   江家大爷吓了一跳,他心中一贯谦逊有礼,端方克己的温顺侄儿,今日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江桐继续在众人面前揭露道:“各位族老,方才叔母在惊惧之下坦白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至于事情内幕如何,若是世母不肯说实话的话,大可以去对簿公堂。”   他扬袖转身,对着手下人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家丁打扮,但并非江府家丁的粗莽汉子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堂上。   正是当日在香山岭截了二人道路的那些山匪!   这些人个个伤势很重,龇牙咧嘴歪在地上喊疼,为首的一个望着秦茹,粗鲁地喊道:“大夫人,没帮你把事办成,你就要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吗?”   见此一幕,场上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   卫燕立在人群中,亦是突然明白了。   这几日江桐昼出夜归,不见人影,其实在忙着抓捕这些盗匪入网。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   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准确的判断力,和果决的执行力。   秦茹当即面如土色,她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倏而被曝露在阳光下,被人看到了所有的阴暗面。   方寸大乱。   她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这……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会……”   她明明已经做的非常周到,自以为天衣无缝了,却还是被江桐一下子洞穿了一切。   她跌坐在地,此刻望向江桐的眸子竟是带着深深的畏惧。   这个从前被她拿捏于股掌的稚童,如今已成长至令她仰视的地步,洞若观火,运筹帷幄,将她所有拙劣的谎言,逐个击破。   族亲们的议论声一轮高过一轮。   “哎,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对自家侄儿谋财害命,这种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啊!”   “谋杀自己的亲侄子,这实在丧尽天良啊!”   “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江氏的门风可就丢尽了呀!”   “我老婆子支持子瑜分家,若我是他,肯定也不想在这龙潭虎穴里呆下去了!”   “我也支持,如此朝不保夕,还不如搬出去,自立门庭。”   族中尊长们你一言我一语,统统都是帮江桐声讨秦茹的。   在场的江家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事实摆在面前,无一人再出场未秦茹说话。   立在人群中的江柯再也忍不住了,他含着泪走过去,急切地想要秦茹做出回应。   “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解释清楚啊!”   秦茹瞧着面前的儿子,面容一点点颓丧下去,嗫嚅着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江柯知道母亲这是认罪了。   他垂首,滚落一行泪,沉痛不已,“母亲,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   那日过后,江桐与卫燕彻底从江家分了出去。   在族老们的公正下,江桐父母留下的产业也从秦茹手中一一归还到了江桐手中。   秦茹没有被送去官府,江桐给她留了几分情面,同意族老们提出的,将她送去山寺清修度日,以赎其罪,此生不得再回江家。   至于崔梅,经此一事一病不起,整日缠绵床榻,便再没有别的音讯了。   卫燕与江桐在城中置办了一处宅院,毕竟父母留下的产业根基在杭州,两人决定暂时不回洛水,先妥善接管那几间铺子和几处田庄,待一切经营都运行稳定后,再做打算。   江桐遂修书一封去洛水,向上头告假一年,说是秋闱在即,要安心备考。   卫燕也乐见其事,江桐最近遭遇的变故太多,可谓大起大落,眼下尘埃落定,是该心无旁骛地准备科考,再不要被外事所扰。   她将宅中的人丁都一应安排妥帖。   然后差了人去洛水把碧草接过来。   两人买的院子不大,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四方院子,比不上江宅那般阔绰,但胜在环境清幽,别有意趣。   两人搬来的第一日,福叔便辞了江府的差事,巴巴来到二人宅院门前,自荐要做江桐的管事。   他老眼含泪,回顾当年旧事。   “老奴本就是二房的人,二爷和二夫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此生无以为报,这些年一直留在江家,不过就是想守着公子,如今公子自立门户,正是艰难之际,老奴自当跟来,如何能背主求安?”   江桐一把将福叔搀扶起来,“福叔,若不嫌弃我眼下门庭奚落,便留下当个管事,替我分忧吧。”   福叔听了江桐的话,高兴地千恩万谢,就此留下了。   卫燕挺喜欢福叔的,因为当初在整个江宅中,他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对江桐好的人。   除此以外,便是江柯江琉这些同辈,可眼下,因为崔梅一病不起,江琉对江桐的敌意很大。   卫燕是从齐氏口中听闻这一切的,齐氏对她一见如故,亲热得很,同在一城,常常会约她听戏喝茶。   卫燕亦从她口中听出了忧虑,江家因为此事,遭受到的打击很大,如今举家上下,同往日相比,勤俭拮据了不少。   不过日子本就该这么踏踏实实的过,而非铺张、花里胡哨地过,齐氏的心态很好,只有一点,让她很担心。   就是江琉。   因为这番打击,少年心性的江琉就此一蹶不振,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天真爽朗。   甚至,他现在都听不得旁人提到江桐。   有时候,还会背着陈闵闵,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去花楼喝酒听曲,放浪形骸。   卫燕听着,亦很是担心。   晚上,回到宅院的她决定将此事好好与江桐商量商量。   明心堂内,灯火熠熠。   卫燕去厨房准备了些点心,端去了江桐的书房。   这些日子,她与江桐又恢复成了往夕的相处样子,寡淡冷清。   甚至因为上回逾矩让江桐生气之事,她与江桐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关系更加得疏离淡漠。   有时候卫燕甚至觉得,如果她不主动找江桐说话,江桐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搭理自己了。   她如此想着,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待里头传来一声淡淡的清冷嗓音,卫燕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去。   江桐正在伏案读书,他的背脊一如常日挺得很直,浑身有种炎凉淡然的清冷感。   暖暖的烛火映着他丰朗的侧脸,如玉般无暇。   卫燕将碗碟搁置他面前,温婉道:“夫君,更深露重,喝碗甜汤暖暖胃吧。”   江桐听了她的话,手中书卷并未放下,只是淡淡应了声,“嗯,先放在此处吧。”   卫燕早料到会如此。   江桐看书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从来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她。   可今日她却是不能就这样出去的。   她有重要的事情,非要与他说明。   她摩拳擦掌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夫君,能给我般炷香的时间吗?”   江桐终于抬起了眸子,一双清冽如泉的长眸对上了卫燕。   面前的女子立在昏黄的烛火下,面带笑意,嫣然如花,乌黑的杏眸熠熠如曜石。   “我想跟你聊聊子严的事。”   她微启檀唇,颊边勾出浅浅的梨涡。   听到她说江琉,江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好。”   卫燕搬了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满脸认真地将江琉这些日子的种种反常行为说与了江桐听,末了她道:“子严如今对你误会颇深,你们从前是最好的兄弟,阖该见面好好聊一聊,把误会开释。”   江桐默了半晌,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没什么同他说的。”   卫燕有些不甘,“想想子严从前对你的那份赤诚,你不该弃他于不顾。”   卫燕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之火,这才会让她对着江桐反驳。   若江桐真的是冷漠至斯的无心之人。   她会失望。   就像是在为自己心中那份幻想做最后的坚持,她用卑微的语气恳求他:“夫君,后日长兄设宴,亦会把子严叫去,你去好不好?”   说罢,她用期许的目光牢牢盯着江桐。   期待他能生出一丝动容,做出一丝改变。   期待他不是那样一个冷血无情到连兄弟亲情都不顾的人。   可不想,江桐还是让她失望了。   “卫姑娘,你如今管的,未免太多了些。”   江桐生气的时候,总会叫她卫姑娘。   卫燕知道,他这是又不高兴了。   她眸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沉寂。   “好,那我走。”   这回她没有如过去般执拗地再次乞求他,反而平静地,默默转身离去。   没想到,不知怎的,却反而惹来了江桐的不悦。   “卫姑娘,你装什么热心肠。”   卫燕没走出进步,江桐突然起身绕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   “你背着我与齐氏走得那么近,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字字诛心。   卫燕不知今日自己是如何惹怒了他,竟让他连平日一丝一毫的儒雅都没了,剩下的,只有锐利的刺。   江桐鲜少如此,他失态了。   或许是卫燕方才离开的反应太过冷静,冷静地让他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不安定的慌乱之感。   所以他,才会乱了方寸,失了仪态。   卫燕仰头,江桐漆眸黑沉沉的,像是压了一股无名之火,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   她只好平静地解释给他听。   “齐氏是我们的长嫂,面慈心善,古道热肠,与长兄一般,都是光风霁月之人,与她走得近,并无不妥,更是因为我两志趣相投、心有灵犀……”   “呵——”   卫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江桐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嘴角勾起冷冷的讽意。   “看来我的夫人在为人处世上,是这般的游刃有余啊。”   卫燕见他如此,实在忍不住了,反驳道:“夫君你误会了,我今日本不想与你争执,我和长嫂原本就是想缓和你与子严的关系。”   江桐冷然,转身背对于她。   “那就不牢卫姑娘费心了,我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卫燕看着他冷漠相对,没忍住还是道:“夫君,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好好与你说话,最后都会闹成这样。”   “不过我想说的是,你仇恨秦氏,不喜崔氏,这些都情有可原,可你不能因此连带厌恶整个江家,长兄和子严,可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   “坠崖遇险,奄奄一息时,亦是他们救下了我们!”   卫燕说着说着,情绪涌动,眸中泛起了泪光。   “别再说了!”   江桐转过身,冷冷望着她。   “出去。”   作者有话说:   女主的失望是一点点累积的,等到失望透顶了,她就会觉悟离开了,大概还有几章的样子,大家不要着急,所有的剧情都是为后面铺垫的,没有无效的,都是有用的 第13章 解围   ◎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不期而至。◎   回到屋中,卫燕再次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除了心中的酸涩,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或者说一种悲观的情绪。   更确切来说。   是对江桐的失望。   这短短几日,发生了诸多事,却让她在无形中,把江桐曾经没有展露过的那些面都看到了。   从前江桐对她一直冷冷淡淡,可她心中却一直有个期待,那就是他会改变,他终有一日会被她感动,从而接纳她,让她走到他的心里去。   可眼下,她却深刻的怀疑了。   她甚至会产生一个可怖的念头。   江桐冷心无情到了如此地步,是否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   所以方才她才会失了态的与他争执,是因为她压根不想承认,甚至说是害怕承认。   江桐就是这样一个,对亲手足都不能生出半分动容,可以弃之不顾的人。   她是真的害怕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她脑中蔓延,一直放大到四肢百骸,浑身都像是掉在了冰窖里,寒得想打颤。   *   两日后,天香酒肆。   江柯包了间二楼临湖的雅间,摆了数桌席面邀众人前来。   多日不见的江琉也在其列,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他的同窗旧友,整个雅间内一团和气、谈笑风生。   因为江桐不肯去,卫燕犹豫了再三,还是选择单独去赴宴。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月华裙,上身是烟罗纱的对襟,长发绾成了望月髻,簪了两朵湖蓝色的绉纱珠花,垂下长长璎穗叮咚作响,清新脱俗中又平添几分俏丽的少女模样。   卫燕推门而入时,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睁着一双清润黑亮的眸子立在门前,手中拎着个系了红绸的礼盒篮子,面颊似雪,琼鼻檀唇,如三月的一株新柳,娉娉婷婷,光彩耀人。   齐氏见着她,忙起身上前来招呼她,“弟妹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呀。”   齐氏接过她手中礼盒,将她引向江琉那桌席面走去,边走边跟她咬耳朵,“三弟怎么没来?”   卫燕笑笑,随意扯了个由头遮掩过去,“他近日诸事繁忙,我就自己过来了。”   齐氏将她拉在一旁,瞄了一眼江琉那桌的人小声道:“那我怕你一会说不动子严,你瞧瞧,他现下都成什么样了,今日来席,弟妇不带,带了一帮狐朋狗友,一味的饮酒作乐。”   卫燕看过去,江琉那一桌上,确实坐了几个同他年岁相近的富家公子,皆喝的满面通红,烂醉如泥,口中的话语也是粗鄙不堪。   齐氏蹙眉,拉了拉卫燕的袖子。   “要不,你坐我和子轩那桌吧。”   卫燕摇摇头,她今日是铁了心要来相劝的,又怎能退缩。   “长嫂莫担心,我只与子严单独说话,绝不与那些不认识的外人攀谈。”   “好。”见她神情坚定,齐氏犹豫了再三,还是颔首同意了,毕竟她现在实在是担心江琉的处境,怕他再这么自暴自弃下去,毁了自己的前程。   卫燕若是能将他说动,哪怕一分也好。   齐氏如此想着,挪着步子回到了主桌,心中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往卫燕那头看着。   主桌上,还有一个男子深邃的目光,也从始至终没有从卫燕身上挪开过。   男子身着紫色玄纹云袖锦袍,腰间挂着白玉组绶,眉目深邃,身形俊朗,一双幽深凤目从卫燕进门伊始便牢牢锁在她身上,片刻未离。   “云栖兄,喝酒。”   直到江琉发现,敬了杯酒给他,才让他暂时收回了目光。   他薄唇轻启,似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神,眼中微微含笑,举起酒盏与江琉对饮,嗓音清润如珠。   “好。”   此人正是杭州城有十铺七沈之名的沈家嫡子,沈昀。   富商之家养出来的嫡子,却并未让他沾上市侩之气,相反,他清致华贵、儒雅温和,翩翩佳公子,无外如是。   饮了一口酒后,他缓缓垂下臂膀,目光再次好巧不巧地,落到了那个乌发淡裙的女子身上。   卫燕寻了一处离江琉近的位置,落了座。   方落座,扑面而来的酒气就将她熏了个够呛,卫燕素来不喜酒味,黛眉微蹙,启唇相劝。   “四弟,烈酒伤身,莫要喝太多了。”   江琉已是烂醉如泥,整个人瘫软在坐上,不成样子,一张脸上红的出奇,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已然神志不清了。   他听到了卫燕的话,抬起一双眸子望她,从前清澈的瞳孔,此刻浑浊一片。   “你……是……是……天香楼的小翠?”   他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的话亦是污浊不堪。   “你今日……可……真好看,比往日……要胜七八分。”   江琉的语中带着戏弄,抬手指着她,眼中是神色竟是一片迷离。   周遭爆发出一阵哄笑,那几个比他清醒些的公子哥们笑成一片。   “江琉,你如今可真是我们哥几个里本事最大的呀,公然调戏嫂子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呀。”   江琉结结巴巴,瞳孔睁得大大,说出的话却还是浑的。   “嫂子……哪来的嫂子,她明明就是天香楼的小翠……”   众人再次哄堂乱笑。   卫燕没料到江琉竟会成了这副样子,心中沉痛大过惊愕,又想到与他新婚燕尔的陈闵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试图叫醒江琉,一杯水泼在他面上。   “四弟,你不该这样,你该醒醒了!”   可嘈杂的喧声很快将她的语声盖去,江琉丝毫未清醒,甚至变本加厉地说起了浑话。   “小翠的曲……可是天香楼……一绝,来……小翠,给爷……唱一曲。”   江琉的胡搅蛮缠,让他身边也因烂醉如泥而头脑不清的两个世家子弟,亦弄不清楚了状况。   只以为自己此刻在天香楼,身边的绝艳女子时唱曲的姑娘小翠。   其中一个还大胆地将手伸了过来,揽住了卫燕的肩头,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胡话连篇起来。   “小翠,陪爷喝一个呀,好处不会少你的。”   卫燕只觉浑身一阵恶寒,汗毛尽竖,想挣脱起身,却不料那只不安分的手却将她揽地更紧了。   那个满身酒气的纨绔子弟将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另一只手去揽她纤柔的腰肢。   “想跑?没门,小翠,你今日逃不掉了。”   卫燕几乎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她使劲全身力气挣扎着,却还是挣脱不开,她奋力甩了那人一个巴掌,可那人却像是不痛不痒似的,依旧牢牢将她扣在怀中。   屋内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盖去了所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卫燕半点法子也无,急得快要哭了,明明今日是要来劝江琉别走歪路的,却不料,会弄成当下这难以应付的局面。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不期而至,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男人紫袍墨发,眉目深峻,一把将搂她的男人拎小鸡似的拎着后脖领提起来,狠狠掀翻在地上。   那人跌到地上的时候栽向了一旁的花架子,整个花架子翻倒在地,上面的东西统统砸了下来,七零八碎。   清零哐啷地巨大动静,把在场众人都惊醒了。   纷纷朝他们看过来。   卫燕傻了眼,紫袍男子转过身,方才那股子狠劲一扫而光,满是温润地看着她,看似关心的问候。   “姑娘你没事吧?”   卫燕惊魂甫定地抚着胸口,感激地冲他道谢:“方才多谢公子。”   齐氏拉着江柯急急忙忙走过来,看着满地狼藉,还有抱着受伤的胳膊哎哟哎哟在地上打滚的富家子,大约是猜出了其中缘故。   她赶紧朝卫燕走过来,关心地上下打量她,“弟妹你没事吧?”   卫燕冲她挤出个笑来,让她不要担心。   “我没事,方才这位公子已替我解了围。”   齐氏看了眼沈昀,表示答谢道:“今日多亏沈公子了。”   沈昀淡声道:“兄嫂客气了,不过,若非沈某方才不经意撞见,今日你家弟妹可要受大委屈了。”   经他这一提醒,齐氏心中生出了歉意,方才她坐在主桌与人谈话,一时疏忽了卫燕的处境 ,以致闹出了这样的局面。   如此情景,江柯再也忍不住了,冷着脸叱责起自家兄弟。   “子严,你同这群人整日厮混在一起,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经此一闹,江琉此刻倒是也清醒过来了,他哑着嗓子,眼眶慢慢变得猩红。   “你该去问江桐!或者问问她!”   江琉的嗓音突然拔得很高,以一种扭曲的、狰狞的面目怒视着卫燕,抬手直指向她。   “你替我好好问问,他们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在我大婚之际,生生把我母亲逼疯!让我悲痛欲绝!让我失去一切!让我被全族诟病!让我狼狈的像一条落水狗!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真希望……希望那天没有出城打猎!没有遇见你们……”   卫燕惊在了原地,她从未料想,这件事会对江琉产生这么大的打击。   让他说出了这样丧失理智的、极度过分的话。   看着崩溃的兄弟,江柯亦红了眼,喉头哽咽,咬着牙不让自己失态。   “住口!你如此自暴自弃,闵闵何辜?”   “哈哈哈。”   江琉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他垂首,眼泪夺眶而出。   “如今的我,满身诟病,声名狼藉,如何配得上心高气傲的她?”   江琉说完,在众人的一片默然声中,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一路走一路笑,好似疯了一般。   闹了这么大一场。   江柯满身疲惫地招呼众人散场。   卫燕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早已泪流满面。   出了酒楼,她立在檐下。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没带伞,却心中闷闷的,突然想淋一场雨,就这么径直走进了雨里。   “卫姑娘,等等。”   霎时,一道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7 18:04:26~2023-01-18 17:2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因之梦、珂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因之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伤心   ◎他这颗心呀,早已封闭了太久太久,无人能进◎   卫燕循声转首,几步开外,紫袍男子撑着玉骨伞朝她奔走而来,顷刻之间便来到了她的面前,纸伞微倾替她遮蔽住了落雨。   沈昀的身形高挑,凤眸狭长漆黑中透着光亮,一派明朗之色,给人光风霁月,温朗君子之感。   细密的雨丝中,他不顾自己的衣袍全然被洇湿,手中的伞大半遮在卫燕头上,神情满是关心。   “卫姑娘,没带伞就这么回去,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卫燕弯了弯唇,谢过他的好意。   “多谢沈公子关心,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提步向前走,并未再多与沈昀置喙。   沈昀却有些不依不饶,几步上前又追了过来。   “卫姑娘等等,这样吧,我叫车夫送你回去。”   卫燕仰头,瞧见一双诚恳真挚的眸,犹豫半晌,终究觉得不妥,还是摇了摇头拒绝。   “沈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就在前面,我自行回去便是了。”   沈昀见她执拗,也不做强求,瞧了瞧天色,把手中伞塞进她怀里,“那这把伞你务必拿着,你莫要多心,就当我是你长兄密友,不愿见你被雨淋罢了。”   卫燕见他磊落,也不再推却,接过伞。勾出一个笑来谢他。   “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   沈昀回她一笑,眉眼间满是和煦之色,唇色浅淡,弯起的弧度却温暖,好似秋月暖阳。   “那我现行一步,咱们有缘再见。”   他说完,转身往不远处的车架奔走而去,匆匆上了车,临别还不忘撩开车帘对着卫燕体贴叮咛道:“路上湿滑,卫姑娘一路仔细。”   卫燕冲他笑笑道别,面如芙蓉雅色,勾出两个浅淡的梨涡。   “好,沈公子一路顺风。”   沈昀的车架粼粼而去,卫燕收回目光,转身往家宅的方向走。   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一个不期而至的身影。   他立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身后屋宇飞檐千重万叠,绵延不知尽头。   一席白衣,满身清寂,一柄宣纸伞握于修长苍白的指节间,任凭潺潺细雨沿着伞角滴落,点点流淌至地面的青石板间。   江桐竟来了。   “夫君。”   卫燕低低唤了一声,旋即提步朝他走过去,想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尽数倾诉与他听。   江桐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淡淡望着她,一如往常,冷得像冰。   卫燕走到江桐面前,仰脸看他,眸光清澈单纯。   “夫君你来晚了,长兄他们都已经散席了。”   她率真的以为,江桐是因为改变主意,想来与江琉见面,故而来了此处。   江桐并未说话,雨势渐渐变大,像是天上断了线的珠子,粼粼而落。   半晌他道,“我并非为他而来,只是出门采买东西,路经此地。”   说罢,他静默地垂下眸来,在她手中的玉骨伞上停了片刻,神情漠然难辨。   而后淡淡地转身往前走去,好似根本没有把卫燕放在心上。   卫燕提起裙摆追上去,“夫君,等等。”   她素来执着得很,所肯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   拦在江桐面前后,她鼓起勇气对他道:   “就算你不是为四弟来的,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说。”   雨雾连天,落在伞上如珠玉泠泠。   江桐凝视着她半晌,轻启薄唇。   “你说。”   卫燕满目诚然,“我今日看到了,四弟的情况很不好,不论如何,江家那些腌臜事与他是无关的。他变成这样,于情于义,咱们都该好好相劝,拉他出泥沼,不致他走向沉沦,再难回头。”   卫燕的一席话说得恳切,但江桐看起来却并不领情。   他面上如霜般的积雪并未消融,相反,他眼神中的讽意却一点点地浮了起来。   “卫姑娘可真是有情有义。”   他薄唇噙着笑,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嘲弄。   “江某,自愧弗如。”   “夫君——”   卫燕睁大了眸子不敢置信,但她不想放弃,还是企图说服道:“就算你觉得四弟是咎由自取,就算你觉得他不配为你的亲族,可他至少当初救了咱们性命——”   “是非对错且不遑论,对于那次救命恩情,就不该放任他不管不顾。”   卫燕执拗地试图说服他,丝毫未注意到江桐目光中积攒的沉怒越来越多。   这终于还是惹怒了江桐。   暮雨中,江桐将手中的纸伞丢于地上,上前几步擎住了她的伞柄上的纤柔玉手。   卫燕不明所以地抬头,目露惊愕地瞧着他。   江桐冰冷的视线紧盯着她,有一种压迫弥散在头顶上方。   “是,你卫姑娘知恩图报、光风亮洁,而我江桐却是个忘恩负义、枉顾手足的小人。”   他攥着卫燕的手慢慢收紧,骨节处尽皆泛白。   卫燕被他攥地指尖发疼,仰头委屈看他。   “夫君你做什么,你弄疼我了。”   江桐的神情一点点冷却,最后变成了一抹冷笑。   他神情复杂地打量她手中晶莹如玉的那根伞柄,嗤笑起来。   “我这样的人,本就配不上你这高高在上的侯门小姐,你若是觉得旁人好,大可与我说明,我即刻便可修一封放妻书,还你自由身。”   卫燕愣住了,目光中的惊愕一点点凝聚成震动。   江桐冰凉的指骨一点点在她手背上松开,他垂着眼,说着最残忍刺人的话。   “只不顾,卫姑娘可千万别在与江某的婚内之期,与人私相授受,脏了江某的眼。”   江桐诛心之言,让卫燕如坠冰窖,她顷刻明白了,江桐是因为方才见着她与沈昀的事,误会了。   “夫君,你误会了……”   她慌忙想解释,可江桐总是那样,脾性大得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卫燕只好一路追着他,边走边解释,“夫君,你等等,你听我说,我与沈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他只是见我没带伞,怕我淋雨染上风寒,才将伞给与我的。”   卫燕的诚恳请求,江桐却恍若未闻,丝毫未作停留。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至家宅门前。   江桐丝毫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直奔书房而去。   卫燕一路小跑追在他身后,这一切被家中的丫鬟仆妇看在眼中,不由议论纷纷。   最后,江桐进入书房后,反身将门锁上,徒留卫燕一个人留在门外,焦急地拍打门扉。   “夫君,你把门开开,我同你解释。”   可江桐哪里会给她机会,他总是这般冷漠,从未将心门打开过,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机会走近他的心里去。   自然也包括卫燕。   卫燕心乱如麻,她知道江桐是真的生气了,方才说出了那么严重的话来,可他完全是误会她了,又不肯听她解释,一时间心乱如麻,嗓音都变得哽咽。   “夫君,你把门开开,让我进来好不好。”   她心中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悄然崩塌,随着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滑落面颊,她整个人倚靠着门扉缓缓蹲下来,无力地坐于地上。   身后,是无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   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对着卫燕指指点点。   直到福叔出现,将看好戏的下人统统赶走,把卫燕从地上搀了起来。   福叔脸上满是愁容,“夫人,如何闹成这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卫燕的情绪有些崩溃,她抹着泪对福叔抽泣道:“福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福叔搀着她走在长廊下,往歇林亭的方向走去。   “眼下公子不肯见你,定是正在气头上,来,咱们先不要待在此处,让他静静,有什么事,咱们边走边说,让福叔给你出出主意。”   福叔淳朴真挚的一番话让卫燕稍许缓和了点情绪,她就像是攀住救命稻草似的,拉着福叔的衣袖道:“夫君他误会我与他人有私,又不肯听我解释,还说了要写放妻书这样的重话,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福叔安抚她的情绪,搀扶她坐到凉亭下,“夫人先别急,可否跟老奴说说,公子是如何误会的?”   卫燕便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福叔听后,不由皱眉,连眉心都挤出了川字。   “夫人是不知道,公子这性子,从小就是如此,也只有我这种一直他身边服侍的老人知道。”   “他也不是天性血冷,只是那年江二爷马革裹尸,江夫人跟着殉情而亡后,才开始逐渐变成这样。”   “江府里那些人弯弯绕绕的千百个心眼子,他自小早慧,其实看得心如明镜,只是守拙示弱,保全自身罢了,他对任何事情戒备猜疑,也是由来已久,他这颗心呀,早已封闭了太久太久,要说谁能走进去,那无异于难如登天啊。”   卫燕听了福叔的话,心中愈发无力,眼中悬着的泪摇摇欲坠。将落未落,着实可怜。   “福叔,那我该怎么办好?”   福叔心疼她,叹息一声道,“虽说金城所致,金石为开,可夫人若是哪天坚持不下去了,老奴也不会在心中怨怼您的。”   “老奴看得出来,这些年,您愿意屈尊在外头陪公子熬苦日子,实在是情比金坚,即便是公子若心如玄铁,也总能领会几分的。”   “只不过,他习以为常并未察觉罢了,不若,夫人先耐住性子,让他冷静一段时日,等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吧。”   卫燕听着福叔的话,心中稍稍清明了些,半知半解地颔首道:“那便先随他冷静几日吧。”   福叔继续劝解她道:“夫人也该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其他地方去才是,不出意外的话,碧草姑娘这几日就要到了,夫人身边又有体己人了,也可多纾解纾解心中烦闷。”   想到碧草马上要到,卫燕心中果真好受了许多,“回头我去城门口接她,还有小白,她们来了我也能热闹些。”   福叔见卫燕心情好些了,眼角的皱纹都松了许多,笑道:“夫人能这么想,就对了。”   *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凉了,整个空气中都弥漫了潮湿的气息。   大街上到处都是换了冬装的百姓,棉衣棉裤,大氅斗篷,从头捂到了脚。   可有一处与这市井风光大相径庭。   便是那烟花巷柳的销金窟,专门供达官贵人走马章台的场所,青楼。   烟雨楼里,到处都是红罗招展,穿得如同夏日般轻薄凉爽的姑娘们,楼里的炭火烧得旺,丝毫没有让人感受到初春的寒凉。   姑娘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丝薄的纱衣,□□半露,媚眼如丝,楼上楼下的来回穿忙,招揽着前来关顾的客人们。   二楼的雅室内,雕梁画栋,烟罗如瀑,细瘦的熏烟自博山炉中缓缓升腾,满是旖旎的香气。   一群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盘腿坐在软榻上,一面喝酒谈天说笑,一面欣赏着姑娘们弹琴歌舞。   江琉也在其列,他歪在榻上,面上微醺,眸光迷离,时不时有跳舞的美人来到他身边,丝袖从他面上缓缓拂过,胸膛白皙的光影露出来,艳光乍泄。   没一会儿,珠帘被人撩开,进来的老鸨满身脂粉,笑得谄媚,“几位小爷,光听曲多没劲呀,今儿楼里新来了个雏儿,小爷们要不要玩玩?”   老鸨说完,江琉眼皮都未掀,并不感兴趣,榻上另几个年轻公子却来了兴趣,眼中色意渐浓,盘腿坐起来,互相对望了几眼,问道:   “什么样的,水不水灵,领进来给小爷几个瞧瞧。”   “好嘞、”那老鸨见有了生意,笑得嘴都合不拢,立刻命人将新来的小姑娘领进来,赶到屋中见客。   众人目光所及。   只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立在堂中,着一件碧色烟罗裙,上身就着披帛半衫,大片春光露在外头,低垂着脑袋,浑身还打着颤,唯唯诺诺不敢看人。   “希儿,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各位爷请安,今儿个能得幸伺候各位爷,是你的福分。”   老鸨把人往几个公子哥前一推,又把几个卖唱的姑娘赶了出去,命人关上了门,对着几个公子哥笑眯眯道:“今儿个门一关呀,这希儿就归小爷们几个了,随便怎么玩都行。”   几个锦衣公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为首的落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那就有劳徐妈妈了。”   徐妈妈千恩万谢着走了出去,江琉见状,假意醉酒,起身想要推门离开。   一只脚还未踏出房门,便听得屋内的几个不安分的便开始逗弄这个小姑娘起来。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芳龄几许,会唱什么曲子呀?”   面对那群人的调侃,还有时不时的上下其手,小姑娘哪见过这场面,吓得泪眼汪汪,哭求起来。   “我……我…是被人拐来的,不会唱曲……求各位爷饶了我吧……”   江琉听到此处,不由转身朝那姑娘多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目光,便在那姑娘衣裙上挂着的一块其貌不扬的白石环佩上,再也挪不开半寸了。   那虽不是什么稀奇的玉璧奇石,甚至是一块,就算掉在地上,也不会有人问津的白色石壁。   可他却清清楚楚地认得。   那是江桐的东西。   是他从小到大的贴身信物,是他母亲当年几次随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做成玉环的模样,留给他佩在身上的贴身信物。   此刻,一群不入流之辈已然再对小姑娘上下其手,将人抬到了床上,还用丝带绑住了手脚。   小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哭着忍受这群人的□□。   心之所趋,江琉大步走过去,几步就来到了床前,将那群人用力推搡开去。   “艹,江琉,你干什么!”   “疯了吗?”   被推倒在地的几个年轻公子怒目圆睁,大声咒骂。   江琉哪顾得上他们,拿起那枚环佩,放在手心翻看。   果然,上面清晰的纹路,是手工刻成的二字——   子瑜。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转身郎朗道:   “这姑娘多少钱?”   “我买了。”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哟,让宝子们久等啦感谢在2023-01-18 17:24:54~2023-01-24 23: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珂珂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大病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两日后,云开雨霁,天色晴好。   听得碧草将至的消息,卫燕早早便坐着马车去城外元松亭迎她。   久别重逢,主仆二人眼中都泛着晶莹。   多日不见,碧草怀里抱着的小犬又圆润了不少。   见到卫燕的时候,激动地摇头甩尾不能自己,钻在她脚边呜呜乱叫,又蹦又跳。   碧草含着泪道:“小姐,当时您和姑爷走后多日未曾来信,奴婢急都急死了。”   卫燕握着她的手,将事情原委吐露于她。   “并非我不想来信,是那个时候遭遇了变故,无法去驿站传信。”   碧草一听,眼睛都瞪大了,“变故?您和姑爷路上遇着什么事了吗?”   卫燕安抚着拍拍她的手背道:“来,咱们先上车,回去路上说。”   马车行走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车辙辘辘轻响,很快便进了城,耳畔传来嘈杂的人声。   卫燕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悉数与碧草说了,末了道:“这就是我和夫君来州城这半月发生的事了。”   碧草感慨不已,蓦地红了眼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小姐,您受委屈了。”   “没事,都过去了。”卫燕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旋即眉头微蹙道:“只是眼下,夫君同我的关系到底还是生分了,还有四弟,那日见了他的模样,我着实担心。”   “解铃还需系令人,小姐,姑爷性子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咱们就知道他是无心儿女私情、一心进取、亦不通人情世故。”碧草徐徐说道:“这样的人,世上男子中虽不见,但也不少,咱们还得多给些耐心才是。”   卫燕听了她的话,微微颔了颔首,终是轻叹了口气。   碧草见她愁眉不展,替她出起了主意。   “进城这一路上,我到处听见人说,过几日这城里要举办盛大的花灯会。”   “不如您约上姑爷一起去,届时良辰美景,泛舟湖上,共赏花灯,多美呀。您再趁机将心里话说了,想必姑爷不会不听。”   碧草边说边畅想,神情满是向往。   卫燕听着她说的,不由也有些心动起来。   “那……我便试试吧。”   碧草见她没底气,鼓励她道:“小姐,您何时变成这般畏畏缩缩了,当初那个敢做敢当的您去哪儿了?”   “您这般的玉貌仙姿,就算当初在上京,那也是数一数二、无人能及的,哪家公子看了不爱慕?您如今就是太保守了,日日装点得这般素。灯会那日,奴婢定要替您好好梳妆,保管姑爷见了,亦会为您倾倒。”   *   果不其然,如福叔所料。   碧草的回归让卫燕的心中多了些许慰藉。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回了宅子,来到了院中。   卫燕将小白放在廊下,随他去玩。   小白摇着短尾,东嗅嗅西嗅嗅熟悉环境,而后摇摇摆摆下了石阶,撒丫子在院中腾奔雀跃起来。   但很快,它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似的,身子顿了一瞬,而后蓦地朝院外飞奔了出去。   卫燕怕它乱跑,提着裙摆追了出去。   “小白,别乱跑,等等我。”   追出了院门,瞧见一树斑驳光影下,将小白抱在怀中,如松如鹤的男人。   她才恍然、喃喃叫了声。   “夫君。”   江桐抚摸着怀中的小白,转头看向她。   他穿着一袭素白宽袍,腰间系着同色束带,仪质古朴,素尘不染的模样。   “嗯。”   淡淡应了一声后,他不再说话。   碧草亦追了出来,忙蹲了蹲了身子对着江桐行礼,“姑爷好。”   “嗯。”江桐应声,将小犬放到地上,小犬在他脚边围着打转,“来了就好,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碧草笑道:“多谢姑爷关怀。”   如此便算是寒暄过了,江桐不再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碧草看着江桐离去的身影,急得去拽卫燕的衣袖,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   “小姐,您快说呀。”   卫燕心中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喊住了江桐。   “夫君等等。”   前方的背影倏然停下了。   江桐缓缓转身,面上倒是难得的少了些冰冷,多了几分温和。   “何事?”   在江桐审视的目光下。   卫燕悔得肠子都青了。   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既然已经将人喊住,她现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含泪说下去。   “嗯……是这样的……过几日城中有灯会,夫君……夫君读书辛苦,可想……可想同我一起去散散心?”   说完这段话,卫燕只觉得舌头都在打结。   在她的观念中,江桐应是喜欢端庄含蓄的女子,定然不会喜欢女子太过主动,向他提出这种恬不知耻的邀约。   再加上前几日的误会未除,江桐会不会因此愈发厌恶她?   卫燕心中乱成一锅粥,各种不好的念头接踵而来,让她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回应她的是良久的寂静。   已是初冬的光景,池畔清风微凉。   卫燕垂着脑袋,她甚至不敢去看江桐的眼睛,尴尬地五根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江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平静地好似水波不兴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何时何地?”   “嗯?”卫燕愕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桐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勾了勾,目光却还是淡然如泉。   “既然相约,时辰地点总要说明。”   这下轮到卫燕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压根就没想好这些安排,好在碧草机灵,及时就在旁边帮衬道:“就定在后日酉时,西湖断桥如何?那儿人多,最是热闹,到时游湖赏灯,竞猜灯谜,别提多好玩了。”   听了碧草的话,江桐淡淡应了一声。   “好。”   卫燕有些发懵,但心中的喜悦还是一阵又一阵漫上来,久久不能平复。   碧草见机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后日,我陪着小姐,在断桥等您过来。”   江桐略略颔首,表示应下,转身离去了。   池风袭来,卫燕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只觉方才一切如梦般不真切。   “小姐您瞧,这不就成了?”   碧草却在她身边眨眸微笑。   卫燕嫣然挽唇,笑意从心底泛出来。   “碧草,今日多亏你了。”   *   两日后。   西子湖畔,花灯如昼,游人如织。   卫燕今日装扮得格外鲜艳些,换掉了朴素的裙裾,穿上了裙裾反复的月华裙,行走间如涟漪荡漾,步步生莲。   发髻绾成灵动的水蛇髻,簪了数支金步摇,垂下曼妙的朱玉璎珞,眉间描画的蝶纹花钿,翩然欲飞。   夜风清凉,卫燕却并未穿着氅衣,只上身披了件棉质锦面对襟,领口一圈纯白毛领衬得一张脸娇如芙蕖,小巧玲珑。   她今日是为了约见江桐,特意打扮了一番的。   坐着马车来到西湖边的时候,九曲连桥、湖堤巷道早已灯影连绵,到处人影绰绰了。   卫燕下了马车,便与碧草往断桥方向走去。   一路上,卫燕的美貌引来了不少流连的目光。   不仅是年轻男子,许多结伴出游的小娘子也因卫燕惊人的美貌而驻足。   卫燕无暇顾及这些旁人目光,她拉着碧草,来到灯火璀璨的断桥边。   桥边,卖花灯的摊子早已支起,不少小娘子小郎君正在说说笑笑选购花灯,买好后,便去一旁的桌上取笔写心愿,写完后再去湖边放灯。   冬日的天色总是暗的早些,时值酉时,暮色便早已四合了,整个断桥边,到处都是花灯流转的光影,在沉沉夜幕中,沿着水流,蔓延至天际,灼灼迷人眼。   碧草有些心动,眸光亮亮的。“小姐,回头姑爷来了,您也邀他一块儿去放灯吧。”   卫燕瞧着此情此景,也大受触动,内心柔软的不像话,带着满心的期许应下。   “好。”   看着碧草跃跃欲试的神情,卫燕让她先去买灯,自行去放。   碧草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本就不想到时候夹在两人中间当个阻碍,便借着机会溜之大吉,也挤进人群中去,到湖边放花灯了。   卫燕独自一人在断桥上立着,手扶着白石栏杆,静静观着夜色波光,等着江桐的出现。   在等江桐来的时辰里,她心中想了很多很多。   譬如与江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譬如今晚上她要与江桐如何相处,说些什么,譬如今日之后,江桐与她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所不同。   毕竟这是江桐第一次,与她单独约见。   就这么带着满心期许,卫燕站在桥畔久久等着那人的出现。   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衣香鬓影,纷杂重叠。   可这么多来来往往的身影中,始终都没有出现那道笔直挺峻,单薄清冷的身影。   一直到人潮稀散,灯影寥落的时候。   江桐,依旧没有来。   当周围的喧嚣全然归于平静,当所有的摊子都收了干净,打烊回家,长街上一片冷清之时。   卫燕看着一碧如洗的夜。   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整整两个时辰。   她都执拗着,望着长街的方向,等着心中的那个人出现。   可事实证明,她的偏执并会不有任何作用。   回应她的,只有可笑的嘲讽。   “诶诶诶,瞧瞧那立在瞧上的姑娘是不是疯子呀,我看着她从两个时辰前就在这儿站着了。”   “是啊,看起来脑子定是个不好使的,这么冷得天,一动不动站着吹两个时辰的河风。”   “真是可惜那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咯。”   “看着也真是怪可怜的,哪家的傻小姐,八成是下人没看好,跑出来了吧。”   那些收摊的小贩临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着,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至此。   空荡荡的断桥边,除了卫燕以外,再空无一人。   碧草自然是不会回来的,她定还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与江桐此刻定然是月下花前,情意绵绵,自不会不识趣地赶回来打断他们的好事。   卫燕望着街上残落的花灯。   忽明忽暗,七零八落。   终于还是认输了。   她自嘲着笑笑,终于踉跄着步子,开始独自一人往回走。   长街寂寂,她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身影单薄无助地好似一只断翅的蝶、   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心底犹然生出的一种耻辱,让她终于还是绝望了。   眼前一黑,脚上突然就软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倒地的前一刻,有男子宽阔的胸膛将她托住了,昏迷的前一刻,卫燕撞见一双满是关切的凤眸,那人面容儒雅清隽,此时却一遍遍焦急得询问她:   “卫姑娘,你没事吧?”   “卫姑娘,醒醒。”   *   经此一事、   卫燕大病了一场。   醒来后,风寒难消,缠绵病榻。   江桐始终都没有出面给过她解释,甚至,他忙得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碧草自责得不行,声泪俱下地怨怪自己,觉得若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也不会把她害到这样的田地。   卫燕却是淡淡笑着说无碍。   这本来就不是碧草的错,她是好心相帮,她此番病势沉重,根本怪不到她。   那该怪谁呢?   好似谁都怪不到,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如此固执。   才惹来满身病痛。   是啊,对于江桐,她一贯是那么固执的,从小便如此,好像是种在心底的一个魔,丢不开,放不下,不肯认输。   可她这次还是输了,输得很难看,很是嘲讽。   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可她的心药,根本不会来施舍她一眼。   更别说要一个解释,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唯一一次相见,是长嫂和长兄听闻消息来家中看望。   那一日,她并不知晓沈昀也借故跟着来了。   当日昏倒在路上,是沈昀将她送回家并请了大夫医治的,卫燕是知恩图报之人,不会不承他的恩情。   可就在两人寒暄之际,江桐突然走了进来。   他冷着一张脸,看沈昀时明显带了愠怒,他叫下人将沈昀带来的草药补品悉数退了回去,不客气道:   “内子的身子,不牢外人挂心。”   沈昀走后,江桐对她愈发冷淡,不闻不问,近乎漠视。   卫燕的风寒就这么一直熬着、拖着,久久未见好。   她是知道的,一直不好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上回遇险,在山中高烧不退,拖着江桐走了一天一夜。   落下了病根。   呵,当真是可笑。   她不由自嘲起来。   兜兜转转。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   是夜,月华如绸。   书房外,福叔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推门走进去。   灯火下,江桐一席素袍端坐案前,手捧书册,神情专注。   他用心苦读的模样,仿佛是刻在骨子里,自小便是如此。   福叔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仅如此,上家塾时,江桐的博闻强识让他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在策论上,他年仅八岁时,就能与先生对答如流。   不管哪个先生教他,对他都是赞不绝口。   那时候,整个江家好似都对这个,虽然年幼失去父母双亲,却天资过人的孩子给予了厚望。   为了不使他英才埋没,举家上下甚至不惜攀亲求贵,舔着脸送他去京城侯府寄住,让他可以拜到更好的先生,受到更好的栽培。   如此,在外人看来,真可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可只有当事人知晓,那些人打的是什么心思。   江桐备受欺凌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开始的。   而江家那些人,将他扔在那儿,就再没打算理过。   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就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弃了一般。   说不定,他们心里巴不得他就此死了,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侵占那份厚重的朝廷抚恤。   好在这个少年慢慢学会了隐忍,慢慢学会了敛藏锋芒,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再找到时机,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得以独立门户。   福叔是看着这个少年一步步成长的,江桐的父母对他有恩,两人离世后,他便只认江桐这一个小主人。   过去,他对这个小主人更多的是心疼,如今,便更多了几分敬畏。   收回思绪,他走上前去,将食盒在他面前打开,将里面的点心一一端出来。   “公子,夜读辛苦,吃几口点心吧。”   江桐目不斜视,淡淡应了声:“嗯。”   福叔欲言又止:“老奴有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江桐的目光终于离了书册,落到他身上。   “说吧。”   福叔斟酌着道:“夫人的风寒久久不愈,要不要叫人去城中请更好的郎中来……”   “不必。”   福叔话音甫落,便被江桐冷冷打断。   他的嗓音冷得出奇:“福叔,不过是场风寒,何必小题大做,你没瞧见吗?这些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关心她,对她嘘寒问暖,自然不差咱们这一处。”   福叔被江桐的一番话噎了回去,却还是忍不住道:“可夫人的病是因为……”   他想告诉江桐,这次事情不一样,大夫说上次的病根未除,很难康复,若是得不到好好治疗,可能会终生落下咳疾。   但江桐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冷淡依旧,甚至开始不耐烦起来。   想起当日沈昀偷偷跟进家中来看卫燕的那一幕,他胸膛中就无端激起一股躁郁,让他难以克制,可能失控的那种。   “不必再说了,她素来人缘好,惹来那么多人心系她,福叔你没看见吗?她若有什么事,旁人只会比我们更着急,何必轮到我们来操心?” 第16章 濒死   ◎浓稠暗红的血迹落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福叔走后,江桐再次拿起书册翻看起来,可不知怎的,从来全神贯注的他,眼下却久久难以集中起来。   心中像是漫着一团难以克制的躁郁,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在反复多次,亦然无果之下,他搁下书册起身,从木架上取了件棉氅披在身上,推门走出了书房。   是夜凉如水,黑湛湛的夜幕压在天际,星子稀疏,廊庑下的灯盏被风吹得微微旋转,流苏摇曳,阶下全是凋零的枯叶,踩在上头是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江桐穿过院子去了前门,门房的仆从正在打瞌睡,被他推门的动静弄醒,赶紧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清冷家主,喃喃道:“公子,您这是要……”   江桐抿了抿唇,脸上神情淡淡。   “备车,去陵水巷。”   “这么晚了,公子您还要……”   仆从很是惊异,要说的话却被江桐冷淡的目光所止,卡在了喉咙里。他缩了缩脖子咽下话,带着满心疑惑,去马厩牵马驾车了。   *   夜色氤氲,到处都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陵水巷的一处宅舍门前,江桐让仆从停下来,下车敲开了那扇门扉。   笃笃笃。   清亮的敲门声,在空寂狭小的巷道回响。   很快,一个乌发迤逦,身披斗篷的女子从门内探出了头。   溶溶月色下,她身姿纤弱,面容楚楚,一双水眸含羞带怯,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的葡萄。   见着面前的江桐,她怯生生道了句:“公……公子怎么来了?”   说话时,她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江桐身后的环境,生怕有人会看见的样子。   “嗯。”   江桐淡淡应了一声,将她半开的门缝推得更大些,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头又朝外望了几眼,确保没有外人经过,方才轻轻阖上了门。   院内,江桐绕过门厅去了厢房。   厢房内点了数盏灯,投下一片暗黄的灯影。   披着斗篷的小姑娘追进来,乖巧地替江桐脱去身上氅衣,眉眼娴静柔顺。   “公子深夜来访,小茜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犹恐招待不周了。”   “无碍。”   江桐并未与她多说什么,径直去了窗边的书架上取书,而后坐到茶几边的圈椅上,静静翻阅起来。   他的眉眼沉静安稳,如静水深潭,让人看不出心绪。   那自称小茜的女子见他如此,颇有些无趣,她脱去斗篷,来到红漆长案前,薰炉点香。   没多久,屋内便燃起了淡淡的香烟。   “公子,这是我秋日亲采的桂花调成的粉末,味道如何?”   小茜转过头,盈盈笑看她,一双水眸莹润,透着亮亮的光,像是在期许他的肯定。   江桐难得地搁下了书册,只觉得这个味道异常熟悉。   好似从前闻过千回万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从哪儿闻到过的。   不过这个香确实让他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便赞了声。   “甚好。”   小茜面上的笑容愈发明艳,她像是个餍足的孩子,小跑着来到江桐身边,半蹲身子软软地贴近。   “既然公子觉得奴家此处好,不如今后常来些。”   她水汪汪的眼睛好似泛着光的黑曜石,溢出来的欢喜之色,凑得江桐极近,连纤长睫羽都根根分明。   江桐被她突然起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他对眼前的姑娘,实则是并无男女私情的。   至于为何将她安置在此处,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就是他与卫燕相约灯会,但又失约没去那日。   当日并非是他不想去,实是路上出了变故、   而这变故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姑娘小茜。   那时他刚下马车朝断桥那头走,可熙熙人潮里,小姑娘突然冲出来拦了他的路,紧紧抱住他。   她泪流满面,说上天垂怜,让她终于又遇见了他。   江桐一开始根本就不信她说的那段故事。   直到她取出了他母亲的遗物,那块他从小贴身佩戴,且丢了数月的石佩。   那样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任何人捡到了都不会多看一眼,小姑娘却视若珍宝一般。   她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渔女,在江边发现了他,那时他奄奄一息,是她把他救回了家,悉心照顾。   有一夜他高烧不退,她急坏了,便用了村里人说的土法子,去池子里泡冷了身子,回来与他肌肤相贴,退去热气。   江桐本是不信的,可听至此处,却是心尖猛地一动。   因为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好似有这样一个场景浮现过。   女子与他赤.果相对,肌肤相贴,为他驱散身上的温度,只是那时候他意识模糊,早已分不清真假虚幻,留下的唯有残缺的画面,在记忆深处涌动。   又在某一个关键节点,倾泻而出。   于是,半信半疑之下,他不得已将人安置起来,就这样错过了与卫燕的相约。   这件事带给他的触动太大,甚至让他的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错愕。   也因此让他疏忽了与卫燕的相约,待回到宅邸时,只看到是沈家的马车将她送了回来的。   遂心中再生波澜。   心绪久久难平。   她可真是能粘花惹草,攀上沈家这泼天的富贵。   心中无端有股郁结之气压抑着,久久难平。   当时坠崖落入湖中,他不通水性晕了过去,只以为是卫燕将他救上了岸,接着又刚巧遇上了出城秋猎的长兄四弟,所以才侥幸捡得一条性命。   因着这一层,他对卫燕是心存感念的。   也因着无人跟他提及过当日情形,他一直都不知道卫燕带着他脱困是如何的艰辛不易。   而现在,小茜的突然出现,却让这一层感念打上了疑虑。   他不知道其中是有多少曲折的。   小茜说她救了他,但后来他又不见了,听村里人说是有个生得天仙似的女子来过,将他带走了。   而这块石佩,是小茜为他舍身那日,从他身上取走的,姑娘的清白最是重要,她便想留个信物,不管他将来是走是留,她好留件东西做他日念想。   小茜说到最后,泪眼婆娑,一个劲得感激上天垂怜,让她在入城看灯会时再次遇见了他。   回忆在此刻戛然。   江桐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借着说话,靠他越来越近的小茜。   小茜是倾慕他的,故而她对他热情备至。   可他对她并无好感。   江桐对她,唯有那份半信半疑、难以推脱的责任。   所以江桐对于眼前人的热情,并无好感,反之有些堂皇。   他从座上起来,避开了小茜的靠近,提步走去花架那头,佯装取书。   小茜那只本想攀住他身子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处,难以收场。   望着江桐的背影,她红了眼,嗓音哽咽沙哑。   “公子是不想要我吗?”   江桐的背影明显一滞,女人的眼泪,他平生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僵直了脊背转回头,瞧着她道了声:“并未。”   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只是尾调带了几分叹息。   “我说过,若事实属实,定会对你负责,只是……”   江桐欲言又止。   他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想再问问清楚的,可见着小茜如此委屈的泪容,又怕伤了她心,惹得不好收场。   果不其然,他还未说完,小茜的泪水就开始簌簌而落,肩膀亦跟着一抖一抖的,模样极是可怜。   “没关系的。”她颤着嗓音说:“公子若是不肯纳我,我便回山里去好了,这几日我也打听过了,我知道公子已有妻室,是个门第贵重、貌美如仙的夫人,小茜与之比,就是耀月与灰土,要跌进尘埃里了,小茜不配……”   “何必自惭形秽。”   许是听到她一味地夸卫燕,江桐兀然心流暗涌,出声打断了她。   若是先前他还对同生共死过的卫燕心存几分顾念,眼下因为小茜的出现,却是全然不复存在了。   小茜的话若是属实……   那卫燕便是故意隐瞒,想揽己功。   她为何不告诉他,   她的心思是何等狭隘?   因为江桐的沉声话语,小茜停了抽泣,噤了声,抬着一双泪眼望他,长睫还沾了不少泪珠,欲坠未落。   一瞬的沉寂后,江桐还是道:“那日你虽有石佩为证,但我今日来,还是想问问清楚,当日你从湖里把我救起来,往后的种种细节,你想到什么便可说什么,不必拘束。”   终于把心中的想法问出口,江桐顿感轻松了不少。   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此,他没法因怕小茜多思而不问。   小茜面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低落起来。   她到底是觉得江桐不信任她了。   她红着眼,鼻音沉闷。   “好,公子我说。”   江桐见她如此,不由皱眉。   而听她随后的娓娓道诉,眉头更是愈来愈紧。   并非因为她说得像假的,反而是太真实了。   种种他入睡时的细节和小动作。   甚至他在昏迷中呼喊的一些呓语,都与他的成长经历相关,全在情理之中。   若不是与他相知相伴的人,绝不可能知道这些。   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求证了真实以后,他心中反倒没有一丝松快。   唯有无尽的压抑。   并非他不想负责,相反正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要知责尽责。   所以才会生出解不开的千头万绪,将他困顿其中,难以平息。   他对小茜是没有情意的,可她救了他,他该感激,今后好好对她,给她应有地名分,相伴一生。   至于卫燕。   他心下暗叹。   从前对她,到底还是还是太心软了些。   眼下他认清了她,便不会再对她施以半分垂怜。   *   窗外,细雨潺潺、雨打芭蕉。   房内,强烈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一阵接一阵。   卫燕这场风寒,来势极汹。   每到半夜最是厉害,咳喘不止,难以安眠。   每日只有白天能睡几个时辰,如此日复一日,身子愈发得不好下去。   无人问津。   长兄长嫂近日因为江琉把人打伤触了刑狱一事,各处奔走求人忙得不可开交。难得来看她的时候,她也不想让他们担心而把病情隐藏的很好。   除了碧草,她再没了任何倚仗。   碧草听到她半夜的咳嗽声,赶紧下榻过来照顾她,端茶递水,急得团团转。   她拍着她背脊帮她顺气,眼圈通红,“小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明日再去求求姑爷吧,让他派人去城中再寻名医。”   “别去了。”卫燕抓住她的袖子,勉强喝了几口水,她现在说话都累得很。   她不让碧草去求江桐,是想保下最后的颜面。   碧草如何没求过呢。   今晨都在廊下跪了半日了,书房里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碧草也不知道这回姑爷为何要这么狠心,难不成真的要到小姐快死了,他才能相信她们说的是真话?   从前,她知道卫燕喜欢江桐,便一直一心一意的支持她,为她鼓劲打气。   如今,看着江桐如此对卫燕,她都觉得自己当初助小姐追这个梦,是个错误的决定了。   卫燕压着嗓子里的难受,不想让碧草担心,对她勾了个淡淡的笑,掩盖住满身的伤痛。   “你去睡吧,我躺着不睡,就没那么想咳嗽了。”   碧草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眼圈更红了,“小姐不睡,我也不睡,我陪着小姐守夜。”   卫燕见她执拗,心中不忍,催促她去睡觉,“傻丫头,我这个闲人明天白日还能补眠,你若不睡,明日起不来,如何伺候我?”   碧草赌气一般,“我就不去,小姐这般,我如何睡得着。”   卫燕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天色,耳畔潺潺雨声不绝于耳。   她弯了弯唇,做出兴致颇好的样子。“我白日睡多了,此刻真的睡不着,坐在床上,听窗外梧桐细雨,疏风拂叶,多雅致呀。”   碧草觑了她一眼,哭着哭着笑了。   “你快去睡吧。”卫燕伸手推她,可许是因为牵动了身子,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   嗓子撕裂了般的沙哑。   末了,素白帕子上竟染了斑斑驳驳的血迹。   旋即,喉头一阵腥甜。   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浓稠暗红的血迹落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咳出血后。   卫燕顿觉喉咙松了不少。   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料想碧草一定吓坏了,刚想安抚她。   却见碧草情绪崩溃,哇的一声扑在她身上哭起来。   “小姐您别再吓我了……要我睡觉我去就睡觉好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敢不听您的话了还不成吗?”   “您可千万别吓我……”   卫燕抬起手臂想拍拍她的背安抚,可在抬臂的一瞬间,突然脑袋一片空白,意识像是被人抽空了。   倒了下去。   “小姐——”   耳畔最后听到的。   是碧草凄厉破碎的叫喊声。   这一次,她约莫是要死了吧。   上一回,是全凭那股意念强撑着活下来的。   可如今,连这份意念都没了呀。   卫燕如此想着。   眼前陷入了沉寂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写虐的,我心里也太难受了,呜呜呜,球球快点火葬场吧……   要问粟粟为啥前面铺垫多,这不得情绪拉满了、到位了才行 第17章 看淡   ◎是时候,放过自己了。◎   卫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浮浮沉沉,一会坠入深潭,被水流激迫地难以喘息,一会儿又挣扎着浮出水面,可以有难得解脱。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死了。   这种濒临死亡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将她席卷,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或许,就这么一直沉入湖底——   直到没有了呼吸,便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就这么坠落、   不停的坠落,直至深无尽头的渊底……   这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回放一般,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的浮现开来。   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层叠不穷。   譬如江桐第一次与她见面。   那时春和景明,惠风和畅,少年姿容昳丽,锦带玄裳,美得好似一幅让人不敢触及的画卷。   又譬如江桐第一次帮她。   那时同上家塾,她因贪玩误了课业,要被先生打手板,江桐替她连夜将功课补上。   还有那次舍命相救。   那次举家出游,她与兄长赌气独自出走去了密林,后来遇着一群野狼,差点羊入虎口,索性江桐及时赶到,将她救下。   他将她揽上马背,又张弓搭箭射杀了为首的狼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   自此,她便将这个人深埋于心底,爱慕了整整八年。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从她出嫁那日,所有的欢欣便都变成了泡影,沉入不见得深夜,冷得令人彻骨。   江桐的冷漠的背影、嘲讽的冷笑、伤人的话语。   她永远都捂不热这块寒冰。   当这份执念彻底化为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却终究摸不着的时候。   卫燕只觉得身心俱疲。   刹那间,好似没有什么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了。   毕竟,过去这数十年人生里,她好似都是为了江桐在活着。   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他。   她失去了自我。   若是没有江桐,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究竟是为何存在?   亦是为谁而活?   失去执念的痛苦,让她难以承受。所以眼下,不如就这么沉睡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可意识慢慢消散的前一刻。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别的画面。   那是与江桐无关的、其他的回忆。   譬如父亲第一次教会她写字,喜不自胜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托举到肩上,满院子地乱窜,逢人便笑哈哈地夸她。   又譬如及笄那年,长姐熬了好几宿,亲手替她绣了一件精致无比的霓裳,送给她当做礼物。   还有血气方刚、坚硬如铁的长兄在送她出嫁时那一声声的不舍、叮咛,还有通红的眼眶。他却推说只是风沙迷了眼。   无尽的深渊中,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轻柔回荡。   “那么多人爱你,说明你值得被爱,往后余生,你该为自己而活,不让爱你的人伤心。”   这句话在她耳畔久久回响。   像有力量灌注进了身体。   深渊中,卫燕拼命地挣扎,奋力浮出水面。   深渊外,一片和煦的日色,暖暖地照在大地上。   *   旭日初升,在陵水巷内洒下一片金黄。   江桐这几日的心情都压抑得厉害,唯有小茜处的安神香,能让他暂排心中烦闷。   屋内点着烟,桌案上繎着的火烛未灭。   他卯时便早读书,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镶了桂花粉末的檀香特别沁他心脾,熟悉得好似与生俱来便与这种香相伴着。   门扉被人推开,小茜着碎花长裙,步履婀娜地走进来,手中端着准备好的晨点。   “公子,给您煮的鱼片粥,您尝尝。”   江桐淡淡颔首,未抬眼,只道:“搁下便出去吧。”   小茜瞧着他冷毅面容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弯了弯红唇,笑道:“我替公子换香。”   江桐未答,继续看书,不置可否。   小茜来到长案前,背着身子对他,瞧瞧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撒了进去,而后又故作无事地摆弄了一会儿,端着博山炉放到了离江桐更近的茶几上。   “公子,今日这香名为芷迷香,是用芷兰草还有一些香料碾磨出来的,您闻闻可喜欢?”   说话时,小茜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桐的反应,一双水润润的眸中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不出她所料,江桐确实有了反应。   他的耳朵根,还有面颊都开始微微泛起了红,身子也开始微微晃动起来。   小茜依照恩人给她的指示。   微微抖了抖肩膀,身上本就丝质的外袍便滑落在了地上,露出里面轻薄的纱衣,和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   她娇滴滴地走上前去,趴在了江桐的桌案前,胸膛雪色山峦尽现。   “公子,收了奴家吧。”   她用湿漉漉的眸子看着江桐。   今日事情办成了,她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对恩人那儿便就有了交代。   所以她才会做出这般的露骨大胆之举。   昨晚一整夜,江桐都借故读书,反锁了房门没让她进屋,她实在是没了办法,眼下才会想出这孤注一掷的办法。   本以为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江桐定会守不住。   却不料,江桐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修长的五指紧攥成拳,紧的指节都在微微轻响。   倏然举目冷冷望着她,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沉。   漆眸若不可见底的黑洞,吓得小茜心中一个激灵。   “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   江桐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大亮。   福叔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您去哪儿了,老奴到处寻你不得。”   江桐停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夫人病得厉害,老奴这几日出城采办东西,今日回来才听您屋里的阿秋说,昨日碧草在您书房门口跪求了半日,可因为您不让他告诉旁人您的行踪,他便一直瞒着,没有说出来。”   听了福叔话,本就气血未舒的江桐额角跳了跳,青筋突起。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大步急匆匆地往后院走去。   福叔拦他,“公子您不必去了,夫人不在院里了。”   江桐脚步一顿,心中不安的念头却倏然放大。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紧张。   “怎么回事?”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福叔的表情。   就怕他说出什么他无法接受的话来。   那种感觉就像整颗心被人攥住,心口突然猛地发窒,连带着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   福叔见江桐神情凝肃,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昨晚上……沈家三公子他……许是得知了夫人病重,就……就闯了院,把夫人给带走了。”   “荒唐!”   江桐心中的那口气方松,蓦然的怒火却又腾得升起来。   这是福叔平生第一次见江桐发怒,模样很是阴沉,全然再无半点平日的文士风度,长眸凝着寒霜,绪着无尽的森森寒意。   福叔看着他脸色,出声询问道:“公子……要不要老奴去把夫人接回来?”   “接?”   江桐突然嘲讽地弯起唇,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眼前浮现起那些想起就让人生厌的画面。   落雨那日,她毫不避讳地收下沈昀送她的伞,笑语嫣然地目送沈家马车离开。   灯会那日,他虽失约,可她是坐着沈昀马车回来的。次日风寒,亦说不准是二人游玩忘了时辰,吹了夜风的缘故。   更讽刺的是,沈昀还特意借与长兄同行,来后院偷偷看望她。   如今,还公然闯入他的宅子,将她带走。   两人之间的种种。   实在是叫人可恨。   所有的怒意最后化为了冷冷的嘲讽。   “不必了,腿长在她身上,她若想回来,自己便就回来了。”   “她若不想回来。”   他勾起唇角,噙着冷笑。“你觉得去请有用吗?”   *   再次醒来的时候,卫燕发觉自己已不在了原本的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陈设雅致,却到处透着古朴的韵味,床幔是印着水墨山水纹的,花架上摆着冰裂纹的瓷瓶,插着两朵修剪过的绿萼梅,掩映着雕花槅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日色,宁静旷远。   她这是在哪儿?   卫燕的意识清明起来,下意识地要叫人、   可嗓子又干又哑,只发出几个零碎破散的音来、   “有……有人吗?”   门扉恰在此刻被人推开,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端着黑漆木盘的碧草,见卫燕在床上半撑着身子,她赶忙搁下手中药碗跑过来,扶着她躺下,口中焦急地念叨着:“小姐您大病初愈,可不能起身,快躺下歇着。”   卫燕躺下后,喑哑着嗓子问她:“这是哪儿?怎么回事?”   碧草听她嗓子如此,眼中不自觉又闪起了泪花,端来药碗给她喂药。   “这儿是沈宅。”   卫燕睁大了眸子,却听碧草又道:“小姐那日昏死过去,我求姑爷无果,只好半夜出门去找大夫,路上巧遇了沈公子,沈公子听了您的事,二话不说硬闯了后宅将您抱出来,带回了沈宅,请名医医治。”   竟是如此。   卫燕一时间有些愣怔,百感交集,神情恍然。   碧草的嗓音带了哽咽。   “小姐,你可知你昏迷了多久?”   卫燕不知。   碧草红了眼睛哭道:“整整三日,大夫说差一点,差一点您就没命了。”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手掌捂在了面颊上,泪水透过指缝溢出来,簌簌而落。   “大夫还说,您的咳疾,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难以痊愈了。”   碧草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别哭了,傻丫头。”   卫燕轻声安抚她,眼神平静,好像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   经历了一场生死。   她眼下确实都看淡了。   她问:   “江桐……   他来过吗?”   碧草有些诧异她直呼江桐姓名,却没有深究,喃喃回道:“没有,我听福叔说,姑爷他……他多日未归家了。”   本以为小姐会失落,碧草说得有些吞吐。   可没料到,卫燕只是抿了抿唇,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早该猜到的答案,还期待什么呢?   好像习惯了。   所以心中的失落,倒开始没那么强烈了。   碧草旁敲侧击地问她:“小姐,这次事情过后,您还会想着姑爷吗?”   碧草的意思十分简单。   就是她会不会再对江桐执拗,一心一意要走进他的心里,非要他接受她了。   卫燕想了想,淡淡吐出二字。   “不会。”   或许是这场死劫,让她看淡了人世间许多事情吧。   她为年少时的偏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   是时候,放过自己了。   静静喝完药,卫燕感到身子舒坦了不少。   往后的日子,她该将重心多放在自己身上些,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负大好青春韶光。   多放在父母兄弟姐妹上,想他们了就去京城散散心,住一阵子,也会是件美好的事情。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温和的敲门声。   “卫姑娘,我能进来吗?”   是沈昀,他听说卫燕醒了的消息,放下外头的应酬飞奔回了家。   卫燕让碧草去开门,沈昀走进来,月白长袍掩不住满身落落风华,清风霁月的一张面上,满是关切之色。   “卫姑娘你眼下感觉怎么样了?”   他温润的眸中浸润着浓浓的关怀,坐到床边的方凳上,同卫燕说话。   卫燕本想朝他拘礼道谢。   但刚有动作便被他拦下。   沈昀急急制止道:“姑娘大病初愈,可千万别拘这些礼数。”   卫燕遂轻轻颔首朝他致谢,纤长的睫羽垂下来,蝶翼般纤柔优雅。   “沈公子多次相救,卫燕感激不尽。”   她的嗓音虽带沙哑,却温软得不像话。   配着她大病后纤细柔婉的身段,实在是我见犹怜。   她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比较氤氲着淡红的粉晕,不由让人看痴了去。   愣了愣沈昀才回过神来,赶忙温朗和煦笑起来,“卫姑娘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早说过了,同你兄长是兄弟之交,助你于危难是义不容辞的。”   卫燕微微低垂着螓首,纤细的脖颈露在外头,雪白得如同一截莲藕,柔美至极。   “话虽如此,但恩情不能不记,沈公子,您的恩情我来日会慢慢报还,不过眼下……我身为人妇却久居别院,恐怕不妥。”   她从小到大接受的礼仪仁教,必定是在意男女大防的。   沈昀怎会听不出她的话中有话,连忙解释道:“卫姑娘莫怪,是在下唐突了,可那日实在是无奈之举,再晚一些,姑娘恐怕有性命之忧。”   “而迟迟未把姑娘送回,也是怕姑娘回去得不到更好的调养。”   “眼下姑娘醒了,是去是留大可凭自己做主,在下绝不会作那阻挠之人。”   听着沈昀一番娓娓解释,卫燕颔了颔首表示感激,“已是叨扰多时,不便再在贵府叨扰,今日便可回去。”   听着卫燕如此说,沈昀眸中浮起淡淡失意,不过失意只是片刻,转瞬便又被他的笑意掩盖,他好似天生便是那郎朗如日的性子,温淡和煦。   “既然如此,那在下可派人送姑娘回去。”可话至一半,他又一转话锋道:“只不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8 17:52:57~2023-01-29 22:0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珂珂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反击   ◎江桐,你对我,从来就没有信任二字,不是吗◎   沈昀斟酌着道:“可否让沈某陪同你一起回去,到时候解释清楚,免得你夫君对你心生猜疑。我亦放心不下。”   沈昀的考量确实没错,江桐是个敏感多疑的人,若她贸然回去,他难保不会心中猜疑。   只不过,解释又有何用呢?   江桐不会信的。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贯如此。   “不必了。”卫燕微微扬起唇角,看淡一切后她整个人好似都有所不同了。   “猜疑便猜疑吧,又有什么紧要呢?”   女子娇靥如花,眸光静得宛如无波的水面。   沈昀微微一怔。   他对卫燕,的确是有私欲的。   可从江轩夫妇口中听得种种卫燕对江桐的痴情,便放下了那份冲动,将这份私欲埋藏于心底。   只想着远远看她便好。   可眼下,卫燕的表现。   却让他心中的那份欲念,又开始动摇起来。   *   卫燕最终还是推脱掉了沈昀,独自回了宅院。   本以为会与江桐就此成为末路,今后形同虚设、各过各的。   却不料,刚回院没多时,江桐便来登门造访了。   只不过,他并不是来问她病情的。   而是兴师问罪。   “沈昀如此待你,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   他的目光冷冽依旧,只不过今日更平添了些怒气,艰难克制的模样。   卫燕望着他,久久未答。   屋内的气氛很是沉寂,唯有更漏在滴滴答答地响,缓缓流逝光阴。   她明明是望着他,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他,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她微微弯起唇瓣,清晰平静地说道:“是否有瓜葛,你心中不是早有定论了吗?”   江桐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明显愣了一愣。   卫燕勾着唇,无比冷静道:“就算我耐心解释了,你就会信,会听吗?”   卫燕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是一种柔婉的嗓音,平静到了骨子里。   捕捉到江桐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卫燕继续说着无比清醒的话语。   “江桐,你永远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吗?你对我,从来就没有信任二字。”   “又谈何解释?”   从前他的种种不信任,她都忍着捱着,并非是胆小怯懦,或是头脑发昏、看不清楚。   只是看破不说破。   不想把事情弄僵,搞得两人无法收场。   眼下,她看淡一切。   便不会再委曲求全。   屋内冷凝的气氛凉得透人心骨。   最后,化为江桐愤然推门离去的背影。   碧草担忧地跑进来,“小姐,您又跟姑爷吵架了。”   卫燕大病初愈,此刻身子亏虚,最是禁不得气郁,她连连安抚道:“您可千万别气了,没得又伤心坏了自个儿身子。”   卫燕看向她,脸上没有沉重,唯有坦然。   “说来也怪,方才我并无伤心之感。”   碧草的眼瞳微微亮起,惊诧地望着她。   卫燕又道:“碧草,我若说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你信不信?”   碧草眼眶湿润了。   若放在过去,她定然是不信的。   正是因为全程都看着,她知道小姐对江桐的执念有多深。   可眼下,或许是大难不死、劫后重生。   让她看清了一切,从而大彻大悟。   碧草拼命点头,“信,我信。”   回想起自家小姐这些年的遭遇处境,所有的心疼在此刻都化作了泪水,漱漱而落。   “小姐,你能想开,我真是太高兴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卫燕看着碧草喜极而泣的反应,突得顿悟。   碧草是那个旁观者,所以眼下她才会对她的放下感到欣喜若狂。而她自己,却一直都是那个当局者,执念太过,深陷局中,迷失自己。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放下执念,便再无心伤。   *   是夜,月明星稀。   江宅的西跨院内,崔氏正疯疯癫癫地在后院里跑来跑去、又哭又笑,披头散发。   最近一段时日。   她每晚都会如此发病,闹得众人不好休息。   江家三爷白日要去府衙当差,本就辛苦,回来后还见到妻子这副模样,心气自然不顺,一怒之下,派人将她锁到了后院,只留几个仆妇照看。   对于这个失心疯的妻子,他基本等于弃之不顾了。   晚上回院就埋头扎进卧房里,门窗紧闭,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管不顾。   可今日江琉回来了,他可就没这般踏实了。   本想上榻睡觉,门扉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江重明!”   江琉怒瞪着他,满身凶戾、   “咳咳咳。”江家三爷被他气得一阵,抬手指着他,亦是惹得满身怒气。   “臭小子,怎么跟老子说话呢!”   “你配做我的老子吗?”江琉咬着牙,目光尽碎。“是你派人把母亲锁在了后院。”   “是不是!”   一声暴喝,他眼眶通红。   “她是个人,不是条狗!”   “你放肆!”江家三爷差点被他气背过去,拿起床头桌上的一个茶杯砸过去。   稀里哗啦——   碎在江琉脚边,满地狼藉。   “滚!”   “你给我滚!”   “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江琉红着眼睛瞪他,并未低头。   转身离去时,重重地阖上门,发出巨大一声哄响,震得屋檐上的瓦片都颤动。   他径直奔去了后院。   崔氏蓬头垢面,还在院中疯癫无状。   她突然扑倒在草丛上,口中喃喃着:“抓到了!抓到了一只大蝴蝶!我抓到了!”   江琉红着眼,朝她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母亲,儿子回来了,母亲,是儿子。”   可眼前人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呵呵笑着,眼神迷茫,只是在他面前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傻傻笑着:   “瞧,我抓住的蝴蝶,好不好看?”   江琉没绷着,留下泪来。   他一把搂住了崔氏、边哭边道:   “母亲,让你受苦了。”   “是儿子不孝。”   替崔氏净面洗漱,穿戴好干净衣物,又陪着她安然入睡后,江琉反身出了屋子。   离开屋子,他擦净面上的泪痕,去了偏院罩房。   屋内繎着微弱的烛火,一个披了黑色斗篷的小姑娘坐在屋中,已经等候他多时。   见江琉进来,她立刻起身上前福礼。   “公子。”   江琉抬手示意她起来,并未与她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她:“事情可办成了?”   小姑娘有些不好说,难以开口地动了动唇,她半张脸藏在斗篷的阴影处,看不清神情。   “回……回公子的话,事情未有办妥。”   支支吾吾了半晌,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怎会?”   江琉面色一变,那么炽烈的催情香,世间鲜少有男子能抵挡。   他本以为事情定是成了的。   小姑娘便将当日情形都说了出来。   “事情便是如此了。”   末了,她叹息道:“小茜尽力了,可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江琉答应她事情办成撕了卖身契,还她自由身,这份好处太大,她定然是尽心尽力办事,用尽浑身解数的,可无奈任务对象是个特例,她做到那个份上,也还是拿不下来。   事后,她内心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甚至觉得,就算她拖光衣服站在江桐面前,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江琉冷冷一笑。   “这个怪胎,倒是我小看他了。”   旋即他又对小茜怀柔道:“并非是你没有吸引力,实是那人脾气古怪,你再尽心帮我一次,可愿?”   小茜对恩人予取予求,道:“公子说吧,小茜定竭尽全力。”   江琉垂下眸,沉沉道:   “你该出现在他夫人面前了。”   “这段藏了这么久的事情,该浮出水面,那才好玩呢。”   *   这几日,江桐与卫燕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从前两人若算是冷淡相处,但至少见了面也会说上几句话,不会像陌生人一样,如今便是真的形同陌路,连见面都会有任何的寒暄。   并非是她想同江桐冷漠至斯,最初她还想报以微笑,毕竟搭伙过日子,两人还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至少面上不必闹得太过难看。   可江桐连一个目光都不愿给她。   每每都因遇着她而掉头背身离去。   她便也不执着于此了。   形同虚设、亦或是互不相干,便也就如此吧。   她近日预想了许多筹划。   譬如开间脂粉铺子,弄些营生作为立身之本。   譬如回京一趟,面见亲人故交,叙旧诉衷肠。   又譬如,去几个山好水好的地方,饱览大好风光。   再譬如……   卫燕把这些设想都列在了册子上,细细勾画蓝图愿景,未来桩桩件件去实现。   整个过程中。   她头一回发现,原来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走出围困的高墙,就能看到大好的风光。   这人世间,还是很美好的。   她挽起唇角,提笔在册上又勾勒一笔,初冬的淡淡暖阳,透着窗棂洒进来,落在她神情专注的身影上。   碧草从屋外走进来,她亲眼看着卫燕这几日面上的笑容变多了许多,心情也很是松快。   她笑道:“小姐,江少夫人来看您了。”   齐氏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对襟,下身是迤逦的烟罗裙,愈发衬得整个人小家碧玉、灿若朝霞。   她见卫燕看起来状态不错,稍稍放下心来。走至她身边,“弟妹,我都听说了,让你受苦了。”   卫燕起身迎她,拉她坐下说话。   “我没事,眼下身子已经无碍了。”   齐氏连连自责。   “都怪我与你兄长前些日子太忙,疏忽了来看你,你说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齐氏顿了顿,眼神闪烁起华泽。“我可真是不敢想了。”   卫燕见她伤心起来,扯开了话题,问道:“子严他如何了?”   齐氏想起江琉,就气不打一处来,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唉声叹息道:“别提了,回家后还是老样子,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闵闵回娘家住着去了。”   “陈家来人,说是要和离。”   和离。   卫燕在心中想着。   那便真是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   只因这世道如此。   男子占了高位,女子不能随随便便和离,名节二字重于山,若不是到了要恩断义绝的地步,是绝不会提的。   唯有发现夫君道德品质败坏,拿到了十足的证据,才能站在道德的高点,正正经经提出和离。   看来江琉是被陈家拿住了把柄了。   想来也是,前些日子都触了刑狱了,这就是重大的污点,可被陈家拿捏做和离的把柄了。   卫燕现在也帮不了什么了,看齐氏愁眉不展,唯有安慰。   “长嫂,子严的事情,我现在也帮不了什么……”   齐氏拉过她的手,善意道:“我知晓的。”   她如何会不知晓,如今江桐这头,是任何人都说不动的。   江桐分家后,与他们所有人都是貌合神离,心有防备,他将自己的整颗心封闭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任何人靠近了,还会得到伤害。   看着上回江轩被当场气走,看着卫燕的遭际,她对这个妹夫,早已失望透顶。   “你与子瑜……”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疼起卫燕来。   “相处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些。”   “其实分家这件事带来的打击,咱们都只看在了子严身上,可或许瑜心中所受的,不比子严少,崔氏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从小带他不薄,他就算天性凉薄,也多少是该有顾念的。”   “可他眼下被仇恨蒙蔽了心志,变成这般六亲不认的模样,可真是让人心寒。我只怕他到到最后,会走上歧途,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听着齐氏的分析,若是放在以前,或许她会对江桐生出几分同悯,可眼下,她心中再无波澜。   “长嫂,他的所作所为,从来不会同任何人商量,全凭自己做主,咱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齐氏的眸子在听她平静说完这番话后,缓缓瞠圆。   她自然是没料到卫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对江桐的事情毫不关心、就像是事外人一般。   “你……”   她喃喃想问出心中疑思。   卫燕含笑回她,娇靥梨涡浅浅,素齿星眸,美得不像话。   “是的,我放下了。”   齐氏愣了愣,旋即又笑开了,发自内心的笑,“这样也好。”   她笑得爽朗,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打心眼里喜欢的女子,由衷为她高兴。   “这是我近段日子听到的。”   “最能让我高兴的消息了。”   卫燕颔首,杏眸透亮绮丽。提议道:“长嫂最近料理的糟心事多,心情想必也不畅快。”   “不如找点事情散散心如何?”   齐氏与她一拍即合,眼睛亮起来:“喝茶还是听戏?”   “嗯——”卫燕沉吟了片刻,想了个新花样。“老是那几样多没劲,过几日,要不要一起去游湖?” 第19章 和离(开启火葬场)   ◎言尽于此,而后余生,不必再见。◎   与齐氏约好了后日去游湖,卫燕心中很是欢悦。   该有多久没有出门游玩散心了?   当真是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只记得,从前她是个极爱出门游玩的姑娘,父亲知道她喜欢游山玩水,也觉得女子多出去见见世面,开阔视野,是好的,便每年都会组织一次举家游历。   所以及笄之前,京城周边的大小山川,她就已经几乎去了个遍。   直到嫁人以后,她便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江桐性子冷僻,出游看热闹,他自是不喜。   蓦然回首,她发现,这些年在潜移默化中,因为江桐,她改了不少习惯。   爱一个是付出,先前她无怨无悔。   而放下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好似变得轻松。   晚膳之时,福叔突然来了她的屋子,脸上的神情像是藏着掖着些什么,难以言喻。   见到卫燕正在用膳,他想了想还是打退了堂鼓。   “是老奴来的不巧了,小姐既在用膳,老奴就不打扰了。 ”   卫燕瞧着他的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忍不住把他叫住。   “福叔,您来找我定是有事的,您说吧,不妨事的。”   碧草也在屋中,她走过去拉着福叔的衣袖将人拽回来,客气道:“福叔,您跟我们还见什么外、”   福叔听她如此说,鼓足心里的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吐露出来了。   “最近府里的流言传开了,说是……说是公子他在外头,好像养了人。”   福叔说完这些,垂着苍老的眉眼。不敢去看卫燕的面色。   卫燕愣了愣。   既是流言,便没有求真。   江桐的性子寡淡凉薄,在男女事上,半点兴趣都无。   这一点,通过这么多年的相处。   她非常肯定。   “流言罢了,何必在意。”   她如此说着,福叔却惊愕到瞠目结舌。   “夫人您……您当真半点都不在意?”   卫燕微微一笑,娇靥若芙蕖般清丽,美得晃人眼。   “福叔您还记不记得那日下午,您劝我时说的话?”   福叔想了想,突然回想起了那句。   “若是夫人哪天坚持不下去了,老奴也是不会怨怼的。”   他从小看着江桐长大,知道他是天生冷清的性子,无情无爱。卫燕要将他冰冷的心捂热,无异于因难而上,在教他天生没有感情的人如何爱人。   难于登天。   所以就算卫燕最终放弃了,他也不会心生任何不满。   许是情绪大受触动,他缓缓跪了下去,眸中含泪,给卫燕磕了个头。   “谢谢您这些年对公子的照拂。老奴替过世的二爷和二夫人,感谢您。”   “福叔,您快起来。”卫燕哪里受得起,赶紧起身去扶他。   “您对他,是上天的恩赐,只是这个浑小子,不知珍惜罢了。”   福叔临走前抹着泪,当年受过二爷和而夫人的救命之恩,二爷过世后,他便将所有的报还都寄托在江桐身上,他是真把江桐当自己的孩子,真心相待。   只不过,江桐如今,是在太令人失望了。   桩桩件件,连福叔自己都无法原宥。   又谈何要求夫人去做到呢?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到底令人唏嘘。   *   冬日的早晨,天气格外的凉,窗户上都结了薄薄的寒霜。   落了一夜雪,推开屋门,满地的银白。   因为约了齐氏一同去游湖,卫燕起了个早,便开始收拾梳妆。   今日她特意拿了件色彩鲜亮的茜色长裙,配着狐狸毛的斗篷,整个人像是笼在了一团白色云雾里,糯糯的像是白团子,无比的灵动俏皮。   戴上毛兜出去的时候,大半张脸笼在阴影下,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美目,美轮美奂,宛如山间的令狐,让正好进院撞见她的碧草都愣了愣。   要说是世间最纯净的山癫雪,也不外如是了吧。   碧草手里拿了封信,喜滋滋地跑过来,“小姐,猜猜是谁来的信?”   卫燕还未答,碧草就没藏住说了出来,满眼的喜色都快溢出来了。   “是老侯爷!”   听到是父亲来信,卫燕展颜一笑,接过来打开信,开始仔细读起来。   对着读着,才发现这全然是一封回信。并非是父亲主动寄出的。   当时她寄信过去问父亲的事情,此刻有了回复。   “阿曼所言之事,为父并不知晓,若江桐非说受过卫家折辱,那为父可亲赴临安,当场折辱他一次。”   阿曼是她的小字,尽管她当时心中话语委婉,可父亲回信中的话语却足见是带了气的。   除此以外,父亲还同她说想念之辞,希望她能回京城小住。   卫燕回到书房,修了一份回信,说下月回京小住,让他莫要惦念。   卫家当年是否折辱过江桐,她眼下已经全然无心深究了,既然父亲这么说,那她便选择相信父亲。   *   冬日湖上,习习有凉风拂面。   虽说已是冬日,西湖两岸的游人却半点没少,即便是在一片银装素裹中,还是有赏心游湖的雅趣。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像是天公洒下的粉屑,被风一吹,洋洋洒洒。   卫燕和齐氏叫了条小船,泛舟湖上,欣赏水天一色的美景,岸边的花木虽都已经凋谢,但湖光水色,满天飘雪,还是令人沉醉。   船夫摇着浆,小船晃晃悠悠穿过各处桥洞,趣味横生。   不知不觉,船儿泊至断桥。   哪儿游人诸多,来来往往,人影错杂。   船夫兴致颇高,朗声同她们介绍着 “二位姑娘,这西湖十景呀,最出名的就是这眼前的断桥残雪。”   “二位姑娘真是好运气,恰好遇上落雪的日子,瞧残雪皑皑,湖山之神髓,尽在此处了。”   卫燕站起身,瞧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觉心神旷达,感慨道:“怨不得古人有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这雪湖风光,实是大盛。”   齐氏听着她的感叹,不由亦起身眺望。   却在下一刻,瞳孔骤缩,定在了原地。   惊慌地说不出话来:“那……那……不是三弟吗?”   卫燕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断桥之上,江桐玄袍锦带,姿容俊美,正搂着身边的女子,共赏浩浩白雪、湖色山光。   那女子面容清艳,素齿红唇,整个身子软软地贴靠在江桐的怀中,动作亲密无间,她面上满是幸福的笑意,时不时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畔呢喃细语。   与所有相爱的恋人一样。   全然是一对恩爱璧人的模样。   卫燕心口猛然一窒。   饶是千万次告诉自己放下了,看到此情此景,却还是不由得心底泛起波澜。   她终于大彻大悟。   原来,他并非不通情爱,天生冷心冷情。   而是没有碰到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可笑。   原先十八载的人生都在围绕一个错误的想法打转,却发现原来最初最早的那份论断就是大错特错的。   跳梁小丑,无外如是。   她就是那个跳梁小丑,这么多年自导自演了一场自以为是的大戏。   齐氏从震惊中回过神,气不过想为卫燕讨个公道。“咱们上岸去,去与他理论,去讨个公道!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氏气坏了,卫燕把她拦下。   语调平静又克制。   “回去吧。”   “我想回去。”   卫燕想起那一晚,也是这个地方,人影憧憧,时光仿佛重叠。   她吹了一夜的湖风,执拗地站在桥上等,却迟迟等不到他来赴约。   原来,他并非不想赏湖,是他不想与她一起赏湖。   他也并非不通情爱。   他有心上人了。   尘封的伤疤被人在一瞬间揭开。   尽管已经放下,却还是忍不住疼得刺骨。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这些年在心上所种下的因,此刻叠在一起有多疼,便是果。   唯有挥刀斩断,方能断了因果。   卫燕苍白着一张脸回到宅中,碧草看到都惊呆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齐氏陪在她身边,也是面色差到了极点。   两人想要相劝,卫燕却径自去了房中,将二人关在了屋外,只落下一句。   “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跌跌撞撞来到桌案前,铺纸磨墨,提笔落字。   清清楚楚的三字簪花小楷。   和、离、书。   写下这三字,她心中憋着的一口气方才喘了出来,落下的咳疾又犯了,咳喘不止下,每写一行,都是煎熬。   内外,是碧草和齐氏听到动静放心不下的拍门声。   “小姐,让我们进来,我们不放心你。”   “弟妹,长嫂带你去教训他,你可千万别折磨自己。”   卫燕充耳不闻。   这份煎熬,她必须独自承受。   承受完了,所有的果报尝尽。   才能彻底了断。   是的。   方才一路上,她想到的挥刀斩断,断了因果。   便是和离。   伏在桌案前,她缓缓行笔,眸光坚毅。   一字一句写下:   “与君初相识,也曾幻得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然不辞冰雪为卿热,终是以失败为终。”   “恩怨消弭,爱恨无果,执念落下。”   “恨也罢、怨也罢,如今无爱亦无憎。”   “唯愿放下,守得始终。”   “愿与君相离。”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言尽于此,而后余生,不必再见。”   作者有话说:   官宣:火葬场已正式开启!!!撒花!!!   下本开《锁玲珑》,求宝子们点个关注支持下~   秦雅是名动河东的第一美人,生的肌光赛雪,姝色倾城,一朝被家族送入宫中,侍奉君王左右。   临朝历经六王之乱,君主早无实权,军政大权全系摄政王一人手中。   摄政王齐赫生得龙表凤姿,俊美异常。   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朝堂之上,君主被架空,群臣皆以他为尊,可谓权倾朝野。   这天下但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哪怕不择手段。   每至深夜,内庭宫人们经常会看到,身形高大的摄政王肆无忌惮的闯入皇帝宠妃的寝宫,反锁上门,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   玲珑殿内,烛火葳蕤,檀烟冉冉。   纤弱无匹的美人被禁锢在银链之下,而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的男人,凤眸深深似要吞噬一切。   “秦雅,你当初为了那样一个窝囊废背叛本王,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你信不信,本王明日便可当朝一剑杀了他。”   美人儿流着清泪,仰着纤细脖颈哀求他,“别杀他,算我求你了,你留他一命。”   男人眼中翻腾起复杂情绪,蹲下去伸手掐住了那张清艳绝容的面孔,嗓音是不容反抗的霸道。   “那就为本王生个孩子。”   【古早强取豪夺,男主霸道强制,雷者勿入】 第20章 痛苦(入v第一更)   ◎像一把利刃,扎透了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乌云遮月、夜渐深浓。   陵水巷的一处院舍内, 江桐宿在了此处。   回想起白日小茜地刻意靠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因那些动作来得突兀, 又太过亲密。   小茜是知道他不喜她近身的,每每失了分寸, 都会被他呵止。   就像今日在断桥,小茜近身后没多久。当他回过神来, 便将她推开了,且不让她再贴近。   今日在断桥, 二人是不欢而散的。   小茜哭着抱怨他不解风情,而他沉了脸拂袖离去。   他虽记挂着恩情要对小茜负责,但事实是他根本接受不了她的靠近。   所以这般的处境,实在是矛盾。   辗转反侧, 他突然想到了与卫燕的相处。   与她相处时, 他好似并不刻意避让,就算她靠近, 他也不会有这般厌恶之感。   譬如那日在江宅,江琉大婚之夜。   卫燕吃醉酒进来,杏眸朦胧, 颊上飞霞。她软绵绵得跌倒在他怀中, 撒娇般地问他能不能喜欢自己。   他一直没说出口。   那一回他心头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这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本能地迫着他。   脱口而出要说好。   可想起从前种种受辱往事,他又让自己清醒过来。将卫燕抱到床榻上,替她盖上被子。离开了屋子。   所以对于卫燕,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方要入睡。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在沉寂的夜里, 响彻了陵水巷。   “公子, 快开门啊!大事不好了!”   是福叔不停拍打门扉的叫喊声。   福叔怎么寻来了?   来不及多想, 他赶紧下榻穿鞋,披了衣裳去开门。   门一打开。   急得满脸通红的福叔就上前来,拉着他的袖子要带他回去。   “公子,您快跟老奴回去,现在就回!”   江桐皱眉,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福叔寻到此处,又如此慌乱。   江桐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让他不安起来。   他甚至隐隐有一种,大事将至的恐惧感。   福叔恨铁不成钢,气骂道:“您!您还知道在此处寻欢作乐!殊不知,夫人早已知道此事了!”   江桐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脸色沉得厉害。   “公子啊公子,看你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好事!”福叔气得直跺脚,竟不顾身份劈头盖脸地骂起来。   此刻,他并未把江桐当做小主人,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代替他的父母教训他。   江桐的所做作为,他只觉得事自己没有将孩子照料好,愧对早逝的恩人夫妇。   “你呀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怎会相信!若是老爷夫人在,如何会让您变成今天这样!”   最后,他老泪纵横,踉跄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摸着眼泪道:   “夫人留下和离书,连夜走了!”   若说方才那些话,江桐听着还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心中有愧。   可这最后一句,却如五雷轰顶、   让他的身形都跟着晃了晃。   脸颊也跟着倏地苍白下来。   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触动,全然都是不能自控的反应。   一颗心像是倏然被人撅住,死死的掐着,要掐出血来似的。   难以喘息的痛。   这时候,小茜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她鬓发未梳,拢在肩头,不少垂落脸侧,万千风情。   她见事态严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含羞带怯地问道:“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奴家有些害怕。”   “滚——”   江桐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那一声。嗓子跟裂开了似的,嘲哳粗粝,连带着清俊的面庞都变得有些狰狞。   直把小茜吓了一大跳。   江桐面色铁青,整个身子都有些脱力。   心中完全被恐惧的烟云笼罩。   那种不安放大至了极点,让他几乎要奔溃。   他突然发疯了似的,径直奔向马厩,牵了匹马,翻身上马。   利箭一般冲进了夜幕里。   他不信——   他绝对不信——   福叔一定是骗他的——   所有人都是骗他的——   那个待他如珠似宝。   陪他吃苦受累也甘之如饴。   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共赴鸿蒙。   将他看作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女子。   怎会突然不要他了?   飞奔回宅中,他跌跌撞撞一路来到后宅,一把推开那扇雕着芙蓉花的槅门。   吱呀——   门扉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黑透得如同墨染,一根蜡烛也没有点。   心头的不安弥漫至全身,让他浑身上下都像是浸在了冰泉中,从头顶到脚跟,无一处不寒凉,黑暗中,他被桌角绊倒,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有小厮听到动静前来掌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江桐跌坐在地,浑身战栗,眼露恐色。发冠尽乱,面无血色,苍白的好似一张纸。   他的眼神,此刻正直直落在桌案上。   淡黄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上面。   赫然写着三个秀气工整的楷字。   和、离、书。   这三个字,在他心中如洪钟一般敲打。   令他头疼脑涨、目眦欲裂。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他颤抖着手取出里面的信纸。   入目处,尽是凉薄的话语。   字字句句,都是与他恩断义绝。   那个从前将他爱入骨髓之人,被伤透了心后。   决定将他放弃。   最后一行,更是像一把利刃似的,扎透了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往后余生、不必相见。”   字字刺目,剖心摧肝。   她是彻彻底底抛弃他了。   福叔几人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江桐狼狈地跌坐堂中,手中攥着那封和离书。   满脸都是自嘲的笑。   他眼神空洞黯淡,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福叔很是担心,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只好静静守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捂着灼烧般的难受的胸口,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   一路走,一路叫嚷着。   “酒,哪里有酒。   “我要喝酒。”   眼下,唯有酒。   能让他短暂的忘记发生的一切。   救他脱离苦海。   *   冬日里的雪总是说下就下。   连夜离开,次朝便遇了风雪。   马车在驿站停靠休憩,卫燕和碧草定了间客房,趴在窗棂前欣赏雪景。   南方的雪到底不如北方的大气。   是种小家碧玉的温润。   又如诗人笔下的恋人,缠缠绵绵,细腻潮湿。   她有些想念京城的雪了,那片如鹅毛的大雪,是有北方人骨子里的豪爽的,很是壮丽多姿。   不知道眼下赶回去,还能不能看到京城壮观的雪景。   卫燕神思翩跹,身边的碧草突然发现了什么,拍着她的肩兴奋道:“小姐,您瞧,那马车上下来的不是齐小夫人和江公子吗,他们身后好像还有一个人。”   “是……是沈三公子!”   想到几人定是寻来给她们送行的、   碧草激动不已。   卫燕盯睛看去,果然,一辆华帷马车停在驿站门口,上头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   正是碧草说的那几人。   见到齐氏,卫燕心中亦是一片暖。   齐氏与她投缘,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情同姐妹。   昨日她连夜就走,并未派人与她知会。   没料想,今日他们竟巴巴地追来了。   卫燕奔下楼,一路小跑穿过连廊,扑在齐氏的怀里。   “盛儿姐姐。”   她轻轻唤了一声。   既然打定主意与江桐和离,那江家的人,她便也不能再以亲属相称,齐氏名唤起盛,又比她年长不了几岁。   唤盛儿姐姐是最好的。   齐氏揉揉她的脑袋,温良道:“如今确实不必唤我长嫂了,没那个辈分了。”   昨日卫燕写和离书的事,她是知晓的,说起来,她并未阻拦,昨日撞见江桐与别的女子相依相偎那一幕,她也对这个小叔彻底寒了心。   “你们怎么来了?”   卫燕执着她的手问,目光亦在江柯和沈昀身上掠过去,报以温和的微笑。   齐氏解释道:“昨日回去我便将事情说与子轩听,那时沈公子刚好在,我们放心不下就去寻你,发现你已经走了,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追来了。”   卫燕明白了过来,却又顿时觉得哪里不对劲,瞧向江柯那头。   “所以,你们是来……”   江柯见她疑心自己来的目的。温朗和煦地笑笑,“放心,大哥不是来劝你回去,是来送送你。”   “大哥,这个称呼好。”沈昀在一旁回味着他的话,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既不在自称长兄了,便说明,你也是同意卫姑娘和离了。”   “正是。”江柯放下心中负担,笑得云淡风轻。   卫燕顺势福身一礼,冲着江柯道:“那便谢过大哥了。”   众人俱是眉开眼笑。   碧草在一旁看着几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亦是笑逐颜开道:“诸位公子夫人小姐,这雪日天寒,立在门口这么久,你们不冷吗?进屋去吧。”   卫燕含笑,容色明丽。   “碧草说的是,刚好是晌午的光景了,不如由小女子做东,请你们几个吃顿饭,如何?”   几人纷纷笑着应和,一起往驿站里走。   酒桌上,他们把酒言欢,笑语声声。   卫燕喝了许多酒,醉醺醺的。   却莫名觉得一身轻松。   斩断前缘,忘却前尘。   从此人生便如新生,要开启新的篇章。   几人在驿站陪着卫燕住了多日,直至雪霁天晴,卫燕再一次踏上离去的归途。   彼时,曦光暖暖。   沈昀一席紫袍,同江柯齐氏一起立在车前送她,眉目风流,英姿如画。   他瞧着她,目光深邃如垠。   突然径步走至她跟前,在她身边轻轻吐露心事,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嗓音道:   “卫姑娘,若来日再有际会,不知沈某,能否入得你青眼?”   卫燕惊愕抬眸。   沈昀一双凤眸清冽如水,近在咫尺,带着满目的真挚,噙着笑意看她,如春水流淌过人的心田。   面对沈昀突如其来的表露心迹,卫燕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招架,只笑道:“沈公子莫要同我开玩笑了。”   沈昀却执拗起来,直勾勾瞧着她,漆眸如星。   “沈某一片真心,谈何玩笑。”   见卫燕无措。   他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道:“卫姑娘现在做不了决定没关系,沈某向你保证,他日定会再次相逢,只求到时候,卫姑娘能给我一个。”   “争取你的机会。   信誓旦旦地说完这番话,沈昀不再让卫燕再为难,遂退开几步,回到了江柯和齐氏那头去。   卫燕上了马车,冲着三人挥手,道别珍重。   “盛儿姐姐,有空和大哥来京城看我,记得常通书信。”   “好。”   齐氏靠在江柯怀中,早已泪如雨下。   卫燕亦落了泪。   马车辘辘启程,越行越远,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卫燕才舍得将帘缦放下。   人生最难是离别。   如今,她终于深刻体会。   *   自那日后,江桐酗酒得厉害。   福叔急得焦头烂额,找了不少人来相劝。可江桐拒绝见任何人,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   疯狂酗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忘却一切,平复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在福叔的恳求下,江柯和齐氏来劝过几次,都是无果、   满室皆是酒气,几丈开外便可闻到浓烈刺鼻的气味。   昏沉沉的屋子里,酒罐滚了一地,所有的书架都倒塌在地上,明显是人为推倒的。   此地像是个被人打砸劫掠的屋子。   满地皆是狼藉,满屋皆是碎裂的酒罐。   江琉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   江桐披头散发,衣着褴褛,哪还有半点往日的俊朗,简直跟个乞丐差不多。   不仅如此,他躺在那些酒罐的碎片上,浑身被扎的伤痕累累也不在乎,手中还拿着个酒瓶,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灌酒,喝完了,就把酒瓶砸在地上,听那瓷片飞溅的脆响。   江桐此刻,多像个疯子啊。   他在心中暗自得意。   而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他像是大仇得报,快意地勾起了嘴角,全然是餍足之色。   不过,单单是像个疯子。   这到底还不够。   因为,他还没把真相告诉他呢。   想到一会儿江桐知道真相,可能会生出的种种表现,江琉心中就狂喜不已。   他今日来。   是为了让江桐真的变成真正的疯子。   就像他母亲一样。   这是江桐欠他的。   他现在,要讨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折姝颜》,跪球宝子们收藏~   秦雅是名动河东的第一美人,生得肌光赛雪,姝色倾城,一朝被家族送入宫中,侍奉君王左右。   临朝历经六王之乱,君主早无实权,军政大权全系摄政王一人手中。   摄政王齐赫生得龙表凤姿,俊美无俦。   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朝堂之上,君主被架空,群臣皆以他为尊,可谓权倾朝野。   这天下但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哪怕不择手段。   每至深夜,内庭宫人们经常会看到,身形高大的摄政王肆无忌惮的闯入皇帝宠妃的寝宫,反锁上门,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   玲珑殿内,烛火幽微,满室馨香。   纤弱无匹的美人被禁锢在银链之下,而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凤眸深深似万丈渊海。   “秦雅,你当初为了那样一个窝囊废背叛本王,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你信不信,本王明日便可当朝一剑杀了他。”   美人儿流着清泪,仰着纤细脖颈哀求他,“别杀他,算我求你了,你留他一命。”   男人眼中翻腾起复杂情绪,蹲下去伸手掐住了那张清艳绝容的面孔,嗓音是不容反抗的霸道。   “那就为本王生个孩子。”   【古早强取豪夺,男主霸道强制,雷者勿入】 第21章 真相(入v第二更)   ◎气血翻涌下,竟生生咳出了一口血来。◎   江琉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阴恻恻得像个魔鬼,他提起袍裾,在他面前蹲下去, 打量着江桐,开口问道:   “没想到她走了, 你竟会这般难过呀?”   江桐并未看清来人,伸手就将手中的酒罐砸了过去, 从牙缝里挤出冷冰冰的话语。   “滚。”   这些天,但凡来人看望, 都是被他这么赶出去的,可今日这人却并未就此离开。   酒罐在脚边咕噜噜打了个转,江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江桐, 嗤嗤笑道。   “我明明记得三兄从前, 对那卫家女没有半点心思,如今这是怎么了?做出这副痴情的样子, 是要做戏给谁看吗?”   被一番讥讽的话刺到,江桐涣散的眼神稍稍凝聚了些,亦看清了来人。   他从前关系最为紧密的亲人。   四弟江琉。   江桐目光冰冷地瞧着他,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   “你来做什么?”   听他如此问。   江琉笑了, 笑得很是大声。   突然俯下些身子,眸光黑沉沉地对他道:“我来告诉你真相。”   由于江琉的言行太过反常。   再加上这一句真相。   江桐兀然感到了不安。   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惶惑,从四肢百骸展开,直至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真相?   什么真相?   难道——   心中隐隐生出了猜想, 而那个猜想的结果是他完全不敢想下去的。   若是想下去, 他恐怕会当场崩溃。   看着江琉沉得阴鸷的面孔。   在他开口时, 江桐整颗心脏都开始战栗。   “小茜是我派来的。”   轰——   江桐脑中一声巨响, 脸色一下子苍白到了极点。   “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江琉蹲下来,直勾勾地瞧着他,一字一句清晰道:“哦,就从她无意间在江边捡了你贴身的石佩说起吧。”   江琉残忍地笑着,徐徐吐露真相。   小茜的每一次出现、每一个行为、甚至每一句话,都是他在背后操控着的。   而江桐,竟全然信了。   他把自己交代小茜如何取得他信任,并且如何离间他与卫燕的事情。   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   末了,他得意地笑起来:“三兄,弟弟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从前你并不想娶卫家女,只觉是被逼迫、不得已为之,如今她与你和离,你再不受纠缠,不该高兴吗?”   江琉的话句句刺骨。   江桐只觉一颗心被人扯裂了,撕碎了,分崩离析的痛。   江琉继续诛他心道:“所以,救你的人,根本不是小茜啊,小茜是我杜撰的。”   “哈哈哈,全是我杜撰的。”   “所以到底是谁把你从悬崖下救起来,又是谁拼了命也要把你从那深山中带出来,是谁呢?”   江琉的话宛如五雷轰顶。   江桐的眸子倏然张大,震动不已。   江琉继续刺激他。   “你猜中了,是那可歌可泣的卫家女,是她把你从深山背出来的,她发着高热,光着脚,拖着你在山林走了一天一夜,方才碰上了我和长兄。”   江桐几乎崩溃了,眸子一点点变得猩红无比。   卫燕没说,他亦不问。   他从来不知道,是她费劲千辛万苦,救他出绝境。   甚至还误以为,是旁人救了他,而被她抢了功!   江琉很高兴看到江桐如此反应。   越说越激动起来:“啧啧啧,想想那日遇到她的样子,我真是无法用言辞来形容,怎一个可敬可佩了得,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一双脚连着小腿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却还是死死咬着牙,一步步带着昏迷不醒的你往前走,倒在我怀里的时候,她浑身烫得惊人,我和兄长都不敢相信她竟能这般撑着走了一天一夜。”   “说是奇迹,也毫不为过呢。”   江琉话字字诛心。   “不要再说了!”   江桐听得五脏六腑都似在翻搅的疼,痛不欲生。   想到卫燕为他的付出,却被他屡屡误解。   他悔之不及。   对她好的命都可以舍弃的卫燕,他如何还能误会她去招惹旁人!以为她对自己不忠!   他实在是不配为人!   江桐双目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咳咳咳。”   气血翻涌下,竟生生咳出了一口血来。   那是大一滩暗红的血迹。落在地上惊心刺目,不少沾染在他的白衣上,洇染开层层的晕。   他目光破碎,苍白的面上此刻沾了鲜红的血,凄厉无比。   他突然想起,当初卫燕在昏迷后醒来,刻意不让他瞧见腿上伤痕的种种举动。   她事事都是为他着想,甚至不愿让他记她的恩情。   不想让他感到亏欠。   他亦突然明白了!   朦胧晦暗的场景下,与他肌肤相亲、只为让他褪热、舍了身子也要救他性命的那个女子。   到底是谁!   心脏像是要被人攫裂了。   他双目猩红,嘴角挂下血珠,突然挣扎着站起来,要同江琉拼命。   所有的悲痛在此刻化作滔天的恨,他将江琉扑倒在地上,伸手便要勒他的脖子。   陷入了复仇的癫狂。   “我杀了你。”   江琉被他压在身下,眸中却没有半分慌乱。   反而变本加厉的刺激他。   “光这样就受不了了?你可真是没用。”   他弯起唇,阴声道:“三兄,你扪心自问,我的挑拨为何会这般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呀?”   江桐浑身一怔。   目光中的惊恐一点点汇聚,最后变成了滔滔汪洋,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原因自然是你呀。”   江琉挽唇,看着江桐被折磨的样子,满心舒畅。   “若不是你对她毫无信任、对她冷漠寡淡、看她处处厌烦、又怎会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来报复你呢?”   江琉趁着江桐失神之际,摆脱他的禁锢,从地上爬起来,抚平衣襟,慢条斯理道:“归根到底,错在你啊,三兄,你说是不是?”   江琉的话锋利如刀,刀刀扎在江桐的心上。   可偏偏他说得没有错,这才是最诛心的。   江桐攥紧了拳,整个几乎被抽干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   “为什么要报复?”   “为什么?”江琉桀桀而笑,既张狂又悲凉。   “你毁了江家,毁了母亲,亦毁了我!”   “我为何不能报复你?你把我的婚事毁了,陈闵闵她不要我了,你又为何能得贤妻相伴,逍遥自在?”   他捂着眼睛,掌中一片华泽,旋即一把抹去,啐了一口。   “你不配。”   “我告诉你,小茜处的香很熟悉是不是?”   江桐身子一僵。   江琉笑起来,“你应该没想到吧,那同卫家女身上香是一模一样的,我故意拿来恶心你,就想让你知道你对她,有多么不在意,你有多么对不起她!”   “江桐,你六亲不认、冷血无情。”   “你配得上她这么好的人吗?”   江琉说到最后、话音愈重,仿若砖石,沉沉地砸在江桐心上。   “配不上。”   良久的寂静,江桐低低地诉了一句,眼圈通红。   不知是在自嘲,还是愧疚。   他整个人瘫软下去,跪倒在了地上。   江琉离去前,仍在控诉。   “江桐,你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圆满,如今,我亦毁了你的。”   “咱们今后,两不相欠。”   说罢,他像是出完了所有的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咳咳咳、”   留下江桐半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咳嗽不止,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蔓延出来。   点点滴滴落在地板上,黏腻又腥臭。   江琉的目的达到了。   他的每句话,都在他心上砸出个窟窿,回想一遍,就是寸断肝肠。   所有的过错,都在他身上。   江琉只是个导火索,他若有一分错,那他便有十分。   屋内的光线暗得很。   到处都是阴沉沉的。   江桐缓缓倒在地上,眼角处滑下一片晶莹。   他所犯下的过错,哪怕用余生来赎、恐怕也不够了。   *   十日后,在兜兜转转,从水路陆路几番   周转后。   卫燕回到了京城。   一路上,因为考虑两个弱女子出行,沈昀替她们请了可靠的镖师相护。   此刻到达京城后,二人便辞别了镖师。   叫了马车,自行往侯府而去。   三载未归,并未觉物是人非,相反,到处都是熟悉的样貌。   一路上,那熟悉的街道,铺面,摊子,都让卫燕感觉到了一种回归故里的怀念感。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马车、琳琅满目的街市,心底犹然而生一种安心、惬意的感觉。   这种熟悉的感觉。   真好。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   卫燕同碧草下了车。   府门口两只气势威武的白石狮子风采依旧,门庭高阔,护卫林立。   安远侯府四个鎏金大字高悬门前,让人只远远观望一眼便生敬畏之心。   这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家。   此刻,久别归故里。   她心中自是不生欢喜。   门口的老仆认出她,赶紧飞奔着去府中通报。   “二小姐回来了!”   “二小姐回来!”   一声又一声的喜报,随着众人的互相传达,响彻侯府每个院落。   卫燕拉着碧草迈进大门,方走至影壁处,家中亲人便齐齐赶出来迎她了。   看到为首的父亲。   一席黑袍,风采依旧。此刻瞧她的目光却是闪烁不定,泛着泪光。   她没忍住激动,朝父亲飞奔过了去。   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父亲,女儿想您。”   这些年,所有的辛苦和不易似乎都有了个感情的倾泻口,像是个在外受了委屈,归家朝父亲宣泄的孩子。   靠在父亲的肩头,卫燕的泪水哗哗而落。   作者有话说:   还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下粟粟~感谢在2023-01-31 12:43:31~2023-01-31 17:2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放妻   ◎还需父兄去趟杭州要得放妻书,到官府改换户口◎   是夜, 安远侯府。   硕大的凝辉堂内,此刻正灯火通明。   琉璃灯高悬,光华流转, 照得屋内各处家具摆设明丽堂皇,婢女们鱼贯而入, 把一道又一道珍馐美食端上桌子。   为了庆贺卫燕归来,继母小越氏特意设下一大桌酒席, 举家齐坐一堂,热热闹闹地庆贺她归家。   安远侯卫凌面南坐在主位上, 卫燕就挨着他坐在边上,从小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长姐卫瑄坐在她另一侧。长姐是得知她回来的消息,特意回门来的。   除此以外,便是她的亲长兄卫峥、长嫂何氏。继母小越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 二弟卫岷和三妹卫英, 还有姨娘林氏和幺妹卫珠,卫珠年方五岁, 还是个奶声奶气地黄毛丫头。   一家人坐在一处,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长姐大她七岁, 性子最是体贴, 还像未出阁时那般处处关照她,时不时起身给她添菜。   “这个水晶虾饺是你从前最爱吃的,多吃些。”   看着碗中堆得满满当当的菜品,卫燕哭笑不得。   眼中却无端湿漉漉的。   都说长姐为母, 母亲死后, 长姐是把这一点做到无微不至的, 就算嫁了人, 也总把她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从前习以为常,好似没太大感触,眼下却心中激荡。   卫燕轻轻拉了拉卫瑄的衣袖,让她坐下别忙活了,由衷道了句。   “谢谢长姐。”   卫瑄神情一顿,旋即笑开,她本就生得温婉,笑起来水一样柔和。   “你这孩子,出去那么久倒跟我生分了,小时候,咱们之间可没那么多讲究。”   卫瑄话音落下,众人皆笑。   卫燕垂下眼睫,亦跟着莞尔笑起来,与大家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   “好了,别打趣了,让二妹妹安心吃饭吧。”   许是怕卫燕尴尬,长久没说话的长兄,突然开口打断了大家的笑闹。   卫燕瞧着他。   卫峥本就生得俊朗,心中这些年在营中历练,体格愈发魁梧、五官愈发硬朗,看起来很是英武不凡。   长兄最是个直肠子,漂亮话不会说,每次都是直来直去。   可卫燕却知道,他最是口硬心软,每每想起当初他送她远嫁,临别时那通红的眼圈,和压制不住抖动的肩膀。   卫燕心中就会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此刻长兄成功把现场气氛冷下来,卫燕仍旧是觉得可爱的。   长兄的夫人何氏打起了圆场,她眼下是怀了孕的,大约四五个月,已然显怀,她模样生得亦好,杏眼菱唇,笑意明媚。   “平日可没见夫君这么维护过谁,可见二妹妹在夫君心中是第一位的。”   众人笑起来,小越氏已手掩唇,促狭笑起来,“你们瞧瞧这老大媳妇,我怎么感觉,好像闻到了醋味呀。”   众人又是一团哄笑,年方五岁的小妹妹卫珠,扎了双髻,簪了两朵红色绉花,眼睛又圆又亮,格外俏皮,稚声稚气地呢喃起来:   “哪里有醋鱼,囡囡要吃醋鱼……”   大家笑得合不拢嘴,齐姨娘见状赶紧把她的小嘴捂起来,有些难为情地朝主位上的卫凌道,“侯爷,小孩子不知礼数,要不我带下去给奶娘照管吧。”   林氏到底是姨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平日她是不能跟众人一起上桌的,今日是小越氏非要把她拉来,说是侯爷的意思,她本就拘束,生怕不合规矩惹了侯爷不快。   “这有什么的。”卫凌是个爽快人,朝她摆摆手道:“瑶娘你就是太拘束,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的。”   瑶娘这才又一次坐下去,她低垂着眉眼,脸颊却有些红了。   在卫燕的映像中,这位父亲后来娶的姨娘,总是小心谨慎的很,生怕半点行差踏错,明明她也是花一般的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却因为做妾的身份,处处矮人一头。   世道所致,令人唏嘘。   齐姨娘容貌毓秀,只因出生卑微了些,便被人送给了父亲做妾室,那都是些官场上的陈年旧事,很难评说是非对错。   卫燕望着卫珠,想起临走时她方才两岁,还是蹒跚学步的小不点,如今却这般大了,面容灵秀,有些父母的影子了。   卫燕感叹道:“一晃眼,珠儿这么大了,都是小美人了。”   卫瑄笑起来,“别提珠儿了,我的临儿也大了呀,今儿来的匆忙,没将他带上,明个儿让奶娘带来,让你好生瞧瞧。”   卫燕想起临别时尚在襁褓的小侄儿,软软糯糯的,像小白团子,还咿咿呀呀地不会说话。心中又是一阵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了。   “好,我当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卫燕如此说着,众人面上皆是笑盈盈的,桌上的气氛很是松快。   可再快活也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小越氏的一句话,让气氛瞬间凝住了。   “咱们燕姐儿既然喜欢孩子,那可不得抓紧点儿,自己也生上一个。”   话题转至她身上。   卫燕手中的筷子一顿,是了,前些日子写信来,只说自己这段日子得空了会回家小住,整个侯府上下并不会知晓她要与江桐和离一事。   可这件事早晚是要说的。   卫燕迟迟未开口,气氛当场就凝住了。   众人心中纷纷起了猜测,面上笑意也都消散了去。   卫峥的指节攥地咯咯响,筷箸在桌上一扔,气得拔坐而起。   “是不是那劳什子欺负你了,你等着,长兄回头陪你去一趟杭州,定给你讨回公道。”   卫峥气血方刚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前些日子他看了卫燕寄给父亲的家书,为了问父亲当年卫家是否有折辱江桐一事。卫燕在信上提到了二人这段日子因误会产生的不睦。   他当时就心疼不已,气不打一处来,想直奔杭州去给妹妹讨个公道,感情她妹妹千里迢迢嫁过去,就是被这劳什子误会受气的。   卫燕久久未回应。   卫凌亦跟着说道:“女儿,若是碰上了什么为难事,说出来,为父替你做主。”   卫燕垂着眸,长睫微动,虽未说话,面容却沉静似水。   她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可她没答,气氛就固在那里,很是凝重。   末了,她深吸一口。   不再犹豫,决定将事实说出来。   她抬起清凌凌的一双眸子,轻轻弯起嘴角,告诉众人真相。   “我已与江桐和离。”   卫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平淡如水,面上无波无澜,好似天生是个无情无爱之人,对和离这件大事不会生任何波动。   殊不知,她的感情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消磨殆尽的。   众人瞠目。   他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前卫燕对江桐的执着,全家人都是看在眼中的,眼下突然全然放下,他们自然会惊愕万分。   卫燕静静坐着,等待着全家人对她的审判。   毕竟,这世道男尊女卑,女子和离后,难免受到世俗的非议,很难再寻到好的婚配。   不过她既然回来,便已想到要应对那些是是非非,早说晚说,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下就说出来,倒也如释重负了。   出乎意料的是。   最先反应过来的父亲面上丝毫没有愠怒,反而是大悦,他欣喜若狂地抚掌,朗声笑道:“好啊好啊,不愧是我卫家的好女郎!”   若不是在场人都知晓他豪爽的性子,恐怕会以为他当场气得疯怔了。   却听卫凌继续喜不自胜道:“女儿,你可不知道,这三年来,父亲时时刻刻都担心着你远嫁异乡,再加性子太过优柔软弱会吃大亏,眼下你能想明白,当断则断,为父实在是太开心了,做梦都要笑醒啊!”   卫峥也露出了爽朗的笑来,他话虽难听,但理不亏,字字句句都是为卫燕着想。   “我早就说了,远嫁要吃苦,你就是不信,不让你撞一回南墙,你是不肯回头的,眼下回来了,便好好在家中住着,慢慢挑选良婿,长兄养你。”   卫凌心情大好,调笑儿子,“你养妹妹?你区区一个校尉,有多少俸禄?”   何氏在一旁帮夫君说起话来,“父亲你可别小看阿峥,让他养,这样能推他多挣些军功,回头我和未出世的娃儿就有了指靠。”   她边说边摸着肚子,众人被她逗乐,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卫燕没想到,一家人的反应,竟然都是替她高兴,给她底气。   卫燕的眼眶红了。   心中溢满了感动。   长姐察觉到她情绪的起伏,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说着知心话。   “不管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回来就好,以后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处,便比什么都好了。”   她摸摸她的头,动作轻柔,“咱们燕儿最好了,花颜玉色,兰心蕙质,怎会觅不到良人,好日子在后头呢,咱们慢慢来。”   卫燕的心又软了一层,只觉得被幸福包裹着,真好。   听着卫瑄的话,长兄却是想到了什么,沉着脸冷哼起来,“过去?哪这么容易?既然要和离,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妹妹你说出来,那畜生是怎么欺负你的,我同父亲去杭州给你讨回来。”   卫燕现在想起那些脑子就是涨的,既然决意与过去斩断,便不想再去提了。   她摇了摇头,只道:“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不过眼下和离书只我一人写下,算不得数。”   “还需父亲和兄长去趟杭州,要得一封放妻书,再到官府改换户口,方能作数。”   卫燕徐徐说道,思路很是清晰,她现在,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卫凌颔首,“行,此事包在我和你长兄身上,这几日你就呆在京城,不必多心。”   卫峥却还是有些不依不饶,“妹妹既不不肯说,回头我有的是办法让那厮开口说。”   何氏怕他弄出事来,劝道:“夫君休要鲁莽。”   卫峥对妻子还是很温和的,安抚道:“放心,只要他爽快和离,大方还来妹妹当年的嫁妆,我定不会太过为难。”   “若是他不情不愿,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说:   好吧,有个护妹狂魔的哥哥,男主下章大概率又要挂彩。 第23章 不愿   ◎“江桐不愿和离。”他擦去唇边血迹,目光执着近乎偏执。◎   卫燕回到侯府没几日。   京城便又下了一场雪。   这着实满足了她回程路上的心愿, 看一场酣畅淋漓的北国之雪。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如白羽,如碎玉, 纷纷洒洒、落地无声,不出半日, 到处便都是银装素裹的境界。   像是要将世间所有的污浊掩埋。   卫燕约了从前密友未央公主长乐,于观雪台相见。   长乐是明和帝的三女, 安佳贵妃郭氏所生,方及笄的大好年华, 居宫中明华殿,蜜糖罐里宠着养大的,性子自然娇贵些,素爱华服锦衣、脂粉首饰。   她与卫燕相交甚好, 还得从那次卫燕对她的当众维护说起。   那时候皇宫举办百花宴, 文武百官、大臣家眷都齐聚御花园。   人影杂乱,她豢养的小犬雪球却在这时候丢了, 情急之下,她唤了宫人到处寻找,弄得场上人仰马翻。   此举惹得明和帝不愉, 当众责骂了她。   这时候, 昔日交好的姐妹尽数作壁上观。   只有素不相识的卫燕,站出来替她说话。   明和帝面前,卫燕丝毫不乱。   直言自家也养犬,故明白公主因担心小犬在杂乱中被踏伤, 从而才会关心则乱。   全了明和帝的皇家颜面后。   她又直言公主性子纯良, 只是法子用错了。   而后, 在众人惊愕中, 卫燕拿了一块肉骨,蹲在低矮的灌木从前作诱,雪球果然屁颠屁颠跑了出来,被她一把抱在了怀中。   自那以后,长乐对卫燕又敬又佩,再加卫燕与她意趣相投,关照爱护。便将卫燕视作亲姐般的存在。   当初知道卫燕要远嫁杭州,她气得几天几夜都没睡,直言要与她“恩断义绝。”可真正分别那日,还是眼巴巴地一路跟着,送了她十几里远。   所以昨日接到卫燕送到宫中的信,天微亮就坐着车架前来赴约了,还特意换上了鲜亮明丽的新衣,想以最好的样子迎接她。   卫燕来到观雪台的时候,楼上已然是人声鼎沸了。   此处是京城观雪、围炉煮茶的最佳之地,所以经常是人满为患,需得前一日就将位置定下,方可有地方落座。   观雪台并非是露天的看台,红漆木柱环伺,上头建了琉璃顶,遮蔽风雪,四面设轻纱帷幔,美轮美奂,地上铺了软毯,各张桌案下俱生了暖炉,三五好友小聚,围坐着品茗赏雪,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天冷,她披了狐裘出门,雪白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水眸,长睫纤长飞卷,瞳孔黑亮透明,宛若山林间的一只灵狐,让人见之便丢了魄,恍了神去。   玉貌仙颜,肤光赛雪、   雪中,她沿着白石台阶徐徐往上走,执伞的手袖口微落,露出一截纤若无骨的玉腕。身姿窈窕,倩影优美,远远看来可入画卷。   待她登上观雪台,徐徐走进堂中时。   周遭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她身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燕的美,让人呼吸都为之凝滞。   长乐瞧见她,起身便朝她奔过来,紧紧拥住了她,眼泛泪光。   “姐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声姐姐,让卫燕亦为之动容。   她安抚着拍拍长乐的背,拉她回到桌前落座。   “好了,我这次回来了,便再也不走了,长乐别难过了。”   听卫燕如是说,长乐面露激动之色,杏瞳亦亮的出奇。   “姐姐说话可当真?”   “嗯,千真万确。”   卫燕朝她淡淡一笑。   “我已和离。”   她说话时,没露半分悲戚,平静地好似这件事并未发生在她身上,而是毫不相关的旁人事。   长乐愣了愣。   但回过神来后,便是喜不自胜。   她绕过身子做到卫燕身边,软软的身子便贴上来了,两只柔夷挽在她臂弯,脑袋靠在她肩上,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我就说远嫁不好。那臭男人有什么值得嫁的,我从前就跟姐姐说了,往后父皇替我开了府,你就搬倒公主府来和我同住,男人有什么好的,若姐姐想要,咱们就在府里养上几个,何苦非要把一颗心交出去。”   “大庭广众下长乐不可说这些。”卫燕听她大咧咧地说着,毫不顾忌旁人,赶紧将她的嘴捂上。   “回头被你父皇听得,又该罚你抄书了。”   长乐却努了努嘴道:“怕什么,如今姐姐你回来了,姐姐会帮我的,不是吗?”   思绪回转,想起从前多少个替她熬夜抄书的深宫之夜。   卫燕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她还真是拿着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没办法。   既然没办法,那边只能——   宠着呗。   “我就知道姐姐最宠我。”   长乐见她虽摇头,笑容却是宠溺的,对卫燕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把头歪在她怀里撒娇。   “姐姐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二姐和她那几个拥趸,有多么讨厌。”   她说的二姐,是惠元贵妃之女长姝,因为年岁相仿,从小就喜欢在父皇面前与她争锋相对,暗中使绊子让她出丑。   百花宴放走小犬那次,也是她的手笔。   “往后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卫燕将她拥在怀中,捋了捋她垂在身后的青丝,完全把她当做自家小妹般来爱护。   有小厮端来炉子茶具和点心。   两人对坐,开始煮水烹茶。   长乐兴致勃勃,问个不停。   “那姐姐接下来,打算在京城做些什么?”   卫燕想了想,莞尔地弯起了唇瓣,俏皮道:   “我呀,打算干一番事业。”   长乐眼中顿生了光、   男人有什么好的,事业才香,她看着卫燕,满是崇拜,觉得想搞事业的姐姐浑身上下连带头发丝都在发光。   “什么事业?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干吗?”   “嗯。”卫燕微微笑道,“我想过了,一个人干恐有些吃力。若是有公主的助力,那便再好不过了。”   长乐高兴坏了。   “快说道清楚。”   卫燕颔首微笑,“咱们合伙开间脂粉铺子。无论盈亏,收益风险共担,如何?”   “好。”   长乐一口便答应下来了,一个劲的点头。   卫燕心中又是好笑又为她将来担心。   什么都不问就应下生意,长乐是在是太过单纯天真了。好在是碰到了自己,不然,被人卖了或许还替人数钱呢。   简单说了些要筹备的事项,卫燕看着天色不早,便与长乐暂行辞别,约了来日再叙。   回去的路上,卫燕瞧着满天飞雪。   想到父兄去临安已有数日。   也不知事情办得如何了。   *   冬日的杭州并不暖,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卫凌和卫峥带了一对人马将江桐的家宅团团包围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如有雷雨将至。   比天色更深沉的,是黑压压的北营兵,他们训练有素,披坚执锐,浑身都泛着摄人的冷光和寒意。   所到之处,无形的威压四散蔓延。   跟街坊邻居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卫凌卫峥身着凛冽铁衣,满身武将威仪,大步迈过宅门,步履铿锵往后院走。   “江桐在何处,让他出来。”   “侯爷……侯爷,您……您不能私闯民宅呀!”   见卫凌卫峥闯宅子,福叔出于责出面相阻。   却被卫凌身边的亲兵一把推开,落叶似的软倒在地上。   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让阿秋跑进书房告知江桐,好做应对。   “阿秋快叫公子出来,就说安远侯来了。”   “好。”阿秋连忙应下,朝后宅内院狂奔,推开书房的门,却不见江桐的踪迹。   廊下,江桐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了。   立在院中,与卫凌卫峥迎面相对。   卫兵将他团团围住,江桐立在那儿,身形单薄,面白如纸,唇无血色,浑身上下尽显破碎。   江琉走后,他大病了一场,身子瘦削了不少,清癯地已承托不住身上的宽袍,素白衣袂在风中迤逦摇曳,好似风大些,就能将人吹走。   福叔过来的时候,便不敢置信地看到。   江桐朝卫凌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深躬地行了个大礼,恭敬唤道。   “岳丈大人。”   福叔之所以如此震惊。   只因从前,江桐对卫凌从未有过恭敬,他高傲的脊梁骨,也从未对这位武侯弯折过,哪怕一次。   可卫凌并未领情,他别过脸去,硬朗的侧脸在盔甲之下,刚毅如刀,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住口,本侯可不是你的岳丈。”   江桐并未知难而退,他转身朝着卫峥亦躬身行了礼。   “兄长。”   卫峥本就不待见他,此刻更是被他这句前所未有的兄长激怒,气血上涌便要冲出去将他掀翻在地。   “从前做什么去了,现在假惺惺的什么意思!”   “够了!”   卫凌却将他拦下,让他心平气和些。   卫凌年少时也曾血气方刚,脾气急躁,不过岁月沉淀之下,总归是会让一个变得沉稳。   他时刻记着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是问江桐要放妻书和嫁妆,而非打打杀杀。   至于着满院的列卫,不过是震慑,而非真的要喊打喊杀。   故而他平复心绪,徐徐开口同江桐交涉。   “本侯今日带着阵仗来,并非是要压你。”   “行军打仗,亦讲先礼后兵,上善伐谋、其次伐交,伐兵是下策。”   “所以,本侯此番来,是想同你交涉。”   一番话,把在场之人都震慑了。   饶是活了大半辈子,看过大风大浪的福叔,都不由在心中感佩,不愧是从前的威武大将军,恩威并施,熟通人性。   江桐不语。   卫凌继续循循善诱,“你做的亏心事,本侯已然知晓,此行不容于公义,我女儿可以此与你提出和离。”   “今日来,本侯非要强逼,只要你自行写下放妻书,并归还当年燕儿出嫁时所带嫁妆。”   “从此后,两家便再无干系,本侯亦会即刻带兵离开,还你清净之地。”   “怎么样,可想清楚如何做了?”   江桐孤身立在那里,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袖笼中的指尖却掐在掌心,几乎嵌入皮肉。   久久未言后。   他抬起苍白孱弱的脸、   目光却没有一丝闪躲。   “燕儿的嫁妆从前被江家所占,如今收回,全置于后院罩房,分文未动,岳丈可尽数拿去。”   “至于放妻——”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目光坚定。   “恕小婿不愿。”   话音落下,满院沉寂,卫凌卫峥二人面色铁青下来。   气氛顿生肃杀。   卫峥被他激怒,怒目圆睁,再也忍不了了,一脚便踹了过去。   “不要脸的东西。”   江桐当胸被他踹了一脚,那一脚力气又极大,本就憔悴欲坠的人,便像纸燕一般。   飞出了几丈远。   他跌倒在地上,鲜血从喉间涌出,自嘴角溢出了出来,斑斑驳驳染了白净的面颊。   卫峥还未解气,大步走过来,狠狠拽起他的衣领,目光凶如狼。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嗯?”   江桐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吞咽下口中腥甜。   目光执着近乎偏执。   “江桐不愿。” 第24章 代价   ◎江桐蜷缩在地上,白衣被鲜血染透◎   翌日, 雪霁天晴。   只是街道上积雪还未消散,阳光落在上面,跳跃着点点金芒。   街边不少稚童在堆雪人, 穿着色彩鲜亮的棉布袄,脚上蹬着羊皮靴, 头上带着虎头帽,雪白圆润、煞是可爱。快活的笑闹声响彻整条巷子。   卫燕坐在马车里, 看着车窗外的景象,颇觉心情大好。   碧草见她面露喜色, 笑道:“小姐这般喜欢孩子,回头见到小侄儿,岂不是更高兴地没边了。”   卫燕莞尔颔首,“孩子天真无邪, 无忧无虑, 多招人喜欢啊。”   两人正说着话。   马车已驶至安国公府门口。   卫燕今日是来安国公府拜访长姐的,故而手中提着篮子, 带了些许礼。   安国公府门庭高举,气派恢弘,连门口的小厮都衣着不凡, 两人上前, 说明身份来意,小厮便连忙恭恭敬敬地朝她作揖,嘴甜道:“原来是小姐,快请进, 二少夫人在正院, 我带您去。”   说罢, 小厮迎着她往里走, 穿过连廊,跨院,又走过一小片竹林,来到了一处气阔的厅堂。   卫燕从前就来过此处、   长姐嫁给安国公世子陆衍后,就一直住在这正院的德辉堂。   此刻,卫瑄正在花厅中安排一批新来丫鬟们活计,她面容沉着,气度从容,丝毫没有半分平日柔弱,俨然是一副气势威然的当家主母派头。   卫燕站在厅外等着,并未让小厮进去通报,不想打扰长姐正事,想着等她处理完事情,再进去同她说话。   卫瑄却不经意瞧见了她,卫燕立在院中一株旁逸斜出的腊梅之下、   肤如凝脂,笑意盈盈,美不胜收。   卫瑄的眸子立刻亮了,她板着的沉肃的脸也在此刻变得温婉、即刻寻了由头。把那些丫鬟打发走了。   “都知道该怎么做事了吧,下去,明日再来听训。”   “是。”   丫鬟们顺从着应声,低垂着头,纷纷退了出去。   卫瑄朝卫燕招招手,亲昵地唤她:“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到姐姐身边来。”   卫燕屁颠屁颠地跑进去,身上的狐狸斗篷亦跟着上下起伏,像是涌动的海潮,格外的俏丽活泼。   “长姐。”卫燕扑在她怀里,感受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   卫瑄轻拍她的背脊,“怎的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长姐也好提前去门口迎你。”   卫燕把首靠在她肩头、乖顺道:“今日来了,才知长姐平日管理后宅是这般操劳,往后我该更懂事些,不让长姐操心。”   卫瑄云淡风轻地笑笑。   “毕竟我是长房嫡媳。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卫燕笑眯眯的,杏眼完成了月眼儿。   “姐姐可镇后宅,姐夫可安朝堂。你们两个当真是珠联璧合,举世无双。”   卫瑄见她不但夸自己,还把当京兆少尹的陆衍也夸了进去,不由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宠道:“你呀,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总想着讨我欢心,走,跟我去书房,带你去看临儿。”   卫燕跟着她去了书房,书房里,陆非正在跟着先生念三字经,他才四岁,坐在桌案前,唇红齿白的一个小白团子,带着顶小帷帽,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家雀儿那般乖巧,整个人还没书桌高,动作却认真,双手伏在案上,神情专注。   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童声稚气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念到“苟不教。性乃迁。”那里,他突然停下来,眨着好奇的眼睛问道:“先生,小狗为什么不叫。”   小孩儿天真烂漫,仰着脖子一脸较真。   先生拿他没办法,耐心与他解释道:“此苟非彼狗,往后你便明白了,眼下先背出来,即算你过关。”   他又瞧见站在门口张望的卫瑄卫燕,便顺势道:“好了,今日便先到这儿吧。”   卫瑄走进去,对先生有礼道:“先生,让您受累了。”   先生笑着说客气,离开了书房。   卫燕走到小白团子身前,半蹲下身子。   “小狗为什么不叫,姑姑告诉你好不好?”   小白团子抬头看他,眨巴大眼睛。   “姑姑,你是我哪个姑姑?”   小白团子不认识她也是正常,毕竟当初她离开,他尚在襁褓。   遂弯了弯唇同他道:“我是你亲姑姑,嫡嫡亲的姑姑。”   小白团子看着她,眸子缓缓张大,不敢置信的样子。   “你是我亲姑姑,我有个仙女做姑姑了?”   此话弄得卫燕倒有些难为情了。   卫瑄在一旁抿着嘴儿偷笑。   卫燕牵起小白团子的手,带他出门去。   “走,姑姑带你去院里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苟不教”。”   小白团子本怕生,同她却是一见如故,许是刻在骨血里的亲情所致,没一会儿便对卫燕又黏又亲热。   两人在院中逗狗,笑得合不拢嘴。   卫瑄在一旁笑看着,场面其乐融融。   丫鬟突然带了个人过来,轻声对她道:“二少夫人,四小姐来了。”   卫瑄抬眸,不远处站着个打扮素朴的妇人,梳着垂缳,素钗布裙,未施粉黛,身形娇瘦,水眸盈盈,弱不禁风的模样。   若是外人不知,定猜不到,这是国公府出去的姑娘。   陆月是陆家三房庶出的女娘,她出生不好,是陆家三爷流连烟花巷柳,同风尘女子所生,所以从小受人指点,尽管小心翼翼,在府中的日子却过得很是艰辛。   可这还不算,上天好像对这苦命女孩尤其不公,去岁陆家三爷将她许配给了镇南侯的四子卢狄为妻,才是真正她噩梦的开始。   卢狄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高门之家的贵女见着他都绕道走,尽管家世门第高,也没有哪家的父母敢让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   他脾气暴戾,好酗酒赌钱,流连脂粉香,挥霍无度。原先还在赌场把人打伤惹过官司。   而陆月本就是懦弱的性子,嫁去卢家后,日子可想而知。   卫瑄虽心疼这个堂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毕竟是人家镇南侯府的家务事,她没法子把手伸那么长。   陆月走上来,怯生生的,半垂着身子,小脸苍白清癯,“二嫂。”   卫瑄颔首,朝她和善地笑笑,“四妹回来了。”   陆月牵动了下嘴角,是个变扭僵硬的笑,她有些为难地张口,瞳孔水润闪烁。   “从前我屋里的东西,二嫂能替我典卖换成银子吗?”   卫瑄默了默。   陆月赶忙补充,态度卑微满含歉意。   “哦,多少都行的,本也没什么好东西,二嫂随便看着典卖了就行。”   卫瑄知道,定又是她那个凶狠的男人逼她来讨银子用了。   “东西且留着,那都是你从小到大的贴身物,怎能说卖就卖?”卫瑄摇了摇头,平易近人同她道:“回头我叫彩月去账房给你支些银两,二十两够不够?”   陆月点点头,眼中饱含着泪。不住的鞠躬,拜谢道:“多谢二嫂,多谢二嫂。”   她就差跪下来磕头谢她了,卫瑄瞥见陆月半弯身子时,颈项露出的斑驳伤痕,青紫一片。   赶紧将她扶起来,眼中泛起水泽。“赶紧起来,别拜我了,长嫂没用,能做的也就这么些。”   陆月摇了摇头,咬着唇忍下眼中泪,千恩万谢的走了。   陆月走后。   卫燕拉着陆丰来到卫瑄身边,颇为叹惋:“卢四姑娘当真可怜。”   卫瑄瞧了她一眼,“你都看到了?”   当年陆家四小姐嫁给镇北侯府纨绔子卢狄,全京城谁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么一个纤柔的姑娘落到了那等残暴之人手中,无异于娇花落入火堆里,定被灼烧殆尽。   方才她瞧见陆月脖颈处的伤,青红交错,当真是可怜。   “可长姐这么帮她,只是扬汤止沸,并非釜底抽薪,卢狄那厮的胃口恐怕也只会越来越大,没完没了。”   卫瑄叹息,“可这到底是镇北侯府的家务事,连三叔父都不闻不问,我们还能怎么帮。”   “那老狐狸只知把自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博前程,岂会有心肝去管?”   卫燕愤愤,说出了平日不会说的难听话。   卫瑄也没反驳,唯有寂寂。   半晌,卫燕垂眸琢磨着道:“若是这四姑娘愿意和离,我倒是能帮她。”   *   杭州,江宅。   雷声隆隆,暴雨如注。   院中,数名卫列手持长棍,对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一棍又一棍地狠狠击打。   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没多时,便将人打得衣衫破烂,满身是血。   血水混着冲刷下来的雨水,满地流淌开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气。   “公子,您就认了吧,你就答应吧!”   不远处,被人拦下的老管家一遍又一遍凄厉的呐喊。   卫凌立在滂沱中,仿若巍峨傲然的峰,任凭儿子派人处置江桐。   冷眼旁观这一幕。   直到亲卫走近身侧,低声道:“侯爷,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阿峥,够了!”   卫凌这才摆摆手,示意众人停下。   江桐被打得起不来身,蜷缩在地上,污浊地泥水将他的白衣染透,再无半点昔日的纤尘不染。   卫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   “怎样,想通了吗?江公子。”   江桐气息微弱,可偏偏是块宁折不屈的硬骨头,他缓缓吐字,虽微若却清晰。   “不、愿。”   啪——   狠狠的掌掴落在他面上,卫峥再一次被他激怒,手中力道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人当场掐死。   “子瑜——”   此时,一声长长的老妇人惊呼,在这阴沉沉的雨幕中,划破了满院的寂阒。   众人转头。   院门外,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江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扑倒在了江桐身旁。   福叔追上来替她打伞遮雨,江老太太哭声震天,却是推开了卫峥,牢牢护在了江桐身前。   “他纵有千错万错,但终归是我江家儿郎,我老太婆岂能眼睁睁看他丢了性命?卫侯爷,卫世子,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作者有话说:   我会继续加油的。   立个flag,下本书一定不关评论区了,慢慢锻炼心态、循序渐进。 第25章 断腿   ◎狼狈地伏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江家老太太趴在满身是血的江桐身上, 哭得老泪纵横。   江家这一代虽然到了江家大爷手里,趋渐没落,但好歹也是地方官宦之家, 祖上也有爵衔荫蔽,而江老太太所在的余氏一族, 在杭州城更是大有名气,先妣还曾得过先皇诰命, 颇受当地人敬重。   卫凌纵使心中再有怨愤,也不能不卖老人家颜面, 弄得不好收场。   便立刻叫卫兵将人扶起来,上前有礼道:“既然老太太来了,这事咱们便放到明面上来谈。”   因外头雨势未歇,卫凌将人都喊到了正院大厅。   江老太太辈分最高, 卫凌让她坐在主位上, 他与卫峥坐在另一侧,堂中, 江桐被一行人扶着,勉强坐在椅子上。   卫凌率先开口,对着江老太太道:“令孙所做之事, 想必您老也清楚了, 本侯选择私下了却,不把事情闹到官府,也是为了保存你江家的颜面。”   江老太太在来的路上听福叔说过了事情缘由,此刻他们全然是不占理的那头, 只好唉声叹道, “孙儿犯下大过, 但还请看在老婆子的面上, 饶过他性命,莫要下这么重的狠手。”   江老太太到底是心疼孙子的,虽然过去纵着长房三房侵吞二房家私,可那只是钱财上的事情,不涉及根本。   血脉至亲的孙儿,若是身子受损,她定是心疼的。   故而眼下看着奄奄一息、满身是伤的江桐,她的心都在滴血,多看一眼都难以呼吸。   卫凌听出她话里有话,只道:“本侯本不欲动私刑,只因令孙迟迟不肯签下放妻书,才至如此,老太太若是为他好,便好言相劝,若是将人劝动了,也算帮了本侯大忙了。”   江老太太听完,弄明白事情缘由,叹息了一声道:“好。”   遂起身走到江桐面前,好言相劝起来,“孙儿,祖母说句不中听的,从前你不懂怜取眼前人,眼下便是报应,是你应该承受的。”   她说着说着,眼中泛起了泪。   “可人这一辈子呀,不能只拘着一件事不放,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恨勿太深,怨勿太久,一切都看得轻些,方是为人处世之道。”   江老太太说得掏心掏肺。   江桐却始终垂着眸,一言不发。   江老太太又道:“祖母是看着你们几个孙辈长大的,几个孩子中你悟性最高,天资最甚,可此一事上,为何就参不透呢?子瑜,信祖母一回,眼前放不下的,过段日子就没那么难受了。”   江老太太将仆从端来的漆盘接过,里头摆着墨宝素纸还有朱砂印泥。   她搁在江桐身前的桌案上,语重心长。   “来,听祖母的话,写下放妻书,全了旁人,也全了自己,好吗?”   漆盘落在木桌上,咯嘚一声响动。   江桐如木珠般死寂的眸子,因此缓缓抬起来。   却是冷穿了天际。   他兀的起身,拂袖将所有东西打落在地。   红着眼睛嘶吼:“孙儿绝不放妻。”   砚台跌碎在地上,成了数瓣,粉屑激荡。   纸笔印泥滚落一地、哗哗作响。   “你找死!”卫峥气得又要上前撕扯殴打江桐,却被江老太太一声怒喝止住了。   “慢着!”   再这么下去,江桐定会被他们打死,江老太太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儿去死。   遂下定主意,豁出去了替他做主。   “孙儿不识时务!”   “我这个祖母,替他做主!”   卫凌微微一怔。   江老太太走到卫凌面前,一字一句认真道:“这孩子幼失双亲,无人倚仗,我这个老婆子既是他的嫡亲长辈,便可替他做主放妻,放妻书我来写下,你们让他按下手印,便可拿去官府换籍。”   此话一出,众人皆愕然。   但回过头来,不由对江老太太的主意生出些敬意。自古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和离亦使然,江桐幼失怙恃,祖母确实可劳代。   “那笔来。”   江老太太说道,福叔立刻眼疾手快地再次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江老太太洋洋洒洒写下一纸放妻书,末了,她搁下笔,红着眼睛对江桐道:“孙儿,你可千万别怨祖母。”   在孙儿的命面前,这是她没办法的办法了。   亦时最后的一步棋。   江桐眉眼冷厉,锋芒尽显。   牙关咬得唇角都裂开了,瞪着通红的眼睛,活脱脱像只要吞人的野兽,瞳孔沉得快滴下墨来。   若不是被人按着,真怕他暴起发疯。   江老太太写的放妻书很快被搁在桌案上。   卫峥一个眼神示意,那群卫兵便按着江桐,拿着他的手去按那桌上的朱砂印泥。   江桐拼命挣扎,浑身像是灼了团火,发了疯地抗拒。   “不要——”   “不要——”   可纵使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敌不过一群人的重压,拇指沾着印泥的那一刻,更像是触了电一般拼命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强硬地压在了宣纸的空白处,落下了朱红的指印。   一切,在那一刻。   尘埃落定。   唯余江桐发了疯的嘶吼。   悲恸欲绝的嚎叫。   肝肠寸断、莫过于此。   卫凌走过来,取过那张纸,垂眸看完后,满意地颔了颔首,收于怀中。   走过江老太太身边时,顿住脚步同她道:   “江老太太,珍重身子。”   辞别江老太太,一行人收了队。   潇洒离开。   堂外暮雨霏霏。   江桐发了疯似的追出去,拼尽全身力气,想近卫凌的身,夺回那封放妻书。   卫峥哪会让他如意。   一切不过是自讨苦吃。   长棍落在他腿上,卫峥用足了十分力。   知道妹妹这些年吃过的苦头,甚至为了江桐差点病死。   他哪会轻易放过江桐。   刹那之间。   骨裂之声,清脆入耳。   江桐闷哼一声。   狼狈地伏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棍,是我替妹妹还你的。”   卫峥毫无怜悯地瞧着他,将沾了血的棍子扔在地上,转身扬长而去。   堂内,江老太太和福叔踉踉跄跄地追了出来。   悲声哀鸣、   “子瑜——”   “公子——”   雨水砸入他眼帘,混着污浊的泥水,使得视野越发的模糊。   江桐死死盯着卫凌离去的方向。   想着那封放妻书。   想着卫燕过去与他的点点滴滴、对他的无微不至。   以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柔弱蒲草的女子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勇气、   可这一切,终于都没有了。   被他自己亲手打破,   往后,也全部要化为灰烬。   那一刻,江桐再没了半分生的欲望。   眼皮越来越重,黑暗席卷上来。   渐渐阖上了眸子。   *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后。   天气日复一日地回暖。   脱去狐裘,卫燕换上了更轻薄的棉氅。   今日,她要出门与人谈生意,确定是否盘下那间铺子。   那铺子的位置极好,在整个京城人流最盛的鼓楼街。   卫燕派人多方打听,了解得面面俱到后,又多次做了实地考察,才下定决心要盘下那店面。   两人约在风月酒肆商谈。   东家是个身材微胖的生意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虽憨厚,眉眼间却透着精明。   因卫燕是女子,这他有些意外,又更加谨慎起来。   幂篱之下,卫燕的面庞让人看不真切,这又给对面平添了不少疑虑。   更加摇摆不定起来。   那东家直言自己是因为举家回迁、即日要搬离京师,这才不得已着急把铺子卖了。   所以价格已是放得最低,一分都无法再让了。   能行就交易,不行就散场。   不必多言。   卫燕看出他的不信任,让随行的碧草替他斟了一杯酒。   笑道:“看起来,东家对我们女人做生意,是更多些不信的。”   对面随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卫燕微微笑道:“不管女人男人,这生意嘛,都是一样谈的,双方都拿出诚意来,那这生意岂不一拍就合?”   “这样子,我拿出十足的诚心,望东家也能给我诚意,折中给个价,双方若都能满意,那咱们今日就一锤定音,如何?”   卫燕嗓音清越,如玉珠落盘,更让对面的胖东家,眼睛微微一转。   “这些日子我亦打听过了,你这铺子位置极好,之所以周转这么久没卖出去,是你在比价,可东家你得知道,这价比下去,是没有头的。”   对方问道:“那姑娘有何高见?”   卫燕认真道:“我虽是女娘,却格外爽快,今日拿出诚意来谈,愿出你最近谈过的最高价,再加上半成,但你不能拖着我,在找后人比价,只得今日一锤子买卖签下合同,钱铺两讫。”   卫燕的话音落下,对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那人考虑到了什么,最终,他一拍大腿,爽快地应了下来。   “行,那就按姑娘说的办。”   *   谈成生意,想着往后便可接管那间铺子。   卫燕心情大好。   扶着栏杆往楼下走时,只听得酒肆人声鼎沸、处处嘈杂。   可就在此时。   突如其来的吵闹声,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滚、何时轮得着你这个贱骨头来管着爷?”   窗边那一隅。   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脚将身前娇小柔弱的女子踹翻在地上。   那女子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哭红了眼睛,不住地抽噎。   “求……求求你了,今晚回府上去罢。”   卫燕认出来了。   是昨日来国公府问长姐讨钱的陆家四小姐、   陆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3 22:24:14~2023-02-04 15: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安、珂珂 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劝生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月跪在地上哀求, 十分引人注目。   所有的人目光都朝他们看过来,卢狄觉得难堪不已,更将火气撒在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   他狠狠扇了陆月一巴掌, 直让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晦气的东西,也敢来管爷, 回去我就休了你。”   陆月被扇倒在地上,白净的面上赫然一个深红的掌印, 顷刻便肿起半边脸来。   可见那卢狄是对她下了狠手的。   卫燕看不下去,想过去阻止, 身后碧草却悄悄拽了转她袖子,冲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冲动。   “小姐,这群人就是流氓无赖。咱们两个弱女子, 斗不过的。”   碧草这么说也是无可厚非, 毕竟她们身边没带护卫,贸然上去替陆月解围, 两人的安全没有保证。   卫燕遂按下不表,强忍着一口气,静观其变。   卢狄那处因打了人场面难看, 拉着一群公子哥便要离场。   店小二过来要账, 卢狄从怀里掏出一定碎银扔给他,可店小二对了账目却直言道:“卢公子,方才桌上酒菜一共八两,您这几两碎银、远远不够啊……”   因为方才贪杯多要了几坛些佳酿, 这桌酒席确实超出了他原本的预算。   他本打算赖账, 可瞧见一旁的陆月, 又生出了一计。   他恶狠狠地过去, 问她要钱:“婆娘,我娘不是让你管我的账,快,拿钱来。”   陆月泪眼汪汪,肿着一张脸,可怜不已。   “昨日给你的二十两,还是我回娘家讨来的,哪里再有旁的银子。”   这句话登时惹恼了卢狄。   她狄眼中窜起一团星火,老鹰拎小鸡一般把人拽起来,牵着领子往外走。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爷告诉你,你同你娘一样,都是烟花败柳,十足的赔钱货,你信不信,今日若是不拿出钱来,爷就把你卖到花楼里,让你去陪客赚钱?”   卢狄的一番过激行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嚼起舌根来。   卢狄身边几个世家子许是觉得实在丢人,劝起来。   “好了,卢四,到底是你名义上的妻,犯不着这样,当真犯不着,得得得,今日便算是兄弟做东,给你把账垫上,走吧。”   其中一个将钱垫付了,将人拉出了门去。   卢狄却不依不饶,离开时还喋喋说着恶毒难听的话。   “呸,她算哪门子正妻,她这出身,给爷当妾都不够,提鞋爷都嫌脏,还不是家里老头子逼得,让娶了这样一个赔钱货。”   “实在是晦气,自从娶了她,赌钱的运气就从来就没好过……”   几人扬长而去。   被欺辱的陆月,跌在地上,接受着众人的目光的洗礼,哭得泣不成声。   来来往往诸多人影,不少投去同情的目光。   却无一人过去扶她、帮她一把。   大抵是都想着明哲保身、不愿沾染是非。   直到卫燕走过去,将人搀起来。   陆月瞧清楚来人,认出是卫燕。   目中微微露出惊愕。   卫燕搀着她往外头走,安抚道:“莫要为这种人哭,为这种不堪称人的渣滓哭,不值当。”   陆月似懂非懂,泪眼婆娑的看着她。   卫燕瞧着她红肿的面孔,几处还破了皮,渗出血,若是不管,难保证今后不会留疤痕,便道:“走,我带你去医馆疗伤。”   三人来到医馆,让大夫给陆月检查,这才发现,除了脸颊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更多。   有些都是青红交错在一起的,明显是鞭伤,且新伤叠旧伤,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   连大夫都倒吸一口冷气,同情陆月的处境。   “若是再这么伤下去,放任不治,恐怕这身皮肉便要毁了。”   陆月含泪说出了卢狄床榻之上的癖好,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大夫走后,碧草气得牙痒痒,“这样的害人精,怎配活在这世上?”   卫燕道:“可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伙计拿来了大夫开的药,并交代了吃用法子。   陆月对二人千恩万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多谢卫姑娘和碧草姑娘。”   “不必客气。”卫燕将她扶起来,问道:“你今日为何要酒楼来寻人?”   陆月垂着眸,眼圈泛红道:“是三夫人逼着我来的。”   上有豺狼、下游虎豹。可见陆月在卢家的日子是何等艰辛。   卫燕又问她,“为什么不和离?”   陆月嗓音哽咽,“我无权无势、娘家又无人,他们若想要我的命,就跟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卫燕道:“卢狄威胁你了?”   陆月颔首,“嗯,他说若我要和离,就将我杀了灭口,陆家定不会有任何人替我伸冤。”   看着陆月的遭遇,碧草心中感叹不已。   世人做梦都想投胎做那高门小姐,殊不知,高门小姐亦有落到如此惨无人道境地的。   实在是令人唏嘘。   同情之下,卫燕生出了帮她一把的心思。   “若我说能帮你和离,你愿意试试吗?”   陆月的身子猛然一怔,眼睛睁得大大的。   瞳孔一点点染上光彩,渐渐变得无比透亮。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卫燕连连磕头。   “若是卫姑娘能帮我,陆月这辈子定当牛做马报还姑娘。”   卫燕将她扶起来,含笑道:“当牛做马犯不上,往后我要开一间脂粉铺子,你若愿意来,我可教你这方面的手艺,让你在我铺里谋一份生计。”   察觉卫燕还为她的将来考虑。   陆月眼中再次蓄起了泪,吧嗒吧啦往下落。   感激到无以复加,又噗通跪了下去,对着卫燕叩头不已。   “陆月愿意,多谢姑娘收容。”   *   杭州江宅。   冬雪过后,满地银白。   日头出来了,天气渐渐变暖。   自从伤了腿,江桐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门中不出,亦不见任何外人,几乎算得上是与世隔绝。   这把江老太太和福叔急坏了。   他的腿伤异常严重,若是不能及时得到医治,恐怕会终生落下残疾。   可江桐却像是铁了心的自暴自弃,无论是谁、请了哪位大夫来,一律不肯配合,直到将人骂出去、砸出去,才算完。   直到这一日,江柯的到来。   虽说先前在江桐这儿碰过壁、受过气、失望过。   但出于良心,他还是不想放弃这个兄弟。   所以他来了,携着那份长兄之责,前来相劝。   屋子里黑漆漆的,所有的窗子关的密不透风,帘子亦拉的半丝光亮也不见。   到处都是潮湿和腥臭的气味。   江柯方一迈进去,便被一只空碗砸中了脚背。   “滚。滚出去。”   床榻上,传来江桐喑哑地嘶吼。   江柯看过去,这个弟弟,衣衫褴褛,青丝散乱,全无半点往日的林下君子之风,唯余一双猩红刺目的瞳,满是戾气望着他,犹如山中困兽,随时都能冲出来伤人。   江柯叹息一声,并未退缩,反而迈近。   “子瑜,我是长兄,你可看清楚了。”   床上的人翻了身侧过去,冷冷的嗓音传过来。   “别来劝我了,我谁也不见。”   看着隔绝自身的江桐,江柯唯有叹息。   半晌,他徐徐说道。   “若我想说些她的事,你要听吗?”   床上的人身子猛然一僵,呼吸都凝滞了下来。   江河察觉到江桐的变化。   知道他不会赶他走了,便径步朝前走去,坐在了离他床头不远处的椅子上。   开始缓缓说起往事。   他嗓音不疾不徐。   像是在说一个与他的无关的故事般。   “还记得她方嫁来江家之时,几乎无人待见。”   “那时候阖府上下都觉得你是被卫家逼着娶她,所以人人都在背后妄议她、无人愿她亲近。”   “所以我常常能看到,她在江家的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许是心存怜悯,那时候我常常会与她搭话几句,她见我和善,也会同我说起些过往。”   “我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京城那么多王公世子不嫁,偏偏看上你这个穷秀才?”   “你猜怎么着,谈起你的时候,她眼中很是神采奕奕。”   “她直言说嫁给你,是因为她眼光高,会看人。”   江柯说得兴起,并不知道床榻那头。   江桐已在默然之际,泪如潮涌。   “我当时便想,四弟的好,我们家里人都看在眼中,无非是求学刻苦、天资高颖。可在她眼中,你却有说不完的好,千般万般,甚至有个别,在我们这些外人眼中全然是不好的,可在她看来,亦是好处。”   “为了嫁你,她忤逆了家中所有人。而她所盼,便是你有朝一日,能金榜登科、进士及第。”   “如此,她也好大大方方地回去,告诉那些从前不让她嫁你的人。她的选择没错,她的一意孤行,并非愚人所为。”   “江子瑜,这便是她一直期待的。”   “你可清楚了?”   江柯清晰地说着,一字一顿。   “至于要不要让她的希望落空,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吧。”   “譬如她是天边皓月,你要与之比肩,便要争做那灿烂的星辰,而非、那泥淖之中的烂泥。”   江柯说完。   只觉言尽于此、没有什么再好与之说了。   至于往后江桐会如何做。   全凭他自己的造化。   他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江柯如此想着,径步转身离去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   屋内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好似溺水之人挣扎着想要上岸的求救声。   一声又一声。   “大夫、替我寻大夫。”   作者有话说:   粟粟在此发愿:从今日起,努力争取日六!争取早点完结!所以今天晚点会有二更哦~ 第27章 两地   ◎从前的亏欠,他想一一补回来。以得罪孽赎清那日。◎   又下了一场小雪过后, 转眼便到了年关。   父兄在除夕夜前赶了回来,说是事情办得很周到,成功拿到了江桐手书的放妻书。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卫燕心中早已没了一丝波动。   短短月余, 自打写下和离书始。   仿佛那些前尘往事就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成了过眼云烟。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智好似一下成熟了。   参透世间许多东西。   人生本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唯有放下执念,方能获得解脱。   *   今年的除夕夜, 明和帝在宫中举办家宴,宴请诸多大臣及家眷, 安远侯府亦在其列。   卫凌便携小越氏、卫峥还有卫燕入宫赴宴。   至于其他子女,则全部在家过年。   卫燕本不欲去,一来是自己方回京,和离一事传开, 终归会引人非议, 倒不是怕人指点,只是不想成为场中焦点、他人谈资。   二来、往年参加宫中年宴, 都是兄长和继母之子、二弟卫岷前去。自己一来便把名额占了,恐引得弟弟继母不满。   可她方推脱,继母就把她的话给拦了。   只说卫岷还小, 往后历练的机会多, 倒是她,眼下更需要多露面的机会。非要拉着她一起去。   继母明显话里有话,是想让她多露脸再寻郎婿。   卫燕敌不过她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   宫宴在宣德殿举办。   日暮时分, 各官员携家眷入宴。   高大巍峨的宫殿笼在四合的暮色中。   廊下华灯盏盏升起。   灯火流转、映出殿内富丽堂皇的陈设。   踏上九十九级庄重威严的御阶, 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庄严。   进入大殿, 一列列席案已经摆好。   有身着曼妙宫装的宫女来引领至席位上。   卫燕一家的席位在前排, 皇家主位下列的几排,方一落座,卫燕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卫瑄。   她今日随着夫君陆衍前来参宴,坐在比他们更靠前的位置。   她当即展开笑颜,对着卫瑄挥手示意。   卫瑄瞧见她,亦笑着挥了挥手,她不知朝身边的陆衍说了些什么。   陆衍亦转过了头来。   一席绯红官袍,眉目清秀脱俗。   卫燕在心中暗叹,长姐素日夸得没错,着官袍的姐夫当真姿容不凡。   不多时,陆衍便携卫瑄朝他们步过来了。   趁着筵席未开,先来拜见岳丈岳母和兄长小姑。   陆衍在几人桌前站定,对着卫凌小越氏有礼地拱手道:“拜见岳父岳母。”   两人立刻虚扶一把。   “贤婿不必多礼。”   趁着陆衍与娘家人寒暄,卫瑄拉卫燕坐下来说话。   “妹妹可知,卢家三房出大事了。”   听她说起卢家三房、其实全在卫燕意料之中,但眼下只当不知,听她说下去。   “卢家三房那个混世魔王,因作奸犯科,被府衙判了绞刑。”   绞刑,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卢家到底是有荫爵在,卫燕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当真是绞刑?”   “嗯,千真万确。”卫瑄不住颔首。   “听说,是有好几个从前被卢狄辱过的良家子,也不知是最近遇着了何事,突然抱成团跳出来指控其罪行。”   卫燕道:“那卢家是作何反应的?”   卫瑄越说越来劲:“自然咬死了没做,千百个不认。可你猜怎么着?”   卫燕只当不知,弯着唇静静看她绘声绘色。   卫瑄激动地抚了一掌。对她道:“就在几人迟迟拿不出证据时。大快人心的事情来了。四姑娘跳出来坐死了证据!”   “你可知那卢狄又多荒唐,做那事的时候,故意让正妻看着,以让她学着点为由,借故恶心羞辱,实是令人发指。”   “再加卢狄那方面癖性极恶,好施凌虐。四姑娘所说的,他在那些姑娘身上所落痕迹,每一处都对上了,再加那些帮替卢狄办事的小厮仆从最终也不敌问讯,纷纷认了罪。”   “卢狄终是已□□罪。被判了绞刑。”   卫瑄说道此处的时候,简直是眉飞色舞。   她先前就怜悯陆月,眼下看她能鼓起勇气,惩奸除恶,并自此脱离苦海,别提有多高兴了。   卫瑄感叹道:“四姑娘此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觉得她倒让我刮目相看了,想着她往后能脱离苦海,我实在是高兴。”   “是啊。”   卫燕挽唇,附和着她。   没告诉她一切都是自己在背后授意,开宴在即,她此刻不便多说,往后多的是机会同她解释。   她只道:“卢家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龙潭虎穴,这还不算完,姐姐想法子把四姑娘接回家,才算是真正让她脱离苦海了呢。”   卫瑄听后,很是赞同地颔首。   “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是我疏漏了,眼下她等于得罪了整个卢家,那边她是绝对待不下去的,我明儿个就去把人接回来。”   卫燕又道:“若是那头不放呢?”   卫瑄语气坚决:“抢,抢我也把人抢回来。”   “好,那我便看长姐的本事了。”   卫燕露出了会心的笑。   不知为何,卫瑄好似从她的笑中。   感受到了一股运筹帷幄的掌控感。   她恍然间好似悟透了什么,脑中依稀想起当日卫燕好似说过句什么可帮陆月的话。   她拖长了调子喃喃:“哦——妹妹,一切不是你在背后……”   话音方落。   殿门口一声太监的高呼,打破了所有的喧嚣。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众人起身纷纷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杭州江宅   除夕之夜,街头巷尾都是热闹喧嚣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阖家团圆。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飘香,孩子们穿着新衣裳,高高兴兴地走街串门,要红包,放鞭炮,看烟花,玩的不亦乐乎,欢悦的笑声传遍了街巷。   可紧紧是一墙之隔。   院内院外却完全是两幅光景。   像是两个世界。   外头到处洋溢着喜庆和乐,院内冷冷清清、孤灯寥落。   书房内,一灯如豆。   江桐伏案读书,目不转睛。   他身姿挺如孤松,岩岩乎有威仪之风。   窗外更漏滴答,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的人却坐如木雕般,始终一动不动,仿若入了定。   他专注至斯,全然是为了明年大比。   付诸所有心血在上面,再无旁骛。   可以说,他如今的使命便为此。   亦是他当初活下来的缘由。   若不是抓着此信念不放。   他早已选择轻生。   虽说哀莫大于心死。   卫燕如今对他,早已是心如死灰。   可他还想在搏一搏。   求那份奇迹出现,或许能得死灰复燃呢?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洒下疏疏的清辉、   都说月明人尽望,不知除夕之夜。   她身在何方。   江桐放下书卷。   起身走至院中。   因腿伤未愈,他走起来步态有些蹒跚。   他在廊下停住,负手望月,白衣下,满身萧索。   眼前,满满浮起追忆。   往昔,他与卫燕相处的时光,不知不觉,竟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她事事以他为先。   在冬日,会为他提前暖好热酒,备好热汤。   读书至深夜,她会替他端来自制的点心,一声不响地在旁研会磨,方才离开。   甚至半夜醒来,都会看到她偷偷起身,替他掖盖被角的身影。   如今想想,这些美好。   过去他竟都拥有过。   可眼下,却是什么都没了、   空庭寂寂,枯枝的疏影浮在水面,溶着粼粼月色。   所有的一切。   仿若一场镜花水月。   最后如梦消散。   悔。   自然悔。   可悔断肠,却亦换不回过往了。   江桐在院中站了良久,直至雪色小犬冲至他脚畔。   小犬摇头晃脑,对他热情备至。   不知方才是不是在哪处吃得了好东西,一派餍足之姿。   江桐将之抱在怀中。   徐徐挪步,回到了书房当中。   他虔诚地铺开一张纸。   提笔落字。   字字皆言所念、所想、所悔。   落款处属上了江桐之名。   他将纸折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叫来小厮送去驿站。   这封信,她若是能看。   便是对他最大的施舍。   若是不愿看,他亦不会怨。   因为,他会倾尽此生之力,走到她身边去,求得她的宽恕。   他是个罪人。   余生都将在赎罪中度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心存贪念。   若是可以。   从前的亏欠,他想一一补回来。   以得罪孽赎清那日。   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就在江桐思绪重重之时。   福叔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道:“公子,江老太太派了人来,邀您明日一起去府中用膳,您去是不去?”   福叔知道,江桐定然是不会去的,可他还是不死心地来问一问,想着江桐能重回江家,与众人重归就好。   他静静地等待着江桐的回答。   半晌,静默的江桐开口道:“好,我去。”   福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当真是去?”   “嗯。”江桐想了想到:“节礼替我备下,明日一同带去。”   “好。好。”   福叔惊喜不已,满面笑容地出去答复了。   他惊异于江桐的改变。   除了惊喜还有欣慰。   江桐能修正性子,矫改自身。   往后的人生路上定大有裨益。   但欣喜之余,他又不免唏嘘。   这块寒冰,经此一场大变,终是在慢慢融化了。   但从前最想看到的夫人、   却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5 16:57:15~2023-02-05 22:1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瑞阳王   ◎一双潋滟的桃花眸,正灼灼注视着她。◎   帝后携手步入殿内, 服制庄严,从容华贵,通身都是非凡的气度。   明和帝李巍今岁已至四旬, 面上却鲜有褶痕,目光奕奕, 容彩焕发。笑着示意众卿家起身:“诸位爱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万岁。”   场上众人这才叩谢起身, 纷纷入座。   “今日就当是家宴,都别拘束, 吃喝尽兴便好。”   皇后谢氏面容和婉,笑着招呼众人,丝毫没有架子。   帝后入座后。   场上几乎都坐满了,未有席位空阙。   卫燕瞧见帝后身边的长乐, 不由冲她眨了眨眼睛, 长乐亦对着卫燕挤眉弄眼,直到身边明和帝一声轻咳示意, 方才变回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殿中金砖铺地,铜雀衔灯座熠熠生辉。   宴起,丝竹靡靡、歌管笙箫。   便都奏起来了。   穿着靓丽的舞姬们踏乐而来, 身姿如惊鸿翩跹。   众人坐在筵席上, 觥筹交错,谈笑风声,恭祝皇后洪福齐天。   放眼望去。圣人慈祥、君臣和乐。   一派锦绣繁华的太平盛世之景。   卫燕坐在筵席中,一身描金绣蝶的月华裙, 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 墨发半挽, 束成半月髻。带了整套的红珊瑚头面。衬得姿容耀昳, 直晃人眼球。   她坐在人群中,轻抿着唇角,静静欣赏歌舞。   兄长不知何时替她夹了一块雪白的牛乳糕在碗中。“这个好吃,妹妹尝尝。”   卫燕夹着送入口中,发现这宫中的糕点果然不俗,黏而不腻,入口清甜丝滑,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   一曲歌舞罢,场上安静了下来。   年过花甲的平南王突然牵起了话头,说不如让在场的小辈们出来献艺,活跃气氛。   他比明和帝年长一辈,是先皇亲封的异姓王,明和帝叫他一声皇叔,对他敬重有加。   他如此提议,场下之人纷纷跟着附和。   明和帝亦未觉有不妥之处,便也颔首应下。   “行,可谁先来起这个头呢?”   场上一片默然,谁也不想起这个头。   开头的这个人,若是演得不好,会扫众人兴致,若是演得好,亦容易被人遗忘。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自然无人会主动请缨。   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就在无人接话之时,二公主长姝突然开口道:“父皇,我见长乐妹妹最近苦练琴艺,想必定大有进益,如此盛会,不如让她给我们展示一二,岂不美哉?”   长姝的话对于此刻的明和帝来说,无异于是救场。明和帝当即颔首,笑起来。   “倒是朕疏漏了,竟不知长乐醉心于琴之事,既如此,长乐,便以你为首,为大家奏上一曲,如何?”   明和帝如是说着,长姝端坐在位上,容色明艳,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百花裙,下巴倨傲地微微抬起。   眸中闪过一丝得意。   眼睁睁看着长姝摆了自己一道。   长乐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得忿忿地瞧着长姝,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没法接父皇的话。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苦练琴艺,全是长姝凭空捏造。   长姝就是想让她当众出丑。   长乐久久未言,明和帝有些不耐烦。   “长乐,不过叫你演奏一曲,如此扭捏做什么?”   长乐心中一急,支吾起来。   “儿臣……”   长姝愈发得意了。   卫燕见长乐被长姝针对,眼看又要被明和帝训斥,还是决定站出来替她解围。   她起身走到殿中,福了福身对明和帝道:“皇上,未央公主定是紧张了,不如,让她先去后殿准备,臣女来安抚她。”   明和帝看着殿中亭亭玉立的卫燕,想起她来,道:“是安远侯家的女娘卫燕吧,朕记得你素日与长乐交好,行,那便照你的办。”   卫燕含笑谢恩,再次福了福身道:“臣女替公主谢过陛下体恤。”   卫燕说话的时候,场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这女子,便像是一颗灼灼发光的明珠,不仅姿容无双,那份从容的气度,更耀得人睁不开眼。   长乐看着她,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闪烁起了亮亮的华彩。   卫燕拉着长乐来到后殿,此时,殿前依稀又响起了丝竹之声。   长乐拉着她的手,焦急不已。   “姐姐,你如何替我应下了,眼下如何是好?我根本不善于琴,长姝她就是故意想让我当众出丑。”   “妹妹莫急。”卫燕安抚她,“方才你若是不应,亦或是寻借口推脱,二公主定会借故暗指你小家子气,没有皇家风仪。让皇上对你不满。”   长乐知道卫燕说得没错,这本就是进退两难的局面。她咬着唇,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我不想被人贻笑大方。”   卫燕捏捏她的手背,眼神清晰且笃定。   “所以,你需得按照我说的去做。”   “什么?”   长乐张大眸子,喃喃不解。   卫燕只问她,“想不想解气?”   长乐满是迷茫地颔首,“自然想。”   卫燕附到她耳畔,胜券在握般道:“那就让她知道,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宣德殿内,灯火灿灿。   又是一曲舞罢,未央公主却迟迟不回。   几个老臣有些不耐烦了。   “我说这都半盏茶的功夫了,这三公主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我看这三公主不会是胆子小,不敢来了吧。”   “一国公主,若是不敢当众抚琴,岂不是毫无风度可言?”   “不仅无大国公主之风,还丢了皇家颜面,让人贻笑大方。”   听着底下的窃窃私语,明和帝的脸一点点黑了下来。   长姝满意极了,殷红的唇角亦高高翘起。   长乐那个缩头乌龟,估计是不敢来了。在跟卫那卫家女商量着什么借口能让自己不那么颜面尽失呢。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   长乐和卫燕携琴迈入了大殿。   长乐神采飞扬地走进来,嘴角噙着自信的笑意,对着明和帝道:   “父皇,光听我一人弹琴多没意思呀?不如今日换个新鲜的。”   “哦?”明和帝来了兴趣,看着光彩照人的女儿,方才心中的不虞此刻烟消云散,他素来喜爱子女不拘小节。长乐眼下自信满满出场,他此刻心中也是骄傲的。语气都变得温和下来。   “你欲如何?”   长乐笑靥灿灿,朱唇莞尔:“今日除夕宴,最讲究热闹,一人抚琴未免冷清,不如两人斗琴,更为热闹,更添意趣。”   明和帝:“那你,想与谁斗琴?”   长乐笑着看向长姝,嘴角勾起一抹旁人无查的挑衅,她明丽的笑容像是染了蜜,甜美得让人为之动容。   “二姐姐平日也爱抚琴,儿臣愿与其相较,为大家添乐。”   长乐的话落落大方,举止有度,明和帝龙颜大悦,“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未瞧见,一旁的长姝脸都绿了。   长乐分明是要拖她下水。   她这么蠢笨自然是想不到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那背后相帮的,便定是——   卫燕。   她的目光扫过去,盯住了场上那抹纤丽尔雅的身影,几乎是要淬了火。   可碍于明和帝在,她只能不得已应下长乐的邀约。   “好,姐姐愿奉陪。”   她虽面上和顺,心中却早已怒不可遏。她的琴艺说不上差,但也绝登不上大雅之堂。   不过眼下只能孤注一掷,与长乐一较高低了、   两把名贵的绿绮摆在殿中。   乐赛,一触即发。   在众人聚精会神的注目中。   长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将方才卫燕教她的乐段再行默背了一遍。   卫燕是这么同她说的。   不求无错,但求快、狠、准的心理战术。   让长姝措手不及、心态不稳、漏洞百出,才是她们最终的计划。   所以长乐先气定神闲地弹了几句长姝根本没听过的古曲。   长姝果然慌了,又抬头瞥见长乐一副泰然自得、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开始生出各种猜测的念头。   或许,长乐最近,是真的有在苦心钻研琴艺,自己运气不好,正好撞她枪口上了?   若不然,她怎会每次上来便弹如此高难度的乐句,斗琴讲究循序渐进,她上来就把最难的放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长姝心中慌乱,手上便不受控制地频频出错,漏洞百出之下,连平日一半的水准都没发挥出来,惹得底下的听众连连摇头。   反观长乐,却是平平稳稳地弹完了所有。   尽管有几处错漏,但也无伤大雅,毕竟她全程都在反复弹着难度高的曲段。   结果当然是长乐胜了。   场下抚掌声如雷鸣,长姝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席位上,再无一丝可嚣张跋扈的气焰。   今日,她可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长乐却得到了明和帝不少的赏赐,她嘴甜地拜谢,又偷偷回眸瞧了卫燕一眼,冲她俏皮地眨眼睛。   卫燕知道她是想回头分给她些,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   她是真把她当做小妹妹来看待的,就算冒着得罪二公主的风险,也要让她不受委屈,高兴一场。   此刻。   她未曾察觉到,不远处的皇家席位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眸,正灼灼注视着她。   瑞阳王,李玥。   作者有话说:   放个预告,年轻有为的男二出场了,身份是皇帝最小的兄弟。(ps:之前的富商沈昀只能是男三啦)   另外,男主追妻的戏份会加紧张罗的,大概还有一两章啦。过了年就是大比,会以探花郎的身份回归,在京城追女主,   最近开始上班了,太忙碌了,双更有点难,周末会尽力的。   感谢在2023-02-05 22:14:55~2023-02-06 21: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啥时候更新? 12瓶;^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维护   ◎“起因,是臣女前不久和离一事。”◎   李玥是当今圣上十三弟, 亦是本朝最小的一位亲王。   早些年,他追随圣上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劳, 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就连皇子公主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地行礼, 尊称声十三皇叔。   可尽管他地位崇高,但美中不足的是从未有佳人相伴, 更遑论娶妻,年近三旬仍孤身一人, 在崇尚早婚的澧朝,实是格格不入。   所以坊间都传他虽生得容貌风流俊秀,却是个不喜女色,恐有龙阳之癖的断袖。   这话李玥自己倒不在意, 却是让明和帝操碎了心, 时时刻刻想塞人到他身边去。   这不,借着除夕宴的大好机会, 他又寻思着往他身边引荐一二个女子去服侍。   “十三弟。”明和帝转向李玥那头,笑容盈盈。目光和善。   “眼看一年又过去了,十三弟身边从没个亲近的人照顾, 朕总是放心不下, 这不,皇后前些日子给朕举荐了定国公家的四女,不知十三弟可愿接纳?”   定国公是皇后的本家,几代望族, 声名煊赫, 皇后肯从娘家推出人来, 可见是用了心的。   李玥那头不答, 皇后谢氏笑着起身,朝定国公那着席上瞧,唤道:“灵儿,还不出来露个面,让瑞阳王瞧瞧你?”   定国公家的四女名唤谢灵,年方十六,乃是正房嫡出,是个不折不扣的名门淑女。   她走出人群,立在殿中盈盈一福身,身上宝蓝色的宫裙迤逦在地,宛若铺开的莲叶,满头珠玑萦绕,流苏摇曳,衬得她面如皎月,色若明珠。   “臣女谢灵,拜见皇上皇后,拜见瑞阳王殿下。”   嗓音清甜譬若初晨朝露,直流进人的心坎里。   可谢灵的殷勤笑脸,却并未让瑞阳王有所反应,甚至,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都未看谢灵一眼。只是懒懒散散地起身,朝着帝后的方向遥遥拜了拜,面无表情道:“多谢皇兄皇嫂厚爱,只是臣弟平日闲散惯了,受不得旁人拘束,就不耽误谢家姑娘了。”   明明是婉拒。   却让人无端听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   说罢,还不等帝后相劝,他已借口请辞而退了。   “臣弟想到府中还有琐事,今日就不陪皇兄皇嫂尽兴了,先行告退。”   瑞阳王就这么眼睁睁在众人面前闲庭散步般步出了大殿。   无一人出言相阻,帝后都拿他没法子,唯有叹气的份。   谢灵面上过不去,青红一片,煞是羞愤,甩了甩袖子回到席间坐下,闷闷不已。   那些平日爱慕瑞阳王的贵女们倒是高兴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席间议论,嘲笑着谢灵方才的“自取其辱”。   “我说瑞阳王那样天潢贵胄,又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会看上她这样俗不可耐的人,实在是不自量力。”   “是啊是啊,咱们丰神俊貌的瑞阳王殿下,就该独美,供众姐妹观其风采,不该被任何人占了去。”   “是啊,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谁让她谢灵心生贪念,想要独自霸占瑞阳王殿下呢,被殿下当众拂了脸面,实在是她活该。”   卫燕坐在人堆里,听着场上女眷们的窃窃私语,只觉得女人们的非议当真可怕。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起谢灵来。   她还想到,若是将来,万一有哪个姑娘被瑞阳王惦记上,那不得成全京贵女们的公敌?   想着全京城的贵女们追着一个姑娘声讨的画面。   卫燕心道,那这个姑娘,实在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如此想着,卫燕在心中为那个莫须有的姑娘,深表同情。   *   除夕一过,很快便到了上元。   上元灯节前夕,二公主长姝在御花园举办了一场茶会,广发请帖,邀了京中诸多贵女前来小聚。   卫燕也在受邀之列。   她本不欲去,但想到长乐也会在场,若是她孤身一人,无人作伴,长姝难免会不会给她使绊子,便应邀去了。   想着若是长姝发难,她也好帮着点长乐,不至于让她吃亏。   可她未想到的是,长姝此番设局,针对的不是长乐,而是她自己。   因为众人齐聚御花园,开始赏花品茗时。   长姝便率先对她发起了难。   把她前不久的和离拿出来说事。   长姝笑吟吟的,却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她朱唇微微勾起,像是不经意间提到,并非是故意。   “听说卫家二姑娘近日和离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她的话音落下,所有的目光便都汇聚了过来,   无异于是把卫燕架到了火上去烤。   卫燕知道来者不善,但眼下她并不想否认,便如实道:“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众女眷哗然一片。   毕竟和离这么大的事,但凡传开了,都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若是和离,一来会被人所轻视,二来亦会惹得旁人胡乱猜疑,遭人非议。   长乐见情势变得如此,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脸一横,便想出面维护卫燕,与长姝叫板。   却被卫燕拦下了。   此刻沉不住气,只会让长姝愈发的肆无忌惮。   果不其然,她继续对着卫燕发起难来。故作可惜的啧啧轻叹:   “哎,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非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卫姑娘可愿说与大家听听,让众姐妹给你评评理?”   长姝愈发过分,长乐气得牙痒痒,卫燕亦攥紧了袖笼中的拳,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心绪,微微扯了扯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好整以暇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乃个人之私,旁人没经历过自难体会,再者,二公主非要将旁人私事摆到明面上来,无异于揭人伤疤,实是不顾他人感受的无礼之举。”   “无礼?”长姝怒极反笑,指着自己鼻子,喃喃不敢信卫燕会当面指责她。   “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见长姝失了态,卫燕识趣摇头。   “臣女不敢。”   “你……”因她的镇定自若,长姝更气了,简直鼻子都要气歪了,她抬起手掌便要扇过来。   “你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你这个没教养的小贱……”   “啊——”   可话音未落,手臂却被人牢牢握住,长乐咬着牙,替卫燕与长姝缠打在了一起。   “平日气我就算了,我让你欺负我卫姐姐!”事关卫燕,长乐的勇气比平时大了几倍。   她与长姝扭打在一起,拼命撕扯长姝的头发。   长姝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势弄得跌到在地上,头上朱钗全散了,狼狈的不成样子。   长乐却像是出气上了瘾,骑在她身上继续扭打,口中念念有词。   “我让你欺负我卫姐姐。”   “我让你欺负我卫姐姐。”   好似是把这些年积攒的怨气一气发泄了出来。   场面乱成一锅粥,惊叫声连连。   卫燕却并没有劝长乐停下,事情已至如此了,回头长乐定是逃不过责罚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眼下发泄完了气来得尽兴。说实在的,若是身份相当,她也想去补一脚。   直到有人去请来了明和帝。   长乐才被人从长姝身上拉开,按倒着跪在地上。   长姝从地上爬起来,衣冠不整,面上红肿,跪着爬到明和帝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直言长乐方才对她的恶行。   “父皇,三妹如此对我,您要替儿臣做主啊!”   长乐亦不甘示弱,被人按着还辩解道:“父皇,皇姐就是恶人先告状,她怎不说最先是谁挑的头呢?分明是她人前羞辱、又要扇卫姐姐在先,我气不过才替卫姐姐出头。”   明和帝瞧见着眼前一团乌泱泱的闹剧,脑仁都疼了。对着长乐就是一声呵斥。   “胡闹!”   而后,他转头对着身侧一同前来的瑞阳王,无奈地摇头叹息。   “十三弟,儿女们不懂事,让你看笑话了。”   今日明和帝唤瑞阳王入宫陪驾,正好遇上了这事,两人便一起来了。   自古儿女的事最是让人头疼,就连帝王也不例外,一碗水总是难以端平。   李玥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果然见到了长乐口中心心念念的卫姐姐,卫燕。   她立在人群中,着一席霜青色芙蓉花卉对襟,下身是山海纹   的锦裙,面容沉静,眉眼如画,恬然如一株亭亭的雪梅。   让长乐如此维护的人,定然是不简单的女子。   一双桃花眼瞳轻转,他转向明和帝,薄唇轻启道:“皇兄,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把相关人留下,询问过后,再行定夺?”   明和帝长叹一声,揉了揉额头尽显疲态。   “嗯,那就按你说的办。”   众人移步风合亭内。   太监遣退了无关的闲杂人等,只留下了两位公主,卫燕,还有几位目击者接受皇帝问话。   明和帝紧盯着卫燕,同她道:“卫家女娘,此事因你而起,你有什么说的?”   卫燕恭敬上前,提裙跪拜在地,不紧不慢陈情。   “皇上,此事因臣女而起。三公主是为了维护臣女,才会把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明和帝微微皱眉,“维护?为何要维护?”   卫燕跪在地上,娓娓道来。   “起因,是臣女前不久和离一事。”   此话一出。   明和帝与瑞阳王的眸光,皆微微起了些变化。 第30章 爱慕   ◎臣弟若想娶她,便会娶她做正妃。◎   “和离?”   明和帝重复了一遍, 脑中思绪回转。   “朕依稀记得三年前你嫁去了杭州,怎得,是发生了何事吗?”   卫燕恭敬地福了福身, 启唇回禀。   “回皇上,确实发生了许多臣女不愿提及的往事。”   明和帝察觉出她不想说的心思, 颔了颔首表示理解。   “也罢,这种事情, 你不想说也是正常的,若非伤得太重, 恐怕这世间女子也鲜有和离的。”   卫燕再次恭敬行了一礼,“多谢皇上体恤。”   明和帝又将目光落到了长乐长姝二人身上,此刻,两人正睁着怒目互瞪彼此, 活像两只斗气的公鸡。   明和帝有些不耐烦了, 出言轻叱,“你们两个, 还有完没完了?”   长乐气鼓鼓道:“父皇仁德,故知不该揭人过往,可有些人却并非如此, 强逼人当众吐露私事不成, 还要动手教训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声句句都在替卫燕出头。   “揭人之短,无异于戳人伤疤, 是一等一的下作事, 可偏偏二姐姐不知, 我方才是气不过才与她动手, 卫姐姐是我最亲近的人,方才我若不给她出头,还不知道二姐姐要把她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长姝没料到长乐就此同她撕破脸,不留半分情面地指责她,气得牙痒痒,连声推脱道:“父皇,您别听三妹妹胡说,分明是她先动的手,您看看,我的胳膊都被她掐紫了。”   长姝撩开袖子,露出被掐出青紫的地上,泪水涟涟地告状。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明和帝自然是心疼的,他对长乐道:“长姝好歹是你的姐姐,就算她先有错处,你又何至于动这么重的手?”   长乐连忙辩解道:“父皇,我……”   “不要在辩解了。”明和帝打断了她的话,眼下长姝是受难方,他自然偏着些。所以把矛头放在长乐身上。   “是朕太纵着你了,才会使你无法无天,敢对姐姐动手。”   见明和帝呵斥长乐,长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明和帝沉着声下了责罚。   “你如此任性妄为,不罚不成规矩。即日起,给我闭门思过,抄《女训》全册,不抄完不得出门。”   长乐委屈不已,还不不服气地想抱怨:“父皇,我没错,为何要……”   却被身侧的卫燕拉住了胳膊,长乐扭头,看到卫燕目光隐晦地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争论。   卫燕这般拉着长乐,是因为她看出明和帝的故意从轻,这样的处罚,对于殴打皇姐的罪名来说,已是极轻,没罚板子,只是象征性地抄抄书,言外之意还是抄完就能解除禁足,可见明和帝并非真的要罚长乐,只是做做样子,否则下不来台。   长姝自然看出父皇的偏心,抱怨着喃喃起来,“父皇,三妹妹将我打成这样,分明是目无尊长、毫无教养的大罪,难道就抄抄书便罢了吗?”   见自己明明给了她交代,她却没完没了,明和帝只觉脑袋嗡嗡,不耐烦起来。   “闭嘴吧,若非你先挑的头,欺负卫家女娘在先,如何会有这后来等子的事儿?你也有错。朕没提,你还自以为清清白白,嫌朕处置得偏颇了?”   明和帝恨铁不成钢。   见父皇发怒,长姝终于垂下了首,不敢在言语,默默地噤了声。   场上终于清净下来了。   眼看这一场闹剧便要就此收场。   一直端坐于侧默默旁观的李玥,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   “皇兄,依臣弟看,长乐的抄书也是不必的。”   明和帝微微一愣,他转头去瞧李玥,带着一种古怪的眼神。   要知道,他这个皇弟,可是从未插手过他的家务事。   他性子洒脱,最不喜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牵绊,更遑论出手去管。   碰到这种事情,谁是谁非,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他亦不会去管最终的处置是否有失公允。   所以眼下,是他破天荒、头一遭,对此等事发表见地。   明和帝喜大过惊。   毕竟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比这个的弟弟关心他的家务事,还让他觉得高兴的了。   所以他耐下性子,认真询问其缘由。   “十三弟此话何解?”   李玥今日穿了件月白山水纹锦袍,玉冠束发,整个人宛如清风朗月,疏疏有陌上公子之风。   他往卫燕的方向觑了眼,随后漫不经心道:“要说今日之事,臣弟以为,最委屈的难道不是卫家姑娘吗?”   明和帝微微一愣。   李玥又道:“卫家姑娘可是平白无故什么事儿都没做,就被人相逼着,当众去说她最不想提及的往事,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想让她成为众人笑柄、颜面尽毁吗?”   “皇兄可以这么想。”   “若是今日长乐不出手相护,卫姑娘被逼着吐出过往,今后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她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些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但添油加醋后便会成了另一种模样,这世道对女子诸多苛求,名节更是重中之重,名声毁了,卫姑娘的前程便也毁了。”   “所以今日之事,并非简简单单的一桩争执,若究其根本,其中用心,不免让人思之极恐。”   “若说长乐今日之为是毫无教养,请恕臣弟不认同,她的举动乃实见义勇为,而毫无教养之人,恐怕另有其人吧?”   李玥的一番话,让长姝的面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就像是恶毒的心思被人一点点扒了个干净,最后无处遁形。   而长乐这头,却是扬眉吐气了,她崇拜地望着这个平日鲜有交集的十三皇叔,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升满了。   而被他谈到的中心人物卫燕,此刻整个人有些发懵,事发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如何能想到,半点未有过交集的瑞阳王,会突然开口替她说话。   此刻亦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静观其变。   好在,明和帝开口了。   “十三弟说得不无道理。”   他本就是聪明人,如何不清楚长姝今日所作所为的目的,只是他选择息事宁人,所以才叱责长乐。   现在李玥将之摆到台面上来讲,却是逼着他不得不去定长姝的罪过了。   也罢,李玥正好提醒他了,长姝这些年越发的跋扈,确实该敲打敲打了。否则,还不知今后会猖狂成什么样样子。   “长姝,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不配你这公主的身份。”   长姝本就苍白的面色僵了一僵。   “一国公主,要以仁德、良善为本,如何能做此等欲害人清誉之事?朕罚你禁足三月静思己过,你回去好好反省吧。”   三个月?   长姝差点没当场哭出声来。   她还想再辩驳,却被明和帝毫不留情地遣人带走了。   风合亭内。   只剩余下几人。   长乐生怕明和帝再寻她们错处,寻了由头便拉着卫燕一起溜走。   明和帝瞧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叹息了一声。   “哎,子女事多,让朕烦忧啊!十三弟,你倒好,孑然一身,了却这些烦忧。”   李玥沉默不语。   明和帝回眸,愕然瞧见他正看着卫燕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回过神。   明和帝大喜过望。   这老铁树,难道也要开花了?   他推了推李玥的胳膊,毫不避讳道:“十三弟若是看上了卫家姑娘,朕便做主把她许给你做个侧妃,可好?”   李玥回过神,瞧着明和帝一字一句认真开口道:“臣弟若想娶她,便会娶她做正妃。”   明和帝皱眉,“可她毕竟和离过,想来也必定不会是完璧……”   和离过的女子,就算家世再煊赫,又怎能配堂堂亲王?再者,卫燕也不过侯门之女,他这皇弟从小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在是不堪相配。   没想到,他的话却引来李玥一阵反对。   李玥站起身,朝他拱手深躬,极近周全的礼数,郑重说道:   “皇兄,臣弟若是爱慕一个女子,只会看中她的本身,而非她的家世、钱财、声名。”   “所慕是那人。而并非那些身外物。所以她和离与否,完璧与否,在臣弟眼中,全是不足挂齿。”   李玥的话掷地有声。   让明和帝亦一时怔忪。   *   上元之后,日子一日比一日暖。   很快便到了草长莺啼的三月天。   京城一处喧闹的街口。   卫燕的脂粉铺子终于筹备得当,得以开张了。   开业当天,卫燕推出了全部物品半价卖出的活动,引得人群蜂拥而至,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一时间,卫氏胭脂铺的牌子,便算是打了出去。   一连几天。   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谈论她的铺子、铺里的东西,众人口口相传,便是最好的宣传,如此,生意也算开了个好头。   为了庆贺铺子顺利开张,卫燕在院中设了筵席,邀请、犒劳诸位“功臣”。   这一个月的筹备工作,最卖力的要数陆月,卫瑄将她从卢家接回来后,她便自告奋勇要住在店里,张罗店铺的开张事宜。   店铺连着后院,可以住人,且环境不差,卫燕便答应了陆月的请求。自此,她便开始了不知疲倦地辛劳。   所以今日设宴,卫燕第一杯酒便是敬陆月的。   “月妹妹,往后这铺里的大小事情,我可都得指望着你,不如你做个副掌柜,如何?”   卫燕说得风趣,陆月腼腆饮下一杯酒,笑道:“多谢卫姐姐厚爱。”   这段时日下来,众人早已姐妹相称。   长乐、卫瑄、碧草。   都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人。   四人坐在溶溶月色下,畅谈未来,把酒言欢,恣意盎然。   卫燕望着湛蓝天际那明明皓月。   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别样的感觉。   当往昔的种种,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淡时。   她终于感到。   过去难以放不下的种种,此刻只消挥一挥衣袖,便能轻松拂去了。   一番宴饮罢。   回到宅邸时,门房的小厮突然拦住她,同她道:“小姐,门房有您的信,是杭州寄来的。”   卫燕微愕。   待看到江桐二字时。   心绪又不免再次生出些涟漪来。   那干练苍劲的字,没有十数载的笔力,无法成就。   信封上,整整齐齐写了四字。   “卫燕轻启。” 第31章 悲恸   ◎孩儿直到失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卧房内, 孤灯如豆。   窗外树影婆娑,卫燕坐在桌前,听着夜间沙沙的风声, 看着桌上的信封,久久出神。   闪烁的烛火下。   “卫燕轻启”四个字明明暗暗。   江桐如何会来信?   他既然答应与她和离, 便该是斩断一切,与她再无瓜葛, 而后一别两宽,各自生活。   虽然心中带着疑虑, 但卫燕还是没有打开那封信。   她拿起信,走到火烛前,取下灯罩,将信递了上去。   火舌向上席卷, 顷刻便将信封繎着。   卫燕将其丢进铜花香鼎内, 整封信很快被吞噬殆尽。   只留余灰,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鼎内, 同里头的烟灰相融在一处,再寻不见踪迹。   卫燕瞧着最后一点信纸被星火燃尽,心中升起的那股异样慢慢平息, 就像是所有的情绪得到了抚平。   既然斩断, 就不留余地。   心无杂念,方可过好当下,不被过往所牵绊。   *   皇宫,成和殿。   被禁足的长姝百无聊赖地伏在榻上, 让宫婢替她捶背捏肩, 神情郁郁寡欢。   已经一个月没有出殿门, 她早在心中将长乐和卫燕咒了千百遍。   宫婢一不小心手上力道重了些, 她便暴跳坐起,将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是要捏死本宫吗?”   那个宫婢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连连求饶:“公主恕罪,奴婢该死。”   长姝却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颐指气使地叉着腰,非要教训这个可怜的宫女。   “来人,拿竹鞭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   那宫女吓得六神无主,面色惨白。顷刻便被人压制住,匍匐跪在地上,后背的衣衫被人尽数拉开,就像是剥去了外壳的荔枝,露出白嫩柔软的肌肤来,光洁的后背乃至整个臀部全部展露在众人面前,羞耻又可怜。   长姝取过宫人递来的竹鞭,一下又一下抽打在这个可怜的宫女身上。   一时间,惨叫连连。   竹鞭细长,在宫女柔嫩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长姝却好似以此为发泄的出口。   一下又一下,下手又重又狠,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围旁观的宫女们都不忍看地垂下了头。   “公主殿下,宁北侯府的三小姐来了。”   一直到有宫女进来通报,长姝才停下了手中挥舞的竹鞭。   而那个宫女,满脸都是泪痕,痛得几乎快晕死过去。   “把人宣进来。”长姝将竹鞭递给身边的宫女,又吩咐道:“把这碍人眼的东西带下去,没得坏了本宫心情。”   “是。”宫人应和一声,将人拖出去,一路上,正好与进来的宁北侯府三小姐碰了个正着,宁三小姐瞧见那满背是伤的宫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进去内殿的脚步都小心了许多。   她料想长姝这段时间肯定是心情不好,她可千万别撞枪口上,回头得罪了她。   宁三小姐名唤宁宣,生得朱唇皓目,品貌尚佳,她素日与长姝交好,可以说是长姝的犬齿,当日长姝被长乐扑打在地,她亦在现场。   宁宣见了长姝,便亲热地开口道:“姝姐姐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长姝扶她坐到座上,热情备至道:“今日找妹妹来,是有事想找妹妹帮忙。”   宁宣颔首,“姝姐姐请说。”   长姝便将这几日打听到的卫燕长乐开脂粉铺子的事情,告诉了宁宣。   “我眼下被困宫中,自然是触不到的,但妹妹可以。”   宁宣眸光闪了闪,“姐姐的意思是……”   长姝附到她耳边,轻声絮语说了一通。   末了,她眼神晦暗地拍了拍宁宣的肩膀,道:“我相信妹妹,定能替我做好此事。”   看着宁宣离去的背影,长姝心中暗暗想着:   她被困宫中,凭什么长乐和卫燕却能逍遥快活,她不服,所以便不能让她们好过。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至四月。   寒食节这天,整个杭州城都氤氲在潮湿的空气中。   细雨潺潺,初绽的杏花笼在缭绕的烟雨中,朦胧一片,透着湿漉漉的清新。   江桐坐着马车去了城郊的墓园。   那是他已故的父亲母亲合葬的处所。   带了不少酒,斟在了父母的墓碑前。   往年都是卫燕陪他来的,如今,却只有他形单形只,孤身一人。   静静地将饭食摆上,再点上香蜡、烧纸钱,做完这一切后,他突然觉得心中有股难言的悲抑,就这么喷涌着席上肺腑,让他难以消受,连喘息都是苦的。   他立在父母的碑前,端起酒瓮,便仰颈灌了下去。   酒入愁肠,穿肠而过,留下寸寸凉意。   末了,酒瓮碎在地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父母的碑前,清冽的眸中蓄满了华泽。   “父亲、母亲,孩儿失去她了。”   弯下脊背的那一刹那,泪水滑落下面颊,滴入湿润的泥土中,转瞬不见。   他低垂着首,双肩微微颤抖着,嗓音哽咽异常。   “更可笑的是,孩儿直到失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这,或许是老天对我先前薄待她的惩罚。”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转大了,密密麻麻地雨丝倾泻而下,很快又变成一片滂沱。   江桐坐在雨中,一瓮又一翁地喝着酒。   乌黑的发尽数打湿,不少粘在面颊上,可他浑然不觉,身上的白衣更是沾了尘土,变得狼狈不堪。   许久以来,他都将那份情绪压抑在心底,做出一心进取的模样。   可原来,一切尽是他在自欺欺人。   当四下无人,只剩自己的时候。   终于,所有的压抑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就这么喝的酩酊烂醉,然后在雨中大梦一场。   真畅快。   *   寒食节一过,潮湿的天气也渐渐消散,云开雨霁,又是大好的春光。   京城各处,阡陌通达,清风拂动柳梢,到处是杏花烟雨,桃林堆烟,美不胜收。   卫燕的胭脂铺就开在人声鼎沸的闹市街口。   因为寒食节又推出了新款式的脂粉,所以生意再一次火爆起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买最时新的款式,店内人流如潮。   卫燕过去额时候。   陆月正和她雇来的几位女娘,立在各处柜台有条不紊地打点着客人。   卫燕很惊讶地发现,这些女娘都穿着不同颜色的鲜亮衣裳,都上簪着代表不同节气的花朵,容色明丽,十分引人注目。   陆月是个聪慧的女子。   这店里许多好点子都是她生的。   她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   这店里的柜台按照节气来分,又新颖,又别致,让人一进门就被店里的环境所吸引,然后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他们的东西。   陆月见到卫燕,将手中的活计暂时搁下,喊了旁桌姑娘帮着照看,朝卫燕笑吟吟地走过来。   “姑娘来了。”   卫燕很满意地朝她点头。   “有段日子没来,可当真是多亏你这个副掌柜了。”   在卫燕心中,将陆月提做副掌柜,是她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陆月轻笑,“自然不能辜负姑娘的期待。”   两人这厢正高兴地说着话。   店中大堂内却不合时宜地响起的阴阳尖酸的嘲讽声。   将原本和乐融融地气氛打断。   女子故意拔高的嗓音在大堂骤然响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哪有人家传得那么好。”   女子穿着鲜嫩的鹅黄色长裙,身子纤盈,面容娇艳,头上玉环萦绕,腰间佩禁叮咚,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她此刻手中把玩着一盏胭脂,满眼都是轻蔑,朱唇微微的勾着,极近不屑。   在她身边,另一个身穿粉色锦裙的富丽少女,帮衬着说话。   “是啊,宁姐姐,我看呀,这铺子里的东西,完全就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你瞧瞧,这都什么粗制滥造的粉,不及咱们平日用的一半好。”   人群中,有不少人认出她们二人,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瞧瞧,这不是宁北侯府的嫡小姐吗?我先前在她家办的马球会上见过她。太子爷口中,京城第一等风采的女子,说得就是她。”   “我说的,这通身的贵气,旁人是学也学不来的,与她一同来的是昌远伯府的四小姐吧,也是一等一的名门淑女,什么风竟把她二人吹来了?”   “诶诶诶,这不是重点,你听了没有,她们说这儿的东西不好,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她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从小金银堆砌着长大的,什么胭脂水粉没见过,没用过的,她们既然这么说,那可见此处的东西是真不好。”   舆论纷至沓来,很快便倒了风向,朝着宁宣那头倒去。   宁宣得意地抿了抿唇,微微扬起高傲的头颅,又对着身边的杨灵道:“灵妹妹,你说这儿的东西是不是不及咱们常去的水韵阁一半好,还好意思叫云梦谣呢,我看呀,就是哗众取宠。”   杨灵当然附和,点头不已。“宣姐姐说得没错,在这儿买脂粉,不就是活脱脱的大冤种吗?真没想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上当来了。”   两人的对话故意说得清晰又响亮。   如此,又是引得众人一阵哗然。   陆月没忍住,上前与宁宣对峙,她惹着不悦,下逐客令的时候还是态度客气的。   “宁三小姐,耽误人家做生意,是不道德之事,可以不喜欢,但请不要诋毁,这是基本的礼貌,还请两位离店,小店店小,容不下您二位大佛。”   一番话许是激怒了宁宣,她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当堂指认亲夫有罪,被卢家休了的下堂妇,怎么,此地倒有你说话的份了?哎呀,这铺子的掌柜的是哪个,如此愚不可及,竟把你这不祥之身招揽来吗?” 第32章 追求   ◎小姐,瑞阳王会不会是来同侯爷提亲的?◎   陆月的面色变得很差, 被人当众这般诋毁,饶是她心志再坚,亦难从容自处。   见陆月难以招架, 卫燕终于沉不住,上前与之维护。   “宁三小姐, 此处并非你侯府,乃是我们开的场子, 还请你放尊重些。”   言下之意是再不客气的话,就会命人将她轰出去。   看见卫燕, 宁宣突然冷笑一声。愈发猖狂起来,“我当是谁,原是安远侯府的三小姐,如此, 倒也不奇怪了。”   “原先还在想, 到底是哪个没开眼的收了个下堂妇做掌柜,不成想, 却是一丘之貉的缘故。”   宁宣扭头与杨灵对视,俱换上个了然于心的眼神,而后愈发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起来。   “瞧瞧, 都是被夫家所休、无人问津的弃妇, 凑在一处自是投缘,如此,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卫侯家的嫡女卫燕被休弃这桩舆论。   便倏然成风了。   陆月气得发抖, 不为自己, 只为卫燕被她拖累, 受人指点, 让她实在难以忍受。   她站出来对宁宣说道:“你这么说我可以,说卫姑娘可不行,卫姑娘是堂堂正正与江家和得离,如何在你这儿,便成了休弃,你如此造谣中伤,我可到官府告你毁谤。”   “呵。”   此举引得宁宣一阵轻蔑的笑,“想拿官府压我?”   她回首与杨灵交换了个眼神,嚣张道:“尽管告去便是,我说得难道不是实话吗?你二人不管被休被离,皆是无人要的弃妇,如今无人要,往后更无人要,只会是永远没有夫家倚仗的可怜人。”   这世上,难道女子活着就只能倚仗夫家?   卫燕只觉宁宣的可悲。   她刚欲开口反驳。   店门口却突然传来男子朗越的嗓音,清润如珠玉落盘。   “谁说卫家女郎无人要的?”   “本王第一个要。”   众人循声看去,店门口一道身影长身玉立,锦衣玄裳,手持玉扇,气度宛如天上皓月,又似山涧溪泉,引人无限遐思。   他身后跟着数名亲卫,个个器宇轩昂。在众人的瞩目下,他缓缓迈过门槛,闲庭散步般朝众人走来。   不知是谁喊了声,“是瑞阳王殿下!”   一呼百应。   所有的百姓面面相觑,皆跪倒在地叩拜,高声齐呼。   “瑞阳王殿下千岁。”   此一出太超人意料,卫燕亦傻在了原处,要不是陆月和碧草拽她,她亦忘了行礼叩拜。   宁宣更是呆若木鸡,只见瑞阳王径直朝她步来,在她面前站定,轻轻开口,状若不经意地询问。   “方才可是你说卫家姑娘无人要的?”   “我……”   宁宣只觉自己的头脑已经彻底死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瞠着目颔了颔首,旋即又发觉不对,立刻拼命地摇头否定。   李玥轻笑,又面向她身边的杨灵,虽是恬淡温煦的说着,却无形给人一种压迫感。   “来,你站的近,听得最是清楚,把方才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杨灵吓得快哭了,瑞阳王在朝中的地位仅次圣上,是她们任何一家都惹不起的,不仅如此,即便他此刻面上儒雅,但众人不会忘记,当年明和帝初登大宝,各处不安分的世家,都是被这位年纪轻轻的瑞阳王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其杀伐果决,令闻者心惊。   所就算是二公主、乃至太子爷在场,也得看这位亲王的脸色行事。   可他如何会看上卫燕了?   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何而起?   杨灵支支吾吾舌头都在打结,却也迫于压力不得不吐露:“宁……宁宣姐姐说……卫姑娘……卫姑娘是弃妇,过去没有人要……往后没有人要,永远都会是没有夫家倚仗的……可怜人。”   在威压之下,杨灵选择保全自己,卖了宁宣,一旁的宁宣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说了一遍她的话,气得眼中都快喷火了。   “啧啧。”瑞阳王摇头,“一句话说错了三处。可见宁北侯家的姑娘,只是空有其表、毫无见地,也不知本王那贤侄口中的京城第一等风采,是从哪儿得出的。”   直接把当朝太子说过的话给驳回了,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圣人和瑞阳王敢如此做了。   宁宣又羞又愤,但更多的是惊吓,整条小腿都在发软,几欲瘫倒在地。   瑞阳王继续说道:“其一、卫姑娘正当和离,有官府文契,何来弃妇之说?其二、你所言无夫家倚仗就是可怜人,真当被天下女子所不耻,卫姑娘自食其力,比你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闺中小姐要光彩得多。”   一番话,掷地有声,更是把宁宣说得无地自容,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额汗沿着面颊滚落。   最后,在众人的静默中。   李玥一字一句认真道:“其三,娶妻当娶贤,此等贤德之女,便是本王心之所慕。”   卫燕跪在人群中,心口突然一窒。   李玥的话,便如同与她当众表露心迹似的,在她心中宛如洪钟作响,久久不能平息。   因为李玥的鼎力相助,店内的生意丝毫未受宁宣二人所扰。   不仅恢复了生气,还因为李玥的光顾,而比先前更好。   宁宣和杨灵则是在无地自容中逃也似地离开的。   李玥为卫燕当众出头,出了这口气,让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复杂。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玥。   说实在的,二人其实素昧平生。   所能记得的。   不过几次相见。   也不知她是何处引得了他注意,让他愿意如此出手相助。   将人请到后院,卫燕郑重其事地福了福身,对着李玥道:“今日多谢瑞阳王殿下解围。”   正值谷雨,百树争春,庭院中梨花纷沓,淡香杳杳。   李玥立在暖阳下,肤如耀玉,俊逸不凡。   “举手之劳,卫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想起他方才当众所言的直白之语,卫燕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心间像是有面小鼓在擂动,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很不自然。   许是看出卫燕的尴尬,李玥微笑开解道:   “卫姑娘,方才本王的话,你可当做是为你解围的说辞,不必太过在意。”   卫燕仰首。   玉容花貌的一张芙蓉面上,一双杏眸粲然升起了光辉。   她的心情因为李玥的话得到了和缓。   “所以王爷说的要娶我的话,完全就是为了帮我的托词,并非是出于真心,对吗?”   见卫燕因他说是玩笑而面露喜色,李玥心中突然生出了异样来,他模棱两可道:   “也不完全是。”   卫燕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凝滞。   “本王欣赏你这般的女子。”   李玥立在她身侧,桃花眸潋滟生辉,直勾勾地、丝毫不避讳地瞧着她。   好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   但卫燕只觉难捱。   为了逃脱这样的局面,她垂下眼眸,故做轻松地笑道:“承蒙王爷看得起,卫燕不甚荣幸。”   李玥听出她言语间的搪塞,也没继续相逼,只道:“那往后,本王可与你相交否?”   卫燕一时愣住,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轻声应和。   “可。”   毕竟这尊大佛面前,她实在是不敢说不。   一直到李玥满意离开,卫燕都觉得脑袋是恍惚的。   她如何就跟瑞阳王结交上了?   还有今日他当众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又会引来多少风波?   想到这儿,卫燕只觉的一个头两个大。   *   一到落雨时节。   卫燕从前落下的咳疾,就容易犯,一到夜里,便咳得厉害,药石罔顾,只能生生捱着,有时整宿都难以入睡,只好一夜卧听风吹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这种时候,人便容易起愁思.   先前数十载的人生过往也会浮现在眼前。   让人思绪偏偏。   如今回忆过往,卫燕更多的,是一种坦然。   一种释怀。   回京后,她无一日不在与自己和解。   过往的那些岁月,若是一味地想要封存掩埋,急功近利,有时只会适得其反,唯有同自己和解,缓缓放下,慢慢释然。   直到有一日想起那些过往经历时,可以轻描淡写地去看待,内心毫无波澜、平静一如往常。   那便是真正获得了心上的解脱。   *   一夜风雨缠绵,到了翌日,雨过天晴。   空气中到处都是清新的滋味,推开窗子,满是甘甜的草木气息。   卫燕一番晨起梳妆罢,便听碧草进来告诉她。   “小姐,瑞阳王突然来咱们府上了。”   卫燕心间猛然一动,但转念一想,瑞阳王很肯能并非是冲自己来的,而是找父亲相谈政务的。   遂又平复了心绪。   只问:“瑞阳王眼下人在何处?”   碧草道:“正在花厅同侯爷喝茶。”   卫燕愈发放宽了心思,端起桌上的茶盅轻抿了一口,看来确实是如她所想,瑞阳王是冲父亲而来的。   可碧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小姐,你说瑞阳王会不会是来同侯爷提亲的?”   碧草缓缓道出心中所想。   “奴婢听人说,瑞阳王殿下此番带了不少礼来,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而前些日子,他又在云水谣当众说了那些话,所以奴婢猜想……”   “他今日,是不是来向侯爷求娶您呀?”   作者有话说:   预告:今日还有二更,三更不定。   大概再过两章就秋闱放榜,紧接着男主就来京城参加春闱。同时两人会再次开始有交际。男主开始正式追妻,最近两章男二戏份会多些。 第33章 心伤   ◎心中失意弥散,江桐的眼尾莫名有些泛红。◎   听了碧草的话, 卫燕再也坐不住了,赶紧从凳上起来,直奔前堂而去。   花厅里, 卫凌正和瑞阳王对坐在茶几两侧喝茶,云淡风轻地闲谈着朝中大小事, 面上俱是淡淡的笑意。   卫燕急急燎燎过来的时候,还未步入花厅, 便透过镂空雕花的隔断,瞧见了里头坐着的两人。   一人黑袍锦带, 眉目浓俊,正襟危坐着,是她的父亲卫侯。   而令一人月白云衫,眉目清逸, 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则正是瑞阳王李玥。   卫燕立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里头的人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微微侧目,透过稀疏的隔断瞧见了她。   一双桃花眼眸清透如甘泉,带着淡淡的温度。   卫燕愣了愣。   李玥转回头, 不再看她。看向了卫凌。   “卫侯, 您家姑娘立在门口张望呢,您瞧瞧,要不要把人唤进来。”   卫凌起身,果然看到了站在花厅外踟蹰的卫燕, 便喊了一嗓子。   “女儿, 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还不进来见客。”   听到卫凌叫自己进去, 卫燕不在犹疑,提裙快步走入了屋内。   一进花厅,卫凌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看了眼瑞阳王,对她道:“女儿,你是知道了今日瑞阳王殿下来,特意来拜见的?”   卫燕不明所以,讷讷的摇了摇头,“女儿不知。”   卫凌却啧了一声叹。   “哎,事到如今,你还瞒着为父做什么,你与瑞阳王殿下的渊源,殿下都已跟父亲说了,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渊源?”   卫燕瞠目,瞧着父亲,又瞧了眼李玥。   李玥望着她,一言不发,只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和煦如风。   卫燕只觉摸不着头脑。   卫凌轻叹,“你与殿下交往是好事,何必瞒着父亲?”   “交往?”   卫燕愈发瞠目结舌。   心中还隐隐生出了忧虑,难不成,碧草说的是对的。   瑞阳王今日,是来家中冲着她提亲来了?   卫凌无奈地摇摇头,冲卫燕道:“还装呢,你与殿下互通往来这么多时日了,是该把事儿搁到明面上来了,何必藏着掖着,怕父亲会阻挠不成?”   卫燕情急辩解,“父亲,我如何就与殿下交往了?这都是莫须有的。”   卫燕说得信誓旦旦,这下轮到卫凌摸不着头脑了,不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燕有些生气了,转向李玥质问道:“所以,殿下今日来府上,究竟同我父亲说了些什么?让我父亲生出这么大的误会?”   “咳咳咳。”   说的急了些,就忍不住咳嗽,卫燕喉头一阵痒,咳得面红耳赤。   她真的很担心,李玥的所作所为她素来只觉难预料,更怕他今日当真是来向父亲提亲,弄得事情不好收场。   发现她的咳得厉害,好似不是一日两日所就,李玥关切起来,起身问她。   “如何咳得这般厉害,可是染了风寒?本王替你寻大夫。”   卫燕赶紧摆了摆手,“不妨事,老毛病了。”   李玥蹙眉。默了一瞬,决定不再逗弄她,认真对她道:   “卫姑娘说得对,本王却不曾与你交往过,方才对卫侯所说,乃是本王一时戏言。还请卫侯莫要怪罪。”   此言一出,发觉自己被人骗的卫凌面色变了变,但却未置一词。   却听李玥继续说道:“但本王今日来,是带着诚心诚意的,本王希望,卫姑娘可以给我一个,求娶你的机会。”   话音甫落,卫燕和卫凌皆是一惊。   李玥诚恳虔心道:“我知卫姑娘从前误识过人,心中有缺憾。自然很难再接纳旁人,所以我并非欲强求,只想卫姑娘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让我可以认识你、与你相处、彼此了解的机会。”   李玥说这番话的时候,清澈的眼瞳乌黑透亮,仿若一尘不染的无暇墨玉,能望进人的心底里去。   “今日备下厚礼,也是想表达诚心,并非是别有居心、亦或是强求强娶。”   李玥的一番诚挚话语让卫燕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卫凌却心下有几分动容,他扭头看向卫燕道:   “女儿,此事父亲不能替你做主,是否愿意,全凭你自己心意。”   卫燕怔怔不知所措。   静思良久,她张开清透的杏眸,亦带上了真诚的神情。檀唇亲启,诉道:“卫燕感念殿下坦诚以待,只是眼下一心铺子上的生意,不欲谈儿女情长。”   卫燕如此说着,李玥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来。   可她旋即又话锋一转道:“若是殿下非要一个相处的机缘,不如,我们以三月为期,在此期间我们可作朋友般,见面闲谈,彼此了解,若是到了期限,一方还未心动,便终止这场交往,各自回归各自的生活,从此互不打扰,如何?”   卫燕实是在婉拒,可她知晓瑞阳王的性子,必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而放弃,不如便立下赌约,在此期间,做出些出格的,令李玥不喜的作为来,让他看清她的“本质”,从而主动放弃。   卫燕心中所想,李玥并不知情。   他因卫燕所给的机会而欣喜不已,桃花眸闪烁,华彩熠熠,通身都是不符合年纪的孩童般的纯真。   “谢卫姑娘给我机会。”   卫凌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家女儿架子未免也摆得太高,也太委屈了这位瑞阳王殿下、   而这位瑞阳王殿下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但那股子真诚又很合他的心意,让他内心有些动摇。   虽是皇家是非多,可这位瑞阳王殿下却是母妃早已先逝,再加不近女色,后院空置,若是卫燕嫁过去,必定不会有内宅纷争要理会,日子会过得清闲而自在,如此想来,瑞阳王却是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过,这都是后话,一切还要看女儿自己愿不愿意。   瑞阳王走后。   卫凌将卫燕留下,本打算问她心中所想。   不料,卫燕直截了当对他道:“父亲,女儿不想再嫁人了。”   最近这段时日,她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挺好,心思也能全然放在铺子上,没有琐事烦扰,心情也跟着开阔、清明起来。   卫凌不解,   “那你方才为何要以三月为期?”   卫燕坦率道:“父亲,我若不能借着机会让瑞阳王就此撩开手,恐怕今后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会饱受人非议。”   卫凌大惊,“你设下三月期限,是要让瑞阳王放弃你?”他张大眸子,甚至觉得卫燕此举未免太过离经叛道了些。“那……那这满屋子的礼……还有若是往后殿下再送东西来呢?”   卫凌环视了一圈屋内,指着那些装了贵重礼物的红木箱子,喃喃问道。   卫燕却好似并不在意,稀松平常道:“都收在库房,等着三月期限至,悉数退回便是,哦,不,可能不到三月,快得话,或许就半月,总之,父亲你把东西都收好,别让人动了就是。”   说罢,卫燕像是胸有成竹般,给了卫凌一个保证的眼神,而后随意扯了个由头离去了。   “父亲别多心了,此事我会自行处置的,我今日铺子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那你……”   卫凌看着卫燕匆匆离去的身影,本还想追问她难道一点都不考虑接受瑞阳王了吗,但话还未说出口,卫燕已然匆匆走远了。   就像是知道他会劝她似的。   卫凌看着卫燕离去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个女儿要做的事,他从来都做不得主。   若要追本溯源,还得怨他自己。   从小把人宠上了天。   *   杭州,江宅。   江南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一连下了几场雨,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氤氲的潮气。   僻静的后厨房内,福叔正在药炉前烹着药汤,这几日江桐的身子刚将养好了些,只是一双腿还未痊愈,还得他更加悉心照料才是。   药汤煮沸后,袅袅升腾着水雾。   一片氤氲中,门口突然走近一道修挺的身影,可因为脚步的顿挫,而稍显颓唐。   “公子,您怎到后厨来了?”   福叔诧异,赶紧上前来扶人。   江桐扶着门框,并未去搭福叔的手,只道:“前院没寻着你人,便过来了。”   福叔扶着江桐的身子道:“公子找老奴何事?”   江桐问他:“前些日子寄出去的信,到眼下都没有回音吗?”   福叔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这段时日,江桐托他寄出的信,不下数十,封封都是寄给卫燕亲启的。   可数月过去了,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只得摇了摇头、叹息着如实道:“回公子的话,老奴却是没有接到一封回信。”   江桐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得晦暗无光。   他想想也是,福叔若是收到回信,肯定会第一时间捧着拿来给他看,如何会藏着匿着,或是忘了拿给他呢?   看来。   她是彻底与他划清界限,再不想与他产生瓜葛了。   当心中的失意一点点弥散。   失落   门外不知何时又在戚戚沥沥落下雨滴来。   江桐转身离去,未持伞。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走近雨幕里。   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衣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1 13:17:09~2023-02-12 21: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啥时候更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雨中   ◎“公子,您认错人了吧。”◎   日子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已至夏日。   卫燕整日琐事缠身,无暇去顾及过往,只觉得每一日的生活都是充实而美好的。   铺子中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陆月提出想与大商户合作, 扩大市场,好让她们的脂粉能得流出京城, 卖往全国各地。   对于陆月的点子。   卫燕深以为然。   只不过,要如何去与那些大商户谈, 分析利弊,让他们愿意接受合作, 以及后续如何分成。这些都是难事。   陆月却不觉得难,她效率极高。直言自己已找到杭州来的大商贾合作此事,只等着过几日双方见面相谈。   卫燕作为正掌柜自然也要去的,不过眼下还没到时候, 且等着到约定之期便可。   “姐姐, 你说若是人家嫌弃我们是女子开店,不愿与我们合作怎么办?”   陆月有些担心地问出心中所想。   陆月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世道本就对做生意自力更生的女子有所偏见。   比如上一回,她盘下此间店铺时,就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到时候若遇到阻力, 也是没什么稀奇的, 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卫燕遂宽慰她道:“那样的事情十有八九会发生,且以后我们要经历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不怕,咱们只消把自己个儿的诚意拿出来, 最重要的是, 让对方看到足够多的好处, 这样一来, 就不愁他不答应合作。”   陆月连连颔首,“姑娘说得是。”   两人正在后院厢房谈着话,突然伙计来报:“卫掌柜,外头有位公子找。”   卫燕心道,定是李玥。   遂整了整衣裙,往前堂去了。   堂中,李玥正立在柜台前把玩着一盏店中的胭脂。   那胭脂盒本就是晶莹剔透的冰裂瓷烧制,此刻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转动着,别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卫燕上前福了福身。“殿下万安。”   为了不引起骚动。她说的很轻,周遭的客人是听不到的。   李玥笑了笑,知悉她的心思,亦不想给她的店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本就是微服来的,不必让旁人知道他的身份引起哄乱。   他笑着看卫燕,潋滟的桃花目流转着光华。将那盏胭脂上如诗般意蕴绵绵的名字读了出来。   “霞花酿。”   顿了顿他又道:“如粉如霞,如花如酿。卫姑娘取名字当真是别出心裁。”   卫燕垂眸笑了笑,并未置言语,面上却犹如月晕丹霞,含羞可人。   李玥的目光滞了一瞬。   卫燕仰头,乌黑的眸子望着他,朱唇轻启,嗓音轻柔。   “光呆在店中未免无趣,不如出去走走,殿下意下如何?”   李玥眸中闪现一丝光彩,卫燕主动邀他出去走走,他怎会不欢欣?   他并不知晓,卫燕其实别有用心。   她前些日子就跟长乐商量好了,若是哪天李玥来找她,她就将人带去观雪台,届时再让陆月去宫里传信,让长乐带上几个公侯小姐一同前来。   再让卫燕和李玥交往的事情被那些人看到,如此一来,那些公侯小姐必然不甘心,说不定会在背后偷偷议论。   这个时候,卫燕就会做出被激怒的样子,高声与那些小姐们争吵。   做出毫无礼教的模样。   成功让李玥觉得她没有半分淑仪端庄,如此一来,李玥定会自行退出与她的交往,她的目的便也达成了。   卫燕如此想着,心情顿生轻快,想着只要按部就班进行下去,那最快今日计划说不定就能成了。   她张着俏丽的眸子灼灼望着李玥,等着李玥点头答应。   却不料,李玥并未就此应下,却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桩事。   “出门不急,今日本王来,是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卫燕一愣。“何事?”   李玥望着她,目光一派真挚,道:“上回见卫姑娘偶发咳喘,问起原因,卫姑娘却说是老毛病,想来定是旧疾,故今日去宫中请得夏太医来府上,想替卫姑娘瞧瞧病。卫姑娘可愿随本王一同去府上?”   李玥的一番话说的诚恳,令人闻之动容。   卫燕愣了愣。   但旋即心头像是有暖意铺散开来似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暖心感。   上回她随口一提的话,他竟记了这么久。   既然太医都请来了,此刻她若是推脱也说不过去,便颔首应下了。   “好。”   卫燕轻轻说道,抬首间撞入一双灼灼的桃花目,带着和煦笑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   杭州江宅   江南多雨,这几日又是昏沉沉的阴雨天,飞檐翘脚上滴滴答答垂下一串雨点来,好似绵延不断的珠帘。   秋闱在即,江老太太前些日子派人来叫江桐回府一趟,吃顿家常便饭,再去祠堂祭拜一下先祖,好保佑科考高中。   所以福叔一早便将马车拉至宅院前,等着江桐出门。   江桐穿了件天青色的航绸直缀,黑发盘在束带中,较之往日的月白皎洁,多了几分厚重的质感。   因为腿脚未愈,福叔搀着他上了马车。   江桐如今与江家的关系得到了缓和,除了久居在外、鲜少回府的江琉,其余人都对他都同从前无异了。   而这良好局面的促成,一靠他自身心态的转变,二靠江老太太的周旋。   对于此事,福叔是最乐见其成的。   且他很明显地发现,江桐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那股子冷清的性子虽犹在,却并非是从前那般冷心冷情,毫无温度了。   而这所有的改变,还要托卫燕所赐。   若不是她如此果决地和离。   未让江桐接受这番打击。   江桐的心境定不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所以到头来,这一场是是非非还是令人唏嘘。   江桐上了马车,福叔开始驾马。   车辙辘辘,在潮湿的青石板砖上留下两行辙印。   马车往江府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经过几处闹市、几处街口。   江桐在车内亦捧着书卷,他如今刻苦非常、已至手不释卷的地步。   尽管车窗外声嚣喧杂,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埋头静阅,神情专注。   直到马车路过一处街口。   车窗外传来一个女子清越的叫卖声。   “卖胭脂咯,上等的胭脂、水粉。”   市集上,摊贩多以男子为主,所以这清脆的女声,在众人男子的吆喝中,异常突出,让人听得真切。   江桐浑身一僵。   当是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书册,抬手撩开了竹制的车帘,往窗外看了出去。   熙熙攘攘的街口,人流如潮。   一行人挤在卖脂粉的摊子前,排着队卖胭脂。   而那摊子前站着一姑娘,乌发红唇,容貌出众,眉眼间流转着飞扬的神采。   尽管烟雾蒙蒙,雨丝浓密。   那女子却还是热情地招呼着摊前的客人,丝毫不顾身上的轻衫被雨露沾湿,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的笑,让人见之神往。   自信自强的女子。   当真是夺目又明艳。   江桐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曾经在洛水,卫燕亦是这般出过摊,卖过胭脂,当时的她,立在晨曦中,笑吟吟的面孔比芙蓉花还要娇艳。   只不过,那时候他非但不惊羡于她的明媚。   还口口声声指责她的过分张扬。怀疑她的别有用心。   认为这种形式的抛头露面,是对他刻意的羞辱。   如今想来。   他对她,可真是刻薄到了骨子里。   百感交集间,马车缓缓驶离了那个巷口,眼看那个卖脂粉的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江桐缓缓放下了车帘,打算继续看书。   可就在他将车帘放下的前一刻,目光所及处,突然跃入一道熟悉的背影。   这种熟悉让他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   回来了?   不远处的身影着湖绿色的绸裙,裙摆迤逦,身姿纤盈,乌发半挽,一半披散在肩上,如缎如瀑,泛着墨黑的亮泽。   江桐心头陡然紧缩。   下一刻,他已跌跌撞撞下了还在行驶的马车。   朝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追赶而去。   “等等、等等。”   焦急的呼唤一声接一声,但都隐没在嘈杂的人声中转瞬即无。   那道秀美的身影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只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眼看越来越远,江桐心中的焦急愈演愈烈。   他提步向前迈进,可因为太急,步子跨得太大了些。   原本就腿伤未愈的他,狼狈地跌到在地上。   周遭的行人匆匆而过,有好心人将他扶起,关切问他情况。   江桐却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地往前追,生怕那道身影消失眼前,就再也寻不见了。   街道因为刚下过雨,而湿滑潮腻,江桐跌了一跤又一跤,却还是咬着牙,强撑着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就这么跌跌撞撞追逐良久。   终于被他追上了那道身影。   他拽住女子衣袖的时候,整条手臂都在轻颤。   他眼圈泛红,污泥沾染了面上玉肤,狼狈不堪。   语气卑微至近乎乞求。   “燕儿,你看我一眼,好吗?”   那被他拽住衣袖的女子转过身,小巧端庄的一张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她柳眉蹙起,眸中掺杂惊异。   “公子,您认错人了吧。”   江桐恍然,眼中刹那间颜色尽失。   他缓缓松开那女子衣袖,垂眸淡淡致歉:“抱歉。”   女子离去,只余江桐独自留在原地。   人来人往中。   细雨还在纷落。   宛如一首诉不完的离人诗。 第35章 沉沦   ◎仰头,眼眶早已一片红。◎   瑞阳王府坐落在京城西郊, 临水而建,府内碧瓦朱甍,曲径通幽, 美不胜收。   李玥待她绕过连廊,来到一间正堂。   堂内, 夏太医已在等候,他年已过耄耋, 满头花白,眉眼却矍铄, 看到二人进来,对着李玥拱了拱手,“王爷万安。”   李玥虚扶一把,让他起身, 启唇道:“夏太医客气了。”   他转首看了眼卫燕, 同夏太医道:“这就是本王昨日向你提及的人,还请夏太医费心瞧瞧。”   “那是自然的。”   夏太医谦和地笑道。   转头看向卫燕, 卫燕容色舒丽,仪态淑然,美艳不可方物。   饶是这把年岁, 看观过那么多人的老太医, 都不由怔了怔。   他心生顿悟,怨不得从不近女色的瑞阳王会对她另眼相待,昨日与他谈话时,语气中的那份关切, 溢于言表。   让卫燕坐于座上后, 夏太医隔着丝帕与她探脉, 边探边询问道:“姑娘平日睡得如何?”   卫燕如实答道:“大部分时日尚可, 有时咳嗽会睡不安稳。”   夏太医垂眸颔首,又看了她的舌苔,问道:“姑娘从前当时忧思过重,生了心病吧。”   卫燕一愣。   思绪流转至往昔,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从前确有吧,不过眼下我已看淡了,对其不再执泥了。”   夏太医喟然,“能放下最好,你这咳疾,恐一半也是当时心疾、伤心太过所致。”   听了夏太医的话。   卫燕心中颇有些怅然,沉默着一言未发。还装作不在意地抿唇轻轻笑了笑。   此时,她突感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仰头,李玥眷满情绪的桃花眸正直直望着她、关切中带着几分怜意。   卫燕触到那灼亮的视线,心中像是被人攥了下,突有些不知所措。   垂下眼帘不语。   李玥清润的嗓音在她耳际蔓开。   “夏太医,先前的事暂且搁开不提。卫姑娘眼下的咳疾,还能治好吗?”   夏太医抚了抚短须,面露凝重。   “眼下能不能治愈,老臣实在是不好说,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李玥瞧了眼卫燕,眸中的怜惜更甚,他对夏太医道:“夏太医,这宫中您的医术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既有妙手回春的医圣之称,又如何会有治不好的病症?”   他顿了顿,满是郑重道:“本王愿重金相聘,求夏太医治好卫姑娘。”   一个求字,让夏太医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招架。   他赶紧抱拳躬身,连连道:“王爷说得哪里话,老臣担待不起,担待不起啊。”   李玥却不容他相拒,只道:“夏太医只管用最好的药来治卫姑娘的病,本王这里缺什么都不会缺银子,一切静候夏太医的佳音。”   一番不容相拒的话,听的夏太医无力招架,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老臣定当鞠躬尽瘁。”   李玥这才稍稍满意了些,准许他离开。   夏太医走后,宽硕的堂内只剩下李玥和卫燕二人。   因为是独处,卫燕颇感压力。   方才她见识到了李玥的言行,心中说不触动那是假的,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害怕。   三言两语,谈笑风生间。   却能给人无形的威压。   甚至给她一种近乎偏执的感觉。   想起从前李玥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传言。卫燕心中又难免生出了几分忌惮。   看起来,她得赶紧将这桩稀里糊涂来的桃花给驱走,方是上策。   李玥面向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卫姑娘两眼无神,可是在想些什么?”   卫燕被他一问,神思被抽回。微微勾了勾唇瓣道:“不曾想些什么。”   她思绪一转,瞧了眼外头大好的日色。眨了眨明媚如蝶的杏眸,问他:“那咱们今日还去观雪台吗?”   她可没忘记今日的计划,来了一趟瑞阳王府的功夫,恐怕陆月早已去宫中把长乐叫出来了。   想来眼下计划已筹备得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玥想起卫燕原本的打算,虽因她的突然相邀感到诧异,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欣然答应。   如沐春风的桃花眸泛起笑意,嗓音清澈如泉。   “好”。   观雪台上,长乐早早已至。   今日她穿着蓬松的碎花烟罗裙,带了流苏耳坠,额间还描了花钿,整个人仙气飘飘。   她前些日子便跟卫燕商量过了计划,所以今日陆月来宫中传话。   她立刻便跟着出来了。   还让身边的小太监去各处公侯府下请帖,让有空的小姐们一同前来喝茶谈天。   公主的身份到底好用。   帖子发出去一呼百应。   多少贵女平日想攀附公主都攀附不到,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她们自然不会放过。   纷纷赶来露面。   所以没一会儿,整个观雪台上便座无虚席了。   长乐摇着长扇坐在最靠前的主席上,长长的璎珞垂下来,泛着莹润的光辉。   她瞧着挨挨挤挤的场子,庆幸地想,好在她把场子包圆了,要不然,定是坐不下那么多人的。   卫燕与瑞阳王一同走来的时候,众贵女小姐们的谈话笑语瞬间止住了。   李玥一席上乘纹样玉白锦服,墨发束在紫金冠中,桃花眼灿灿如星,姿态优雅地朝众人走来,通身气质矜贵不可言。他身边,卫燕仙姿玉貌,锦裙曳地,行走间如亭亭玉立的新荷。   两人并肩而行,宛如一对人间佳偶。   成双成对,璧人天成。   众人先是惊羡二人的绝世姿容,紧接着,便是哗然的议论之声。   卫燕与瑞阳王何时走在一起了?   让她们如何能接受?   将瑞阳王视作恋慕对象的小姐贵女们不乐意了,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意见大得很,看向卫燕的目光都纷纷带了敌意。   她们即便不能成为瑞阳王的妻妾,但在心中却只愿瑞阳王独美,万万不能接受他被人占去的事实。   而其中最不能接受的。   当属定国公家的四女谢灵了,想当初她在宣德殿,当众被拒,颜面扫地的事还在眼前。   卫燕却不知何时,早已趁她不备,捷足先登瑞阳王身侧。   这口气让她如何忍得下。   不挑衅才怪。   于是,当着卫燕与长乐寒暄的功夫,谢灵就不识好歹地来挑衅了。   “瑞阳王殿下万安,三公主金安。”   她虽笑着,却是咬着后槽牙的满心不甘。   长乐陪着她演戏,热络与她招呼起来:“谢灵妹妹好呀。”   谢灵看着卫燕笑,说话却夹枪带棒、不阴不阳。   “听闻卫燕姐姐嫁去杭州过的不如意,被夫家休弃,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不如卫燕趁着今日所有女眷的面,当场澄清下,也算还自己个清白,如何?”   卫燕瞧着她,抿唇微笑。   “真的假的,与汝何干?”   她语声极淡,那种不屑的神情,很容易激怒对方。   “你……”谢灵果然被激怒,她张牙舞爪,咄咄逼人起来。   “我可是为了姐姐好,如今姐姐的胭脂铺子名满京城,可不能因这风言风语染了污名不是,不过想想也是,姐姐素爱抛头露面,被夫家误会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这过世上事,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   她绵里藏针瞧着卫燕。   “姐姐若不澄清,恐怕非议日甚,这浑水便会愈搅愈浊了,譬如说姐姐水性杨花、沾花惹草之类的,恐怕也会见怪不怪了。”   啪——   谢灵一番言语处处拿着卫燕踩。   正说得解气,没成想,下一刻,却被卫燕狠狠一巴掌,给打蒙了。   “你——”   她捂着红肿的面颊,不敢置信地瞧着卫燕,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瞠目了。   在女子间的争吵打闹中,当众扇人脸,是最毫无教养的行径,极易遭他人诟病。   而今日本就已经受尽非议的卫燕,却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当众做这样的出格事。   她大底是疯了。   在场之人皆如此想。   *   杭州江宅   金秋悄然而至,秋风萧瑟,满地梧桐落叶飒沓。   秋闱在即,没几日便要去杭州贡院赶考。   江桐在读书间隙,准备起去贡院要带的东西。   大部分的物件,福叔都已为他备好,笔墨纸砚、水袋、吃食点心一类。   江桐来到从前卫燕的屋子。   里面的摆设还一如往常,如卫燕走前一般。   是他特意叫人不要动的。   他时不时会来这间屋子,感受她从前的点点滴滴。   很多是他从未在意的。   如今却突然都记在了心中。   譬如她最爱的香是兰桂幽芳,最爱的口脂是水茜色,又譬如,她很喜欢靠在窗边的软塌读书。   而那一册《海国地志》还翻在她未读完的那页,摆在软塌的中间。   自她走后。   他才开始慢慢了解她,发现她许许多多他意想之外的一面。   他不啻于沉溺她过往对他的种种好。   更多地开始了解她、欣赏她。   靠着菱花槅窗的长案上,摆着一副羊皮护腕,针脚绵密,虽然有些歪歪斜斜,但不难看出所制之人的用心,许多地方染了细小血迹,想来是在做这副护腕时,多次扎伤了手。   还可见,这副羊皮护腕没来得及清洗,做它的人就匆匆离开了。   江桐将这副护腕取在手中,打量的目光认真地好似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物件。   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至极。   待他郑重将其收在箱奁中。   又轻轻阖上箱奁时。   仰头,眼眶早已一片红。 第36章 秋闱   ◎再过三个月,他定会去到她身边的。◎   京城观雪台   此刻场面焦灼, 一处即发。   众人屏息看这场二女争一夫的戏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谢灵气的鼻子都歪了,抬手指着她, 委屈地就差哭出来。   “你……你竟敢打我,你是想跟整个定国公府为敌吗?”   卫燕瞧着不敢置信的谢灵, 微微笑着启唇。   “为什么打你,其一, 我明明是和离,有官府文契为凭, 你却当众谤我被休弃,欲毁我名节。其二,你造谣我抛头露面便是不守妇道,言辞污浊, 将我传作不堪。”   “就凭这两点, 你说为何打你不得?”   卫燕当着众人的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合情合理, 让人挑不出错来。末了,她补上一句。“你也大可不必拿定国公府出来压我,我只知晓, 谢国公深明大义、秉公无私, 此事大可拿到他老人家面前去,孰是孰非,届时一辩便知。”   谢灵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装弱态, 用泪水来博同情。   她哭哭啼啼转向旁边一言未发的李玥, 以袖遮面, 委屈不已。   “瑞阳王殿下, 卫侯之女在大庭广众下当众羞辱于我,实在是有违教义,臣女受此羞辱,您可不能坐视不管,要为臣女做主呀。”   李玥听着身旁谢灵的哭啼,秀气的眉宇都粗起来,说起来,他十分不喜欢这样矫揉造作的。   谢灵见他不语,复又抽噎着道:“您……您真的要与这样一个毫无教养、粗鄙不堪的女子在一起吗?”   闻此言,李玥眸光泛冷,本垂着的眼睫抬起来,冷冷地扫向她。   直把谢灵吓了一激灵。   他缓缓启唇,状似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卫燕。   “谢姑娘此言差矣,话得说清楚,不然,这么多人在场,到时又以讹传讹可如何是好,要知道,本王如今可并未与卫姑娘互通往来。”   此言一出,场上的女眷们纷纷高兴起来。谢灵的脸色亦渐渐好看了些,眸中亦生出了些光彩。   “殿下此言当真?”   李玥颔首,“嗯,千真万确。”   全场哗然,谢灵更是眸中闪烁起一片希冀的光彩。   卫燕与长乐交换了个眼神,只以为是计划成了,李玥厌恶上自己,决定于自己划清干系,所以才这般说。   心下顿生轻松。   可李玥后面的话,却着实让所有再次震掉了下巴。   他朗声道:“毕竟本王眼下还只是在追求卫姑娘的阶段,卫姑娘亦未答应本王的追求,若是非说与卫姑娘有所交往,恐平白污了人清誉。”   他想了想,又若有感慨道:“本王不欲做那强求之人,所以如今与卫姑娘,还只是朋友关系,今日本王再此告诫诸位,本王爱慕她,亦容不得旁人污她清誉。”   李玥目光灼灼。   一番郑重其事地当众告白。   再次弄得场上一阵骚乱。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大都是艳羡卫燕好福气的,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亦或是触了哪颗红鸾星,竟然凭着和离之身,还能得瑞阳王殿下这般杰出才俊的倾慕。   除此之外,她们还惋惜不已,自己心心念念的瑞阳王殿下,竟然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被人给撬走了。   此时众人心中各怀心思,表情各异。   而卫燕、长乐这头,除了瞠目还是瞠目,   明明她们的计划,是让李玥厌恶自己,从而抛开自己,不再纠缠。   可眼下,如何还适得其反了?   这叫什么,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卫燕心中一阵惆怅。   长乐与她眼神交汇,努努嘴同她示意,好像再问接下来如何办。   卫燕的眉毛皱得都快打结了,她怎么知道如何办?   除了尴尬地笑,便还只能陪着笑脸,笑得干巴巴的,极不自然。   说不定比哭还难看。   瑞阳王转头看向她,白衣若雪,唇角微微翘着,似染了秋日的枫丹之色。   他整个人如同秋日暖阳,虽微微弯着嘴角。但桃花眸黑亮如墨玉,黑漆漆的深不可测。仿佛能看透人心底里去。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状若打量又似玩味,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卫燕只觉后脖颈凉凉的,浑身不自在。   莫非——   他看出什么了,是故意为之?   卫燕只觉他笑着的眼神越看心里越毛。   好在瑞阳王打量了她片刻后,终于舍得放过了她,把那直勾勾的眼神挪开了。   转头,他对着谢灵再生告诫,语气郑重带着威慑。以防她今后再找卫燕麻烦。   “谢小姐,本王今日把话撂下,你且听清楚了,爱慕卫姑娘,是本王发自内心之事,追求卫姑娘,也是本王自发之为,而卫姑娘也并非你口中那不贞不洁之人,相反,她洁身自好,故而几番推诿本王的追求,可本王并不会就此退缩,还请你们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这件事。”   “从今往后,谁若再敢造谣毁伤卫姑娘,便是与本王作对。”   “至于和本王作对会有什么下场,相信不必我多说,你们自己清楚。”   一番郎朗话音唬得在场之人一愣一愣的,最后纷纷行礼福身,恭敬应和。   “是。”   眼看解决了一场闹剧,李玥径步朝卫燕走去,欺身靠近,唇瓣倾下来,将将贴过她耳畔低语。   “卫姑娘,眼下可闹够了?”   被那股湿热的气息给触发到,卫燕整个脖子不自觉地后缩了几寸。   “够……够了。”   她面色有些难看。   李玥沉声,嗓音是不容置疑得坚决。   “本王送你回去。”   感觉到李玥的不悦,此时卫燕哪敢说不,只连连颔首。   “好……好。”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离开了观雪台,卫燕跟在李玥不近不远的地方,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卫燕姐姐……”   长乐的一声轻唤让她凝住了脚步。   回过头。   长乐正关切地瞧着她,目光中明显有些担心了。   卫燕冲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让她莫担心。   “今日还有事,咱们改日再约。”   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开,不想让长乐担心。   长乐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瞧着她身影消失在长阶尽头,方才收回目光。   她攥紧了袖笼中的手。   心中却在暗暗腹诽。   当真是气人。   本以为卫燕姐姐与江桐和离后,便不会有人同她抢卫燕姐姐了,却没料到,皇叔半路插进来一脚,还大有不抢到人誓不罢休的意思。   哎,她心中无奈。   她的卫燕姐姐,为何偏偏要长得那样好看、生得那般聪明,如此招人喜欢呢?   *   明和帝二十九年,八月初九。   杭州贡院外,一辆辆马车络绎不绝,到处都是送考生入考院的家中亲人们。   正值秋日,梧桐萧萧。   江桐和江柯从江家的车架上下来,身后是给他送行的江老太太还有家中亲眷。   江老太太很是激动,握着江桐、江柯的手道:“好生努力,争取蟾宫折桂,往后江家能否改换门庭,就看你们的了。”   两人颔首,接过家中姊妹递上来的包袱,与一行人道别。   分开前,齐氏与江柯拥抱了一下,在他耳边轻诉,“夫君,昨日龙王托梦给我,说你要做父亲了。”   江柯面上当即容光焕发,抱着齐氏不停地原地打转。   “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他深情与齐氏对望了片刻,转身笑着冲众人挥手道别。   而后,与江桐并肩步入贡院大门。   两人接受重重查验进了考场。   江柯心中欢喜,看着身边江桐清冷板正的模样,不禁调侃,“子瑜,这都要考试了,如何还愁眉苦脸的。”   江桐并未抬眸,只是淡淡道:“方才瞧见兄长长嫂相亲,心中羡慕罢了。”   江柯笑起来,“子瑜,何时你竟也学会揶揄人了?”   “兄长说岔了,我是认真的。”   江桐未笑,漆眸幽黑,平静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是认真的,反而弄得江柯有些难以接茬了。   江柯转了话头道:“那便认真去科考吧。”   江桐认真颔首,“我会全力以赴的。”   两人分别去到不同的号房。   江桐将所有东西都摆上桌面后,身体笔直地坐着,神情冷肃,模样一丝不苟。   他慢慢铺开试题,磨墨、提笔开始埋头作答。   接下来三天。   不仅是一场智慧的比拼,更是一场持久的耐力战,谁能坚持到最后,才有可能成为有资格参加决胜的赢家。   那副羊皮护腕,一直套在他的手腕上,在这个落叶枫飞的节气中,给他带来暖意,亦带来底气。   光阴一寸一寸地走过。   江桐神态严肃,未眨一眼。   一直熬到晚上,星子出现在夜空时。   他顿了笔,搁下来,取出包裹中的点心,轻轻抿了几口,咽下去充饥。   廊灯投下朦胧的光辉,照得星光月色忽明忽暗。   睡在号房的第一日。   江桐望着湛蓝深空一轮皓月,眼前浮现的。   竟全是卫燕的身影。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各种小动作,她同他说话时的温柔小意。   如今,她在京城过得好吗?   他很想很想。   知道她过得如何。   若是过得好,他便无憾了。   若是过得不好,他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此想着,他真恨不得勒下生翼,即刻飞到京城,去看看她眼下到底是何等光景。   再等等。   再过三个月,他定会去到她身边的。 第37章 放榜   ◎“公子中了解元!”◎   又下了一场秋雨, 日子愈发凉起来。   离秋闱结束已过去数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一家人坐在花厅里吃茶聊天, 商量着今年中秋如何过。   卫燕穿了件月白对襟,下身是湘妃色罗裙, 头上簪了金步摇,眉目似水, 身影如画。   今日众人皆来了,长久不见的长姐卫瑄也带着陆非回了娘家, 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闲聊,小孩们则门口院里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小越氏手中持着把流萤团扇,掩着唇角娇笑着, “侯爷方才既说今年中秋圣人事忙, 不宴臣下,那咱们不如在府中好好摆上一桌, 吃顿团圆饭。”   卫凌听了她的提议,颇为赞同,颔首道:“这些事情平日你最是拿手, 便由你与长媳一同操持吧。”   小越氏笑道:“侯爷惯会夸人, 我到底是后宅妇人罢了,不登大雅之堂的。”   长嫂何氏抿着唇笑道:“婆母未免太过自谦了,哪回咱们准备筵席,您不是手到擒来?我跟您比呀, 那还是个学生呢。”   一番话把小越氏说得心花怒放, 何氏又把话头引导了一旁默默不语的二弟卫岷身上。   “此番中秋家宴, 咱们可要给二弟这位大功臣好好接风洗尘, 前些日子科考辛苦,得好好吃些山珍,把身子补回来。”   卫瑄瞧她说话伶俐,与卫燕对视了一眼。打趣道:“咱们这个家呀,就属长嫂你最贴心。”   何氏笑靥如花,望了眼身边的卫峥,半是玩笑半是揶揄,“谁让你兄长从武不从文,无心科考呢,那我便只好把这份期望,放在二弟身上了嘛。”   卫瑄笑得花枝乱颤道:“照你这么说,那兄长到时候岂不是更要多食些海味了,没得回头武举的时候,没力气,举不动狼牙棒。”   众人笑作一团,三妹卫英都笑得喘不上气,捧起了腹。   就连平时最谨小慎微、安静拘束的林姨娘都噗嗤笑出声来。   就在众人欢笑不止时。   小越氏的一句话,打断了笑闹的气氛。   “侯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凌面上方才的笑意未散,爽快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讲的。”   小越氏望了卫燕一眼,琢磨着说起来。   “这回家宴,咱们要不要请——瑞阳王殿下前来?”   她说得颇带斟酌。   但众人能听出来,她话中有话。   话音甫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下来。   卫凌更是轻轻蹙起了眉,好似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小越氏见气氛严肃,弯了弯唇故作轻松,“我这不是也为了燕儿考虑嘛,瞧这段时日,瑞阳王府送来多少东西了,光东海南珠就好几斛,那可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宝物,咱们一声不吭地收在库房里,且不说将来燕儿与殿下能不能成事,东西是否要归还。”   “当下,咱们也总得给人家回些表示不是?”   小越氏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完全都说到卫凌的心坎里去了。   “你想得是周到。”卫凌喃喃,但他做不了女儿的主,此事关系卫燕,他听循她的意思。   “只不过……燕儿你怎么想?”   卫凌将话题抛给了卫燕,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卫燕身上。   她垂着眉眼,一派温婉的模样。   却是久久未抬眼。   像是默了声。   半晌未作答。   “什么怎么想的。”   卫峥看不下去,见卫燕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心中委屈,便替她说起话来。   “父亲,你莫不是没了记性,我早说了,让妹妹安心在家中待上几年,我来养着她。你何必这般急着要将她嫁出去呢?”   卫凌被他的话呛着,语气不善起来。   “你小子口气倒不小,如今你什么身份,你妹妹光你这么个小小郎将庇佑就成了?这全京城里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你妹妹淹死。”   卫峥不服气道:“等过三个月便是武举,待我考个武举人回来,我看谁还敢看低我卫峥的妹妹。”   “嗬。”卫凌颇有些皮笑肉不笑,“那咱们全家可便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长兄、父亲,你们别吵了。”   卫燕突然出声。   打断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   众人瞧着她。   卫燕平静出声道:“把殿下请来吧。”   做完决定,她只觉心中释然。   随意寻了个由头起身出去了。   也不管其余人在花厅之内,面面相觑,互相指责埋怨。   特别是怪小越氏,好端端的,出这样的主意,把卫燕给气走了。   卫瑄追出来,想同她说话,卫燕摆了摆手说要一个人静静,不想旁人打扰自己。   卫瑄见她没心情说话,便也只要作罢了,悻悻而返。   卫燕踱步来到了后院一处小池,深秋时节,池中的荷花早已败落,只剩下寥寥的枯叶。   秋高气爽,满地金黄的落叶。   说实在的,这些日子她想了颇多。   李玥当日在马车中那猝不及防的吻。   让她心生波澜。   久久难以释怀。   她甚至开始审视自己那日种种的行径,连带着那坚定不移的心志也依稀有了些松动。   那日离开观雪台的时候,李玥的神情有些冷淡,似笼着层寒霜,平日朝阳般的融融暖意全然消散,让卫燕无端有种紧张感。   她知道李玥定是生气了。   所以上了马车后,她一路都垂着脑袋,不敢与他对视,亦不敢开口说话。   可即便她不说话,却一直都能感受到那道直勾勾的目光。   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清润的嗓音在耳畔骤然响起,夹着些冰冷的肃然。   “方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与本王独处,便成哑巴了?”   卫燕抬眸,撞击那双略带冷意的桃花眸。   有些无措,一双湿漉漉的水眸也竟染了些怯懦。   “王爷龙威燕颔,有让人不敢直视之芒,臣女、惶恐……”   “嗬。”李玥从喉中溢出一声笑来,轻轻的发出一声鼻息,状若喟叹,又似自语。   “卫姑娘,你如此能言善辩,又有九曲玲珑心。却为何独独要将本王拒之千里之外?”   “呃?”李玥的一番自白。让卫燕惊愕不已。她张大了眸子,满是茫然瞧着他。   李玥眸中浮现一丝失意。   “你究竟想让本王,拿你怎么办才好?”   然而,那丝失意转瞬即逝。   一声叹息后,卫燕便被李玥接下来的行径惊住了。   因为他已侵下身,紧紧贴住了她的唇。   “唔。”   卫燕当即伸手要推开。   好在李玥并未强求,在她伸手过来的那一刻,将唇离了她。   所以那个吻很短促,如蜻蜓点水一般。   可那湿软细腻的触感,却似一泓清泉,能沁入人的心底里。   李玥的唇瓣虽离了她的,可那份余温却还是留在她耳畔,两人之间恍若一种暧昧的,情人间抵颈相交的亲密模样。   他将首埋在她颈项。低语,嗓音沉哑。   “为了让本王知难而退,卫姑娘可真是煞费苦心。”   卫燕浑身一僵。   李玥又道:“不过本王想告诉你,别费那些功夫了。“   ”本王对你,志在必得。”   李玥志在必得的誓言犹在耳畔。   卫燕望着一池枯荷,收回了绵长的思绪。   如今她能怎么办?   故技重施是不能够了。   那便——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悻悻地想着,转身踱步而返。   *   杭州,州府贡院门前。   中秋之后,学子们就一直在等乡试放榜的日子。   所以到了放榜那日,整个州府门口,便是一片人山人海的景象。   发榜的时候。   众人摩肩接踵,前胸贴后背,脚跟挨脚跟。推搡着,挨挤着,争先恐后地去看榜上的名字。   阿秋也在其列,他乃江桐贴身随从,从小习了些武艺,身手灵便,福叔便让他过来看榜,众人则在府中等着他的好消息。   秋榜所录之名甚多,长长的纸卷不见首尾,分正副两榜。   正榜可参加来年春闱,副榜则又称为副贡,取得副举人身份,来年仍旧可以参加乡试。   阿秋在夹缝中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来到了副榜之前,他从头到尾将所有名字扫了一遍,没有见到公子的名字。   他的心沉了一沉。   在他看来,公子这回能取得副贡就已属不易了,毕竟这半年来,公子接连受到那么多磋磨,他都看在眼中,伤了心神还断了腿,如何能不影响科考?   所以他在副榜没看到江桐地名字,他心中就已经放弃大半了。   但想着还要瞧瞧大公子江柯的等次,便拼着挤着往正榜那头去。   在正榜那头的尾端,他一眼便瞧见了江柯的名字。   不由面露喜色。   恰在这时,听得旁人议论道;“瞧啊,这可不是巧了,正榜的一头一尾呀,都是江家的儿郎。”   “可不是嘛。江家这回出了个解元,来日在杭州城可不得扬名立万?”   “改换门庭,指日可待喽。”   阿秋听得众人议论。反应过来后,虽满心不敢置信。   但还是不由地心若擂鼓。   他鼓足了力气拨开人群,来到秋榜的首端。   只见为首处。   赫然写着江桐的名字。   头名甲等!   解元!   公子当真中了解元!   他心中的喜悦几乎要填满整个心口,激动地嘴唇都在颤抖,一路呼着喊着往府中跑。   “公子中了解元!”   “我家公子中了解元!”   “公子当真中了解元啊!” 第38章 执迷   ◎卫燕走后,他将那些从未珍惜过的,全部珍惜了个遍。◎   中秋家宴之后。   李玥常常来家中登门拜访, 借着与卫凌商讨朝事为由,来后宅看望卫燕。   不知不觉间,卫燕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她不再使什么伎俩, 因为李玥洞察入微,任何把戏在他眼中, 都像是儿戏一般,一眼便能洞穿。   她如今能做的, 唯有用态度来证明她志不在此,无心儿女情长。   好让李玥慢慢淡了对她的兴趣, 不再执泥。   李玥今日来时,手中还提了一盏红漆食盒。   卫燕客气有礼地请他入座,而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无关风月的闲话。   李玥想起了正事,将食盒打开, 里面有两层, 每一层上都有两三小玉碟,摆放着做工精美的点心。   “听碧草说, 夏太医开的药你常常因太苦而吐去,本王想了个法子,命人将那些药材做成药膳, 这样一来, 可不耽误你继续治病。”   卫燕心中兴起波澜。   李玥对她,可谓是费尽了心思,但这份心意,她终究是不能回应。   “殿下费心了, 近日咳疾好了许多, 全承殿下恩情, 这份恩情, 卫燕定不会忘,来日若有机会,必当报还。”   李玥听说她言语间的生分,道:“你我之间勿需客气,你口口声声说是恩情,便是与本王见外了,卫姑娘说是与不是?”   李玥想与她亲近,卫燕却并不领情,只道:“殿下与我之间,男未婚,女未嫁,虽说是朋友,但俗话说得好,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界限,还是划清、说明为好。”   “划清界限。”   李玥将她的话在口中重述了一遍,颇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   “呵,卫姑娘,你这是在变着法地婉拒本王?”   “臣女不敢。”   卫燕垂下眸,螓首微低,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你不敢?”李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从鼻息间叹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罢了。”他似轻声自语。“本王对你,有的是耐心。”   见卫燕不语,李玥又话锋一转道:“上回你说三月为期,在这期间愿同本王交互往来,此话可还作数?”   卫燕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稍稍抬起了眼帘。轻轻应了声。   “嗯。”   见她答应,李玥顺势道:“今日天色甚好,不知,卫姑娘可愿一同泛舟湖上?”   卫燕本想寻由头相拒,但李玥那双粲然的桃花眸始终牢牢注视着她,给人一种洞若观火的通透感。   她知晓自己不管编排任何由头都会被李玥拆穿,所以只好含糊应下。   “好。”   城郊的护城河,是游湖赏景的好去处。   泛舟湖上,不仅可以观赏湖光水色。周遭的茂林修竹,青山叠嶂。亦可尽收眼底。   湖风澹澹,放眼山水,整个人的心境亦变的平和起来。   要说平日,卫燕定是满满的兴致。   可今日因为李玥坐在对面,她心下颇乱。   李玥虽面上清风朗月,一派斯文儒雅,可她总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常常会做出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来。   “卫姑娘好似心神不定?”   李玥嗓音清润圆嘉,颇为好听。宛如甘泉淌过旷野。   被人戳穿心事,卫燕值得笑笑缓释尴尬。   “太久未   出门散心了,一时感慨良多。”   李玥瞳孔清澈,追问她,“是何感慨?”   卫燕心下盘旋着,说道:“少不更事时,也爱约上两三亲友郊游泛舟,如今,只觉恍如隔世。”   李玥笑了笑,拿起身前矮几上的一盏香茶,轻轻抿了口,云淡风轻道:   “卫姑娘如今有了自己的事业,闲暇时间少了,脱不开身也是有的,只不过,光阴易逝,转瞬白头,也要及时行乐,莫负了大好韶华才是。”   卫燕亦轻轻抿了口茶,“殿下说得是。”   两人说至此处,尽皆陷入了无言。耳畔唯有清风瑟瑟,流水汤汤。   小舟在湖上漾起涟漪,行过一处堤岸,两岸枫林层层尽染,纷纷摇曳落入湖中,美得好似水墨画卷。   卫燕正沉浸于这美妙绝伦的风光中,隔着一张桌案的李玥。突然侵身过来,他广洁的衣摆迤逦滑过桌角,拂过了她的肩头。   两人隔得很近,衣料的摩挲声清晰入耳。   卫燕不安地仰头,想起上一回李玥兀然的那个吻。心中满是慌乱。   近在咫尺的,是李玥噙满了笑意的桃花眸,他似染了丹朱的唇角微微翘起,弧度优雅。   “卫姑娘,你只顾看风景,可知自己身上。已被枫叶落满?”   卫燕微愕,发现身上被枫叶落满,倏然红了脸颊。   本就是莹润无暇的一张芙蓉玉面,如今染了些微醺般的红晕,更加惹人心醉,看一眼,便让人映入心间,难以忘却。   “让殿下见笑了。”   李玥摇头淡笑,让她不必在意,忽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卫姑娘如今在京城里开胭脂铺子,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可有生出过与人合作,扩大规模的心思?”   见李玥谈到生意上,卫燕轻松了不少,面上的谨慎消散了许多,变得爽朗起来。   “殿下是指,与各地商行相通往来,把招牌开到各府各州吗?”   李玥深以为然,笑言,“嗯,本王虽不是生意人,但还是懂些生意经的。”   开店做生意,总不会偏安一隅,就此满足的,但凡有些雄心壮志的,定想将自家产业,扩至全国各处的。   李玥的话说到了卫燕心上,她当即颔首附和,“我与陆掌柜,皆有这个打算的。”   李玥瞧着她的神色带了些赏识,笑着道:“本王这里有不少认识的商行掌柜,不知卫姑娘可有兴趣,若是感兴趣,本王可帮着引荐一二。”   李玥所言,实指人脉。   这正是她当下所需的。   卫燕心中雀跃。眼神都亮起来。   “殿下当真愿意帮我引荐?”   李玥依旧淡淡笑着,眼中一片温润。“怎么,卫姑娘怎有些不信的样子?”   卫燕不信,自有缘故,只因她以为李玥同世人一般,对女子开创事业,心中是带着鄙夷的。   她遂问:“殿下对女子开商铺,是赞同的?”   李玥所言却出乎她的意料。“有何不赞同呢?女子有思想,方有独立之身、立身之本,本王内心欣赏的,便是这样的女子,那些只能依附丈夫,毫无主见的女子,同提线木偶,又有何异呢?”   卫燕微微一怔。   李玥的一番话让卫燕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她瞧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变得温暖了许多。   “殿下,你能这般想,我真的很高兴。”   李玥对上她带有温度的眸子,笑起来,桃花眸潋滟生辉,他眉眼本就生得风流,此刻颇有些不羁的韵味。   “那眼下,你对本王,能否有丝毫动心?”   见他揶揄,卫燕当即垂下首,无言地默了声。   李玥见话说过了,便道:“是本王说话逾矩了。卫姑娘见谅。”   卫燕这才仰头,恢复了自如的神情,她记挂着李玥同她引荐的事情,又将话题引了回去。   “无碍,殿下方才既说引荐,不知何时有空?”   李玥想了想,道:“下月初三,皇兄命我招待江浙一带来的皇商,届时带你过去,引荐你认识。”   卫燕高兴地嗓音都变得清甜了许多,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艳光四射。   “多谢殿下。回头事成了,小女子定有偿还。”   卫燕如此美貌,李玥心头有些不放心起来。当即道:“偿还大可不必,不过,本王带着你个女子,届时多有不便,不如你以男装打扮,如何?”   卫燕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欣然颔首应下。“谨遵殿下之命。”   瞧着她明媚鲜妍、笑意盈盈的模样,李玥的漆眸变得深邃悠长,连心口都停滞了一拍。   *   杭州江府   放榜后的这半个月,江府门前可从未冷清过。   家中往来拜访的远亲、旧客,不知几何。   因为出了江桐这位解元,不管从前认识的不认识的,远亲还是近邻,只要能扯上些关系的,都来造访攀亲。府里的门槛都快人踏破了。   江家大爷还有江老太太对这一茬又一茬的来客,忙的焦头烂额、应接不暇。   这不接待吧,人家说你装显贵,看不起人。   接待吧,这没完没了的旧亲,又让人实在是难以招架。   好在后来江桐想了个点子。   让江老太太对这些沾亲带故的人说,若是要造访江家三公子的,便去江宅门前候着,因为家中麟儿早已分府别居,若只是来探望她这把老骨头的,便尽可往江府来。   如此广而告之后,来拜访的客人渐渐少了许多。   因为江桐所住的宅子平日大门紧闭,只有丫鬟小厮出入,江桐则是闭门谢客,一心苦读。所以即便去了也只会吃闭门羹,渐渐的,那些人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在此期间,江桐与江家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了不少,江老太太和江家大爷将他视若至宝,时不时便请人来相邀回府小叙,江桐一心钻研。倒也鲜少回去,有时候,江柯会来同他交流学业,稍带谈心。   江桐平日看着不苟言笑,心性淡薄。   但只有福叔知道,江桐如今心中所所牵所念的。唯有一人。   就是卫燕。   而他的心志,其实亦不在科考。   而是是去到京师,去到卫燕身边。   读书为何会如此笃定,是因为他亲眼所见的那一幕幕。   譬如。   江桐每晚苦读后,都会去从前卫燕的房中宿,那间屋子的摆设布置一如从前,他不许任何人进来收拾,他会点上卫燕平日爱用的兰桂香,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睡上片刻。   在那些孤灯残影相伴的不眠之夜,江桐清寂的身影有时会出现在庭院里,与他相伴的,没有伊人,只有那只两人从前共同豢养的小犬,而在整个宅中,江桐对小犬的耐心和爱护,远远超过了任何人。   卫燕从前替他缝制的衣袍,亲做的鞋袜,他都视若珍宝,穿坏了也不愿意扔,袖口破了甚至亲自缝补,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粗糙,穿在身上毫无体面,可江桐却毫不在意。   而卫燕从前送他的东西,那些他从前毫不在意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他最珍视,最在乎的。   他将它们视若至宝。   日日配在身上的双鱼佩,束在发上的木兰簪,还有一些卫燕从前亲手编制的珠蜻蜓、小孔雀,都被他当做无价之宝,藏在锦盒中,落了锁,时不时拿出来,捧在手中轻轻把玩。   卫燕走后。   他将那些从未珍惜过的。   全部珍惜了个遍。   然,倩影不在,徒留满身荒唐,一地残局。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入京 第39章 入京   ◎“自然是为了与她相见。”◎   光阴转瞬即逝, 转眼便来到了立冬。   天气渐渐凉下来,老百姓都披上了外裳,添置了保暖的衣物, 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将自己捂得严实的行人。   而卫燕与李玥约定的日子, 亦在无声无息间,悄然而至。   李玥带她去见江浙一带来的商行掌柜, 地点便定在了得月楼,是京城一处颇有名气的酒楼。   亦是平日不少达官贵人的宴饮之地。   二楼的雅室很大, 可容纳数十人坐着商讨事务,李玥便在此处接待那些前来与他联络的皇商。   这是明和帝交托给他的公务,他历年来都做的很好,主要是与这些皇商沟通当地商贸、知晓各地上贡详情这类的事情。   在了解过程中, 亦可熟络与他们的关系, 增强皇室与这些商人们之间的关联纽带,达到互通双赢的合作局面。   李玥借着公务把卫燕带上, 虽说只是卖个人情,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还是得不引人注意、落人话柄才好。   卫燕是识趣的, 再加当日李玥对她的提醒, 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在场面上尽量少言,不引人注意。   可她想得太容易了,要知道, 她一席男装打扮下的绝代风华, 实在是无法让人忽略她的。   尽管穿了最普通的素白锦袍, 可丝毫掩盖不了她的花月之貌, 甚至因为只着一色,通身上下显露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无暇净澈,而这一份纯粹,足以出尘绝世。   所以卫燕一进雅室,众人的目光便全数落在了她身上。   李玥坐在为首的那张黄花梨圈椅上,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紫金镶玉冠中。着靛青色亲王服制,胸前是四爪龙蟒图纹,通身上下少了平日的闲散淡然,多了几分厚重的皇家威严。   他瞧见卫燕推门进来的时候,漆黑的瞳孔瞬间沉寂了下来,一瞬不瞬。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卫燕顿时感到有些无措,一双乌玉般的杏眸有些闪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得不得体,亦或是方才直接推门进来太过不合规矩之类的。   顿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李玥身前,深深弯下腰,双手抱拳,行了个齐齐整整的作揖礼。   “草民卫氏,拜见瑞阳王殿下。”   她故意将嗓音酝酿得厚重些,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生怕会露馅,毕竟这女扮男装若想不被人看出来,实在是有些难度。   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是大家看破不说破便也罢了,倘若被人当众拆穿,那可就让人无地自容了。   不过有李玥在场坐镇,想来不会有人如此没有眼力,会堂而皇之地让她下不来台。   一番人神交战后,卫燕缓释了心绪。   李玥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开始朝众人介绍:“这位是京城卫氏商铺的少东家,卫氏商铺主要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如今在京城亦有不小的规模,本王与之相交盛笃,深知其人品才干,故今日才敢将其引荐给诸位,往后交易往来,互通合作,都是可以相谈相商的。”   有亲王作保引荐,在座之人纷纷顺水推舟地追捧起卫燕来。   “卫掌柜年轻有为啊。”   “是啊,年纪轻轻便能在京城独当一面,当真是品貌双全、人中龙凤啊。”   在座的江浙皇商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卫燕有些难以招架,她本不想出风头,引人注目的,所以始终垂着首摆手表示不敢当。   一派赞赏吹捧声中,卫燕好不容易才得以入座。   她选了后排的座位,将头埋地低低的,决定就此旁听,绝不插话。   她打算将那些人认过了遍、了解清楚之后,再选择合适的合作目标,到时挨个登门造访、像谈生意上的合作。   可就在她落座的那一刻。   她却感觉对面有一道视线正毫不避讳的、牢牢地凝望着她。   待她抬眸与之对望。   便跌入了一双清凌透亮又满含温润的凤眸中。   年轻公子嘴角勾起的笑意又浅又淡,却满含和煦的温度,让人如沐春风,一身洁白的杭州直缀一丝不苟,风度骄矜又贵气,满是陌上公子如玉、偏偏邻家少年郎的风采。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卫燕只觉满脑子都是懵的。   沈昀。   他竟也在李玥的相邀之列。   也不知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如此之快跻身成了皇商,一跃成为杭州商行的新贵。   虽说沈家在杭州家大业大,可到底也是旧日祖辈的风采,如今沈昀得以将这份荣光再次赢得,不可谓不是少年英杰,皇商的身份实属难得,一州都难有几人,且多是当地德高望重的年长之人,沈昀如此年纪,便有这般作为,实是让人赞叹。   此刻,卫燕与他对视上。又听着李玥在众人面前依次介绍这些皇商的身份。   刚好介绍到沈昀。   他近年来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让卫燕觉得此人高瞻远瞩,有极大的魄力和胆识,不由让她对沈昀刮目相看。   而面对李玥的夸赞,沈昀则是谦逊地笑而不语,与他交谈了些关于杭州商会今年岁贡的相关事后,便得体地默了声,正襟危坐起来。   只是他的目光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卫燕这头瞧过来,隔着条走道,微微泛着灼与热。   一轮介绍交流之后,时辰不知不觉以至正午。   李玥命人传菜,又让众人绕到屏风之后的席面上入座。   卫燕入座后,沈昀亦跟着寻了她身侧的位置坐下来。   终于能得说话的机会了,沈昀不自觉凑近她身侧低语。   “卫姑娘,还记不记得沈某当日同你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卫燕思绪回转,想起了当日在杭州城外的驿站,江柯齐氏还有沈昀为她送行,沈昀来到她车前所言的那番表露心迹之语。   此时两人坐得近,沈昀的凤眸中似有星辰流淌,灼灼璀璨。   卫燕不禁想起他当初说的那句。   若到再见面时,还请卫姑娘给我一个争取你的机会。   思及此,她的耳根蓦然有些发烫,眼神也有些不知该往哪处瞧才好。   而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身着男袍,露出白皙纤嫩的脖颈和皓碗,闪着莹辉般的肤光,再加脸颊染了微醺的淡淡霞彩。是有多么的摄人心神。   沈昀从前帮过她数次,两人怎么说亦可算是朋友。她此时若不作答复,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便转头小声与他交谈起来。   “沈公子,我亦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你。”   沈昀与她轻声耳语,“沈某亦然,本欲过些时日登门造访,却不料会叫我提早与你见了面。”   许是沈昀在不经意间将身子靠的太近了些。   卫燕感觉有些拘束,稍稍将身子往旁侧倾了些,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今日我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乔装而来的,绝不能露马脚,至于其中缘由,回头无人之时,再与你详说。”   沈昀明白了她的用心,虽因她方才刻意回避的动作心底生了丝失落,但还是毫不在意地淡淡笑了笑。   而后便知趣地不再与她多言。   转而与桌上其他人喝酒畅言,谈笑风生起来。   一场筵席过后。   卫燕被迫饮了几杯酒,出门的时候显然有些醉了。   因为与李玥提前说好了不要相送,以免惹人生疑,卫燕独自叫了车,自行回去。   沈昀的车架一路跟在她后面,来到了云水谣门前。   陆月接了卫燕下车,扶她去后院休息。   沈昀亦下了车跟着往里走,陆月不认识他,自然伸手阻拦。   “后院是内宅,客人不得入内。”   话音刚落,却听怀中卫燕道:“沈公子是我的故友,让他一并进来无碍。”   *   杭州江府   立冬刚过,阖府上下就开始准备江桐入京的要带的一应物件。   因为江桐提出要提早些入京,全家人便早早开始为他准备行囊。   连同着江柯,也跟着他一同提早了去京城的日子。   江老太太觉得,早些去也好。毕竟这一路赴京,少不得十天半月。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京城后还得休养一阵,安顿住所,也都是要花时间的。   且兄弟两个一同前去,路上也有照应,实是更能让人放心的。   所以在她看来,江桐选择早去做好充足准备,应对来年开春的春闱。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她并不知晓,江桐心中真正的想法。   只以为他早已忘了儿女之情,一心只在科举仕途,才会这般心切赴京。   殊不知,江桐早去,只为了一件事。   那就是卫燕。   临别时,江老太太在驿站门外握紧江桐江桐的手,眸中满是殷殷期盼。   “子瑜,子轩,咱们江家的来日,就指望着你们了,这一路上辛苦,记得互相照拂,子轩你是长兄,更要善待弟弟,到了京城别忘了给家中来信、”   面对老人家的殷殷嘱托,二人颔首应下。   便踏上了去往京城的旅途。   马车驶在宽阔的官道上,行进越来越快。周遭景致浮光掠影、转瞬而过。   江柯瞧着闭目养神、抿唇寡言的江桐。   将这些天藏在心中的想法问了出来。   “子瑜,告诉兄长,此番提早入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桐那头静默了须臾,他睁开眼的时候,清冷的眸光中夹杂起淡淡的温度。   “自然是为了与她相见。” 第40章 守候   ◎他虔诚地等在那道朱红高门之下。◎   云水遥。   卫燕与沈昀来到后院厢房中, 隔着一张茶几对坐,陆月斟来热腾腾的茶水,两人握杯闻香, 一时相顾无言,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卫燕方才喝过酒, 面颊还飞着红霞未散,鬓边垂下几丝碎发, 别生一种楚楚风情来。宽袍的圆领被她不知何时不当心扯乱了,露着一大截纤盈白润的脖颈, 宛如待人采撷的鲜香嫩果,水灵灵地要滴下汁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下有多诱人,只是被那抹燥意和混沌笼罩着,整个人有些神思模糊。   好在沈昀是正人君子, 才能忍下心中翻腾而起的异动。   喝了几口浓茶后, 卫燕的意识稍稍清明了些,对沈昀略表歉意道:“不甚酒力, 让沈公子见笑了。”   沈昀表示无碍,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卫姑娘女中豪杰, 实是让沈某刮目相看, 又如何会见笑呢?”   卫燕知晓他意有所指,便同他解释,“沈公子方才一路进来,想必已看清了, 我如今在开的这间胭脂铺子, 所以沈公子一定不会想不到, 我今日想方设法来参加你们这场会谈, 是为了什么。”   沈昀的眸光微微闪动,他是个聪明人,所以经卫燕如此一点,自然就对此事明了了。   他垂眸,抿了抿唇正色道:“所以,卫姑娘煞费苦心去结交瑞阳王,是想以此得到人脉,从而扩展生意?”   卫燕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这事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便含混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沈昀突然笑了,很轻松的样子。   “卫姑娘的心智,实在是过于常人。”   沈昀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灼亮的神采。   卫燕被他夸得有些赧然,螓首低垂,“沈公子谬赞了。”   沈昀望着她,认真开口道:“既然卫姑娘想与人合作,不知沈某,能否入得了你眼?”   沈昀兀然的毛遂自荐,让卫燕愕然抬首,愣了一愣。   沈昀面若桃李,凤眸带笑。   “沈某这里没有别的,却多的是生意经,如何把生意扩出去,一步步发展壮大。是沈某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   沈昀成竹在胸,浑身上下都似闪烁耀眼着光华。   卫燕眸中不觉浮上了欣喜。   末了,沈昀正色道:“倘若能得机会与卫姑娘合作,沈某定当会竭尽全力。”   听了沈昀的一番真挚陈白,卫燕大受感触,当即颔首应下来。   “好,能得与沈公子合作,卫燕深感荣幸。”   达成合作后。   沈昀遂同她讲起了一些昔年做生意时的经历,这些年,他经历的惊心动魄颇多,那些商海沉浮的种种事迹说出来,直听得卫燕瞠目。   最后,她着嘴惊愕不已,“所以,你如今已是杭州商会的会长了?”   沈昀可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啊。   在她的观念中。   各地商会会长一般都是两鬓微霜、年过半百之人,也只有到了那个年纪,才会有一定的名声和威望,能胜任这一头衔。   卫燕不由在心底对沈昀感到钦佩。   面前这个容光焕发的男人,年纪轻轻便有常人不及的心智和见地,实在可当得上年轻有为四个字。   她听沈昀又道:“接下来我会留在京城,购买宅子落户,只是当下还未寻好落脚处,不知卫姑娘可愿收留在下住在此处?”   沈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卫燕微愣。沈昀又解释道:   “我并无旁的心思,只想请卫姑娘将此后宅内舍租我半间即刻,如此,咱们往后也好有更多机会聊聊生意上的事。”   卫燕笑了笑,沈昀的提议无可厚非,且确实是大有裨益的事,便笑着应下了。   “好,那便预祝咱们今后合作愉快。”   *   山水程程,舟车辗转,行了大约半月。   江桐和江柯来到了京城。   这一路,江柯在了解了江桐如今对卫燕的那份执着后,不由深深感慨。   眼下的江桐,对卫燕是能剖心掏肝的,那份近乎疯魔的偏执,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早已成了不可动摇的深根大树。   他甚至对此心生隐忧,总觉得江桐这份近乎病态的偏执,未来会生出什么事端。   而这,谁也难以预料。   或许,他应该先去见一见卫燕,把一些事情告诉她。   如此想着,江柯在心中暗暗做下打算。   两人来到京城的第一日,便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这间客栈名唤莘云客舍,坐落在广厦大街上,离京城贡院不远,素来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们,热门的落脚之地。   此地环境清幽,街道上整洁清净,并无闹市的车马喧阗,很适宜读书。   听说从前住在这客栈的考生中,还出过状元、榜眼这类的杰出人物,所以每年二三月,进京赶考的热闹时节,这间客栈都是人满为患,根本要不到房间的。   只因江桐江柯来得早,冬至前便至,才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以入住。   第一日晚上,江桐并未去任何地方,只是宿在客栈的屋子里,暂作休整,安顿物什。   可他的心到底是无法安定的。   一夜的梦境皆是关于卫燕。   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心中生出种种的勾勒,仿若牵扯不断的道道丝线,将他整颗心包裹缠绕。   一年未见。   她如今会是丰腴了亦或是消瘦了?   她是否还喜穿从前那般清俭的衣裳?   他寄去侯府的那么多信,她是否收到了?   又为何一字未回?   脑中纷乱的杂思太多。   所以到了第二日,江桐便再捱不住了。   他眼下只想快些见到卫燕,能早一刻便是一刻。   他迫切想知道。   她过得好不好。   哪怕是能远远看上她一眼。   知道她眼下安好便也够了。   他已按捺不住那颗要见到她的心。   故天色尚黧黑,鸡鸣时分方至。   江桐便在客舍起了身,穿戴齐整后,去马厩牵了匹马,朝坐落在京城西门长街的宁远侯府而去。   那是他从小寄住的宅邸,他自然知道位置所在。   天黑涔涔的。并未日升,天色深沉依旧,寂寥无人的街道上,唯有两旁林立的店铺门前,尚挂着几盏未灭的灯笼,在摇曳着盈盈灯辉。   京城的冬日远比杭州要冷太多,许多地方结了冰霜,冷意无缝不入,直透人的身体。   江桐身披鹤氅,打马踽踽独行,马蹄践过青砖的哒哒之声,在长街上回荡。   他所住之处与侯府尚有一段距离。   骑马亦需半个时辰。   可他等不了了。   策马愈走愈急,最后扬鞭疾驰起来。   风声在耳畔呼驰,冷冽掠过脸颊,寒意侵身。   来到宁远侯府的时候,已是天色微明。   瞧着这座从前住过的府邸,江桐五味陈杂。   青蒙蒙的天色笼罩下,建筑黑魆魆的厚重黑影绵延不见尽头。像是巍然矗立的雄狮。庄严而又沉肃。   江桐翻身下马。   静静地、虔诚地等在那道朱红高门之下。   作者有话说:   趁着工作摸鱼,已修改 第41章 故意   ◎将那封信牢牢攥在手心,仔细收入怀中◎   江桐就这么从天色晦暗等到了日升时分。   朝露湿寒, 薄雾氤氲,阶前结了白霜,遍地刺骨的凉意。   江桐的腿如今虽已好了大半, 能走路了,但受到寒凉时, 仍不免疼痛难耐。   这种断腿后遗留的病痛,很难纾解, 阴雨天时尤其加重,就像此刻立在这黎明时分的寒露湿气中, 那份痛楚自然卷土重来,让人难捱。   江桐面色白下来,额头甚至沁出了一丝细密的冷汗,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守在门前等待着。   他期待着那扇朱门开启。   期待见到卫燕的那刻。   他特意穿了从前卫燕亲自给他做云锦袍子, 袍子是量好尺寸做的,很是贴身, 袖口处还绣着一截竹叶纹饰,可见制衣之人的用心。   说起这件袍子,还是去岁生辰, 卫燕送他的生辰礼。   只是那时他并不懂珍惜, 将其抛诸柜中,便忘却在了那里,全不在意。   如今想来,却是悔不当初。   侯府门前, 江桐独立在阶下, 颀长身形落下孤寂寒影。   冷风阵阵, 腿上发作着一遍又一遍令人窒息的痛楚。   终于, 在卯正之时。   江桐等来了那扇高门的开启。   开门的是卫家门房的仆役,天还未大亮,他手中秉烛,因为起得太早,还在连连打着哈欠。   在他身后,跟着护卫数名,几人持长戟,穿劲装,干练整齐,英武不凡,如青松般挺立在门前,负责一日的门岗之职。   那门房的仆役替护卫们开完门,正打算回去休息,却兀然瞧见阶下立着一人,大氅笼覆下,身影单薄高挑,挺拔如松。   他只以为是自己睡意朦胧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却发现确实有人立在那里。   这么早便有人来登门拜访了?   这还是他在侯府呆了这么些年,头一回碰见。   他手中的蜡烛抬得高了些,扬声问过去:“公子是哪家贵客?”   江桐上前几步,好整以暇地同他道:“在下江桐,想拜见贵府二小姐。”   卫燕在侯府姑娘中排行第二,这是江桐从前便知晓的事情。   听到江桐的名字,门仆惊了一跳,他在侯府呆了这么些年,这位前姑爷的名字自然不会不知晓。   可这位前姑爷明明应该是在杭州的,如何突然来到京城?   他不敢置信地将蜡烛往前耀了耀,看清了阶下人的面容,确定是江桐后,不由心中波澜四起。   二小姐与夫家和离一事,阖府上下无人不晓。   只是眼下这位前姑爷贸然来访,于他而言,是件棘手的事情,他是万万做不得主的,得问过家中主子方能应对,遂道:“江公子稍待,小人进去通传。”   江桐颔首,继续等在门外。   寒天湛湛,旭日正在初升,其道大光。   那门仆脚步匆匆往里走。   晨光微熹,空气中还弥散着淡淡寒气,家里的主子们或多或少还未起,他在回廊下穿梭奔走,一时不该去哪处院子,找何人通禀此事。   兜兜转转,终于,让他在清风堂的院中,遇见了晨起习武的世子卫峥。   卫峥正在空地上练剑,时值冬日,草木凋敝,卫峥的身影却如春竹般破土而出,气势如虹。   门仆赶紧走上去,弓着身子禀报起来。   “世子爷,奴才有事要禀。”   卫峥停下手中动作,立在原地,面容冷肃如常,问他:“何事?”   门仆便将江桐在门前求见二小姐的事情说与了他听。   “前姑爷在门前守着不肯走,此事奴才自知做不得主,便来寻主子们的主意了。”   “前姑爷?”卫峥将这三字在口中加重反复了一遍,冷笑出声。“你未免太抬举他了。”   他将剑噌一声落入鞘中,沉着黑漆漆的眼眸。提步便朝院外走去。   门仆不知主子心思,只得一路跟在他身后。   卫峥边走边道:“我去将人打发了,此刻切不可让二小姐知晓,你若敢说出去,我拿你是问。”   卫峥语气极重,门仆吓得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道:“世子爷放心,奴才定把嘴封的严严实实。”   卫峥这么考虑也是无可厚非的。   卫燕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若是她再与江桐有所往来,产生牵绊,回头剪不断理还乱。他估计会气得发疯。   可他另一面又想到。   江桐千里迢迢来京,若全是为了卫燕,那必定不会轻易放手。   他那份执拗,当日在杭州他便有所领教。   尤其是被逼着签和离书时爆发出的那股子拼了命的坚持,饶是他这个军中历练之人,都觉得罕见。   所以眼下,若是随意去打发,定然劝退不了江桐。   思及此,卫峥脚步一顿。   他停下来,转身对着身后的门仆道:“随我来书房。”   书房中,他寻了几封往日卫燕的旧信,临摹里面的笔迹,写下一封书信,而后,又将信整齐封好在信封内,落上卫燕的名字,叫门仆传出去给江桐。   卫峥做完这一切后,天色已然微明,晨光曦曦,而侯府门前。江桐在一轮初升朝阳的金辉下,静静伫立着,依旧安静等待着。   他面容沉静,长眸清冽,冉冉日色下犹如芝兰玉树,当真是应了那句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卫峥透过门缝望他,心中不由轻嗤。   还是从前那般艳朗独绝、出尘不染,如璋如圭。怨不得妹妹会看上他,这份姿容,确实是遗世独立。   可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妹妹再重蹈覆辙。   朱门之下,江桐并不知晓里头的卫峥在偷看他,他从门仆手中接过信。   看到卫燕的字迹,不由得满心欢愉。   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的笑意直达眼底,明明这一年来,他几乎从未有笑过,可眼下,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信中,卫燕直言家中相见多有不便。   约他在华清池畔的九曲廊桥相见。   时间便定在今晚酉正。   江桐看完了信,素来平静的心再也无法沉静,鲜活地雀跃起来。   连带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也褪去了平日的冷意,变得温淡和煦起来,别有一种清隽的气息在身上流淌。   他将那封信牢牢攥在手心,又小心翼翼放入胸前衣襟内收好,方才转过身,打算上马回去。   可因腿先前落下病根,加之立了太久,寒气入侵,他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上马则更不容易,一双旧疾复发的腿抬起便打颤,更遑论登上马背,反复了几次都登不上去,随着旭日初升,街边行人渐渐多起来,这一幕,属实让江桐狼狈不堪。   无人相帮,他只能靠自己,待他爬上马背时,已经渗出满头大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在胸前的信上按了按,便感受到一阵满足。   好在,信没皱。   *   卫燕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几日她很嗜睡,晚上常常一沾枕头便睡着了,而早上却又睡到日头直了才起。   碧草说她这是前段时日太过操劳,精疲力竭的缘故。   亦说她该给自己放个假,好好出去散散心才是。   卫燕觉得碧草说得很有道理,转眼又快至年关。   她是该好好寻点乐子,犒劳犒劳这一年来的辛苦了。   不过这种时候,她自然不会只想着自己。   云水谣能经营得如此好,还得多亏众人的齐心协力。尤其是陆月,她把全部心血都付诸其中了,可谓是披肝沥胆、竭心尽力。   卫燕自然感激众人这一年来的付出,为了表示感谢。   特意在清华池畔的芳雅居包下间暖阁,邀众人前去放松几日。   其间。   可以肆意逍遥,煮茶品茗、打叶子牌、行酒令、作诗对联之类的,不胜枚数。   陆月、长乐、卫瑄,还有店中两位卖胭脂的姑娘,喜彩、喜乐都来了。   暖阁里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大家热热闹闹围坐一处,生暖锅吃。   切好的牛羊肉放入咕咚煮沸的铜鼎中烫熟,再沾上佐料送入口中,每一口都是味蕾的满足。   雕花窗棂透进细碎的暖阳,斑斑驳驳落在轻软柔滑的地毯上,长几上,白瓷净瓶中插着几朵红梅,别样风雅。   红木圆桌上。泥炉生火,铜锅水沸。水气蒸腾,众人围做在桌前吃饭,其乐融融,温馨旖旎。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求宝子们给点营养液 第42章 感同   ◎曾经,他将那一腔真心,辜负了个干净。◎   暖阁临湖, 窗外风光无限。   屋内烤着炭盆,整间屋子都熏蒸着暖意。   大家围炉而坐,言笑晏晏。   只有陆月还在操心铺子的事情。   “这几日闭店, 会不会影响来日生意?”   卫燕冲她眨眨俏丽的眸子,“阿月, 今日咱们不谈生意,只放松行乐。”   她站起身, 对着陆月举起酒盏,眸中闪烁着真挚。   “这一年来, 你为铺子付出那么多心血,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为何要把暖阁包下来,就是为了让大家别再操劳,放松几日, 所以这几日, 谁也别提铺子上的事,只管好好取乐便是。”   一番致谢陈词后, 卫燕眉眼弯弯,漂亮的弧度中闪烁着明媚光辉。   “来,我敬你一杯。”   陆月深受感动, 白皙的面上眼眶微微有些泛了红。   仰脖喝下杯中酒。   她道:“阿月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姑娘与我有再造之恩,陆月无以为报,只求姑娘往后的日子能高兴,姑娘高兴, 我便也高兴了。”   陆月一双月牙似的眼中溢满了真诚, 她话虽笨拙, 但足以人窥见其真心。   长乐抿嘴笑起来, 发间钗环叮咛作响。   “阿月掌柜,你该不会是同我一样,迷恋上了卫燕姐姐吧。”   陆月脸皮子薄,被她这么一打趣,垂下眸去,脸颊微微染了红晕。   卫燕对长乐轻嗔,“公主,开玩笑也要有分寸。”   “好呀好呀,这就维护上了。”长乐故作吃味模样,转向卫瑄道:“卫瑄姐姐你瞧瞧,卫姐姐如今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旧爱了。”   卫瑄被长乐逗笑,捂嘴笑个不停。   几人玩笑一阵。   卫瑄举起酒杯,感喟起来。   “不想这短短半年光景,咱们就把铺子开得如火如荼,若是放在去岁,这事我想都不敢想。”   众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在卫瑄的感召下,无人皆举起酒盏,在圆桌中央相碰,面上纷纷溢出笑意容光。   “来,咱们预祝来岁——   平平安安、生意兴隆、万事顺遂!”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音,如叮咚清泉之声,动听悦耳,在屋中回荡。   就在此时。   屋外冷不丁传来一声温雅清润的嗓音。   将众人的喧声打断。   “卫掌柜这就不近人情了,这么热闹的庆功宴,如何不叫本王?”   暖阁的阑珊槅门被被推开,门前,李玥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身后的仆从替他脱去身上貂裘,露出一席天青色锦绣长袍,这种浅淡颜色的衬托下,给人沅茞澧兰之感。   卫燕最先回过神来。   赶紧福身行礼,“瑞阳王殿下万福。”   其余几人纷纷行礼,喜彩、喜乐没见过这阵仗,亲王突然而至,吓得她们有些腿抖。   李玥却是和煦一笑,示意众人起身。   “都是相熟的,何必多礼。”   众人起身,但心下却觉得不对劲起来,尤其是喜彩、喜乐二人,她们这样的底层人,如何能和瑞阳王相熟?   李玥走到卫燕身前,瞧着她低垂螓首的温婉模样,嗓音亦变得柔和起来。   “怎的,本王扰了你们的局了?”   清泉般温润的嗓音如流水潺潺,拂过卫燕的耳鼓,她抬眸,对上了李玥视线。   “王爷说得哪里话。”   李玥笑起来,眸光深深打量着她。   “那为何这般小心拘束起来?”   他的眸光太过深邃,灼灼令人不自在。   卫燕别开眼,笑了笑缓释气氛。   “哪有,王爷多心了。”   她又扭头同喜彩道:“喜彩,既然王爷来了,便去让掌柜的再添副碗筷来吧。”   “诶。”   喜彩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去,去被李玥喊住了。   “别忙。本王今日来,不欲打扰你们的雅兴,只是想寻卫掌柜一叙。”   这哪成?长乐当即跳出来道:“皇叔,可今日卫燕姐姐今日明明已与我们约了……”   言下之意是你就算是亲王,也得讲究先来后到。   李玥弯了弯唇,似笑非笑。   “不想,卫掌柜竟是这般受欢迎啊。本王前月便相说的日子,今日还是约不到啊。”   众人一头雾水,什么前月相说,难不成——   李玥早与卫燕约好了今天的日子?   经李玥这般提罢,卫燕醍醐灌顶。   上个月,李玥好像确实与她相约过日子。   说要带在冬至前,带她夜游博湖、共赏烟花。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疏漏遗忘了。   见眼下李玥眸色有些黯淡,她过意不去道:“是我疏忽了,殿下确实与我有过约定。”   她不安地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   这下子,长乐亦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是自家卫燕姐姐爽了皇叔的约定,是理亏的一头。   李玥微微俯下身,冲着卫燕道:“那眼下,卫姑娘可以同本王继续这场相约吗?”   在李玥高大身躯的笼罩下。   卫燕本能地想颔首,但一想到满屋子即将被她抛下的家人们,一时又有些难办。   尤其是长乐,她那孩子脾性,见她舍了她们与李玥走,定会不高兴上许久。   好在最后许是因为场面太过沉闷。   长乐破天荒地松了口。“好啦好啦,那今日卫燕就借你一天,记住,就一天哦。”   两人离开湖畔暖居时,天空微微生起了雾来。   秋日露水重,总是凉丝丝的,尤其是到了夕阳西沉的日暮,寒意便更深一重了。   李玥见卫燕双臂拢在一处,知道她定是怕冷,便将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半是关怀半是宠溺道:“总觉得卫姑娘身子单薄了些,往后还要努力加餐,更丰腴些才好。”   卫燕接受了李玥的狐裘,身上顿感暖洋洋的。心下却是微惑。   这世间男子,不都喜窈窕淑女、纤姿楚腰,难不成,这瑞阳王是个特例,钟爱丰腴之姿?   正想着,李玥温醇的嗓音再次于她头顶蔓开。   “又在胡思乱想了?”   卫燕被他看出心思,心虚地讪笑。   李玥眸似暖阳,春风笑意噙在嘴角。   “来,上车。”   两人面前停了辆朱红翠盖的华丽马车,李玥轻轻托住了卫燕的后腰。   扶着她坐上了马车。   两人坐稳后,车夫便开始赶车,往李玥吩咐过的博湖而去。   *   是夜,疏星朗朗,月辉皎皎。   华清池畔,九曲廊桥上,江桐早早便来等待了。   华灯初上,廊桥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今日此处有集市,所以男女老少皆来凑热闹,遍地人声鼎沸。   眼看便到冬至,道旁的垂柳尽是枯枝败叶,池水映着冷月,雅雀都不见了踪迹。到处都是寒凉的景致。   江桐虽身着鹤氅,但廊桥高耸,四面栏杆空漏不避风,他又站着不动,所以时不时吹来的夜风,直钻入人的皮肉。   起初往来人多还好些,但随着月色深浓,时辰流走,集市渐渐散去,游人也越来越少。   江桐愈发感到深夜那份彻骨的寒凉。   可他一直未走。   冷风中,他将手贴在胸口处那封卫燕所书的信上,再次给自己增加了些信念。   卫燕心地光明坦荡,从不行欺骗之事。   她既然让他在此地等她,就不会不来。   江桐如此想着,便更坚定了神色,挺了挺脊背站直了身子,目光始终望向廊桥之下,期待着那抹记忆中的纤秾身影跃入他的眼帘。   清辉四溢,月光如水,将他修挺的身影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随着往来人烟的消散。   那抹身影孤寂又冷清,在氤氲的冷气下,显得伶仃又可怜。   可尽管桥上再无人影往来,江桐却执拗地并未离开。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沁染了些痛楚,那是腿上落下的病根再次发作了,他咬着牙关没有放弃。   静谧无声的夜里,唯有廊桥下的湖水潺潺流淌着。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   在杭州的那次花灯节。   那天晚上,卫燕也这么等过他。   那日他答应了她的邀约,说好晚上两人在断桥相见,游湖观景、赏放花灯。   可后来他没去。   甚至毫不在意卫燕等了她一晚上,该有多么的心伤神碎。   事后,他甚至还因为是沈昀送她回来,而对她生出误解,以为她跟沈昀有私。   此刻,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牢牢攫住,扭缠在了一起,沉闷的,窒息般的痛。   没有此般亲身经历,他如何能感同身受那一夜卫燕的绝望和不甘呢。   他一介男子尚且都被这寒夜折磨得痛苦不已,那卫燕本就娇弱的女子身躯,又是如何在这寒凉刺骨的夜,咬牙坚持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的?   当初她同他解释说沈昀是见她晕倒路旁,才施以援手将她送了回来。两人之间并无私下相约。   他竟然还不信。   偏听偏信地怀疑她与人私相授受。   他是何等卑劣的一个人啊。   将卫燕那份憧憬爱慕,践踏至了脚下,还狠狠碾碎。   江桐的眼圈红了。   想起那日沈昀抱她回府时,她身上只穿了单薄的衣裙,连件斗篷都没披。   他更是心如刀绞,当日他的关注点都在沈昀抱她这件事上。根本没在意她衣着如此,本是为了与他约见时更显动人。   她将他放在了心尖上,高捧到了云端,他却将那一腔真心,辜负了个干净。   所以她后来会生那么重的病,也全是因为此日缘故。   此刻一切都得以通透明彻了。   江桐紧紧阖上双眸,只觉冰凉的唇角都在微微发颤。   此刻天寒不及心寒,寒得是他自己。   他伸手解去披着的鹤氅,任凭凉风倾袭全身,冷意浇灌通身上下,每一寸皮肉。   这都是他应受的。   “江桐,这冬日里苦守江畔,滋味不好受吧?”   兀的,嘲笑之声响起,由远及近,张扬又恣意。   紧接着,一道高挑的身影步入廊桥,走进江桐的视野里。 第43章 立誓   ◎唯有立至高位上。才有可能,再有机会。◎   是卫峥。   他着了深色澜衫, 通身沉肃而冷厉,对着江桐走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很不客气。   在瞧见他的那一瞬, 江桐大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廊桥几处灯盏发出暗黄的光晕,倒映在他的冷眸中。   江桐将怀中的信取出, 举在手中道:“所以今日这封信,是卫世子写与江某的?”   卫峥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凉意, 语带讥诮。   “还算聪明,不是个迂腐蠢笨的。”   江桐心中有些发堵, 但碍于卫峥是卫燕最亲近的兄长,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他敛容,努力让语气平和,与他理论:   “卫世子为何要如此捉弄江某?”   “捉弄?”   卫峥把这二字在在口中反复念了遍, 语气重起来, 眸中隐隐生出些沉狠。   “便是捉弄你又当如何,我警告你, 若是再敢纠缠舍妹,我便让你付出惨痛的待价。”   夜色下,卫峥的眸子黑洞洞的, 带着些压迫, 牢牢盯着江桐。   江桐被他如此盯着,却是不卑不亢从容道:“是否是纠缠,世子说了不算。”   “你找死?”   卫峥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尤其在卫燕的事情上, 关心则乱, 格外沉不住气。   他快步上前, 一把就将江桐衣领紧紧扯住, 用骇人的眼神狠狠盯着他。   “我妹妹已经与你和离,官府都下了文契,你们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你为何还要纠缠于她,不让她清净。”   被卫峥勒住衣领,江桐并未恼怒,只清冷肃穆道:   “江某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和离。”   说话时,江桐目光如炬,眼神坚定,好似在开诚布公一桩无比郑重的事实。   “当日我是如何签下和离书的,想必卫世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你——”   卫峥气得攥他衣领的手又重了几分,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只留下足尖点地。   江桐却毫不在意般,面容依旧平静。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唯有一点,望世子悉知,我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退却。”   卫峥眸中蹿上星火,那只勒住江桐喉咙的手猛地收紧,要将他置于死地一般。   江桐虽被勒得难以喘息,但还是拼尽全力、艰难开口。   “此番来京……不为别的……只为燕儿。”   “科考仕途我根本不在意……但唯有燕儿……我万万不能……放下。”   卫峥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仇恶消稍褪去些。   缓缓松开了手。   “你当初把我妹妹伤得还不够吗?”   他质问着江桐。   “她眼下好不容易能从过去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新的人生,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她?”   面对卫峥的声声质问,江桐长眸微垂,眼中竟悄然泛起了一层几不可见的水雾。   几乎是一瞬间,他撩起袍裾,直挺挺跪了下去。   “从前的错,我悉数认下,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你是燕儿长兄,从小将她护若至宝,我将她一颗真心打碎,确该向你赔罪。”   说罢,他虔诚地俯下头颅。   重重地在地上,对着卫峥磕了三个响头。   以头触地的砰然响动在岑寂的夜里格外清脆。   再次抬首时,额上已是红肿一片。   卫峥立在原地,眸中掠过一丝震动。   虽不在与他发作,但还是没好气地道:“别以为你这般惺惺作态,我就能让你去见妹妹,门都没有,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进我卫府的门,亦休想见到我妹妹。”   江桐抬眸,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求得你们的原谅?”   卫峥长叹,“覆水难收,你对妹妹的亏欠,终身都无法收回。”   说罢,他再没有丝毫耽搁地提步转身离去。   “可为何你们卫府当初对我的亏欠,就可以收回呢?”   身后。   江桐声嘶力竭的一声追问骤然乍响,在深浓寂寂的夜色中,缥缈回荡。   雾意缭绕的夜幕中,卫峥的脚步一顿。   思绪回转,来到了三年前。   江桐所言之事,他当年确亲眼所见。   这件事,并非是父亲对江桐当众的言语羞辱,亦或是别的什么,可以说,这件事甚至父亲并不知情。   而他也是刚巧路过后院花圃,才撞见的。   彼时继母小越氏瞒着父亲,将江府来提亲的一干人等,包括江老太太,江家大爷三爷,都叫到了一处。   表面是和和气气地喝茶谈婚事,背地里却用最不堪入耳的言语。   将江府上上下下悉数羞辱了个遍。   那些折辱、贬低人的言语。   卫峥到现在想来,都觉得难以启齿。   事后因为继母的哭求,他一直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只当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他自然也并不知晓。   江桐后来会知道这件事,并还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从而也连带着对卫燕生出诸多偏见。   所有的事情好似在这一刻连结成线,有了完整的脉络。   卫峥心中一时唏嘘。   可他的思绪到底是清明的。   这不是江桐冷待妹妹的理由。   他让妹妹遍体鳞伤,伤透了心,就该付出悔之莫及的代价。   思及此,他转道回去,眸色幽深看着江桐,嘴角勾起一抹鄙夷。   “羞辱了便又怎样?”   “你本就配不上我家妹妹。当初配不上,眼下更配不上。”   他嘴角不屑的翘起,言语字字句句都是带讥讽。   “你即便算是考上了进士,还是无法与我妹妹相提并论,堂堂侯府千金岂容你这偏门小户所出来的寒门贵子攀附?”   卫峥说着最难听的话。就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击中江桐的自尊心,从而让他自行退去,放下对妹妹的痴缠。   “如今求娶我妹妹的王公子弟如过江之鲫,你江桐算是什么?连见面的资格都不够。”   回去的路上,江桐耳畔一直回响着卫峥凿凿入耳的话音。   即便是存着激他的心思,卫峥故意这么说。   可那又何尝不是当下的事实呢?   他唯有立至高位上。   才有可能,再有机会。   与她比肩。   江桐回驿舍时,江柯瞧见他脸色不好。   问道:“子瑜,你怎得脸色如此苍白?发生了什么事?”   吹了一夜的冷风,腿疾又犯,江桐步子有些虚浮,却还是故作无碍道:“没事。”   江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早些休息,切不要再动心劳神。”   “嗯。”江桐淡淡应了声,转身上楼去了,可方踏上几步,却又停下了,回身,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对着江柯神情冷毅、一字一句道。   “长兄,你当初说得对,我只有站到了最高处,才能与她比肩。”   江柯愕然。   还想追问他今日是不是去了卫府,见了卫燕之类的。   可江桐已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内。   江柯瞧着他离去的方向,唯有叹息。   尽管已是子时、万籁俱寂,但那暗室内却腾得点燃了一盏烛灯,透过绢布格栅的木门,隐隐透出光影来。   那是江桐笔挺如松的脊背。   清俊而又孤高。   江桐读起书来,总是不顾时辰。   这回想来更是会发了狠劲、不顾一切了。   江柯暗暗想着。   心中却无端生出些道不明说不清的隐忧来。   再这么执迷下去。   最后又该如何收场?   他当真是不敢去想。   *   夜已深了,湖上笙歌却还未散。   画舫之内,李玥命人搭了张小桌,与卫燕共赏湖光,共品佳酿。   想着夜色朦胧,在外呆至太晚总是不好,卫燕寻了个由头便想回去。   “王爷,夜已深了,臣女想到家中还有些事务没有料理完,不知可否先行一步?”   卫燕如此征求,李玥那头却并未出声。他半垂着首,桃花眸中满是微醺的潋滟,宛如清辉脉脉的月色。如玉肤色也染了微微的红晕,宛若桃李芳菲。   他支颐笑看她。眉眼缱绻,挑眉风流。   眸中是一片足以醉溺人毙命的灼灼桃花水。   “卫姑娘,如今对着本王,竟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吗?”   卫燕被他弄得局促,只得干笑一声缓释尴尬。   “王爷当是喝醉了,怎得还说起胡话来了,这漫漫长夜,我与王爷孤男寡女共处画舫,回头传出去,我的名声可就尽了。”   卫燕说罢,提步要走。   可衣袖去被人扯住了。   转头,李玥眸光闪烁,生出的竟是可怜之色。   “别走。”   他低声唤道,面色微醺下,两颊的红晕如火如荼。   “王爷你喝醉了。”   卫燕被他这孩子气的一幕,弄得有些没了脾气。却还是试图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衣袖被她用力扯出的时候,座上的李玥尽跌坐于地,趔趄着对她的背影呼唤。   样子好不可怜。   “别走,求你了,陪我一晚上。”   卫燕深吸一口气,终是停住了脚步。   转眸,看见李玥一双桃花眸湿漉漉的,又黑又亮。   宛如小兽般的清澈可怜。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却不知,喝醉了酒竟然也会有这般的孩童脾性。   卫燕只觉诧然,心中亦不知怎的软了下来。   却听李玥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   清润又委屈的嗓音传入耳中。   卫燕心中像是被人敲打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那便留下吧。 第44章 听说   ◎子瑜……他现在很不好,非常不好◎   今日, 竟是李玥的生辰吗?   卫燕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这般众星捧月的亲王,照理应该在生辰日风风光光、大操大办得过。   为何竟是无人在意,过得这般冷冷清清?   李玥当是喝醉了, 整个身子跌扑在地上,目光却是灼灼望着她, 神情近乎哀求。   那副模样,便像极从前她豢养的那只小犬, 跌倒后顾怜无助的样子,黑漆漆的瞳孔闪烁着委屈巴巴的可怜神色。   卫燕终是心中一软。   提步回身, 走到李玥面前,蹲下身子将他搀扶起来。   李玥歪歪扭扭从地上站起来,身子挨靠着她,像是没气力柔弱无骨的弱女子。   为了防止他再滑倒于地, 卫燕将他扶到一把两边有扶手的圈椅上坐好, 哄孩子般道:“行,我不走, 可王爷也不准任性了,好吗?”   李玥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眸睁得大大地看着她, 脸上酡红一片。   “唔, 只要你不走,本王,便不任性了。”   面对喝醉酒的李玥,卫燕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放任李玥这般醉着也是不行的。   卫燕遂对他道:“我不走, 但我现下要去命人准备些醒酒汤来, 你且坐在此处, 乖乖等我。”   李玥似懂非懂地颔首, 卫燕终于得以脱身去命侍女煮醒酒汤。   侍女将醒酒汤端来后,卫燕将茶碗接过,递到李玥面前,“醒酒汤来了,王爷快喝吧。”   李玥仰起了脖颈,水润的桃花眸泛起些迷离,孩子气地说道:   “你喂我好不好。”   “我……”卫燕有些无奈,正要摇头,却见烛火耀熠下,李玥眸中好似氤氲起了水泽。   也不只是真的,还是她看花了眼。   总觉得这一幕像极了即将垂泪啼哭的孩童。   卫燕一时真假难辨。   可总不能冒着让李玥在自己面前哭出来的风险,若是真发生了,往后两人碰面该是何等的尴尬?   “你莫急,且等我给你吹吹,这就喂给你吃。”   卫燕急中生智,止住了李玥好似下一瞬便会泫然欲泣的桃花眸。   果不其然,这招好用。   李玥那头果然平静了,眸光亦变得亮起来,蓄着孩童般的欢喜之色。   话既说出了口。就得做到。   卫燕开始耐心细致地喂他喝醒酒汤。   好在李玥还算乖顺,勺子递到嘴边,便一口口喝下去,只是那道灼然如炬的目光,一直落在卫燕的脸上,寸刻未离。   喂完醒酒汤后,卫燕顺势便侧身将碗搁下,却不料,回转身来时,李玥竟倾身过来,与她靠得很近。   四目相望,可以清晰看见对方眼瞳中的点点烛光。   画舫周遭万籁俱静,唯有潺潺的水声循循流淌在耳畔。   许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暧昧。   卫燕的耳根腾得一下有些红了。   她刚要退开几步去,手腕却蓦然被人擒住。李玥修长的手指扣在她的皓碗之上,将她往身前又拉近了几寸。   此刻两人近的几乎贴在一处,衣料摩挲间。可以看见彼此脸上肌肤的腻理和细小的绒毛。   卫燕瞧得真切。李玥清亮迷离的桃花眸中,好似有万千星河在流淌。   他的唇缓缓勾起漂亮的弧度,神情却像极了个想要恶作剧的孩子。   就在卫燕错愕之时。   唇上突然被眼前人极快的。   蜻蜓点水般落了一吻。   而后,还不等卫燕发作。   面前那人就已然松开她的手腕,耷拉下了头颅,闭上眸子、昏昏睡去了。   一切的发生太过突然,就在顷刻之间。   卫燕心头憋着一口难以纾解的气,可却始终没处发作。   她如何会知道。   这个李玥,会有酒后乱亲人的毛病。   若是知道,她定不会与他一同来画舫游湖,更不会与他一起赏酒观景。   而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卫燕甚至隐隐有丝感觉,李玥是装出来骗她的。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李玥这只狐狸道行太深。   她这点道行,着实都不够。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更生将来要与李玥多回避的心思。   她与李玥之间,若是这么纠缠不清下去,恐怕往后说断。   便难了。   *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凉起来,路面上都结起了一层薄冰。   京城的第一场雪,也在这冬至来临时,悄然而至。   霰雪纷纷,如琼珠碎玉。   卫燕与众姐妹在暖阁修养休息,倒是不亦乐乎。   整日不去想那些繁琐事务,只俱在一处吃暖锅子,行酒令、玩牌九、下双陆,别提有多么畅意自在。   几人之间的感情,也在这段时日突飞猛进,达到了坚不可破的地步。   谁说女子不如男?   来年,她们就要让整个上京都看看,她们女人做生意,不仅不必男人差,还比男人做得更出色。   众人一同憧憬来年之景时。   卫瑄心有所感。   “若是能感召更多深闺女子走出内宅,看看外面的风光。同我们一般齐心协力干一番事业,那便是咱们最大的功绩了。”   听了卫瑄的话,几人的目光皆闪烁起来。   何尝不是呢?   这世界的女子多困宥于后宅这一小方天地,早已忘了外面还有天高海阔、鸟语花香。   若是能让她们看到她们的所作所为。   不知,会不会成为一种冥冥中的感召?   如此想着,每个人心里都热热的。   *   三日后,雪开天霁,阳光明媚。   细碎缀满了飞檐,压弯了枝头,还有道路上,也都是银装素裹。   暖阁内,大家吃完最后一顿泥炉锅子,又喝了屠苏酒提前庆祝了新年,便各自回到原本的住处去了。   卫燕穿着湖蓝色的棉氅,脖颈处一圈狐狸毛衬得一张芙蓉面小巧动人。因为冷,她站在桥边送别姐妹们上车时,玲珑的鼻尖泛出些红,像是染了胭脂膏似的,在如雪的肌肤上,透出抹艳色。   在笑着送别完最后一位后,石桥上便只剩下她一人。   许是兴之所起,今日她不想坐车,想一个人散步回去。   此地离侯府不算远,回去也就半个时辰的路。   天寒地冻,她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转身往桥上走。   方走几步,只见不远处的桥中央,立了道执伞的清俊身影,玉带素服,锦帽貂裘,周遭的白雪衬得他眉眼温儒,宛如天水色般空明朗澈,姿容夺目,熠熠如朗日。   是沈昀。   “沈公子。”卫燕面露惊诧,唤了一声。   走近过去,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昀面上染了笑意,如三月春湖般暖人心脾。   “我来接你。”   卫燕狐疑地眨了眨眸子。   “你这么忙——”   沈昀确是个大忙人,尽管住在她铺子的后院里,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听陆月说,沈昀终日在外应酬,夜半才回。   可见,生意场上的这些事情,并非易事。   沈昀见她不信,笑着说出实情。   “有人想见你。”   “谁?”   卫燕还在迷惑,沈昀却已催促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顷刻便在一家酒楼处停下来。   等沈昀带她进了二楼雅间。   她才终于将心中的谜团释开。   儒雅沉稳的男人斜靠在花架边的窗棂上,听见二人推门进来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满身清隽,姿容秀逸。   正是江柯。   卫燕又惊又喜。   “大哥。”   江柯回她一个真诚的笑,和善道:“卫妹妹。”   江柯瞧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笑看二人的沈昀,道:“好不容易拖了云栖兄才得以见到你。”   沈昀知晓他有事要同卫燕讲,便知趣地同二人请退,朗声笑道:“这样,你们先慢慢聊,一会用膳的时候,我再来。”   末了,还不忘探进头来补上一句,“对了,今日这顿饭我坐庄,你们可千万别跟我抢。”   两人相顾而笑,齐齐颔首,沈昀这才关了门退出去。   沈昀离开后,卫燕忙问江柯:“大哥,盛儿姐姐怎样了?”   江柯眼中带了笑,“前个月刚诞下麟儿,母子平安,一切都好。”   卫燕的眸光亮亮的,润泽了水汽,说不出的高兴激动。   “那便是最好的,大哥你回头帮我带话给盛儿姐姐,就说我非常想她,恭喜她喜得贵子,回头有空一定回去看她。”   卫燕说了一车子掏心窝的话,江柯但笑不语,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叠得齐整的信来。   “瞧瞧吧。”   卫燕接过齐盛的信,眸中的水汽一点点凝结,溢满了眼眶。   信上。   写满了齐盛对她的惦念和谆谆话语。   还说往后只要江柯当了京官,便搬来京城住,回头两人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卫燕读着信,正感慨万千,却听得江柯又道:“卫妹妹何必让我传话,直接写信给盛儿不好吗?我来之前,她可是千呼万盼等着你回信的。”   “大哥说得是。”   卫燕深以为然,赶紧寻来笔墨,书下一封信,交托给江柯带回去。   一番寒暄罢。   江柯说出了今日寻她相见的最大目的。   “卫妹妹,我本不欲在你面前开口提他的。”   卫燕一愣。   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她虽不想听,可眼下早已是进退两难。   江柯的神色很是为难,几乎是经过内心挣扎才说出口,“本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有些事,不提或许将来更麻烦……”   江柯支支吾吾、有些词不达意。   见卫燕眼露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截了地当说出来。   “这么说吧,子瑜……他现在很不好。”   “不,是非常不好。” 第45章 决绝   ◎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卫燕默了一瞬。   “他好不好, 如今与我已无任何干系。”   江柯慨叹,“卫妹妹,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担心……”   卫燕不解,“担心什么?”   江柯絮絮把往事道来, “此番秋闱,三弟中了州府头名解元。”   话音落下。   卫燕丝毫没有诧异, 眸光无波亦无澜,沉静宛如深潭。   过去她倾慕江桐, 除了他救过自己的命,还因仰慕其华彩文章,所以在她看来,以江桐的才学, 中了解元好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静思一瞬, 她檀唇微启,冷淡得如同缥缈空虚的云。   “那又与我何干?”   面对卫燕对谈及此事的抵触, 江柯叹息了口气,但还是吐露心迹说着。   “春闱尚有数月,三弟与却吾早早来至京中, 而吾本该在家陪伴盛儿和刚出生的麟儿……”   江柯旁敲侧击地说着。   卫燕隐隐可猜到他的意思。   见卫燕凝神不语, 江柯索性直白道出来。   “所以这是谁的主意,他又意图何在,便不言而喻了。”   漏刻的雕花窗棂撒进细碎的浮光。   落在地上,点点滴滴将两人的侧影拉长。   默了半晌。   卫燕想起先前那些被她焚毁的, 那一封封江桐写来的信件。   她早就做了决定, 与他恩断两绝。   遂直截了当道:“我不会见他。”   江柯悲悯道:“他又何尝见得到你, 几次去, 都被你那父兄驱赶辱走。”   卫燕并不知此事,但此刻心中却无半点起伏,只道:“父兄珍爱我,难道不该吗?”   “该。”江柯重重说道,半是叹息半是咬牙。   “他从前对你的亏欠,确该受到严苛的惩罚,如今这些,亦都是他该受的。”   卫燕知道江柯是明事理的,抿了抿干涩的唇道:“既如此,大哥不如别再与我提他了,若是非要提,我可能便不能再与你叙旧下去了。”   卫燕的神情淡淡,言语间却满是对他提及旧事的厌烦。   好似下一刻,他再说一句关于江桐的话,她就会拔步离去。   江柯赶紧解释道:“卫妹妹当真是误会我了,吾今日来并非想当说客,劝你与子瑜相和,只是,想告诉你关于子瑜眼下的状况。”   “再与你提醒则个。”   一面是出于是非公断,按道理他确实站在卫燕那头,替她声张公道,可一面又是兄弟亲情,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弟弟从此扭曲沉沦。   江柯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可卫燕却是铁了心似的,见他又提江桐,便毫不给颜面,背过身提步离去。   “大哥,请恕小妹今日先行一步。”   江柯看着卫燕绝情冷漠的背影,兀然从坐上站起,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喊了一句。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他便疯了!”   江柯一向儒雅端方,但急起来,也会失了态。   卫燕的脚步一滞,她未料想江柯这等谦谦君子,也会有言行失态的时候。   江柯不否认自己是优柔寡断的人,作为长兄,他对家中每个兄弟,都是费尽了心血,不忍见他们走上弯路。   当初对江琉因为痛失陈闵闵,而走上邪路的事情,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并挽救于萌芽。   如今对江桐,他告诫自己要尽心竭力,想方设法将苗头扼止。   江柯见卫燕停下步子,继续掏心肺腑说道:“他如今虽面上表现得无常,可我却察出,他眼下的情况远比当初的子严可怕百倍。”   “子严姑且放浪形骸将心中伤痛发泄,可子瑜却隐忍不发,压抑久了,便成了心魔。”   “你可知晓,在你走后,他几度濒死,可后来为何又活下来?”   他顿了顿,面带悲戚。   “你父兄打折他的脊骨,迫着他签下和离书,又断了他一条腿,让他终生落下隐疾。”   卫燕心中兴起一寸波澜,这些事,若是江柯不说,那她定是永远不会知晓的。   可,那又怎样呢?   眼下就算江桐死在她面前。   她亦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她并未转身,身后江柯却犹在说着,“你可知他后来,为何还挣扎着爬起来、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对面无声,江柯合眸长叹。   “全凭对你的一腔执念。”   “如今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科考,不是仕途前途,唯有你。”   “他早已疯了,夜以继日地苦读,别无他求,只求来日,金榜题名时,你能在再看他一眼。”   江柯带着怜悯说完这一切,睁开眸子,期待看到卫燕转身。   可卫燕的背影却决绝的惊人,嗓音亦坚冷若寒冰。   “大哥,我眼下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卫燕此生,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当初那场大病,她几度濒死。   可醒来后前尘尽抛却。   便譬如新生,斩断过往一切情思。   开启崭新的人生。   那将是轰轰烈烈、丰富多彩的广阔一生。   而非耽于一人,宥于宅院的狭隘人生。   江柯苦笑着摇头。   “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亦是我今日为何找你来的理由,他如今那份偏执,天可见有多么可笑,我真无法想象,若是哪日,这个他自行编织的梦破碎的时候。”   “会是何等的景象。”   他真怕他会因为这份偏执,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亦或是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你还对他存有,哪怕一丝的怜悯,可否请你,在来日与他见面时,稍稍留一分余地,纵使你与他今生就此无缘。也能否稍稍留情些,使他不至于失了存活下去的希望,哪怕——   哪怕让他余生都残存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度日,也好。”   江柯近乎哀求的话音落下。   卫燕终于转过了身子。   只是,她杏眸的波光不在,此刻全然化作深沉的冷静。   清冷的可怕。   “大哥,我想你当听过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可能都割舍。   “还有,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最后,她朝江柯福了福身,谢绝他所有的请求。   “所以,亦要说声抱歉,我不会允诺你让我怜悯他的请求。”   江柯沉默了。   时光如沙漏,在静止中,缓缓流泻。   卫燕不再逗留,推门走出去,下楼来到酒肆外面。   街道上,阳光晴朗,人来人往,积雪覆盖的皑皑屋檐上,跳动着点点金芒,刺目又招摇。   沈昀衣袍若素,锦裘几乎及地,逶迤于雪地。   他立在街道另一侧,手中持了串糖人,朝卫燕款步而来。   “正要上楼寻你们了,你倒是先自个儿出来了。”   他将糖人递将她面前,凤眸含笑璨若星河。   卫燕不客气地接过来,感怀地笑笑,“谢谢。”   沈昀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精致的糖人上,面上一派了然于心的神色,垂着眸子轻笑,“猜到你会心情不好,便想着买糖给你吃能让你心情好些。”   卫燕不由瞥了他眼,“沈公子当真是料事如神。”   “卫姑娘谬赞。”   沈昀凤眸闪烁,毫不谦虚,一如平日的自信昂扬。   卫燕冲他挥手道别,“行,那我便先走了,改日咱们云水谣见。”   隔开几步,沈昀笑着冲她喊话。   “除夕前夜,能否请卫姑娘吃个便饭?”   卫燕想了想,毕竟两人现在是合伙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且那日家中忙着除夕宴,应当没什么别的应酬。   便颔首应下来。   “好。”   见她点头,沈昀面上旋即绽开一抹温淡的笑来,如二月积雪化出来的清泉,让人如临山野,心旷神怡。   *   几日不回侯府,回到家中时。   家中亲人当即迎上来,与她热络地说起话来。   小越氏拉着她在花厅坐下,略带埋怨道:“虽说是你父亲同意的,你也不该如此任性,真就这么在外头呆了几天几夜不回来,你娘当初把你托付给我,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回头如何向九泉下的她交代。”   “有卫瑄姐姐陪着我一起的,母亲勿需担心。”卫燕笑着宽慰她道:“再说,我们就在京城中租个暖阁小住几日,又不曾出远门去。”   小越氏摇头,“话虽这么说,但往后晚上总该要回家的,听到不?”   看着小越氏一脸为自己操心的样子。卫燕不再反驳,只无奈地颔首。   小越氏走后,弟弟妹妹们凑了上来,与她小声私语道:“阿姐,听说瑞阳王殿下与你在画舫共度了一夜,此事是真是假?”   卫燕一惊,发现那晚的事情败露了,问道:   “哪里听来的风声?”   三妹道:“簪缨世家的贵女间都传开了。我们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来亲口问问你,不跟着旁人似的偏听偏信。”   卫燕心烦意乱,一时间不想作答,便起身直言要出去透透气。   众姐妹兄弟见她面色凝重出去了,便也不再追问了,可心中总还是猜到了些什么的。   不由面面相觑。   卫燕来到葳蕤轩,碧草正坐在床边绣着一方丝帕,见她进来,她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替她脱下身上的氅衣。   “小姐,昨日门房又有您的信了。”   卫燕微微蹙眉,心思有些不定,只道:“不是说了么,一概烧了不留。”   她曾朝门房发下话,但凡是江桐从杭州寄来的,一概烧了干净,不必与她相报。   碧草将她的氅衣挂在架子上,屋内点着融融炭火,暖洋洋的。   “这回不是杭州来的,是瑞阳王殿下派人送来的,除了信外,还有一方锦盒。”   李玥又想出什么明堂来了?   卫燕心中烦乱,上回画舫的事,她明明告诉过李玥不能外传,可不知为何,消息不胫而走,还传得这般快。   “拿来我看看。”   她有些没好气地道了声。   反正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她今后一概都要回绝。   碧草拿来信,卫燕打开看起来。   李玥的字迹很工整,行云流水间又力透纸背、信上字字句句为当日酒后唐突,与她告歉。   还附赠了一枚玉牌当做赔礼。   卫燕打开锦盒,果然见里头一块青色的玉牌,上雕着“入宫令”三个字,尾端还坠了红线流苏。   入宫令牌,是本朝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才有,可给家眷平日随意出入禁中所用。   有了这块玉牌,卫燕往后去宫中见长乐,就再不用通过重重关卡,十分方便了。   李玥当真是摸透了她的性子。   知道这玉牌能投其所好。   可她不能收。   就算在想要,也得还回去。   不然,待哪日消息不胫而走,不就等同于是默认自己是瑞阳王殿下的家眷了?   拿定了心思,她将东西收回锦盒封好,交托给碧草道:“碧草,明日你亲自去一趟瑞阳王府,无比将此物交还给殿下。”   碧草看她面色郑重,认真颔首道:“好,奴婢一定替小姐做到。”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求求宝子们给点营养液吧,单机作者当真要枯了。 第46章 忌惮   ◎若是这武将世家有了万贯家财……◎   又过了几日, 转眼除夕将至。   整个京城都浸在一片张灯结彩里,大街小巷,各处铺子人家, 都是系了红绸,挂了大红灯笼, 喜气洋洋的。   卫燕亦同陆月还有长乐一起,寻了空把云水遥装点了一番, 为来年博个好兆头。   倒还没别说,在几人别出心裁地布置下, 云水遥的生意在年前又迎来了一波高峰。   主要还是招牌打得好。卫燕亲笔书下的集齐整套锦盒开新年大彩头的,引得了客人们的十足的兴趣和热情。   也就是说,在近日买齐一整套云水遥胭脂水粉的客人,就能在新年后的那几日, 来铺子里开彩头, 彩头装在锦袋里,挂在祈愿树上, 若是开到最大的,可得来年一整年在店内买任何东西的五成价。   这般新颖独特又寓意吉祥的活动,一经推出, 就受到了新老主顾的大力追捧, 店内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排队都要排上一个时辰。   一时间,云水遥的名声在整个京城也大躁起来。   而这一传十、十传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大太监徐吴把这个坊间消息告知明和帝的时候,帝王正在与弟弟李玥对弈。   暖暖的熹光自落地的雕花隔扇洒进来, 殿内的金砖上缀满了橙黄色的暖意, 两人临窗而坐, 边闲话家常, 边有一搭没没一搭的落子。   明和帝穿着赭金色龙袍,面容沉稳淡然,垂眸在青玉棋盘上落下白子。   “十三弟,朕当真是老了,这些年轻人弯弯绕绕想出来的新奇点子,朕倒是有些听迷糊了。”   他意指方才徐吴说给他听的,有关卫燕铺子里那些新奇稀罕的买卖策略。   李玥坐在他对面,一席清白袍子,玉带广绣,细碎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斑驳一片,更显出俊逸不凡的侧影来。   他垂眸,亦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桃花眸晕染层淡淡笑意,语态闲散而慵懒。   “左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的把戏,皇兄心兼天下,政务繁忙,听听就罢了,何必与此费心思。”   明和帝却道:“若是旁人的话,朕确实听了一笑置之了,可朕听说,那铺子背后的东家掌柜,可是卫侯家的女娘。”   李玥指尖一顿,故作轻松笑地了笑道:“她是何身份,又有何干呢?”   明和帝眉心微蹙,说道:“十三弟平日颖悟绝伦,如何今日却听不懂朕的意思,虽说仅是一介女娘,可偏就偏在她是卫侯之女。宁远侯手握重兵,早年围剿西北叛乱时,又深受当地百姓拥戴。三军上下威望亦是颇高,你大可想想,若是这武将世家有了万贯家财……”   明和帝侃侃说着,   可话还未说完,李玥便将其打断了,他心似明镜,如何不知明和帝的意思。   只是事关卫燕,他本能地要维护。   “皇兄的担忧,在臣弟看来,毋庸必要,皇兄亦说了,不过是区区一介小女娘,她再能别出心智,也不一间铺子尔尔。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皇兄所坐拥的相比,她不过尘埃中的一颗沙粒,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听着李玥的偏袒之言,明和帝突然想起什么,豁然开朗般笑起来。   “十三弟,朕可是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花园里,你同朕说想娶个那般的女娘,好似就是这卫家女娘吧,朕当时心里还激动来着,想着朕的十三弟终于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了。”   李玥双眸深静,垂下去,淡淡道:“皇兄打趣臣弟了。”   “诶—”明和帝拖长嗓音道了声,复又道:“这是朕的心里话,何来打趣?朕记得当时你还与朕谈了对世间和离过的女娘之看法,朕见你态度坚定,好似并不在乎。”   李玥据实已告,“臣弟确实不在意此等合乎公理的事。”   见李玥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卫燕,可见他心中对其之珍视。   明和帝思索了片刻,突然笑起来。   “不若,朕赐下圣旨,让你娶了她做侧妃如何?”   李玥一愣。   并未即刻作答。   却听明和帝又垂眼琢磨着道:“她一介和离之身,能做亲王侧妃已是莫大荣光,自当感激不尽了,不过,你们成婚后,你且得让她收收心思,专注内院管制,与你传宗接代,相夫教子,至于那脂粉铺子什么的,就不要再开了。”   明和帝话音落下,殿内满是沉寂。   地龙燃得很旺,只穿单衣也不觉得冷,明明是暖意融融,李玥的心上却似冻结了什么,让他心寒口难开。   更漏滴答,一点一点流转时光。   “请恕臣弟不能答应。”   李玥如是说着,目光清澈如泉。   明和帝抬起了头,眸中生愕。   他本以为李玥会对他的施恩千恩万谢才是,未料到,却是如此的答案。   只听李玥一字一句道。   “皇兄所言的每一桩事,臣弟都不能答应。”   他话音清朗,落在殿中如珠落地,清晰入耳。   “其一,臣弟先前就说了,若要娶她定会是正妃之位,且一生忠于一人,此后不会再娶旁人,这份心志不会改。”   明和帝哽了哽:“朕只以为你是戏言……”   却听李玥继续凿凿说着,掷地有声。   “其二,臣弟要娶的妻,将会是一个独立,有自我思想主见的,生动鲜活的女子,而非一个对夫君唯命是从,刻意讨好的女子,那与假人又有什么两样,那娶与不娶又有何异?”   “所以臣弟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只要是她想做的,臣弟皆不会干涉,反而会支持鼓励。”   面对李玥的郑重陈词,明和帝目光微微震颤,说不出话来。   “你——”   半晌无声。   殿内空余寂寂回荡。   明和帝对面前这个目光灼然、毫不退让的皇弟,唯有无奈地摇首叹息。   谁让这是他最平日宠爱的十三弟呢,他不会对他大发雷霆,只咽下心中这口气,以待来日再做计较。   “哎。罢了,朕今日乏了,不与你辩了,你且去吧。”   李玥遂不再作声了,拱手深躬而退去,背影苍劲如松,步履矫健从容,丝毫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这个倔驴脾气,明和瞧着他的背影在心中谈起。   亦不知那卫家女娘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了,让他神魂颠倒到这地步。   他将手中的棋子置气般丢在棋盘上,青玉相撞,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身旁的徐吴看出帝王生气,忙上前卑躬屈膝地替他捡拾棋子,劝着道:“陛下息怒,龙体最是打紧,旁的咱们就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吧。”   明和帝瞥他一眼,眼中余愠未消,“徐吴,你亦觉得是朕小题大做了?”   徐吴连忙深躬跪伏下去,“老奴不敢。”   明和帝瞧着他弯折的脊背,眸光转了一转,“那不如你说说,卫家女娘的事,朕到底要不要管?”   徐吴连声道:“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哪敢说啊。”   明和帝:“若朕偏要你说呢?”   徐吴:“那……那老奴便斗胆说了,卫家女娘如今于陛下,譬如蜉蝣和大树,自撼摇不了根本,可怕就怕她累土聚沙、积水成冰。”   “老奴不会说漂亮话,只知道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高瞻远瞩,必然早就想到了,要防患于未然。”   徐吴的嗓音尖细,落在殿中却格外清晰。   明和帝深以为然地颔首,徐吴不愧是从小服侍在他身边的,深知他心中的思虑,遂道:“你同朕想到一起去了,朕素来都觉得。任何苗头在蔚然成风前将其扼止,是最简单的法子。”   他顿了顿又道:“可眼下麻烦的是……皇弟他不愿与朕同气连枝。”   徐吴低着头,禀道:“老奴有个法子,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明和帝斩钉截铁。   徐吴颤颤巍巍抬起脑袋,目光闪烁。   “不如将生米煮成熟饭,便容不得那卫家女娘不从了王爷。”   “届时她声名败了,王爷碍于祖宗礼法,自然娶不得她做正妃,再者,咱们将此事宣讲出去,三人成虎,她那间胭脂铺子必然也开不下去了。如此一来,不就皆全了陛下的心意吗?”   明和帝听了徐吴的计策,有一瞬的静置,而后便高声朗笑起来。   这个徐民的计划,虽说极不磊落,但堪称一箭双雕,全部中了他的心意。   “徐吴,你倒是从不让朕失望,事成后,朕定当好好重赏与你。”   徐吴笑得眼角褶纹横生,谄媚地磕了个头。   “那老奴就先谢过陛下隆恩了。”   宁远侯府,卫燕这几日很是清静。   将李玥送来的玉牌归还后后,倒也没见王府那头有什么动静,又接连段时日李玥未来寻她,卫燕只以为李玥对她的心思淡了,便将这件事忘却了,抛诸脑后。   因为除夕前夜与沈昀的相约,她于晌午十分便准时来到了相约的地点。   何记酒肆。   她今日梳了半月髻,轻描峨眉,淡扫朱唇,清淡怡人。穿了淡月色的软缎裙,裙摆繁复几乎及地,腰间系着环佩,款步走上二楼的时候,身上的珠玉叮咛作响。   小厮迎着她来到二人的雅室。   沈昀早已在屋内等候着她了。   他一席天青色杭绸对襟,白玉扣子系的一丝不苟。墨发上随意挽了根碧玉簪,正坐在一把红木玫瑰椅上姿态优雅地喝茶。   听见卫燕进来的响动,他手上的动作一滞,目光也跟着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后,变得灼亮清透。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争六保四,先立个flag放在   此处感谢在2023-02-25 14:45:09~2023-02-26 21:4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636833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言醉红楼 100瓶;以猫神之名开启喵路 20瓶;小宝贝柒柒? 10瓶;人来人往遇不到你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吃醋(双更合一)   ◎李玥垂首吻下来,目光流转着迷离之色。◎   卫燕走进屋内, 对着沈昀大大方方地一笑。   “让沈公子久等了。”   她嗓音清澈,笑颜恬淡似有蜜糖流淌。   沈昀瞧着她,笑意浸透眼底, 一派风雅绰约。   “并未久等,我亦是刚来不多时。”   他替她扶了椅子, 有礼道:“来,卫姑娘请坐。”   卫燕落座后, 与沈昀面对面道:“沈公子,今日你约我来, 是有什么铺子上的事要指教吗?”   沈昀抿唇。   面上笑意遁去一半,道:“怎么,除了生意之事,我便不能约卫姑娘吃饭了吗?”   卫燕愣了愣, 旋即笑开, 眸中依稀有水波闪动。   “怎么会,沈公子先前在杭州多次替我解围。说是恩公也不为过, 这顿饭,本该我来请你才是。”   她爽朗道:“我听说此间酒肆的醋溜酱肘和桂花鸭最是有名,今日不如都点上了, 我来做东。”   “卫姑娘客气了。”沈昀摇了摇头, 含笑说道:“沈某一介儿郎,出门在外岂能让女子来请?”   卫燕却道:“挂念沈公子恩德,这顿饭,非我请方能显出诚意。”   沈昀拗不过她, 转了话题道:“若你非要酬谢, 便就坐在此处陪我小酌几杯, 如何?”   卫燕想了想, 颔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遂对坐着,开始斟酒小酌。   清酒滑入瓷杯中,纯澈至净,甘甜香冽。   伙计开始忙前忙后地上菜,一道道珍馐佳酿摆在桌上,低垂的纱幔掩映下,色泽鲜亮诱人。   沈昀夹了一口卫燕想吃的桂花鸭放入碗中,体贴对她道:“来,既是你想吃的,便多吃些。”   卫燕看着碗中的鸭肉,夹起一筷子放进口中,桂花的香甜夹杂着鸭子的鲜美,让人陶醉。   当真是应了那句。   这世间,唯美食和美景不可负。   此刻坐在窗边品尝美食,观赏窗外无边美景。   实是惬意。   美食美酒相伴。   卫燕一脸餍足。   对沈昀道:“沈公子,我近日愈发觉得,这世间没什么烦恼是一顿每餐不能解决的,若是有,那便来两顿。”   沈昀被她逗乐,从喉间溢出两声笑来。   “所以卫姑娘难不成有什么烦心事?”   卫燕想了想,回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走马灯回放了遍,最后又归于沉寂。   她云淡风轻地笑起来。   “过去有过的,眼下嘛……不曾有了。”   沈昀本想问过去是否是因为江桐,但想了想还是咽下去,只翘起唇角和煦笑道:“没有便好。”   见沈昀不追问,卫燕轻松道出心里话。   “过去的事,沈公子不也看到过些许吗?如今,我只想往前看。”   沈昀深表赞同。   “往日不可追,今日莫相负,明日犹可期。”   卫燕受他感染,笑起来,嗓音清脆似银铃。   “沈公子不愧是多年生意人,当真是会说话。”   她举起酒盏,当空对着他。   “来,我敬你一杯。”   “好。”   沈昀亦热烈回应。   两人举杯畅饮,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午后的曦光成簇从雕花窗棂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周身似笼了一层浮光,跳动着轻微的、淡淡的暖色。   而此时,雅室的隔壁的房间里,亦有人在喝酒谈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坐在最里面,说话的嗓音粗犷且豪放,乃是朝中最年轻的骠骑将军,许飞。   此刻许飞对着与他面对面而坐的男子,语重心长地说着心里话。   “我说殿下啊,你如今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还不如趁早学我老许,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   许飞对面坐着的,乃是李玥,他今日坐庄,约了两位朝中密友出来喝酒谈心。   他穿着深赭色的锦袍,腰间系着躞蹀带,身姿峻挺,楚楚谡谡。面容清致无双,桃花眸流转间,浸润淡淡的风流不羁之色。   他与许飞是从前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有着过命的交情。   此刻面对许飞口中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他只是低眉不语。   可他不语,便有人替他语。   那人便是郭焘,如今他府中的首席幕僚。身形高挑,姿容儒雅,有运筹帷幄的本事,最难得是,他与李玥很是交心,两人几乎知无不言。   见许飞埋汰李玥,他帮衬道:“老许,你可住口吧你,粗野莽夫一个,如何能懂殿下的心思?”   三人关系近,所以平日没大没小惯了,这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式。   许飞哪里服他,当即怼回去。   “哦,我不懂,你个黄毛小子就懂了,殿下待咱们如亲手足,都是曾经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非要整你们文臣那些弯弯绕,烦都烦死了。”   郭焘不甘示弱,“又说我是黄毛小子,老许,你这可就不上道了啊,回回借着法的占我便宜!”   许飞鼻孔朝天,粗髯满颚。   “爷便是占你便宜了,你又待如何?”   郭焘瞪他:“你个没教养的莽夫。”   李玥被他们吵得头疼,秀眉蹙起,出声打断二人道:“本王今日不是来听你们吵闹的,是叫你们来帮忙出主意的。”   李玥终于发了话。   话音落下,两人皆不做声了。   面面相觑,只问李玥是什么问题。   李玥循循把当下的局面说了。   大约是心慕一女子,可女子心中无他。   欲娶其做正妃,皇兄又横生阻挠。   两人听后,皆是面露惊诧。   尤其是许飞,吃惊之下还生狂喜,抚掌大笑起来。   “好你个殿下。你藏的深啊,什么时候动了春心的?哈哈哈,可让我老许高兴死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成家!”   “我跟你说,甭管是谁。管他什么香有意,神无心的。我老许出面去把人给你抢来便是!”   见他越说越没边。郭焘打断道:“休要胡言,王爷不似你这等莽夫,岂会行此下作手段,且如此做了,便是得到了姑娘身子,也得不到姑娘的心了。”   许飞的好兴致被他搅了,气呼呼道:“黄口小儿,你说谁下作呢,我可是在给王爷出主意。”   郭焘撇嘴,“得得得,我不说你了,咱们呀,全凭王爷自己决断。”   于是两人纷纷转目看向李玥。   李玥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郭焘说得甚是有道理,此等宵小行径,本王确不会做。”   许飞轻哼。   “得,你们不屑我莽夫行径。那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殿下七尺男儿,昂昂如鹤,这普天下哪个女子不仰慕,我看那女子也忒不识时务。”   见李玥面上笑意渐消,郭焘察觉出异样,赶紧替许飞方才得罪人的话,开解道:   “殿下,此等儿女情长之事,急不得。”   许飞觑他一眼,“郭子,可现在殿下说了,他能等,陛下可等不了,若是哪天将姑娘指配旁人,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二人现在只是模模糊糊知晓个大概。   知晓李玥爱慕着一个姑娘、可姑娘却无心于他,可至于姑娘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他们一概不知,因为李玥没有告知他们姑娘是卫燕。   郭焘思忖着道:“不如王爷通咱们说说,到底是哪家姑娘?”   李玥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却是闪了闪。   郭焘察觉这一点,顺势追问道:“您藏那么深做什么,到底同我们说说呗,兵法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许飞添油加醋,“是啊,有什么瞒着的,也让我们知道知道是何等的天仙,能让王爷如此上心?”   “罢了。”李玥凝神沉思片刻,方道:“告诉你们也无妨。”   “本王心慕之女,正是宁远——”   可就在他说到一半,话还未完时。   只听邻屋传来一阵女子清脆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哈哈,竟不曾想沈公子对海外商贸亦有研究。”   这笑声太过熟稔。   李玥如何能猜不到隔壁是谁。   顷刻,又一个清儒的男声朗朗响起。   “若不是今日这顿酒,吾也不会知晓卫姑娘也读《海国志图》。”   也不知是何故,郭焘和许飞二人看到李玥突如其来的变了面色。   他在听了隔壁传来的谈话后。   面色几乎是瞬间凝滞的。   屋内的气氛亦跟着骤变,许飞和郭涛二人默契对视了眼,本想说话。却见李玥周身沉冷下来,似有威压。   便咽下了本要说的话。   而后。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玥在偏首又细细听了隔壁传来的几声谈话后。   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随后撂下二人。   径步往门口走。   许飞和郭焘皆是一惊,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相视了眼,在他身后呼喊起来。   “殿下,你做什么去。”   李玥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   径直推门出去了。   隔壁,沈昀和卫燕正谈到海外商贸,兴致颇高、侃侃不休。   朱红槅门兀然大开时,皆愣了愣。   回转过头去。   只见朱门之外,立着长身玉立的李玥,宽袍广袖,腰间玉带横陈,端的是一派隽秀儒雅的好相貌。   他此刻桃花眸中少了些许潋滟波光,更多了几丝凉薄的意味。嘴角亦淡淡地勾着,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乍一看,是陌上如玉的偏偏公子、可仔细瞧,却觉得着这眉眼如画的背后,藏着些许阴寒的底蕴。   卫燕最先吃惊地站起。   “瑞阳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沈昀亦起身作揖,动作行云流水,垂眸恭敬道:   “拜见瑞阳王殿下。”   李玥款步走进来,故作冷静自持地笑笑,缓和了冷冰冰的气氛。   “何必拘束,本王只是途径此处,偶听见二位笑声,便想进来一起讨杯酒喝,不知你们,欢迎不欢迎?”   卫燕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面露狐疑之色。   倒是沈昀,机变应对,当即奉承了句道:“能得王爷赏光,自然是草民的荣幸。”   卫燕见沈昀如是说,回过神来亦跟着道:“是啊,王爷光临,我们自然欢迎。王爷请上座。”   可卫燕的热情却并未得到李玥的满意,他眸中生起星星点点的寒芒,嘴角勾起极淡的嘲讽。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倒是默契得紧呢。”   卫燕不知他为何突然语带敌意,只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与沈公子只是寻常生意场上的朋友,谈何默契不默契的。”   李玥的面色这才微微缓和些,他抿唇不语,毫不客气地在二人原本落座的桌前。   展袖而坐。   他瞥了一眼迟迟未坐的二人,道:“这般拘束做什么,坐下一起喝酒。”   说着,他举起酒壶给桌上的青玉杯子都斟了个满,推到卫燕和沈昀面前。   “来,方才你们说了什么,不妨继续说下去,本王只在一旁,与你们同乐便是。”   话音落下,二人皆沉寂了。   李玥说这一出,无异于想隔岸观戏。   两人不拘束才怪。   此刻两人就算是想说什么,顶着他这尊大佛在前,也不好意思再说了。   见气氛凝涩。   沈昀思绪微转,再次扬唇时,态度不卑不亢道:“王爷,方才我与卫姑娘谈的都是生意上的见闻,王爷见多识广,定然不足挂齿,不如,咱们便重新谈些别的吧。”   这是刻意回避。   李玥哪里肯饶他,故意为难道:“沈公子生长于江南,焉知本王常年居于京中,最是想听各地见闻?沈公子便是说下去把,本王想听。”   沈昀见他步步紧逼,也不再退却,眉梢舒展开来。   沉吟着说起来。   “草民在杭州丰县做生意的时候,确实听说一桩奇闻,话说……”   沈昀说起轶闻来,只是这故事越说越偏。   先从商场争斗,慢慢转到了后宅,再至个美妇人身上。   最后演变成了一个强夺□□、蛮横无理的当地权贵的故事。   且巧就巧在。   故事里的人对应着在场三人各自的姓氏。   卫燕都觉得有些怪异,更别说李玥了。   李玥听沈昀不紧不慢说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脸色越来越沉,最终生出愠怒。   “沈昀,你含沙射影,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面对李玥的发难,沈昀毫无畏色,冷静地让人挑不出一点心虚处来。   “王爷可真是冤枉草民了,方才明明是您要草民讲,草民才说的。”   “你……”   “够了。”   看着他二人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卫燕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止。   在她的呵止下。   两人顿时静默了,空气亦变得安静了。   卫燕转头去看李玥,本想帮沈昀解释。   却不料,竟对上了一双湿漉漉,蓄满委屈之色的桃花眸。   可明明方才他与沈昀发难时,还是一副肃穆严整、气势逼人的模样。   仅仅是一转头的功夫,却变成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着实让卫燕瞠目。   这不禁又让他想起了不久前船上那夜。   “殿——”   她话音未落,李玥便开口将她阻断,语含悲怨,目光润泽,好似蓄满委屈。   “卫姑娘,你就这么看着本王被人污蔑吗?”   卫燕摇摇头,杏眸温婉,劝慰道:“王爷,您想必是误会了,沈公子他说得只是个坊间故事罢了。”   李玥却像是任性的孩童,落下句气话,便拂袖而去了。   “罢了,你便维护他吧,是本王叨扰了,本王先走了。”   卫燕见他匆匆离去,以为他真是生了气了。   心中一急,便追了出去。   “王爷,你误会了。”   李玥身影顿在楼道的不远处,他缓缓转身,修眉微蹙,桃花眸中湿漉漉的,让人辨不清情绪。   卫燕几步来到他身前,仰面诚恳对他道:“王爷,您千万别同沈公子置气,就算有过,他那也是无心之失,让您误会了去,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他吧。”   她可不想沈昀因为她而得罪了李玥。   “原来你追出来,是为了让本王不追究他。”   他原本还有光亮的眸子此刻暗下去,变得晦暗无光。   卫燕一时无言。愣在原地。   李玥无力地垂下首,像是用干净了身上的力气。   “你口口声声都是他。”   “可能有一刻,顾念下本王呢?”   李玥的语气虽颓然,却字字清晰,落在卫燕的心田上。   卫燕终于明白了。   他方才这些荒唐又古怪的举动,皆是因为一点。   吃醋。   卫燕想通了这点,便知道该如何解释了,遂道:“你是怕我对沈公子……”   可动心二字还未说出口,下一刻身子便被俯下来的李玥牢牢禁锢了。   楼道内本就昏暗,窗棂被轻纱遮蔽,只透下朦胧的日影,昏淡宛如黄昏。   微风吹起拂幔。   卫燕的双手被他按在墙壁上,移动不得。李玥垂首吻下来,目光流转着迷离之色。   他身上好闻的空谷幽兰之香,丝丝缕缕沁入卫燕的鼻腔,淡然而旎醉。   那是犹如兰草含苞绽放的芬芳。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卫燕瞪大了眸子,不知如何招架,且这回,李玥并非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看起来,不是同她促狭的。   是很认真的、很执着地在吻她。   他动作笨拙却轻柔,反反复复在她唇上辗转研磨。并试图探询之唇齿间。   “唔。”   当舌尖酥麻传来。   卫燕下意识轻挣。   李玥不再强迫,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昏沉沉的楼道里,卫燕红着面颊瞪他,“王爷,您逾矩了。”   这个李玥,上回在船上的事情她还未与他清算,他倒好,这次变本加厉地唐突于她。   上次只有两人在船上,尚且消息不胫而走了出去。   这次在酒肆,若是被人撞见传扬出去,就更说不清了。   卫燕心中不安,遂下意识地转头回望。   这不望还好,一望吓一跳。   那不远处的两间雅室,大门全大喇喇地开着,一间门前,沈昀立在那里看着二人,眉宇紧锁、神情复杂。   沈昀也便罢了,到底是认识的。   可还有两道不认识的人影是何时来的?   还光明正大地立在门前,一个高大威猛,一个颀长高瘦,此刻皆抿唇笑望着他二人,满眼都是欢喜之色。   卫燕花容失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玥见卫燕如此惊慌,赶紧劝慰道:“卫姑娘别怕,此二人乃本王密友。定不会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   话音甫落,卫燕更震惊了,李玥今日到底是演的那一出?   却听李玥又道:“卫姑娘若是不弃,不如与咱们四人寻个地方说话,本王慢慢解释你听。”   卫燕眼下惊大过悟,似懂非懂下,还是颔了颔首,应了声:“好。”   *   除夕夜,万家灯火。   江桐这几日都在埋头苦读,并不知江柯去寻过卫燕的事情。   驿站内,店家好心地为他二人准备了膳食,端进屋内道:“二位公子读书辛苦,小店特为你们备下酒菜,今日除夕夜,好歹也庆祝庆祝不是。”   江柯从座上站起,接过食盒道谢:“掌柜有心了。”   店家笑盈盈说起了吉祥话。   “祝二位公子来年蟾宫折桂,登科入殿。”   “多谢。”   江柯笑着从腰间锦袋掏出一定碎银给他,算作打赏。   店家出去后,江柯将食盒中的东西摆将出来,菜品倒是颇多,鸡、鸭、鱼都有,那店家着实是个良心的。   算下来,那半锭银子倒也不亏。   看着窗外一轮满月,江柯想起了家中妻儿,心中颇是思亲,便去隔壁屋子找来江桐同吃除夕饭。   江桐虽浸在书里,但面对江柯的邀约,再加今日是除夕宴,倒也并未推辞。   于是两人便对坐用膳。   江柯见江桐眉眼沉肃,忍不住开起了玩笑,想着活跃气氛。   “算起来,三弟你也不过弱冠有余的年纪,如何能老气横秋至此?”   可江柯的玩笑并未引起什么效果。   江桐依旧冷冰冰的,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江柯回想起那日与卫燕的交涉,最终是一筹莫展、半点无用。   便想着从江桐这里入手,遂试探着道:“为兄倒是觉得,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放过自己,有时候也是成全别人。”   状若不经意的话语,却引来了江桐莫大的反应。   一贯冷冽无声的江桐,破天荒抬起了那双冷泠泠的长眸,直直望着他,黑漆漆的,像是洞穿了一切。   他薄唇轻启,嗓音沉沉的,宛如幽泉。   “兄长可是私下去见了燕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6 21:43:52~2023-02-28 21:4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来人往遇不到你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痴念   ◎天寒地冻。只为远远看她一眼,只消一眼,便足够。◎   面对江桐的置疑。   江柯面色一僵。   这很快被江桐捕捉到, 更验证了心中的想法。   若说方才只是诈言,此刻却是笃定了。   他启唇道:   “她同你说什么了?”   “这……”   江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如鲠在喉, 目光闪闪烁烁,明显有遮掩的意思。   “到底说了什么?还请兄长告诉我。”   江桐盯着江柯, 眸中幽黑一片,深不可见底。   见他如此执拗, 江柯知道今日不说,他是不会罢休的, 便叹息了一声,把实情交代。   “她说她不会再与你相见。”   话音落下,江桐沉寂的眸瞬间被晦色笼罩,像是覆盖在阴霾之下, 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闪烁。   屋中静谧, 唯有一点两点灯火摇曳闪动。   江柯语重心长地劝慰起来。   “子瑜,所以为兄想劝你, 过去事过去了便忘却吧。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你想想,眼下你方考了解元, 前途定是一片大好, 莫要在这时候,迷失了心志,为过往牵绊而辜负了锦绣前程。”   江柯谆谆劝着,可事实上。   他的话语并未给江桐带来一丝一毫地触动。   江桐默不作声, 只是提起酒壶, 一杯又一杯地斟酒, 然后仰脖灌下去。   不少清冽的酒水蔓延开来, 顺着他的嘴角满眼进脖颈里,润泽了一片衣领。   酒入愁肠,激起寸寸相思。   江柯看见,江桐把杯重重落在桌上的时候,指尖在微微的颤抖。   尽管他已经尽全力地控制着身体。   却还是没止住那浑身上下叫嚣的血液。   他不甘心。   可那又怎样。   事实就是,卫燕亲口对江柯说了此刻对他而言最绝情的话。   她亲口说了。   不会再与他见面。   他攥着酒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连带着嗓音也微微发颤。   “她还说了什么?”   尽管心脏就像是被人撕裂般,快让他承受不住。可他还是艰难地开口发问。   江柯瞧了眼他发白的面色,眸中生出些不忍。却还是不想骗他。   卫燕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能快刀斩乱麻,说不定能让江桐就此脱离苦海。   思及此,他决定博上一博。   “她还说,如今你的事情,与她全无半点干系。她不想知晓、亦不想听到。”   “也就是说,就算你当下死在她面前,她亦不会顾怜半分。”   江柯的话字字句句像是利刃。   生生扎入江桐的心脏。   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得以缓和,他咬着发白的唇角,还是不死心地求证道: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江柯虽然心有不忍,却还是给了他致命一击。   在他看来,若不能就此让江桐就此死心,恐怕今后事态会变得愈加不可收拾。   早早将他那点子希望掐灭,或许比拖泥带水地编织谎言骗他,要好得多。   江柯说完,只见江桐眸中最后一点亮散去,变得再无一丝光彩。   枯死一般的沉寂。   黑洞洞的,又无端令人望而生畏。   他嘴角凉凉地翘起些,笑得又自嘲又悲戚。   “呵,我过去当真是畜牲,才会让她厌恶至此。”   说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往屋外走。   眸光支离破碎,不知是哭还是笑。   江柯有些担忧,刚想起身追拦着他相劝,却听他眸中含泪、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没了爱。”   “那有恨也是好的。”   “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江柯不放心,一路跟在他身后。   却见江桐跨出门槛,晃晃悠悠下了楼,而后出了客舍,步入茫茫夜色中。   腮边滑落一颗晶莹泪滴。   “恨吧,恨我便会永远记得我,不是吗?”   看着江桐隐没在夜色中的身影,仿佛看到他那颗逐渐扭曲的心灵。   江柯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最后那份隐忧,演化至了恐惧。   这是一种对江桐未来会做出何等行径的深深担忧。   *   今年的除夕宴。   卫燕是在家中与家人一起吃的。   宫中今岁未设除夕宴。早早便忙活起上元灯会的布置,听说届时帝后会邀群臣入宫赴宴。   卫燕一家自然在受邀之列。   按照惯例,每府只能有两名陪同家眷,可今年规矩却有变化。   每府可多一二人去。   所以卫凌除了把卫峥卫燕带上,还带了小越氏、何氏一同前往。   为了准备入宫的事宜,小越氏和何氏这几日在家中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给众人量体裁衣是少不得的,还得筹备入宫敬献的礼品。   这礼品的准备可有讲究,若是太寒酸自显得不恭敬,若是太奢靡,又怕人非议。   所以整个后宅都在替她二人想主意。   可一时间出什么点子的都有,七手八脚地反而把事情弄成一团乱麻。   最后还是小越氏站出来拍得板。   想出了把卫燕铺子里的脂粉拿去宫中做献礼的点子。   毕竟胭脂水粉宫中娘娘嫔妃们平日皆要用的,若是用得好,口口相传一番,恐怕还能让卫燕的铺子锦上添花。   面对此提议,众人都未想太多。   只觉得是好个好办法,既表露了诚心,又能博美名,何乐而不为。   卫燕也未深思,听到这主意的时候,也是一笑而过。   毕竟他们侯府历来送入宫的东西每年都不少,这些小巧的脂粉盒子届时混在物件里,不会起眼,说不定都不会引起那些宫中娘娘们的注意。   入宫的前一日。   她辗转难眠,便披衣坐起,趴在窗前,独倚栏杆,望月而思。   月辉清淡,星子点点,夜风徐徐。吹得院中的梧桐沙沙作响。   她思绪蹁跹,回想起除夕夜前的那日,李玥在酒肆做出的,那些荒唐至极的举动。   后来他将她带到了王府,还协同着许飞郭焘二人。与她解释缘故。   卫燕弄清楚了缘故,但心中还是咽不下他的唐突之举。   李玥便又是赔罪又是道歉。   一直把她弄得没了脾气。   那日许飞和郭焘走后。   李玥与她主动聊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卫燕终于知道。   原来这位在人前洒脱不羁、位高权重的朝中亲王,竟然也有那般令人同情的童年过往。   因儿时身体不健,故而为父母兄弟不喜。   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那个因生母出身卑微,所以自小默默无闻的四哥李丰。   可以说,除了李丰,整个宫中无人给予过他温暖。   这也是为何他后来在夺嫡之争中,死心塌地地追随四哥的原因。   儿时,不管是蹴鞠、骑射还是比武。   那时候,众兄弟都嘲笑、欺辱于他,故意使计让他当众出丑,仿佛这样,就能得到自身的满足。   是以,他就是在这般的嘲笑和冷眼中长大的。   因而渐渐失去了感知情爱的能力。   直到遇见卫燕。   那颗冰冷荒芜的心,突然又有了温度。   有了颜色。   仿佛那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树,再一次生根、抽枝、发芽。   李玥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坚定且执着,灼亮如炬。   他一字一句认真且郑重地对卫燕倾吐心声:   “卫姑娘,本王想把一颗真心交付于你,不知你可愿接纳?”   这句话如同玉磬回响,在卫燕脑中久久不能挥散。   当时她虽未应下,但心中的感触却如涟漪般,一圈又一圈,难以平复。   李玥将所有不能说的秘密,尽数与她说了。   推心置腹至此,实在是世间少有。   可她却还要拒绝,浇灭他所有希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时候。卫燕心中甚至都些不忍了。   所以尽管那日她最终还是摇头相拒了。   回来后的这几日。   她却每每会想起此事,心中百味杂陈。   今日辗转反侧。   又焉知不是因为此。   窗外树影婆娑,突有冷风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惹得卫燕微微轻咳了两声。   她的咳疾如今在李玥的照料下好了许多,但还是难免会发作一二。   瞧着窗外一轮皓月。   她久久出神。   今夜,当是个不眠之夜。   此刻,她并不知道。   在离侯府正门不远处的一条巷道里。   有人亦同她一样。   苦苦熬着这不眠夜。   那道身影披着皂色斗篷、清瘦挺拔、如松如竹。   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斗篷落下的大片阴影中。   只能瞧见并若峰峦的鼻宇还要紧抿青白的薄唇。   是江桐。   天寒地冻,他苦苦熬着。   只为明日清早。   他们举家入宫赴宴,出入门庭时。   能远远看她一眼。   只消一眼。   一眼就够。 第49章 心魔   ◎眸中蓄满了水光。笑得支离破碎。◎   为表诚心, 卫家将入宫的时辰定得很早。   天色灰蒙,寒星未淡之时,府中各院的灯便都亮了。   卫燕几乎没怎么睡, 碧草替她梳妆的时候,特意替她遮了眼底薄薄的鸦青。   推门出去的时候, 院中笼着浓雾,浩渺烟波一般。   软缎金丝的绣鞋踏出廊庑, 青石板砖上依稀还残存着积雪。那是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积下的,皑皑泛着冷白的光点。   碧草追出来, 替她披上雪色的裘氅,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这才放心让她离去。   “小姐,今日天凉, 奴婢不能陪你入宫, 你可千万保重好身子,免得咳疾再犯。”   卫燕见她操心不已, 笑着宽慰,“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便是。”   说罢,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踏着蒙蒙亮的天色,往院外走去。   来到院门口,众人已至。   都在等她了。   卫燕徐徐朝众人走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一亮。   檐下灯笼被风吹的乱转, 投下橙光。   一席雪色狐裘之下, 卫燕周身如流淌着莹润的光辉, 帽檐低垂, 将本就大巴掌的玲珑脸庞衬得愈发娇俏,露出一双弧度完美、夺人心魄的杏眼来,浓密的睫羽在眼尾处的纤长飞翘,宛如蝶翼,踏雪而来的时候,不禁让人想到那山野间纯净无暇灵狐。   卫凌不由在心中感慨,如今自家的女儿。倒是出落得愈发国色天香。   颇有些绝代风华的意味了。   光凭着这份美貌,在京城挑十个八个郎婿不成问题。   平日小越氏在他耳边的絮叨的担忧,急匆匆要为卫燕相看郎君的事,此刻便成无足轻重、可抛诸脑后了。   如此想着,他朗笑地冲卫燕招招手:“燕儿,快来,就等你一个了。”   卫燕杏眸微弯,提裙跑过去,在父亲跟前仰起脸,水眸亮晶晶的,宛如撒娇的孩童。   “瞧瞧,这天还未大亮呢,是你们起太早了。”   卫凌见女儿难得与他撒娇,心早就化软成泥了,哪里还有半点招架余地,便依着哄着她。   “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   “侯爷,你就宠她吧。”小越氏以帕掩口,在旁偷笑。“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今日去了内廷,我可要带燕儿与人相看的,成安伯家的大夫人已同我通了气了,是她家三房的庶子,不过如今方中了秀才,是个上进的。”   见小越氏喋喋不休,立于一旁的卫峥出言打断道:“母亲,怎得又提这事了,不是说了吗,妹妹暂且不嫁人了。”   小越氏道:“那怎么行,你若真想妹妹好,就该操心操心她的婚事,难不成真拖到人老珠黄,一辈子不嫁人了?”   卫峥心中忿忿,但面上还是噤了声。   卫凌道:“且去走个过场吧。不过往后这些事儿,你就莫要张罗了。”   说罢,他便翻身上了红鬃骏马,下令众人启程。   “时辰不早了,快快上车吧。”   小越氏气白了脸,在原地急跺脚。   “侯爷,燕儿的终身之事,您怎可如此随心放任?”   好在何氏机敏,见卫凌面露不耐,怕两人生出不虞,场面难看,催着推着小越氏上了马车,“婆母,您先上车吧,有什么事咱们路上慢慢商量。”   在一家之主卫凌面前,小越氏除了发发牢骚,自然也不敢真得违逆,顺势借坡下驴,沉着脸上了车。   卫燕在她们身后,全程未置一词。   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她早有预见,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伫立原地时。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无声地望着她。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她不禁左右张望起来。   目光转至对面街巷的一瞬之间。   她仿若看到有道人影,兀地隐了去。   可因为太快。   她辨不清真假,恍如错觉。   “妹妹在瞧什么?快上车呀。”   马车上,何氏半张娇颜探出窗外,笑盈盈地唤她。   应当是她多心了吧。   卫燕如此想着,转身朝马车上走,提起裙子踩上小几子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地往方才那个方向瞧了眼。   那条小巷口。   唯有青砖白瓦。   半个人影也无。   是她多虑了。   卫燕遂不再挂念此事,只管安心进宫去。   天色微暝,空气中的潮雾未散,车前两盏羊皮灯散发着盈弱的光辉,驱散四周的灰蒙空寂。   车辙辘辘滚动起来,在青石板道上留下湿漉漉的轮印,千家万户、铺肆楼台,还在沉睡。   江桐从巷陌中转出来,沉沉天色下。   他清白的一张脸早已被一夜风霜冻得青紫,只是一双清冽长眸,如炬如星。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那渐行渐远的卫家马车。   那幽黑的瞳孔因为方才见了她一眼。   翻腾起的万丈波澜还未潮落。   他咬着泛白干裂、微微发颤的唇角,紧紧盯着那马车驶去的方向。   顷刻,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追了上去了。   那双本未痊愈的腿,因为风寒侵浸,已然痛入骨髓,可此刻这份痛,哪及他心中憧憬。   他拼命地往前追赶,尽管身形蹒跚踉跄。   可那辆翠帷华盖的马车,就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在他面前越行越远,渐渐转失在长街巷陌。   他一下子慌了神,脚下步子松软,极其狼狈地跌到在地上。   泥水溅满了长靴,亦洇染那素白的长裾。再无一丝风雅公子的面目。   黑沉沉的天色里,他匍在地上,望着那车马行驰而去的方向。   突然从喉间溢出沉闷的音节来。   压抑着浓浓的鼻音。   不知是哭还是笑。   可渐渐的,那声音变大,变成支离破碎的笑。   “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的时候。   眸中蓄满了水光。却张扬着肆意畅快的笑。   眼底藏的那份偏执却近乎疯魔。   *   卯时昏沉,日色一点点升起,驱散无边无尽的暗。   马车驶过重重宫门。   经历道道关卡。   终于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家内苑。   此刻晨光熹微,自气势恢宏的殿宇背后折射出来,给吻鸱、飞檐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   马车停在泰安门前,卫燕随着家人下了车,在父兄的领路下,踏着玉石铺就的宫道,往宫苑深处走去。   一路上,林立殿宇、碧瓦朱甍、连绵廊桥,各处都张灯结彩,布置得喜庆非常。   可见此番上元灯节,宫中圣人是格外重视的。   一行人来到林苑,却见里头早已是人声鼎沸。   可见比他们来的更早的,大有人在。   皇家举办节庆,到底是不一样的。   整个林苑内,积雪早早便被宫人扫除,各处都支起了暖棚,烟纱罗幔,炭火融融,方走近就扫去了浑身的寒气。   此刻天色已明,朝露未散,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   官员们大都围坐在凉榭高议国事。   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小聚着叙旧谈心。   卫燕到的时候,长乐早早便在等她了,见到她便热络地撇下旁人跑过来,拉着她一起去亭子里说话。   没一会儿,卫瑄亦到了,她与陆衍两人携手走进来时,林中君子,花间美人,着实让众人眼前一亮,交口称赞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卫瑄瞧见亭中的卫燕和长乐。   踮起脚尖,柔嫩的唇瓣贴过去,不知同身边的陆衍耳语了什么。   只见陆衍低眉温润冲她一笑,而后又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眼中似化了一泓春泉,闪着莹莹的亮泽。   葱茏花木掩映间,两人宛如一副神仙眷侣的工笔画。   卫燕察见,陆衍是一路瞧着卫瑄的背影跑进亭中的。   那清眸中似水的柔倾,当真是要滴出水来。   长乐酸的不行,笑着促狭。   “卫瑄姐姐,你说少尹哥哥的眼睛,是不是长在你身上的呀。”   卫瑄一愣,转头望向亭外,只见陆衍立在花木扶疏的碎影下,仍笑望着她。   点点红梅坠下,他眼神宛如泛着温润的微醺,潋滟动人。   卫瑄的面颊倏得红了。   卫燕笑着替姐姐说话。   “成婚五载还这般的郎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我看呀,公主心中是艳羡了?”   长乐见她帮着卫瑄,撇撇嘴,“我才不艳羡,本公主呀,有的是人喜欢。”   卫燕娇笑起来,开玩笑般拍了拍胸膛。杏眸湿漉漉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子。   “那是自然,譬如我,我对公主,就是情深意重呀。”   长乐认真起来。   “当真?”   卫瑄浇了她一盆冷水。   “还当真呢,你看她,今日说喜欢这个,明日说喜欢那个,若是个男儿身,便定是个不专心的浪荡公子。”   众人笑作一团。长乐笑完后还不忘追问一番,样子挺执着。   “那卫姐姐你最喜欢谁,是不是我呀?是不是?”   卫燕刚想颔首。   冷不丁亭子外头传来一个不善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哟,三妹妹倒是个洒脱的,总是同些个名声不好的妇人在一处,也不怕跌了身份。”   三人扭头看去,打扮得珠光宝气、艳丽多娇的二公主长姝正款步朝她们走来,气势迫人。   在她身后,跟着另外几个打扮贵气奢华的高门小姐,其中一个卫燕认得,正是当时来云水谣故意寻事的宁国公府三小姐宁宣。   长乐见她诋毁卫燕,自是忍不了,当即黛眉倒竖。   “什么叫名声不好?你再敢诋毁我卫姐姐试试?”   卫燕怕她又要像上回般动手,把事情闹大。轻轻迈向前一步,侧身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长姝。   “二公主慎言,口口声声说我和离便是名声不好,岂不是将全天下和离的女子都骂进去了。我记得,深受陛下敬重的大长公主殿下,亦是和离的自由之身……”   长姝气红了脸,“你……你怎可与我姑母相提并论!”   宁宣冲出来,当即表忠心要替长姝出头。“二公主,你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她。”   长姝却将她拦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在这一众群臣官眷面前动手,是最蠢笨的行为,没得回头牵连到她身上。又被父皇关禁闭。毕竟前三个月的禁足已经将她磨的快要疯了。   长姝遂压下心头火气,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怪笑来,直勾勾盯着卫燕,不怀好意道:   “呵,有些人呀,现在趾高气昂的很呀,回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宁宣亦跟着帮着出气,咯咯冷笑一声。   “是,且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说来也奇,卫燕本以为她二人今天不好好拿她们出气不会罢休。   却未料扔下几句话,便像是疏解了心中怨气,不再纠缠。   转身谈笑风生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三次元实在太忙了,有时更新不及时。在此跟大家道个歉。会继续更新的!! 第50章 危难   ◎分明是有人要毁她清白!◎   卫燕心中只觉奇怪。   但又说不出缘由, 只好就此作罢,看长姝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她不禁在脑中反复回味方才她所言的话语。   她方才为何会说。   她回头还不知道会怎么死的呢?   冥冥中好似有种暗示, 亦或是她知道些什么?   还有便是。   若换做平日,长姝一行人定是不会这般简单就放过她们的, 今日她们的一系列举动未免都太过反常了些。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燕在心中暗暗给自己留了个心眼, 今日万事都要小心行事,不可粗心大意。   如此想着, 又与长乐卫瑄几人说了几阵闲话,将因长姝一行人而生不悦扫去。   不知不觉间,时辰便至巳时了。   明和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吴领着一行宦臣来到林苑传达帝后之意。   “已是巳时,前殿酒宴已设, 陛下请诸位大臣携家眷一同前往。”   话毕, 身后一行宦臣便齐整有序地八字排开,指引着王公大臣们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众人纷纷动身。   卫燕的目光在园中逡巡了半圈, 奔到冲她招手的卫凌身边,跟着父亲一同前往太极殿。   一行人移步过去,一路上浩浩汤汤。   巍峨高耸的殿宇伫立在林苑不远处的广场上, 绕过曲折宫廊, 迈上九十九级台阶,方来到丹墀。   迈步如殿内,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到处都显露出皇家的气派。   桌案已然摆开, 众臣携家眷由宦官们带领着, 坐入各自的席位。   卫燕跟着父亲坐在中间的席位, 比他们更靠前的, 乃是朝中一二品大臣乃至王亲贵胄。   譬如卫瑄跟着国公府一处落座,便要比她们的位置更靠前些。   而在他们上位,那些皇子公主,也是按照嫡庶长幼列好位置,譬如太子,皇后嫡出,自然坐于最首,而那些生母卑微的庶出皇子,只能坐在最末,全然不受重视,被人忽略。   这份肉眼可见的森严等级,在此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卫燕心中稍稍感叹,世人都羡慕天潢贵胄,以为皇家好,殊不知,这皇家是最不近人情、只讲秩序等级的所在。   没多时,帝后声势浩大地进来了。   众人起身,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场上喊声隆隆。   卫燕抬首时瞧见,跟帝后一同进来的,还有多日未见的瑞阳王,李玥。   她正想说呢,方才在园圃中一直没见着他。   还以为今日他因事缺席。   不成想原是与帝后在一处,此时跟着一同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短短数日。   李玥的模样竟好似消减了。   他今日穿着礼制的鎏金六蟒亲王朝服,头戴紫金冠,腰间系着八宝烛龙玉带。明明是光耀万丈的一身行头,卫燕却觉得他眼中少了几分平日的迥然,下颌亦瘦削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只不过,李玥这人天生就有一种本事,那就是成为万众注目。   好似他天生下来就是要受人追捧的。   这不,一进来。   这所有女眷的目光便尽数系在他身上了。   闪闪烁烁下,是按奈不住的心驰神往。   帝后落座后,李玥坐于他们身侧的位置,他的辈分比太子高,全场除了帝后,就属他地位最尊厚,是整个大澧当之无愧的亲王殿下。   他的一颦一动无不牵动着在场所有年轻女娘的心,瞧见那些炙热绵绵的目光就明白了。   他只坐下去那一段,便有无数女娘为之倾倒。   不过李玥这般的迷人之力。   说起来。   卫燕在与他数月来的相处下。   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初约定的三月期限再过十日便是了。   不过眼下这份约定早已是多此一举了。   自上回她二拒李玥。   将那份真挚的表露当面回绝。   她能看出李玥眸中的失意。   而后,李玥确实再无来找过她。   卫燕心中愈发笃定,他约莫是放弃了。只是这份放弃,比她原本想象的,要久了许多。   一直以来,她都是原原本本地将他推远,不留一丝残念,或许这很冷血无情,但在卫燕心中,比起不清不楚将人绑着拖累着,这是她最理智、善意的决策。   她与李玥之间的事,便在此处画上了终止,也挺好。   让事情就此落幕,便少了许多的后顾之忧。   唯还有些遗留下来的事要打点,譬如李玥这些时日送至侯府的所有厚礼,届时得寻个机会,一一送还回瑞阳王府去。   这才算完完全全了了这桩事,往后再无任何牵扯。   正在思绪纷杂间,明媚鲜亮的宫娥们端着托盘进来了。   红漆木盘质地醇厚,每一盘上皆摆着数十盏金樽清酒,由她们一一摆到众人面前。   卫燕是亲眼看着那些宫娥皓碗酥手,嫣然含笑着将酒盏摆在她们面前的。   许是因她瞧得仔细,那宫娥有些紧张,递杯到她面前的时候,明显动作踟蹰了一瞬,一两滴水珠溅出来,洇在她绣了山海崖纹的袖口上。   那宫娥连垂眉致歉:“奴婢一时失手,贵人见谅。”   卫燕脑中划过一丝无端的遐思,但仅仅只是一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收回思绪道,“无碍,你下去吧。”   宫娥退去的时候,卫燕瞧见帝后身边的掌印太监徐吴正朝她这里张望。   看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   帝后恰在此时朝群臣祝酒,举起金玉酒盏朗声笑道:“今日权当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能饮则多饮几杯,与朕同乐。”   众人纷纷站起来,朝着帝后遥遥举起酒杯,高唱着,“谢陛下隆恩。”   而后尽数仰脖饮下杯中酒,笑着落座。   冽酒开怀。   殿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喧声笑语起来。   宴至半酣,卫燕起身想去如厕,方走至殿外,便有宫娥前来相扶,“贵人小姐,可是身子不爽?”   卫燕抬头,好巧不巧。   是方才替她端酒的那个宫娥。   “奴婢们扶您去偏殿休息。”   她不管卫燕有没有颔首答应,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在她身后,还有几个身形高健的太监,不由分说便上来扶住她的双臂。   卫燕心中当下便有了猜测。只是此刻人已被架住,无法逃脱了。   只能先去到偏殿,再做计较。   那宫娥就这么领着太监们大摇大摆经过几处连廊,将她送到了一间四下无人的偏殿。   将她带了进去。   偏殿内,光线很暗。   殿中央围着一圈帐幔。纱幔深深,若隐若现一张四四方方雕刻精美的楠木床榻。   狻猊三足青铜香鼎中腾着忽明忽灭的烟薰,满室香靡,一地旖旎。   几人将她扶坐到床边。   卫燕扶着额,只做不知:“有劳诸位公公了。”   那些太监退去后,卫燕隔着门缝瞧见,那宫娥便将外面的宫门落了锁。   啪嗒一声动静。   卫燕知道自己是被设计了,但此刻只能强撑镇定,应对筹谋。   好在方才她留了个心眼,并未饮下那杯酒,全数暗暗倒在袖子后头,眼下想来,那酒也是大有问题的。   再联系到今日长姝说的那些话。   想来,她亦是知道些什么内情了的。   她又想起明和帝身边的太监徐吴,那道意有所指的目光。   既然是徐吴……   那此事定难不成是明和帝授意……   卫燕心中猛地缩了一缩。   若真是这样。   那到底又是意欲何为?   明和帝与李玥关系密切,应当是知晓李玥心悦她之事的……   难不成是要撮合……   可为何会用这样的手段?   卫燕的脑子转的飞快。   她欲想出法子自救。   可那些人却并未给她时间。   外头顷刻便有了动静。   门扉被推开时,卫燕瞧清了来人。   不是她预料中的李玥。   而是一个做太监打扮、身形魁梧的年轻汉子。   那人一进门,便朝她扑过来。   宛如饿狼般,没有丝毫犹豫。   刹那间。   卫燕只觉一道高大的人影朝她笼罩下来,双臂便被人牢牢擒住,攥地生疼。   男人将她压下去,牢牢将她两只手按在头顶上方。在她耳边低语。   “对不住了,卫三小姐,我也是被逼无奈。”   身前的男人太过魁梧,她无力推开。   无边的恐惧朝她席卷而来。   分明是有人要毁她清白!   那男人面容狰狞,腾出的那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际摸索,去解她的衣带。   深深的绝望笼罩着卫燕。   让她害怕地落下泪来。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企图让那人放开自己。   “那人许了你什么,你若放了我,我会让我父加倍偿还。或是你有什么亲人把柄被人握着是不是?我让父亲替你想办法,你先放了我,求求你。”   可那男人譬如顽石,丝毫未化。   衣带被扯开时,香间滑落出大片白嫩的肌肤,卫燕彻底崩溃了。   “你别碰我!救命!来人,谁能救救我!”   砰——   就在她绝望到极点的时候。   那扇紧闭的宫门猛得被人一脚踹开。   身上的男人停下了动作。   卫燕亦是呼吸一滞。   泪眼朦胧间。   她瞧见,明澈的光晕下,男子金冠墨发,蟒袍于身,通身都散发着凛冽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他因为眼前一幕,眼中的阴郁达到了顶峰,黑沉沉地森然摄人。   他飞步走过来,一把将卫燕身上的男子拖拽到地上。   又狠狠一脚,将人踹出了几丈远。   男子整个几乎滚出门外,当即胸口受了重伤伏在地上不停咳血。 第51章 沉溺   ◎就像是个溺水之人,急需觅得水源◎   李玥的眼神此刻冷得几乎淬了冰雪, 周身皆是凌厉的气息,锋芒毕露。   那男子被他踹出几丈远,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李玥顾不得其他, 赶紧来查看卫燕的情况。   卫燕惊魂甫定,刚从巨大的惊吓中尚未回过神来的她, 整个身子犹在微微颤抖,面色苍白如纸, 勉强半支着身子坐起来,香肩处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 只得拿一只手掌遮掩着。   瞧见李玥满是心疼望着她,轻轻在她面前蹲下去,执起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于掌心,用温度包裹着她,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像是要给她万千温柔。   眼眶无端红了。   “别怕,没事了。”   李玥珍重的动作好似在捧着一块世间最宝贵的琉璃。   屋内昏暗, 四周纱幔垂落,望不见日影,满室的空落。   卫燕终于感受到了温度, 从惊惧之中回转过神来时, 眼眶亦是一片红,晶莹的泪珠蓄满了眼眶,杏眸闪烁着,再也没绷住, 泫然泣泪。   吧嗒吧嗒的金豆子坠下来, 落在李玥的手背上, 袖口上, 凉丝丝的,却牵动着他的每一根心弦。   让他整颗心都痛到发颤。   饶是平日再独当一面,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这种时候,她也会哭、会委屈到难以自抑。   那些眼泪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的心口窒息般生疼。   李玥瞧着那双泪眼,没控制住身上涌出一股勇气。   起身一把将眼前人揽入了怀中。他将她牢牢抱着,颤抖的指尖压在那锦衣上几乎泛白,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忏悔低诉。   嗓音沉哑宛若哽咽,“燕儿,是我不好,没有及时赶过来,让你受委屈了。”   卫燕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抱,微微瞠目。   但顷刻,李玥身上这种保护的、安全的温度,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随之而落的,是杏眸中早已盈满的泪。   只不过,这是种从紧绷中走出来,劫后余生的落泪。   可就在此时,方才那扇已然被李玥踢开的大门。   却再度被人阖上了。   吱呀一声响动,将周遭的寂寥打破。   空落落的偏殿内,唯余两人淡淡的吐息。   卫燕心中陡然一惊。   紧接着便又是落锁的声音。   这一回,好似更增了铁链,那金铜摩擦的声音,让人听了头皮有些发麻。   卫燕稍稍推开李玥的身子。   他侧目而视,一眨不眨盯着门口。   眸色渐渐沉下来,冷峻肃穆缓缓爬上他的面容。   李玥显然亦是发现了动静。   “谁?”   李玥一声高喝。   松开身前的卫燕,将她扶坐好后。   起身去紧闭的殿门口查看,可外头哪还有锁门人的身影?   隔着门缝,可见一行宫娥太监的背影,宫中侍婢太监太多。他自然认不清是何人。   只是他们搀扶而去的,是方才那个挨了他窝心脚,奄奄一息的男人。   更棘手的是,眼下门外落锁处加固了厚重的铜链,即便他平时再勇武过人,眼下要带着卫燕离开。   却已是不能够了。   李玥只得转身回来,再做计较。   屋内暖融融的,铜鼎燃着熏烟。   那是一座青铜浇筑的四角方鼎。顶盖上卧着一只狻猊,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烟未灭,透过镂空雕花纹路,可见其中闪烁着明明灭灭光点。   那是加了云母后焚烧的缘故。   不好。   李玥心中猛然一动。   即刻欲寻壶盏浇灭那炉中火星。   可环顾整间殿室,哪里有壶盏的影子,分明是被人有意为之,早一步拿走了。   好在窗下的红漆条案上还有一只插了腊梅的净瓶,李玥径步上前取在手中,拔出那些腊梅,走到狻猊通鼎前,掀开盖子,倒了进去。   呲——   火星碰着水,发出轻响,青烟腾起,炉中的烟熏终被浇灭了。   李玥松了口,反身去查看卫燕的情势。   可来不及了,在殿内呆了许久的卫燕,已经中招了。   此刻她虽不明所以,但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像是火烧火燎,几乎不可自控起来。   就像是个溺水之人,急需觅得水源一般。   那种从五脏六腑烧起来的灼热感,几乎要将她所有的意识吞噬。   所有的诉求最后只演化为一桩。   那就是鱼水之好。   她湿漉漉的杏眸不可控制地去流连李玥的面庞。   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因热血而战栗,急需有人安抚冷却。   那流淌在骨子里叫嚣的血液,从脚底直冲脑门,让她失去理智,跌跌撞撞便向李玥那头扑倒而去。   “救救我……求你。”   那一刻、说出来的嗓音都是破碎的。   带着轻弱缠绵的气息,如春日的细柳拂在人的心尖上,令人酥软倾倒。   李玥自是无力招架身前的温香软玉。   自卫燕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他的神志就已经不清了。   最后的那份君子道义亦化作了泡影。   他心中所有的那些关于礼教节操的坚守,都在她用手环住他脖颈的那刻,刹那间灰飞烟灭。   是的,他想要她。   很想很想。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股将其占有的私欲便宛如藤蔓般蔓延生长,早在他心中深耕发芽,变成潜藏在心底最深刻的欲求。   在她面前装了那么久的端方君子,他其实早就压抑得太久,变得偏执了。   或许得到她,就能让从前所有的局面,变得不同。   哪怕她事后恼他、恨他。   可他李玥此生,是要定她了。   私欲在这一刻占领了他整个头脑。   控制了他所有的行为。   他用力攀住卫燕腰,将人轻轻一提,打横抱起来。   卫燕此刻的眼神灼亮的惊人,双颊的酡色几乎染透,唇瓣殷红饱满,像是一朵待人采撷的林间娇花。   李玥的眼神一阵漾澈迷离,不受控制地低头吻下去,光触碰还不够,他还不停地,去探寻更深的领地。   卫燕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她不可控制地去回应李玥的这个吻,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些被烧得干涸的身体。   被重新放回榻上,后背挨到松软的锦被时,思绪才稍稍回转了些。   李玥没有丝毫喘息,侵身便俯下来,近在咫尺的一张俊颜,目光却漆黑幽沉如潭,像是被人抽去了意识。   他只管在她脖间颈项予取予求。   直到卫燕狠狠咬破了他的唇角。   有腥甜的血珠自他光洁的唇颚滚落下来。   他才停滞了身形,眸中碎散的瞳孔再次汇聚。   因为卫燕的反抗,李玥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瞧见身下唇珠染血,娇艳到不可直视的卫燕。   他的呼吸陡然一窒。   却听她蠕动唇瓣,轻轻说道:“杀……杀了……我。”   李玥心脏猛得皱缩,几乎是不受抑制地浑身僵硬,再动不了一丝一毫。   是他卑鄙了。   骄矜孤傲的女子,怎堪受此屈辱?   眼下她的心中,该有多么痛苦绝望啊。   他不该以救她为开脱的借口,行这等趁人之危的苟且下流之事。   李玥心中痛悔。   理智也在此刻回归。   变得清明。   他赶紧离了卫燕的身子,从榻上坐起,整了整衣冠。   卫燕此刻亦清醒了不少,方才她咬破自己的唇,让痛觉麻痹自己,便能抽回几分意识。   她心中笃定自己定然是中了眉药了。   只不确定,此毒若是不能解,会不会对身子有所损伤,亦或是她本就羸弱的身子会不会就此撑不住而走向败亡。   毕竟对于宫中那些烈药浓香,能让人醉生梦死,亦能让人毁身灭体,她早有耳闻。   她绝不能就此死在这儿。   可眼下这间偏殿就宛如一座牢笼,飞不进一只鸟雀,又谈何自救?   所有的希望只能是眼前这位瑞阳王殿下。   正当她如此想着,恢复了理智的李玥坐到她身边,看着满脸泪痕的她,温声劝慰安抚。   “抱歉,方才是我被迷药乱了心智以至于……   他顿了顿,继又道:“燕儿莫怕,你虽身中迷药,可后经我手扑灭,应当没有吸入太多,不至于危及性命。”   听了李玥的解释,卫燕稍稍放了心,咬着牙,按住心中翻腾的潮涌热浪,强撑着道:“殿下,你可否帮我把衣发整好……”   李玥听了她的话,虽微微一愣,但还是颔首应是,按部就班地去做了。   全程,卫燕强撑着身上的酥麻,将嘴唇都咬破了,猩红鲜血四溢,在牙关鼻腔蔓延,刺激着她保持清醒。   在李玥替她穿戴整理好一切后。   卫燕强撑着坐起来。   目光郑重地看着李玥。   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并将应对之计也说了。   说这些的时候,尽管断断续续,但也算是分散了她的思绪,让她整个人不再那么难受了。   李玥听完她的分析。   眸光闪出欣赏之色。   卫燕所想,与他猜想,着实是大差不差的。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君子所见略同。   就在二人准备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时。   又高又尖的一声太监嗓划破了寂寂的殿堂,由远及近,掠过长空,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皇上、皇后摆驾栖鸾殿——”   栖鸾殿。   不是别处,正是她们此刻所处的偏殿。   卫燕来的时候,知道有端倪,特意多留意了下此处殿门前巍峨金灿的牌匾。   上头正是极闪耀的三个鎏金大字。   栖鸾殿。 第52章 春闱   ◎李玥微微侧目,与江桐目光交错。◎   殿门大开, 看着一行人声势浩大走进来。   卫燕心中早已认清了。   今日这场局,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的。   明和帝与陈皇后步入殿内,身后跟着诸多官员大臣、王孙王女。   空荡荡的殿内静阒幽然, 帷幔被卷进来的风吹起,上下浮动, 宛如流波。   可里纱幔背后。   那张雕花木床之上。   并未见半个人影。   出乎意料的一幕,让明和帝心中疑窦丛生。   唯有一盏刻了竹梅山园图的玉屏之后, 传出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之声。   明和帝提步上前一看,果真瞧见了对弈的二人。   不是别人, 正是李玥和卫燕。   “呃……”   他愣住了,一双已然垂暮的眸中,顿显几分迷惑。   这一幕,倒是让李玥与卫燕察觉到了他, 二人回过神来后, 当即搁下手中棋子,急急忙忙从座上起来。   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   “拜见皇兄。”   “参见皇上。”   二人面色从容, 丝毫没有狼狈、躲闪的样子。   明和帝面上的笑意很僵,顿了顿道:“你二人,方才一直是在此处下棋?”   李玥颇有些无奈地开口。   “因殿门突被人自外锁上, 我与卫姑娘无事可做, 只得在此处下棋等待。方才未出来相迎,想是我二人下棋认真太过,入了定了,望皇兄海涵。”   听了他头头是道的解释。   明和帝作恍然之状, 转头去看身后的徐吴。   此刻徐吴缩着脑子站在原处, 面色都已经青了。   “怎的回事, 方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亲眼瞧见此处栖鸾殿有人行秽乱宫闱之事, 特请朕与皇后来此处查鉴?”   “却原来,是十三弟与卫家女娘在下棋?”   徐吴见明和帝此时将他推作挡箭牌,知道今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奴才该死,可方才……方才奴才明明是瞧见的呀……”   他虽告罪,却还是据理力争,毕竟此事若是能以假乱真,形成舆情,也足够明和帝的目的达成了。   明和帝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在场官眷众人,回头出了宫,一人一句传开了,便足矣淹死大象。   “皇后,你怎么看?”   明和帝转向陈皇后。   会发此问显然是两方各不信,对此事表示存疑。   人群中,卫凌和卫峥的眼神瞪得大大的,几乎都要迸出刀子来了。   陈皇后是个精明人,此刻既不想得罪卫氏、也不想得罪瑞阳王,便沉声摇了摇头,秀眉拧成结。   这时候,跟在明和帝身后的长姝突然娇声开了口,意有所指地说起来。   “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行事说话从来都是密不透风、周全备至,今日事,若是父皇不调查清楚,那么大家就都会以为,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了。”   “那十三皇叔和卫侯之女的清白便也难清了。”   不得不说,长姝的一番话是说到明和帝心坎上了,他不动声色的举目,眼神中充斥着些难以言喻的神色。   众人哗然。   尤其是那些对李玥仰慕不已的高门贵女,一想到自己心目中高不可攀的殿下会被一个和离过的女人所染指。   就气得牙痒痒。   故而人群中私语声不断。   这种情境下,明和帝眼中流露出一丝暗不可察的喜色。   虽不知事情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但此刻还是殊途同归了,他可以顺水推舟,又将人情卖了出去,又达成既定的计划。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转向李玥,语重心长道:“你是朕最信任的十三弟,朕自信你的说辞,只是,今日这狗奴才办错了事,把朕与皇后还有这一众大臣都招了来,恐怕今后,这流言难止啊……”   说着,他反身一脚狠狠将徐吴踹翻在地,帮着李玥出气一般。   “徐吴,若不是看在你尽心侍奉了朕十数载,真恨不得砍了你这个狗奴才。”   徐吴跪在地上不停磕响头,身子瑟缩成一团,蹴球一般。   “陛下饶命,老奴知罪了,老奴知罪了。”   明和帝嫌烦,呵斥一声。   “闭嘴,朕回头收拾你。”   徐吴立刻禁了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   明和帝复又转向李玥,语声温善,商量一般。   “十三弟,你看这样如何,今日正好卫将军也在场。”   “不如,朕与皇后替你保媒,帮你许下卫家这门亲事,如何?”   话音落下。   殿中又是一阵哗然。   原本站在一处的人群挨得更近了,交头接耳议论个没完。   大多都是在叹卫氏行好运的,能以和离身,与位高权重的亲王结缡。   因无人置喙。明和帝继续滔滔不绝地主导着,“朕知你心慕卫氏女娘亦是良久,这般吧,娶她做个侧妃,来日也好与你执掌内院,绵延子嗣,你与卫氏两家共享秦晋之好,如何?”   明和帝的话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掷地有声。   屋内的帘幕不知何时已全部拉开。透进来光亮如同白昼的日影。   李玥就这么浴在暮色中,锦衣华服,清致无华。   可他始终垂首静默着,目光沉沉若水。   没有答应。   明和帝知晓他在犹豫,便将突破口寻至卫侯处。   他将目光落至人群中的卫凌身上,招手将他招致身侧。   “卫将军,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朕赏下这桩婚事,你可满意?”   “臣……”卫凌面色复杂,将目光投至从头到尾,一言未发、低眉垂首的卫燕身上。   卫燕不是不想说话。   若是可以,她方才在长姝说话后就想站出来说了。   只是她一直在隐忍,几乎把牙关都要咬碎了。   眼下,感觉药力基本都散去了,整个人方才舒畅了些。   此时,正当卫凌左右为难之际。   卫燕深吸一口气,终于感受到了心中涌动的灼热消散了大半。   抬起清凌凌的眸子,解父亲当下之难为窘境。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她提起裙裾,跪倒地上,直谏帝王。   月华宫裙铺散开来,宛如水荷莲瓣,典雅动人。   明和帝的眸光微微一凝,似是没想到卫燕有这般胆识来公然与他相对。   他侧目看过去。   卫燕面色从容,不卑不亢仰视着他,一双琉璃般清透的杏眼,眼神坚定果决,却又能看出其中好似方退过潮似的。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泽。   徐吴放的烈香,竟然没摧毁她的心志,硬生生让她扛过来了。   可见其心志非比常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他垂眸定息半瞬,双手交叠,捻了捻腕上的佛珠。   “哦,你有什么话,说来与朕听听?”   卫燕不紧不慢道:“今日之事,曲折复杂,又伤大雅,臣女本想将事烂在肚子里,三缄其口不公之于众。”   “可方才二公主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今日若不澄清,定会三人成虎,追悔难已。”   “是以臣女在心中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将此事来龙去脉公之于众,求圣人还臣女清白公道。”   明和帝双眸沉静,却是反复念了句。   “来龙去脉?是非曲折?”   “是。”卫燕攥紧了掌中的拳头,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今日,乃是瑞阳王殿下救了臣女。”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纷纷瞠目而望。   “臣女起先是被宫人无故扶至此殿,不就便有人推门闯入,欲对臣女不轨!”   “好在瑞阳王殿下及时赶至,将我救下,可那行宫人又至,将殿门反锁,这才有了大家眼下看到的。”   “所以今日,那些人的目的不为别的,就是想毁了臣女清白!”   听了卫燕的话。   场上再次喧声一片。   卫凌卫峥更是怒火中烧,卫凌心痛不已,护女心切,当即双膝落地,拱手朝明和帝拜求。   “陛下,求您一定要还我女儿公道。”   明和帝面色陡然一变。   这些变故,卫燕能信誓旦旦说来,想来不会作假。   可见,是有人在他的计划里横生一脚,才阴差阳错,致使如今的局面发生。   他颇忿然,沉声道:   “如此说来,是有人暗中加害于你?”   “嗯。”卫燕不可置否,凝神颔首。   “岂有此理。”   明和帝借机发作,厉声道:“如此光天化日,竟有人敢于宫中行此下作害人之事,朕定不能饶。”   说罢,转向李玥:“十三弟,朕最信你,卫氏所言可属实?”   李玥沉吟颔首,“嗯,臣弟本欲保其声名,故未提及。”   人群中,卫燕步伐矫健走出来,双膝跪地,拱手拜帝王。   “臣妹遭人欺辱至此,求陛下严查严处。”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卫峥此人,他认得,乃是卫凌的嫡长子,勇武过人,年十四便能耍的一手红缨枪,在军中名声大噪。   如今,少年的稚嫩日渐褪去,愈发的有棱有角,刚毅坚韧,逐渐出显现出英武将才的风采。   就这短短的几息动作,便让明和帝觉得此子若猛禽,将来若上战场,定是一员猛将。   这卫家,实在是人才辈出。   明和帝心中的盘算打了又打,最终抿唇颔首,“朕会的。”   这时候,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徐吴突然没来由地插上一嘴,为自己开脱起来。   “陛下,那如此说来,老奴先前看见的,也并非是假……当是,当是那贼人……那贼人……”   他支支吾吾的,话不说全旁人却能猜出其中意。   明和帝轻哼,不可置否道:“如此倒也对上了”   李玥朗声道:“臣弟以为,皇兄此刻应封锁宫门,在各宫各苑盘查,将人找出来。”   明和帝颔首,李玥又道:“那人受了臣一脚,负了重伤,应当跑不远,还有,当时搀扶卫侯女至此处宫人太监,也得寻来细细盘问。”   明和帝顺水推舟道:“是,十三弟说得有理,朕这就差人去办。”   眼下,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便索性借机让那个从中作梗的人顶罪,自己则金蝉脱壳。   遂道:“徐吴,你今日既好心办了坏事,此刻,便去戴罪立功,将人揪出来,不然,朕和十三弟,可都要记着你的过了。”   明和帝声势拿得颇高,还同徐吴使了几个艳色。   “多谢陛下圣恩,老奴这就去捉拿贼人,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徐吴跪谢后躬身离去。   众人等在殿内。   没一会儿,徐吴便将人拿来了。   就是方才那个假扮太监的男人。   那男子跪在地上,被帝后的威压所迫,知道今日必死无疑,便战战兢兢把什么都说了。   这幕后指使,不是别人。   正是二公主,长姝。   被男子所指认的时候,长姝终于慌了,眼神闪烁不定亦被众人看出心虚。   只还是一味的不认。   “本宫哪里认得你,你为何要居心叵测来攀诬,说。究竟是指使你害本宫的,到底是何居心!”   被长姝放弃,甚至反咬一口。那男子凉了心,失了所有希望,索□□代了全部。   “二公主,你把我与众哥哥们养在府中这么些年,难道最后是要翻脸不认人吗?”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长姝的脸更是一下子惨白下来,眸中闪现的,是惊惧万状。   她没想到此人竟连母亲性命都不顾,也要与她鱼死网破。   长姝所做之事尽数被他抖了出来,引得众人一阵有一阵喧阗。   “今日事我早说不愿意,你就拿我母亲性命来胁迫,逼着我不得不为,您好狠的心,事情败露便将我舍弃。”   “公主,咱们可是同床共眠了三载有余,就算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您就这么狠心吗?”   当着帝后以及文武官员。   他声声泣血地控诉着。   众人闻之心惊。   长姝养面首的事,便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明和帝的脸色几乎沉得快要滴墨了。   如此丑事,还当着重臣王孙抖出来,实在是将皇家天颜都丢了个干净。   他竟不知,长姝这些年,背着他做了这么多有辱皇庭的事情。   明和帝气得不轻,手中的佛串都被他攥裂了,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咳咳咳。”   气急攻心下他咳起来,抬手指着长姝。   “你……你这个不孝女……”   长姝从未受过明和帝这般震怒,吓得两腿一软,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伏于地。   她吓得泪水连连,不停地哭求。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那一日。   整个栖鸾殿乱成了一团。   群臣的非议将长姝拉下了深渊,明和帝雷霆之下,也不顾贵妃的求情,下令将她责去涪陵地界替皇祖母守陵三载,在此期间,修身养性,清居简服不可行任何逾越礼制之事。   经此一事。   明和帝病了一场,久久未朝,可即便如此,舆情风浪却从未平息,一潮接一潮,成为此年间整个澧朝百姓茶余饭后间的最大谈资。   一国公主,如此丑闻,还被当众揭开,不可谓不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值得茶馆天桥的说书人日日传唱。   卫燕再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是三月后的初春。   花开时间,临湖风光明媚,鸟鸣映翠,潋滟山色染在浮波之上,一派明瑟旷远。   此刻她正与李玥漫步江边,欣赏着浮光山色,谈说着近日听得的奇闻轶事。   走至一座天桥下,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向过路百姓讲述那桩皇家丑闻时,不由相顾而笑。   经上回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或许是一种共度险境后无端的信任、还有那日两人间配合的默契,亦在各自心中留下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卫燕也与李玥说开了,便是眼下不愿嫁人的心志。   李玥听后。亦不再勉强,经此一事,他自然能看出卫燕是何等信念坚定的女子。   若强逼,死节亦无悔。   所以他眼下只求与她相交,便是见上面,说上话,已是极大欣慰。   强求来的,终是不甜。   卫燕这朵娇花,宛如带刺蔷薇。   他愿任凭其生长,远观而非采撷。   两人在湖边徘徊良久,春日湖风清畅,吹得人满袖清风,博带飘飞。   卫燕沐在日色下,面容恬静,身姿楚楚。着春日湘妃色的淡月裙,腰间系着轻纱带,此刻伏在白石桥的栏杆上,认真地看着湖中锦鲤翻腾游走。   李玥站在她身侧,穿着一席墨绿色的锦绣袍子,腰间玉带横陈,模样清俊不凡,风拂过樱林,将蝶粉色的花瓣簇簇吹下,落在两人肩上,又落在清澄的水面上,生点点涟漪。   李玥瞧着卫燕赏看池鱼侧颜,桃花眸潋滟生辉。   想起什么,他道:“几尾池鱼就让你这般欢喜,想必别的活物就更甚了,不如,本王送你条小犬如何?”   听了李玥的话,卫燕思绪倏然悠转,想起了从前在洛水与江桐一起豢养的小白来。   那时候,这条小犬确实能抚平她不少忧愁情绪。   那时候,她亦想带着小犬走的,只是,着小犬本来是江桐捡回家的,说起来,是属于他的。   想起那松软绵白的小犬,她临走时,它还是只幼犬,整天围着主人身后转,活泼调皮到不行。   也不知现在,又是如何一副模样了。   想起此时来,她竟有些怀念。   杏眸流转至记忆深处,她摇了摇头感慨道:“从前不是没有豢养过的,只不过,有些东西,若是一旦付诸了感情,最后往往很难收场。”   说完心中的慨叹,她眸光黯淡了些。   不再看鱼,转身往桥下走。   李玥跟在她身后,知道这是提及她伤心事了,便缄口不再提,说起旁的事来。   “再过几日便是春闱了,今年春闱取士,皇兄命本王与内阁一同阅卷,校验其公允。”   卫燕恭维道:“那是大事,可见陛下对王爷的器重。”   李玥想起什么道:“说起来,皇兄的病,倒是没大好过。”   卫燕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此刻当是拿些好事来使皇上龙颜大悦,才是正道。”   “譬如,王爷娶个妻什么的……”   卫燕越说越没边,开始打趣李玥起来。   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今拉近了,有时也会肆无忌惮的玩笑。   可今日的玩笑却没让李玥笑出一声。   相反,他沉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还警告她往后不得再开这样的玩笑。   卫燕当真不说话了。   李玥方才舒缓了些脸色。   他正了正色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内阁中拜师成派,暗下勾连,早已将风气败坏,整个朝中青龙雀替,早已青黄不接。此番春闱,若是能出个惊才绝艳、质品双流之人,扶之做表率,一改朝中风气,定能让皇兄高兴,百病全消。”   卫燕抿唇笑,“这般的人,当真活在世上吗?”   见她揶揄,李玥却摆出自信的姿态,“回头若是见着了,我告诉你。”   *   转眼便至春闱,京城贡院门前。   考生如潮。   江柯与江桐亦在其列。   两人着青衫,背箱奁,顺着人流,一路朝前行。   突地,有官兵齐刷刷而至。   将人群分列开来。   江桐江柯被挤去旁边,只见众人簇拥下,头戴紫金冠,身披金蟒袍的俊美男子朝众人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头戴双翅乌帽的大小官员。   “帘官来了,大家让一让。”   官兵们口中喊着,将考生们赶至两旁。   江桐在人群的前列。   那金冠华服的男子步过他身边时,他只从外表看出此人的地位定是高贵无极。   但并不知他的身份。   亦不知,此人今后,会是他一身的宿敌。   晨光澹澹,自树影间洒落下斑驳。   头戴金冠的男子侧颜俊美无俦,像是天生有着高人一等的骄矜姿态。   他微微侧目,与江桐目光交错。   光阴像是静息了一止。   静谧无声的空气中,像是有沉沉的气息在流转。   叶落无声,光阴寸失。   许是错觉,江桐能感受到此人眸中不凡的气韵,还有通身高不可攀的气度。   身后几个考生在小声窃语。   “听说今年的帘官,是当朝亲王,瑞阳王殿下,可见皇上对此番春闱的重视,咱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是啊是啊,瑞阳王可是皇上最亲近的弟弟,足可见皇上对此番恩科的重视,若是咱们能金榜题名,进得殿试入陛青眼,说不定从此便京中任职,做个皇城脚下的京官。”   作者有话说:   终于春闱啦,铺垫都铺好了,下章登科重逢!重逢啦,姐妹们冲 第53章 放榜(二合一)   ◎“子瑜,你中了魁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看着声势浩大的帘官入场。   在帘官尽数步入贡院后, 那些官兵方才收拢了队伍,放考生们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搜检、抽号、进入各自的号舍。   江桐的号舍离江柯不远,两人排在同列, 由监试官带领着,陆续落座。   落座后, 放下号板,便将箱奁中的一应笔墨纸砚全数取出, 分列摆正,磨墨以待。   只待试题一发落。   便开始心无旁骛地做文章。   在等待发来试题的闲暇之际, 江桐微微侧目,视线落在身旁,那副羊皮护腕之上。   护腕整洁干净,表皮泛着微微的亮泽。   显然是被人精心护理过的。   他拿起来, 轻轻翻开素白的袖口, 露出一截青竹般纤修的腕骨来,腕骨之上, 那只执笔的手,肤理细腻,冷白色调下暗流着淡青色的血管, 五指关节分明, 根根修长。   他小心翼翼地将护腕带上去,动作轻柔地好似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目光带着如水般温绻的底色。   在他看来,此物寄托着卫燕对他的期许,他定不能负。   是以他每回科考都带着它, 每每看着, 就像是看到卫燕侧坐窗下, 倩影楚楚, 目光认真,动作细致地替他一针一线封制护腕的模样。   她从前,对他是何等的体贴周到、用心备至。   可如今却如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该。   这都是他自找来的。   若不是他将那份真心来回踩在地上践踏,又何至于会沦至如今这难以挽回的境地。   他眼下,唯期一事。   那便是这份大彻大悟来的还不算太迟,可以让他有痛改前非、转圜追悔的余地。   不求些许,只求一丝一毫,只要是她心里还有他分毫,那便够了。   他会不计一切地去弥补曾经的过错,哪怕九死未悔,千罪难赎,都要倾尽全力来至她身边。   让她重新看见他。   他不奢求她的宽宥,只求她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江桐思绪万千间,科举试题已摆在他面前。   他收拢了思绪,提起山形笔架上的狼毫,开始缓缓倾吐笔墨。   *   春闱同秋闱一样,九天六夜,分三场。   每场持续三天两晚,所以在贡院的时光对每个举子来说,很是煎熬。   譬如些年岁大的,则更不必说了,过程定然万分艰辛。   所以每回科考,从贡院走出来的考生,无一光彩照人的,个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故这科考,不光是十年寒窗苦读,还是个磨练人心性、体质的。   如此,方可遴选出全国最杰出的俊才,入仕为官。   就这样捱过了三场大试,终于等到了春闱结束的日子。   江桐和江柯出贡院的那日,天空依稀飘起了雨丝。   细密如织,轻绵如絮。   江柯迫不及待要回客舍更换衣物、整顿休息,江桐却提出让他现行。   “兄长先回稍待。”   说罢,也不等江柯反应,就转身没入了雨帘中,半把雨具也未带。   如影的人潮里,熙熙攘攘都是赶回各舍的举子,江桐清隽的背影宛如鹤立,顷刻消失于人海。   虽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江柯不难猜想,定是同卫燕有关。   *   雨丝漫天,绵密的不落一丝空隙,这场细雨,大有不肯停歇的兆头。   江桐并未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而是去了一间成衣铺,叫来掌柜,亲手地给他一张画纸。   图上画着件姑娘家的月罗裙,别出心裁的是,那月罗裙与平常所见的不大相同,裙摆上坠着一条条镶了珍珠的丝绦,袖口也是采用了轻灵飘逸的纱带,乍一看,仙气飘飘,倒不像是凡尘女子衣柜中的衣衫,而像是九天上的仙子所着的衣裙。   掌柜是个年岁稍长的中年男子,捋了一把络腮胡赞道:“此图上的衣裙设计的精妙啊。”   江桐对于他的溢美之词并无任何回应,只淡淡道:“按照这个样子半点不差赶至出来,不知你家铺子能不能做?”   掌柜斟酌了下,询问道:“不知公子……何时要货?”   江桐从袖中掏出一定整银,搁在柜台上。   “最迟十五日。”   掌柜的瞧见那定白花花的银子,愣了愣,察觉出眼前是个豪爽的买主,面上笑开了花,“公子您算是找对地儿了,这全京城还没有我荣氏成衣铺制不出来的衣裳,您且等着吧,十五日后来取,保管让您满意。”   “多谢。”   江桐见他信誓旦旦应下,便不再多说什么,道了句谢便离去了。   车上人流汹涌,车水马龙,他一席青衫宛如孤峻的林竹,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往客舍所在的那条街走。   那件罗裙的图样,是他按着从前卫燕与他言谈过的、心目中的罗裙样貌勾勒出来的。   卫燕旧岁素爱裙装,一日突觉这世间衣裙大抵都是千篇一律,没有新意极了,便突发奇想说了些自   己的畅想,譬如点缀些珍珠,宝石,增添些丝绦、纱带什么的,既可以添补平淡,又能不落窠臼、清新自然。   当初江桐自然没有把她的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无甚在意地抛诸脑后。   可如今,却突然发现。   实在是愧对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送他的东西不计其数。   鞋袜、外袍,许多都是亲手缝制,用心异常。   可他,却只知道接受,从不知赠与,连一件物什都未给她过。   实在是太过不该。   来而不往非礼也,古人尚且说过,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他要为她做点事,就要做点让她喜欢的,譬如她心之所想的衣裙。   至于为何要在十五日前赶至出来,那是缘于他要在放榜那日亲手给她。   届时,他不仅要让她看到他,还要让她看到他的决心。   如此想着,江桐脚步轻快起来。   氤氲的雨雾沾染在衣袍上,让人感觉潮腻,却丝毫没有消减他的情绪,江桐目光坚定,身姿峻拔,一步步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   文渊阁内。   烛火昼夜未熄。   连日的阅卷,让礼部的官员身心俱疲,不过案牍劳形的身疲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疲。   明和帝此番极度重视,施重压要他们擢拔出才学一流的人物,还派了素来刚直不阿的瑞阳王坐镇,更添一番威肃。   可苦就苦在这才学一等的人物实属过江之鲫,少之又少,尽管尚书同侍郎们挑灯夜览,还是难以擢选出皇帝心中所要的人才。   窗外一轮勾月涔涔。   窗内,一片沉静。   唯有刷刷的翻卷声。和时不时朱笔落在墨台的叮咚声。   夜色浓稠,一点点蔓延着,淹去光阴。   直到夤夜,老侍郎石梅的一声高喊,打破了阁内的寂阒。   “首辅大人,您快来看看这篇文章。”   话音落下,坐于高位,垂眉阅卷、沉思不语的内阁首辅高松,微微抬起了头。   烛火下,那张面孔如刀刻斧凿,棱角分明,幽深矍铄的目光,有种能穿透人心的威严感,一席绯红官袍下,依稀有年轻时的俊朗风貌。   高松在首辅之位上呆了数十载,手下弟子门生不计其数,贤德满朝,可堪公正无私四个字。   听着石梅如此赏赞,他登时从座上站起,恰好石梅亦捧着卷子过来了,两人秉烛,细细翻阅那篇策论文章。   这篇文章,全篇就着历朝历代难以解决的治水问题展开。   用词华彩,字字珠玑,当得上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其中条条策论,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又针针见血,见解新奇独到。   饶是这群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阅卷数载不可斗量的老臣们。   也忍不住拍案叫绝。   石梅赞不绝口道:“此篇文章虽未大谈特谈如何治水,却能高屋建瓴,将重心放在防范未然、未雨绸缪之上,提出面面俱到的详解以及策略。见地高远,不同于常人千篇一律的泛泛而谈,将防水先于治水,谈得如此入木三分的,可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除了石梅之外,其他被吸引来的礼部官员也纷纷赞不绝口,为此篇精彩文章所倾倒。   “当真是精彩,也不知何地的考生,想来会是个解元、魁首之类的人物。”   为了力求公平公正,每年的考卷都是用纸糊封过姓名、籍贯方可交付官员审阅。所以众人是只见其文,不知其人的。   但此刻整个文渊阁已经沸反盈天。   足可见此文章引得的轰动,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高松为官数十载,于首辅之位上稳坐十余载,此情此景,众人为一篇策论争相歌颂的场景,还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光凭一篇文章就能掀起波澜,那这作文章的人。   焉会是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将来入仕为官。定是要头一个握于手中,为己所用的,如若不然,哪日后来者居上。局面就难以掌控了。   到了那时,想必定是后果难料。   思及此,高松眸光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暗芒。   可局面已至于此,他不得不出面发声,遂道:   “诸位同僚皆是耳聪目明,既然将此文章视作一等,本官明日便将其交付瑞阳王殿下定夺。诸位可静候佳音。”   一番话,引得众人齐齐首肯。   “首辅大人公允”   “老师公允。”   *   次日,御花园内,明和帝正闲来无事在水榭喂鱼。   另一侧的林荫道上,李玥手持长卷锦盒,步履从容地朝亭内走去。   掌印太监徐吴一声轻唤:“陛下,瑞阳王殿下来了。”   明和帝回眸,李玥一席鎏金紫袍,姿容清雅长身而立在亭外,身上时不时坠落极点粉樱,秀美得像是一幅画。   “十三弟快进来。”   明和帝启唇说着,将手中鱼饵尽数往锦鲤池中一抛。引得一阵清波涟漪,锦鲤争相抢食,水面翻腾。   “皇兄好兴致。”   李玥立于他身后,瞧见锦鲤池中的喧腾之景,淡淡笑道。   明和帝慈笑道:“闲来无事罢了。”   李玥但笑不语,明和帝打量了一眼他臂弯间的锦盒,展露一个轻快地笑,道:“朕交代与你的事情,可是办得有眉目了?”   “是。”李玥朗声道,几步上前,将长卷锦匣置于水榭中央的白玉桌上,缓缓铺展开来。   “皇兄请过目。”   明和帝走近,微微眯起眼睛,细看这份文章。   越品越赏赞,眸光愈亮。   最后,竟作抚掌之态,连叹了三声。   “好、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李玥心有所感,亦附和了一声。   “皇兄好眼光,昨夜整个内阁都评其为一等华章。”   明和帝眸中笑意畅快。   “也不知是哪地人士,哪户清流人家出了这等才思敏捷人物,朕倒是好奇了,有些等不及在殿试,一睹此人面目了。”   亭中惠风和畅,不经意卷起长卷的边角。   李玥目光落在那处被纸糊封贴的卷边,轻笑道:“普天之下,凡事科举考卷皆需封口,不到放榜之日。唯有皇兄有权可撕。”   临朝重视科举,任何将姓名等次提前泄露的阅卷官,都会以徇私舞弊论处。   故而在科举这一块,经过历年的严打严控,早已是铁板一块,清水一池了。   明和帝笑道:“看来你们也是等不及想知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李玥道:“高大人今早来的时候,还眼巴巴提及此呢。”   明和帝一针见血,“他若是知道了,岂不是隔日门生便又多一个?”   李玥淡笑:“皇兄放心,臣弟绝不会那只老狐狸面前提及分毫的。”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去撕封口上的纸糊。   嘶——   撕纸之声宛如裂帛。   临安江桐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苍劲古朴的墨字。   整秀的字迹虽纤瘦却不乏力风逸,笔力虬实,字迹清晰端肃,赏心悦目。   “原是,临安江氏。”   明和帝沉吟,抿着唇微微颔首,表情从容。   而李玥。   却是在看清楚那个名字后。   倏然睁大了眸子。   心中那份慌乱让他无端攥紧了袖笼中的手。   江桐这个名字。   他是知晓的。   再加临安此地,便更不会错了。   卫燕从前错付真心的那个男人。   就是临安江家的三子。   江桐。   神思翻涌,他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嗡鸣一声作响。   *   转眼便至三月,春闱过去已有半月有余,放榜之日也悄然将至。   西城的贡院门前,天还未大亮,考生们就已翘首以盼,在门前等着了。   待卯正,天光破晓之时。   便有贡院官员出来张贴杏榜。   杏榜是长长一卷,上书了此番会试通过者名目,洋洋洒洒约两三百人的名字,浩如烟海的名目里,寻起来自要费些功夫。   寻着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获得贡士的身份,不日可入皇宫参加殿试,面见天子成为天子门生,以进士身份入朝为官。   寻不着倒也不必气馁,先前获得的举人身份,亦足够在当地拜官任职,稳当从仕。   所以自皇榜张贴伊始,那些举子们便仰着脖子、踮起脚尖,挤着挨着。   去榜上寻自己的名字。   若是寻见了,少不得高声呼号、欣喜若狂。   若是没寻见,便稍显遗憾地垂头丧气、无功而返。   江桐、江柯也在观看榜文之列,两人立在中后排,循着众人翘首而望的方向看去,一列列地在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   江柯眼神好,一下便在中断寻着了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我中了!”   十年寒窗终得圆满,他喜不自胜地高呼起来。   当他的目光落到榜首的那道姓名时,更是惊喜地不能自抑,大喜过望而浑身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抓住身边江桐的胳膊,表情几乎失态,眼中的喜悦以致前所未有的癫狂。   “子瑜,你中了魁首!”   人声嘈杂,他在江桐耳畔一阵高呼。   “快看,那是不是你的名字?应当不是我眼花了吧,啊?子瑜啊子瑜,你中了头名会元!头名会元!”   他激动地不能自已,拉着江桐的胳膊使劲摇晃,胸中激荡的那股子热切几乎要天崩地裂。   他们江氏,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他们二人这代。   有了出头之日。   可尽管他激动地情难自抑,浑身颤抖,控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那头的江桐。却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冷静的。   好似是个旁观者。   就好像江柯才是那个中魁首的。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般。   几乎面不改色的,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江柯瞠目。   这一切好似都在江桐预料之中般,他脸上的喜色不多也不少,带着一种高旷遁世、无喜无悲的世外人之感。   甚至,在淡淡应和一声后。   他与江柯打了个招呼,便将他独自一人留在榜下,径自穿梭出重重人潮。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我还有些事,兄长可先回客栈等我。”   江柯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愣怔出神,心中的狂喜被冲淡了不少,一直以来滋生的隐忧却如藤蔓,根深叶茂、挥散不去。   这普天下,约莫只有他连金榜题名都不放在眼中了。   *   江桐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依旧是上回那家成衣铺子。   街道上,车马喧阗,人来人往,他径直步入店内,白衣素素,宛若一抔不染尘埃的雪。   因当日出手阔绰,那店家对他印象深刻,一眼便认出来,上前迎客,“这位客官,可是来取定制的华服?”   江桐轻轻颔首,面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都听您的意见制好了,您瞧瞧可有什么要改的。”   店家立刻差店小二去库房将衣裙取来,展开在江桐面前,容他查验。   衣裙被店小二举在手中,裙摆长长几乎及地,繁复富丽,兼有珠玉坠饰,华彩异常。袖口的丝带迎风飘然。   江桐瞧见这衣物时,目光变得深邃悠远,清冷消减去大半。   脑中已勾勒卫燕着此服的样貌来了。   必然是仙姿出尘,花容月颜,清丽无双。   思至此,那道平日里一贯冰冷如霜的长眸,竟无形间带上了些许温度。   那份温情,藏在最深处的眼底,溢满了缱绻的情思。   “不必找了。”   满意之下,他又落了一定银子作为酬谢,收好衣裙提在手中洒然离去了。   店家喜不自禁,笑着追着在他身后相送。   “多谢客官。客官今后常来啊。”   江桐回到客舍。   方进到屋内。便将那件包裹好衣裙的珍重置于架上,等着明日去江府相送。   此时,江柯便推门进来了。   他面露急色,开门见山便道:“子瑜,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我听贡生们议论,说是宫里出了消息,今年殿试的日子提早了。”   往常殿试和会试放榜间,会有半月的准备时日。   可今年却不知是怎么了,明和帝像是赶着急着要举办殿试,所以把日子直接提前了。   面对江柯的急切,江桐面色一如往常,依旧是清冽如冰泉,只淡淡问他:“所定何时?”   江柯满面焦灼,仓皇道:   “三日后。” 第54章 巧合(二合一)   ◎打马游街,狭路相逢◎   明和二十三年。   对于全京的贡士而言, 是不寻常的一年。   本应有月余时日准备的殿试,却被通知提前到了三日后。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惹得一众贡士仓皇不已。   没了缓冲的时日, 就要直上文华殿面见天子,没有人心中不忐忑。   是以到了三月初三, 殿试的那日。   所有贡士脸上的神情皆是沉肃,踏上金銮宝殿, 跪拜在天子脚下时,每个人都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文华殿内。   明和帝龙袍金靴, 头戴十二幅冕旈高坐龙椅之上,面容沉稳庄严,接受着跪伏在地的贡士朝拜。   阔大的殿内,所列贡士约一百多人, 立在那儿, 黑压压的一片。   明和帝眸光散漫,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去, 时不时打量几眼。   江桐立在人群之中,一席白衣如鹤,墨发用一截桃枝轻挽着, 露出无暇的面庞来, 如璋如圭,如玉如月,满身皆是书卷气,朗朗君子之风。   因他立在人后, 明和帝并未一眼瞧见他, 只打量了前边数排人物, 颇觉寻常, 没有姿容高彻的。   遂让身边的徐吴安排众人落座,座位是早早便安排好的,沉香木的方桌案早已排开数列,众人按照次序分别落座,静待皇帝下考题。   明和帝在龙座上正襟危坐,瞧着殿内贡士们都已经落座,眸光轻动,伸手捋了捋短须,将昨日内阁预拟的策问朗声公诸出来。   “便以历朝兵制得失为题,进行策论。”   明和帝言简意赅,出的题目务实的很。   言罢,便有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题纸用宣纸裱成,极为考究。   考生们取到纸,便用桌上现成的笔墨开始做策论文章,每个人都表情专注、十足认真。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宣纸时不时翻动的纸页声。   气氛沉肃庄重、一丝不苟。   明和帝高坐龙椅之上,看着殿下众人埋头钻研,这一钻研便是一日的光景,殿试安排的时间便是一整日,从晨曦日出到日薄西山。   也就是说,明和帝要干坐着陪他们一整日。   他自然不会眼巴巴干坐着。   想起了今日的目的,他站起身,一步步踱下龙座。   他走在一排排的考生中间,时不时停下来,端详几眼考生所做的文章,但终归是心中摇头得多。   能让他侧目相看、甚至觉得尚可的,都如过江之鲫,屈指可数。   明和帝边逡巡边寻找着心中那个名字。   他相信那人定不会令他失望的。   毕竟那人是会试魁首,深孚众望,有会元之名。   明和帝在人群中转了又转。   久久未寻见此人,有些困顿疲乏之时。   江桐两个字迹工整端秀的墨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素白的宣纸上,那道名字恍如揽尽了世外无限的风光、给人飘然隐逸之感。   明和帝顿足细细品观。   只觉那篇策论像是浑然天成,字字都是菁华,不落窠臼又耐人寻味。   遣词灵动,造句典朴,在对比之间,写尽六朝以来兵制得失,可谓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还值得人称道的是,江桐下笔劲道,字字富有清韵,每个字纤细匀亭,宛如不折的竹节,有前朝名士遗风,让人赏心悦目。   光是看了半篇文章。   明和帝就不由对他青眼相加了。   待他看清此人真面目时,不由又是一愣。   江桐高彻丰神的姿容映入他眼帘时。   明和帝心中暗叹一声。   当真是品貌双全的神仙人物!   是他要找的可做表率、经天纬地之俊杰无疑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江桐身边立了良久。   心中升起的波澜百转千回。   待见江桐引经据典、推陈出新将所有论断落于纸上后。   不由在心中又是一阵慨叹。   此人非同寻常,可称得上惊才绝艳。   江桐并不知明和帝在他身旁停驻良久时的心中所想,只一门心思将文章作好,力求尽善尽美。   待官员朗声喊着时间至,收卷时,他整个身子都因太久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僵硬了。   他从小便做事专注,读书写字时尤其。   这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四下无人时,他常常可独坐阶前,看上一整日的书册。   这不,方才写策论的整整四个时辰,他一直停止着脊背,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没有半分的松懈。   一直到殿试结束,礼部官员收去卷子,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将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   此时,华灯初上,暮色已然四合。   巍峨的文华殿在昏暗中露出硕大的黑影。   殿内宫灯如昼。   明和帝接受了众人的礼拜,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踱步出了殿宇。   走过江桐身侧时,他侧眸多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快,鲜少有人察觉到,可江桐却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审视。   他微微垂眸,谦谨恭逊。   明和帝走后,跪地叩谢帝王的考生们纷纷站起身,自文华殿鱼贯而出。   因为今年的考题太难,又无甚时间准备,不少人一路唉声叹气。   其中一人道:“看来此番要与前三甲无缘了。”   身旁一人道:“想什么呢,还前三甲,不落个榜末就不错了。”   又一人道:“那你们觉得,最后会是谁夺殿试魁首?”   此话题抛出来,引得一群人议论纷纷。   “依我看,说不定还是那个会元,临安来的,好像叫江桐。”   “是啊,方才我瞥见圣上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最长。”   “你不好好考试,还有这闲工夫留心圣上的举动?”   “谁让今日试题不对我擅长之处呢,心里就想着,得,陪着来考一场吧。”   “不妨事,反正这殿试也没有落榜的,榜前榜后不过是个次第,将来同是进士,又是同僚,大家和和气气,无甚相争的。”   一群人边走边说,丝毫未留意走在他们身侧的江桐。   江桐轻抿着唇,目光沉如寒潭,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突有人道:“你们别光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下来呀,只觉这临安江家大有来头,我前些日子就打听到了,说是江桐此人在临安已中过解元,此番入京又中了会元,若是明日再摘个状元,岂不是本朝前所未有之连中三元的人物了?那来日必定是不可限量啊!”   众人纷纷附和。“那定会是的,没瞧见陛下今岁有多重视科考吗?”   这群人都是江浙一带来的考生,不少私下本就认识。有些甚至开始动起了小心思,撺掇道:   “同时江南来的,想必定能投机,不如咱们这些日子先下了拜帖,与他交个好,日后官场之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都是读书人,你这未免被人觉得心术不正了些。”   “这有什么,君子之交而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说着。   一路兴致昂扬地步至宫门口,却丝毫未觉走在他们不远处那个默不作声的男子。   直到宫中太监将他们送至宫门外,各自散去时,方有人与他搭桥: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江桐面不改色,神情淡淡。   “鄙人姓江,名桐。”   那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你就是江桐?”   这一声霎时引来了众人关注,本要离散的人群纷纷停在原地,朝江桐看过去,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没成想,方才一路低眉垂首,未发一言、未置一词的同路人,竟然就是他们一路议论的焦点人物。   夜幕初升,星子几点,城门口的灯笼高悬,散落下明黄色的光晕。   江桐就如岩岩孤松立在那儿,白衣素雪,纤尘不染的世外高人一般。   “正是在下”   他无悲无喜应了一声。   好似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是淡然。   就这样,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   他背身离开了,衣带逶迤,在风中飘荡。   此刻,皓月初升。   月色下那背影挺拔如松,浑身上下有种不折不屈的凌冽感。   引得他身后那群久未离开的贡士们,慨叹不已。   直言其有临下君子之风。   贡士们离开后,那几个将他们送出宫门的小太监,齐齐转身,朝不远处宫道旁的一棵垂柳走去。   婆娑月影下,一道暗色身影转出来,眉眼尖细,手持浮尘,皮笑肉不笑。   “来,咱家的好儿子们,快说道说道,方才那些贡士们都讲了些什么?”   那几个小太监跟着他早都混成了人精。抬起谄媚的脸,一声又一声干爹地叫着,把方才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事无巨细都吐了出来。   *   太极宫内,灯火盈盈。   明和帝正同李玥对坐棋盘前手谈。   徐吴来禀报事情的时候,李玥正好也听了个清楚。   听到江桐生冷不近人情的性子,明和帝龙颜大悦。   “如此看来,此人当是个公正不阿的。来日不会结交朋党,在朝中拉帮引派,朕心甚慰。”   徐吴笑得轻浮,“皇上您就放心吧,老奴手下的人瞧得真真的,此人不仅不苟言笑,还严丝合密地如铁板一块,刚直且正。决计不会是招朋引伴之流。”   “哈哈哈。徐吴啊徐吴,你这几句话可真是说到朕心坎里了。”明和帝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朕这些年来,便是要找寻这样的人,瞧瞧,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是让朕寻见了,也不枉费朕岁岁在天坛祈福时所付诸的那些诚心了。”   明和帝信天地,敬神明,醉心佛教。所以他眼下对江桐倾注了无限的期待,只觉得此人是上天所赐给他的福报。   来日扶他上位,可一整朝堂风气。   李玥瞧在心中,落子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颤动。   一旁的徐吴还在媚上,“皇上谬赞。为皇上分忧乃是老奴职责所在。”   李玥听不下去了,将白子叩击在桌上,中断了二人的思绪。   “皇兄当真要重用此人?”   明和帝的好兴致被打断,他眉梢微蹙,严肃的目光转过来。   “如何?十三弟以为,此人不堪用?”   李玥不紧不慢道:“臣弟以为,此人文采卓著,见论高越,光凭这些便可断是个堪重用的。”   明和帝这才又舒展了眉梢,“十三弟与朕所见略同。”他笑着道:“朕打算钦点他为状元郎,破格提他直入内阁,为朕分忧。”   历朝以来,即便是高中状元,也不得不从入翰林院开始打磨历练,再行升任,明和帝这番破格升任,足可见出他对江桐的重视。   李玥心中一急,脱口而出。   “皇兄不可。”   明和帝目光陡然一愕,“何为?”   李玥自然不能将真实内心吐露,可他着实不想看着江桐扶摇直上,再入卫燕的眼。   若是到了那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眸光微动,沉思道:“一来,此人虽擅诗文,但焉知不是纸上谈兵?二来,皇兄破格提拔,已是破了规律,难保不引旁人非议,使之成为众人眼中钉,若是如此,后果岂非难料。恐对其前路反而有阻。”   李玥徐徐阐说自己的论断,末了道:“皇兄若真想将此人扶持,就不该将他摆到明面上,受明灯火烤,阖该对其暗中推助,扶其青云直上。”   一番推衍,   让明和帝陷入深思,良久后复又眉开眼笑,抚掌叫好。   “十三弟提醒的是啊,朕一时鲁莽,差点就断送了此人仕途道路。”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道:“可依你说的,不给其状元头衔,岂不是太过屈才了?”   李玥琢磨了一瞬,漆眸掠过几分芒泽。   仰头对上明和帝时,他眸光灿灿,面容真挚。   “陛下,依臣弟所见,不如点他作探花,你瞧,历朝历代,高中探花者皆是相貌出众,貌比潘安,而这其中,貌占□□,再者,凡中探花郎者大都尚公主,如此一来,皇兄何愁其前路仕途不通达?皇兄扪心自问,难道您真是光想扶一个寒门举子上位,整肃朝纲、激浊扬清?在这之前,难道不想让其任您为亲?”   话音落下,明和帝当即目光深邃起来。   他自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点,只是这一点,在他看来,还不是眼下要布的局,眼下,他对江桐此人还不足够信任,万事还需权衡考量。   不过,若是有了探花郎这层身份,那么将来给他择公主婚配,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人,也就更加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李玥说得句句在理,虽直言不讳,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道理。   他垂眸沉思了半晌,方才松了口,道:“十三弟说得有理,朕深感其然,便按你所说去办吧。”   “臣弟领旨。”   李玥起身,拱手行了一礼,而后退身,踏着明晃晃的灯影,离开了太极宫。   宫道悠长,暗影流光。   时不时有蝉虫在枝叶间浅唱低吟。   皇城西北角。   内阁上下灯火通明。   李玥背影秀逸,峻拔如山。   他款步踏入门中。   漏夜已深,阅卷的礼部官员们却无眠不休,专心致志在灯火下连夜看卷批朱。   窗外树影婆娑,月辉澹澹。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次日,天光微明。   宁远侯府,凝晖堂内。   卫燕还在梦中,就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翻坐起来。   槅门已然被人推开了。   卫燕清醒过来,蝶翼般的睫羽微微颤抖,看清了来人。   是满面春风的小越氏。   她身着湘妃色水袖裙,手中持着一把绢丝团扇,笑容堆在眼角眉梢,疾步上前就来拉卫燕下榻。   身后的碧草追着跑着都拦不住。“夫人,同您说了小姐还在歇息,您何苦来扰她?”   “再不扰可就错过好事、耽误终生了。”   小越氏边说边拉着卫燕起来,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推着她在镜前坐下。   “今日我来替你梳妆,定将你打扮的美如天仙。”   说罢,她便抄起妆台上的朱钗步摇,挨个往卫燕头上比划,来回比较之余,还不忘扭头嘱咐碧草。   “碧草,你去叫少夫人过来,她选衣裳的眼神好,回头让她给燕儿挑衣裳。”   碧草见她态度强硬,势必不能违逆,便跺了跺脚,应声去了。   卫燕如梦初醒,知晓小越氏今日必定是又要带她出门相看人家。   连忙想拦。   可哪里拦得住她眼疾手快,方抬臂,就被小越氏按下来,小越氏望着她,眸中顷刻泛起一片泪泽,好似下一刻就会决堤而出。   “燕儿,你就全了我的心思吧,你既唤我一声母亲,我便这辈子都是要为你掏心的。”   她泫然欲泣,“若你这辈子再不嫁人了,你说我来日下了地府,如何向我那苦命早逝的姐姐交代?”   每次小越氏拿出这招杀手锏,卫燕就必然会拗不过她,谁让她心软呢。   只好由着她去将自己捯饬打扮。   “母亲快别哭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大不了便是走个过场,管他时侯爵家的张公子,还是员外家的马公子,她回过头来统统拒了就是。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旁人喜欢自己不容易,让旁人厌恶自己,那还不简单吗?   卫燕正思及此,小越氏却像是洞悉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将她点破。   “母亲把话说前头,你可千万把你那点子小心思收起来,别再出什么岔子,今日来相看的是吏部侍郎家的独苗,一表人才不说,学识还高,如今已是国子监的贡生,全京城姑娘争着抢着的香饽饽。”   听着小越氏絮絮叨叨。   卫燕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香饽饽爱谁要谁要,反正她是不要。   就在两人说话这阵功夫,何氏亦赶来了。   碧草立在一旁怏怏不乐,何氏在小越氏这个婆母面前却不得不赔笑,热络帮卫燕挑选衣裳。   “就这件柳色的吧,小妹今日的头饰当配柳绿。”   或许是这抹绿色太过乍眼,卫燕出了院门一路朝外走时,家中的奴仆杂役,看她都看直了眼。   小越氏对此很是满意,直夸何氏的眼光好。   两人又是一阵互相吹捧。   例如何氏吹捧小越氏选的头饰好,小越氏又说何氏的眼光独到。   两人之间如此你来我往,卫燕早已见怪不怪了。   到了侯府门前,一定软轿已然备好。   翠帷华盖的,朱红色的绸缦坠下来,四角镶了珠玑。   这是一顶奢华的绣花软轿,无一处不彰显着精美。   若是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以为她今日是去成婚的。   卫燕不喜坐轿,总觉里头太过逼仄,令人压抑。   “母亲,何苦非要坐轿子?”   她不满地皱起了眉梢。   小越氏却不由分说三催四请她入轿帘。   “若非如此,怎能博个好兆头,你就听母亲一次,好不好,就依我这一次吧。”   她知道卫燕执拗,但有些时候示弱和哀求往往能更胜一筹。   果不其然,卫燕虽然面上不悦,但还最终是依着她坐了进去。   小越氏面露喜色。   当即一挥袖子,示意轿夫起轿,朝东街而去。   小越氏则引着何氏就走在轿外。   这一路上,绣花软轿很是招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路上,何氏的脸庞低得都要埋进颈项里了。   卫燕躲在轿中,先前还看了两眼外头,后来察觉不妙,好似所有人都将她当猴瞧,便躲了回去,将缦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外界。   只当丢人的不是自己,只求这一日快些过去。   *   大内,巍峨的太极殿前。   传胪大典已至尾声。   红袍加身的进士们满面春风,立在暖阳之下,次第接受君王的召见。   江桐立在最前排。   他与身侧的状元和榜眼,卯正便最先见得了圣驾。   三人一齐觐见时。   明和帝对他的关注最大,提问亦是最多。   传胪大典结束后。   便是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江桐眉眼生得清冽,天生便是冷清寡淡的颜色。   一席红衣烈烈如火,倒是给他通身增了不少的暖意。   少年探花郎高坐红鬃骏马之上,眸如朗星,鬓如刀裁,一下就吸引了全京女郎们的目光。   东门大街上,人流如潮,街边楼上,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喧声满天。   本就是三月三的春日里,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姑娘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一眼望去,人头攒动间,一片鲜妍明丽。   许是无巧不成书。   小越氏今日不知此地有这一出,好巧不巧把地点选在了平日最繁华热闹的东门大街。   所以卫燕的软轿就这么举步维艰地走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耳边是沸反盈天的鼎沸人声。   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的队伍,一路浩浩汤汤、大张旗鼓地涌过来。   就直挺挺地与那顶绣花软轿撞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赶榜中 第55章 执拗(已大修)   ◎“还请姑娘撩开轿帘一见。”◎   软轿之中。   因为突如其来的冲撞。   卫燕只觉得浑身猛烈晃动, 紧接着又重重落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快被震散了架。   一股陡然的冲力让她几乎要跌出轿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头昏脑涨得厉害, 卫燕心中叫苦不迭。   听着外头的动静,她大概知晓了其中的变故, 应是她们的软轿与今日当街游行的队伍冲撞了,这才落在了地上。   耳边嗡响久久未息, 整个脑子都是晕眩的。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清明。   可下一刻。   周遭非议声便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谁家的姑娘啊, 这种日子还要坐软轿出门,冲撞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当真是扫人兴致,非上赶着来这条街上凑热闹, 难不成是老大姑娘急着出嫁吗?”   “是啊是啊, 咱们原本能好好观赏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这下好了, 兴致全被扰了。”   “真是不长眼的,这种日子非要坐轿子挤进这条街来凑热闹,也怨不得那些轿夫了, 谁知这轿中是何等“千金”?”   “哈哈, 此千金非彼千金,兄台此言真是一语双关了。”   一时间,非议甚嚣尘上。   像雪片般纷纷扬扬,不绝于耳。   这种时候,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轿的。   索性呆在轿里等风浪平息还好些。   她如何能想到, 小越氏会带着她来到东门大街, 而此刻, 又恰好撞上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她眼下,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就是说什么都不能依小越氏的,眼下弄得这般局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轿外的情景可想而知,沸反盈天。   全是指责她们的不是。   卫燕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让自己不再受这些流言蜚语所扰。   可奈何轿子本就又小又逼仄,坐在里头只觉喘不过气,还哪里有歔隙给她藏身?   不出卫燕所料。   此刻轿外的场面早已僵住了。   轿夫们跌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狼狈至极,好不容易爬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立在那儿等着小越氏发话。   今日会生出此等变故。   小越氏亦是没想到的。   她心念出门忘看黄历,才会惹下这等难堪的祸事。   冲撞了打马游街的队伍,虽说不至于被定罪,但受千夫所指是定然了,就像此刻,卫燕好歹在软轿内坐着,可她与何氏就无处遁形了,只好拿了手里的扇子勉强遮住些颜面,好尽量不让人认出来。   她身边的何氏亦是无地自容。   以袖遮面,难堪落魄得很,她心中自然埋怨自家这个婆母,毕竟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可眼下说什么都是晚了,只有及时解决当下窘境,才是正事。   故而她掩着面,赶紧去招呼车夫站起来,让他们重新抬了轿子赶紧折返回府去,逃离这是非之地。   “刘叔、福叔,咱们眼下走不过去了,折身回府吧。”   那两个轿夫听了,立刻连连点头。   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主人家不发话,他们做奴才的,怎敢自作主张。   故而眼下得了少夫人的令,他们如释重负。当即交换了个眼神,便要去抬轿子。   可就在几人抬起轿子调转好方向时。   一匹高头骏马从人群中转了过来。   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所有人愣住了。   轿夫们仰头,骏马之上,端坐着丰神俊朗的俊秀郎君,一席大红宽袍下,面如玉。唇如丹,美得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   轿夫们被他挡住去路,前行不得。   只好停下脚步,顿在原地。   疏朗高轩的探花郎端坐马背,仪容清致,风华无双,引得众女娘又是一阵惊叹。   江桐坐在马背上。   漆眸深邃如海。   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顶软轿。   好似能望穿那繁花连锦的隔帘,看清里面坐着的人一样。   在众人的私语声中。   他翻身下马,朝前走去。   明明是清冷到骨子里的一个人。可此刻眼中的热切,却如翻江倒海般涌动着。   他径步走到软轿之前,站定脚步立在那儿。   如松如竹,身影如画。   此举再次惹来一众围观女娘们激动不已。   谁能想到,方才高坐马背上,让她们神魂颠倒的冷面探花郎,会突然下马,走到人群中,还离得她们这般近!   好似伸手就可触得!   她们不由感叹。   这新科探花,近距离瞧见,更是让人惊艳不已。若说当朝的瑞王殿下,原本是京城第一美男子,那这一位来了以后,恐怕这第一美男的头衔亦要不保。   不过好在两人是迥然不同的风姿,不至于落了下风。   一个似朝阳暖玉,惹人心驰神往。   一个似凛冽冰雪,令人仰望不及。   两种都是绝美的风仪,或许放在一处,谁都不遑多让吧。   此刻。   小越氏终于觉察出了眼前人的面目,瞠目之余,还有畏惧。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一席大红喜袍,进士登科的风流才俊。   不是旁人。   是江桐。   真是临安江氏所出的那个江桐。   她在难以置信的同时,更夹杂了一分慌乱,这一分慌乱来自过往种种。   让她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微微发颤。   江桐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凛然气度,光立在那儿一言不发。也会有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小越氏饶是如此,一旁的何氏更是全然傻了眼,轿子被拦下,瞧见拦轿之人正是与卫燕和离过的江桐时,她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两人和离不过半载,就让远在临安的江桐来到了京城,还荣得了新科进士的身份,彻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庶子,翻身成了光耀万丈的人上人。   卫燕当初并未看错。   江桐此人,果非池中之物。   卫燕当初就笃定,江桐来日定会出人头地,大展宏图。   如今,一语成谶。   场面就这么焦灼着。每个人心里都暗藏心事。   卫燕不知外头天翻复地的变故,坐在轿内,她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好似有压抑的情绪,在一点点弥散,让她难以喘息。   轿子起了又落,她以手抓扶侧板,后背往后贴靠,才有了些踏实感。   可当周遭的喧杂渐渐平息。   那道清润如珠的嗓音缓缓响起,落入她的耳畔。   “姑娘可安好?”   那一刻。   卫燕僵住了。   浑身的血液像是从脚底心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轿帘外,那人的嗓音熟悉地让她心惊。   这个声音,从前与她朝夕相伴,是被她刻入心头骨血的,她永不可能忘。   不消得多听,便可认定那人身份。   只消只一句,便会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息。   是江桐。   竟是江桐。   她始料未及。   她本以为……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本以为……   她会与他再无交集,永成陌路。   她本以为……   她会将他渐渐遗忘,以致哪一日再不想起一丝一毫。   可没想到,江桐在短短半载时间内,就来到了京城,来到了她的面前。   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此时此刻,纵使卫燕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漠然视之。   可难免不会在心中升起万千涟漪。   卫燕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   既然她早打定主意要与他划清界限。   那此刻不开口,不回应。   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与将江桐。   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不是吗?   打定主意后,她目光变作坚定。   任凭江桐如何。   她今日便只会是漠然待之,不予回应。   可即便卫燕不言语。   轿外之人却并未打算就此作罢。   江桐的嗓音再次传来,清冷中夹杂着几分关切。   “敢问轿中的姑娘可有受伤?”   卫燕依旧不语。   江桐的话音却声声入耳。   “方才是江某的马儿受惊冲了姑娘轿子,若是姑娘玉体有恙,在下可带姑娘去医馆医治。”   江桐话音甫落。   在场之人像是弄清了前因后果。   又是一阵哗然,大约都是夸他谦逊有礼,厚德仁善的。   他们茫然不知前因后果。如此以为也是正常,毕竟未知全貌。   只有像何氏这样的知情人才能想到,方才江桐撞上轿子,恐是故意为之。   江桐并非宅心仁厚,只因那轿里坐的不是旁人,而是他故妻,卫燕。   也不知他究竟为何非要拦轿,毕竟他与卫燕的事,早已都过去了,两人应当各自珍重,开始新的人生,而非牵绊纠缠。   何氏如此想着。   便出面相帮卫燕说话。   她不再躲藏,从人群中站出来,直面江桐,嗓音清越道:   “我家妹妹好得很,不牢公子费心,今日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冲撞了你们的游行队伍,阖该赔礼道歉。还烦请公子让个路,我们这就打道回府去。”   何氏是个伶俐的,一番解释说的有条不紊,让人无处指摘,也就是说,江桐若再不给他们放行,便就说不过去了。   卫燕坐在轿内,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好在嫂嫂是聪慧识大体的,能替她解燃煤之困。   但事与愿违。   当何氏下令轿夫抬轿动身之时,江桐并未如他们所料地退身放行,而是又一次拦住了她们前行的道路。   这一回,他的漆眸,无端透露着几分沉冷,更有些执拗的神色。   那只骨节分明,匀称修长的手,直接攀住了车夫所抬的红漆木杆。   让轿夫们再前进不得一步。   见他如此为难。   何氏冷下脸来,“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仗着自己新科进士的身份,对我们强加阻挠吗?”   面对何氏的据理力争,江桐垂眸,看不出情绪,薄唇轻动,只道:“是某唐突了。”   他如此说着,那只抓在轿杆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引来路人一阵又一阵的哗然。   面对众人的质疑不解,江桐却很是从容淡定。   他嗓音朗澈,有条有理。   “此事既因某而起,某定是要负责到底的,方才那一下冲撞,轿中娘子是否安好,某只有看过了才能放心。”   说着,他不顾何氏的干瞪眼。   微微侵身,凑近那轿帘几分,隔着一层帘缦对着里头的卫燕说话。   嗓音低哑,近似恳求:   “还请姑娘撩开轿帘一见。” 第56章 决心   ◎无憎亦无爱,此生,莫不相干,亦不会再付诸任何情愫。◎   明明是清冽如泉的嗓音, 此刻却像是挟杂了压迫性,如磬玉声般敲在卫燕的心尖上,让她满身都是警惕。   她想起江柯当日与她说过的话。   江桐如今, 早已走火入魔。   起初她并不相信,若真是在她走后, 江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对她情根深种、痴心一片。   那这份深情, 未免来得太迟了些,譬如蜉蝣, 轻如草芥。   这样的深情,要来何用?   自是不要也罢。   可今日,她冥冥中觉得,江桐如此当众拦轿, 是“有意为之”, 或许在他瞧见小越氏或是何氏的时候,便生出了这样的法子, 想逼她相见。   江柯当日说江桐屡次三番来侯府见她,却都被他父兄驱赶,如今想来, 此事应是属实, 江柯并未欺她。   可眼下见面又有何意义呢?   只会徒增两人间的羁绊。   既已和离,便等同于前尘往事尽消,自不必再相见了。   往后,不管他是封官拜将、亦或是位极人臣。   都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他们早已撇清干系, 撇的干干净净。   她亦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不是吗?   思绪周转了一圈, 复又回到原点, 卫燕打定了主意,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   冰寒的嗓音便冷冷地响起,从轿内传出去,不带半点温度。   “劳公子挂牵,小女子一切无恙,相看更是不必,吾不喜见外男,还请公子让路放行。”   卫燕的嗓音平静无波,宛如雪山之巅的冰泉,寒凉彻骨。   字字清楚,声声入耳。   每一声都似冰刀刻入江桐的骨髓,让他痛彻心扉。扶在栏杆上的手掌都微微战栗。   卫燕话已至此,想来已是最清楚不过了。   江桐若是再不放行,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必遭人诟病。   人群中,是一阵又一阵的私语议论,游街的队伍因为这突发的事端就这么停滞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   场面僵持不下。   只因江桐久久不肯放开轿杆的那只手。   他眼眶泛红,清冽的眸此刻汹涌翻腾着难以隐忍的水汽。   她竟连与他见一面。   都不愿。   她对他,到底厌恶至何等境地了?   江桐迟迟不让行。周遭非议声四起,这次,风向渐渐倒了,倒向卫燕的那头,纷纷猜测那新科探花郎是否有好色之心。   此时,一只温凉的手掌包裹住了江桐泛白的指节。   是江柯,他不知何时打马从队伍中出来,下马来到了江桐身边。   他一点点掰开那只攥地死死的,微颤的手。   他在江桐耳畔轻声道:“三弟,今日放手,来日许还有机会,若是毁了名声,来日无期。”   来日无期四个字像是江桐的心魔。   重重一击,瞬间让他的神思醒转过来。   与此同时,江柯也顺利将他的手从栏杆上取下,推着他离开,催着他上了马背。   两人回到马背上后,一切开始变得如常。   卫燕坐的那顶软轿被轿夫抬起,开始匆匆离开这条人声鼎沸的街巷。   江桐端坐马背上,目光盯着那顶软轿的一瞬不瞬,一双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太过用劲青筋可见。   胸口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再次笼罩着他,随着那顶软轿消失不见,深深绝望。   东门大街再次恢复了热闹喜悦的气氛。   打马游街的队伍再次恢复了秩序,开始按部就班地行进着。   马匹纵列,缓缓朝前。   马背上是红袍风流、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街边人头攒动,喧声笑语,再次盈满了街巷。   *   卫燕一行人匆匆回了府。   与那吏部侍郎之子的相看,自然也以失败告终。   卫燕没与小越氏和何氏说任何话,就独自回了凝晖堂,整整一日,她的神思都有些恍惚。   今日虽说避了过去,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终是让她心生涟漪。   说实在,江桐能高中探花,在她看来,属实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他虽性子清冷,可学识文章却没有丝毫含糊,实是一等一的出色。   这半年来,是她掉以轻心了,傻傻以为焚毁那些信件,便能断绝与他所有的往来了。   殊不知,他以身赴京,往后难免还是会有相见的时候。   形同陌路倒也罢了。   可若他还像今日这般做纠缠,那便惹人心烦生厌了。   因为今日的事情,卫燕心中有些焦躁。   毕竟上回江柯也说了,江桐如今的模样,是他从来都未见过的。   若是他当真发起疯来……   卫燕思及此,竟有些厌烦。   不过她心中既早已打定了主意,便绝不会再动摇。   江桐这份迟来的情,她决计不会要,更不会回头。   她只需做好她当下要做的事。   至于江桐会如何,这些都不该是她考虑的。   也不该是她烦忧的。   思至此处,卫燕稍稍放缓了心思。   即便再见又如何,权当陌路就是了。   日暮时分,云霞漫天。   李玥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了她今日出门与人相看的事,派了身边小厮约她出来一见。   卫燕前去赴约的时候,日已西沉。   一轮皓月自浩渺烟波上冉冉升起,洒落清辉。   蓝湛湛的临湖上,月影婆娑,清波漾漾。   身形修挺的锦袍男子广袖迎风,立在石桥之上,楚楚谡谡,玉树临风,持一把水墨折扇,风度翩然,如圭如镍。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卫燕想到前朝一句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因是入了夜,出门有些凉,故而她出来的时候披了件斗篷,此刻,她将脸掩在帽檐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朝桥上的李玥一路快步而去。   走至男子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微施一礼。   “王爷,您寻我?”   李玥瞧见身前的卫燕,月色将清辉洒落人间,亦洒在了女子的身上.   斗篷下,女子面容姝美,一双透亮无暇的眼轻轻眨动了一下。   无端带着几分娇俏甜丽。   纤长的睫羽翘起,在眼尾处迤逦出流畅的线条,清丽中带了三分妖冶,一身霓裳冰丝烟罗裙,让人不由想起山间灵狐来。   他的目光微微一滞。   心口亦凝窒了一瞬。   半晌方道:“听说你今日坐轿出门与人相看,冲撞了新科进士游行的马队。”   卫燕瞳孔倏然张大,略有些羞。   “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玥勾唇,“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我自然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满城皆知?   卫燕心中一阵吃惊悲愤。不过想想也罢了,这件事这么多人目睹着,且那轿子还有轿子外的人,不会恰好没有人认得的。   所以此事被传扬出去好似也是定然的。   罢了罢了,她本就是和离之身,与人相看又有何紧要呢?传遍传吧。   卫燕旋即开释地笑笑道:“所以王爷,是寻我来消遣还是问询的?”   李玥见她还有心思促狭玩笑,便知她定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了,遂稍稍开霁了心中愁绪,只道:“你若真想嫁人,何须与人相看,嫁给本王不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露骨之语,让卫燕有些钝涩,她仰起螓首,对上李玥的桃花眸。   潋滟湖光映衬下,那双眸子里沁满了真挚。   更含着一份期待,好似在期待她下一刻能开口应是。   可卫燕始终是不能让他如愿的。   果不其然,她开口,便是再次浇熄他的热望。   “我今日是被母亲逼着去的,我心中无欲嫁人。”   这样也好,她能对他这般坦诚。   李玥心中早已对她的直白习以为常,他知道卫燕不会骗他。   那他,便有十足的耐心等下去。   尽管一次次的失挫,他坚信终有一天能从她口中听得那句,我想嫁人了,那个人,就是你。   于是,他眸中再次升腾起了一点两点的光亮。   “若是哪日你想嫁人了,第一个考虑考虑本王,如何?”   虽是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可卫燕看得出来,李玥那双灼灼生粲的桃花眸中,认真的颜色半分未少。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   她放缓了呼吸,颔了颔首。   李玥见她颔首,眸中的亮色一点点弥散,最后汇成了万千星河。   他唇角弯起,由心底生出的大喜,“那便说定了。”   卫燕瞧着他面露喜色,不由有些心虚。   方才她会颔首应了李玥,甚至是自己也是没想到的。许是此刻空濛月色太美让人迷醉,又或许是李玥从不气馁的心志感染了她,这好似是一种,玄而又玄,冥冥之中的指引。   至于她内心究竟是如何的。   她自己亦分不清了。   只是她很清晰的认知的一点事。   她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过,即便用时间抚平,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鲜活、热切了,此生,她定是再难全心全意地交托出去了。   李玥在她神思飘然时,出声将她拉了回来,他问出了心中的隐忧。   亦是这几日,自从知道江桐的身份后,便扎根于心底的一根刺。   “今日想必你已经知晓了。那人已入了京师了。”   听他提及江桐,卫燕微微一愣。旋即语气不明的应了声。   “是。”   “那若是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与他……”   李玥几乎不受控制地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他面上的晦暗忧色以至最深。   “不会。”   好在卫燕趁着他还未说完,就斩钉截铁地出声言不了。   她这份坚决,让李玥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卫燕望着临湖上粼粼的水面,神思变得悠远,张口确实清冷到骨子里的冷静。   “我既已许下此生不复往来的誓言,那便是恩断情绝,也就是说,即便是他亡于我面前,我亦不会有半分顾怜。”   卫燕言语中的那份极致的凉薄,竟是让李玥微微一愣。   他旋即又笑开,释然又轻松的样子。   “这般的爱憎分明,倒是我小觑你了。”   卫燕轻挽唇角笑了笑,侧首看了李玥一眼。   “王爷这话就说错了。”   李玥不解,卫燕顿了顿,开释般道:“我对他,无憎亦无爱,此生,莫不相干,亦不会再付诸任何情愫。”   那些年,就当是爱过了,伤透了,看清了一切,最后恍然梦一场。   李玥听了她的话,默了半晌,眼露赞许冲她颔首,“好,既无爱憎,便无忧愁,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卫燕抿唇淡笑,目光落在湖波月影之上,月色沉沉的,洒落的清辉在波光中荡漾。   “好了,夜已深了,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与王爷算是交了心,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与王爷说了。若是王爷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李玥瞧着高悬于穹顶的弦月,察觉确实时辰不早,便也未多留卫燕,只询问她道:“明日想不想散散心,一起去赏瑶池春色?”   李玥正大光明的邀她。   卫燕想了想,这几日正值春胜,整个上京笼在杏花烟雨中,瑶池春色是出了名的盛景,十里长堤,落英缤纷,每年都吸引了全京城的人去赏看。   想到那动人春景,她心思萌动。   再加今日之事确实是糟了她的心,她急需出门散散心来缓和心情,好将此丢人之事忘却。   种种思量之下,卫燕遂颔首应下了李玥的邀约,“好,明日我正好不用去铺子里,可与王爷一同去赏春光。”   李玥当即眉开眼笑,桃花眸在月光下愈发璀璨,朱润的唇角噙满笑意。   “那明日我派人去接你。”   他与卫燕约定了时辰,便叫小厮把人送回去,卫燕坐在马车中与他挥手道别。   卫燕的马车缓缓驶离,李玥依旧立在石桥上,远远观着卫燕离去的方向。   眼神温润得好似要滴出水来,嘴角犹自弯着,从始至终未有落下分毫。   冥冥中,他似乎觉得。   他与卫燕之间,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   大内,月华正浓。   文华殿外,满地清辉,点满了数排琉璃宫灯,一片星火璀璨,熠熠辉煌。   琼林宴办得如火如荼。   由阁老高松做东,代替皇帝宴请这批新科进士们,吏部、礼部的官员们都到了,明和帝还亲自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与大家同乐。   此刻酒宴接近尾声,众人举杯畅饮,觥筹交错,互道再会。   有些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烂醉如泥的,得靠黄门侍郎们搀扶出去,毫无风度可言。   江桐走在人群中,同那群新科进士们一起,在宫人提灯的引领下,朝宫门处走去。   走到宫门处时,有小太监不经意步过他身边,跌靠了一下,偷偷落了张纸条在他袖中。   江桐不动声色接过手心,面不改色往宫门外走。   宫门之外,草长虫啼,树影婆娑。   新科状元秋亭信步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有意结交得与他闲聊:   “我说江兄,此番殿试,其实皇上最中意的是你,我不过是运气好,若非你容貌绝世,被钦点探花,我岂会有这状元之位?”   面对他的示好,江桐只是牵扯了下嘴角,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秋亭兄自谦了。”   秋亭是苏州人,人亦生得高挑秀逸,他修眉长舒,拂了拂衣袖道:“诶~江兄哪里的话,我秋某人何来的自谦?我只觉得,于情于理,我都得请你这位“恩公”好好饮上一杯,“   ”明日怎样?瑶池边的醉翁居,吃完咱们还可游船泛舟,赏那闻名遐迩的瑶池春色,如何?”   江桐想了想,眼中神色依旧淡然,让人辨不清情绪,只不过,他这些年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冷面冷性,不通人情世故的江桐了。   而这些改变,也都是从卫燕离去这一大变故开始的。   卫燕曾经说,江桐你难道是没有心的吗?   那时的他不懂她话中意,直到后来,才刻骨铭心。   所以他努力在做个有心的人。   有心之人,人情往来,必不可少。   江桐抿了抿唇,眸光清润道:“恩公称不上,不过,同赏春景,共饮一杯倒是不错。”   秋亭见他接受邀约,喜不自胜道:“行,那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咱们瑶池河畔相会。”   ,   作者有话说:   明天文案名场面,男主要被大大虐心,也会感同身受当时时女主的种种,后悔不迭。感谢在2023-03-15 23:37:14~2023-03-19 22: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啥时候更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人非   ◎她如今,郎君在侧,有新人相伴了。◎   与秋亭告别后, 江桐坐上了回客舍的马车。   这两日江桐与江柯还未来得及置办府宅,故而落脚处还在原先的客栈,上了马车后, 江桐将方才黄门侍郎塞给他的纸条从袖中取出。   展开端详了一遍。   “本官惜才爱才,期君临府, 翘首盼之。”   落款竟是内阁阁老高松。   这是本月收到的第三封了。   面对此,江桐自是不予回应的, 他知晓如今他们这群新科进士实际是在风口浪尖上,到处都是圣人的耳目, 盯着他们是否会入派结私,只不过,尽管他屡次对此视而不见,高阁老却好似耐心十足, 竟连三顾茅庐这等屈尊降贵的事, 也甘愿。   他轻抿唇角,心中淡然, 只觉此事无趣。   将那小纸条揉成团,掀开车帘抛掷了出去。   车窗外,纸团在暗夜中划出曲线, 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车辙辘辘, 载着江桐的那辆马车继续徐徐地行驶在升起华灯的街道上。   *   皇宫太极殿内   明和帝正在御书房目不斜视地批阅奏疏,徐吴端着一盘点心,笑容满面走进来,将点心搁在桌上后, 并未即刻离开, 而是随侍在一旁, 轻声开口道:“皇上, 老奴方才又听得风声了。”   明和帝手中的朱笔一顿,抬起眼皮瞧他:“如何?”   徐吴当即道:“回陛下,那江探花是个正气不媚上的,第三回 了,回回都将那信条给丢了,一次都未登过那高府的大门。”   明和帝听了徐吴的话,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满意。   “与朕想得差不离,是个身正刚直的。”   徐吴拍着兄脯保证,“陛下您放心,老奴的人呀,眼睛尖着呢,定帮您把人看得牢牢的,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来向您回禀。”   明和帝道:“若是他心志不坚,那朕便只得另谋人选,若是他一身正气,那朕便许他鲲鹏展翅,扶摇直上,至于有没有这个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徐吴笑起来,微微挥动手中浮尘落在臂弯,“陛下英明,老奴深感其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和帝被他的奉承逗得开了怀,“你就知道逗朕开心。”   不得不说,这徐吴是有九转玲珑心的。常常能说话说得明和帝舒坦。   毕竟,这世间谁人不喜听奉承话呢。   *   翌日,风和日丽,柳绿花红。   瑶池江畔,莺啼燕舞,苍山点翠。   车马络绎,游人如织。   正值烟花三月,天气明朗和畅,绿树繁密的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轻装简行的出游踏青之人。   卫燕与李玥亦在其中,点点落翩飞而下,不少落在二人的发梢肩头。   李玥是微服出门的,没有繁复隆重的锦衣牵绊,只穿着件素雅宽袖的袍子,行走间风姿楚然,眉眼俊秀,宛如天际云霞。   卫燕今日着的也是清简质朴,烟罗纱的妃色对襟,裙裾是轻飘飘的薄纱,在繁花锦簇的花圃间走过时,宛如如风中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不得不说,这皆是素雅的装扮,衬得二人气质出尘不说,还格外登对,怨不得他们走在人群中时,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总得引得旁人侧目惊羡。   这是卫燕第一次接受他的邀约,李玥心下有些激动,素日沉稳端肃的模样在今日竟显些许局促。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观赏着两岸湖光树影,潋滟水色,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凝涩。   好在不远处跑来个买花的小童,手中捧着竹编的花篮,甜甜冲二人笑道:“哥哥姐姐,买束花吧。”   小女童大约六七岁的光景,还梳着俏生生的羊角辫,乌溜溜的眼瞳流转着光辉,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颇有些俏皮的意味。   将二人并未立刻搭话,她又将目标转向李玥,仰起脖颈对着他,大眼睛里满是企望,“漂亮哥哥,买束花给漂亮姐姐吧,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跟天仙一样好看。”   李玥被她逗乐了,望了身侧卫燕一眼,目光深深,柔声道:“既然我们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那你从前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什么样的?”   小女童被他问住了,挠挠头,沉思起来,搜肠刮肚可终是一无所获,眼巴巴道了句:“不记得了。”   卫燕见他打趣孩子,不由替孩子说话道:“逗趣孩子做什么,没得被人说以小欺大的。”   李玥见她虽是责他,容色却是明丽的,嘴角亦是挂着笑的,亦跟着笑起来。   “某只想知道,卫姑娘的容色,比之旁人,到底有多出色。”   李玥嗓音沉沉,看她的时候,眸光缱绻,如藏着一泓清泉。   飞花漫天,杏林如烟。春光如画的光景里。眼前人将小女童手中的花接过,交在了她的怀里。   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山花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   卫燕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女童颇得我心,尽数买下来赠与佳人。还望姑娘莫弃。”   李玥眸光清冽,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卫燕说着话,嗓音清澈朗润。   一刹那,杏花烟影里,面如冠玉的郎君宛如陌上少年郎。   小女童又惊又喜地从李玥手中接过一整锭银子,千恩万谢,跳着跑着离开了。   轻快的笑声在林间回荡。   卫燕低头望着满怀红艳的花束,思绪飘转至从前。   曾经,她何尝不是爱花的女子。   也企盼心上人能买来花束赠予她。   可是,那似乎是一种奢望,即便再多的暗示,再多的表露,回应她的也只会是空落落的畅想,昙花一梦罢了。   那人心冷似铁,不通人情,更别期许会赠与她鲜艳明媚的花朵,或是旁的什么心爱之物。   这一切幻想,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镜花水月,不堪一击便破碎。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顿生百感千愁。   她自认为不会再想起过往,看淡了一切,可还是会为某个场景所触,牵动心绪。   卫燕杏眸中染了一丝不可察的感喟,低垂下首,轻轻道了句,“谢谢。”   这声谢谢,大约是为李玥圆了她从前的梦吧。   卫燕的举动,李玥亦有些出乎意料,眸光微动,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瑶池的风澹澹,吹起两人轻纱般的衣袂。   卫燕仰起眸子,感怀一扫而空,勾出一个笑来。   如此良陈美锦,她可不想为过往回忆所扰。   她指着湖中央那座廊桥的方向,侧首对李玥道:“那边人多,想来桥上风光更甚,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玥见她释怀,舒展开眉梢,颔首应下,“行,咱们去桥上欣赏湖光。”   许是今日春光大好,瑶池湖畔可谓是人山人海。   沿街的酒楼更是人满为患,临窗可赏湖光的位置更是一座难求。   状元郎秋亭是提前几日便定下的位置,是以才能顺利落座。   二楼临窗的座位可赏瑶池水色,碧波荡漾的瑶池水泛着灿灿光辉,天光洒在上面,像是镀了一层细碎的银。   柔波万顷,湖池两岸的樱林将枝丫垂下,点点落英铺洒在水面上,随波追流至广袤无垠的天尽头。   江桐与秋亭对坐而饮,聊着些时局见闻,时不时推杯换盏。   相谈之际,秋亭问起江桐今后宅院的择处。   秋亭出自浙江钱塘一带的名门望族,家中钱财不愁,既得状元之名,可谓是荣耀故里,家中对他在京中买宅也会是大力支持,所以他只在乎选址风水,并不在意价钱。   秋亭性子豪放,直言欣赏江桐,还说若是他买宅困难,他定会不遗余力的帮他。   说到择买宅院,江桐其实早早便已想过的。   只不过,他不同秋亭般讲究风水方位,各种要求,唯有一点,想与离宁远侯府相近。   故他道:“倒是有一处心仪的,只不过,那宅院空置数年,主人亦不知去向,便是想买也买不着了。”   秋亭有些纳闷,“照江兄所言,那便是一处荒宅?”   “嗯,算是吧。”   江桐淡淡颔首,举起手中杯盏饮尽。   秋亭目光一转,机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江兄钟爱此宅,不如寻机会从圣上那儿求一道旨,将其赐予你。”   顿了顿他又道:“一座荒院罢了,想必陛下不会不肯。”   秋亭话音甫落,江桐落在桌上的杯盏轻动,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宛若静思般沉吟:   “来日再说吧。”   秋亭瞧他神色淡淡,以为他是失了兴致了,便提议道:“江兄,还记得某昨日说喝完酒咱们可湖上泛舟吗?”   他起身,兴味勃然道:“走,今日风光大甚,咱们泛舟赏湖去。”   秋亭的性子如朗日般暖热,蓬勃且富有生气,与江桐冰霜般的清冷截然不同。   所以两人在一处,倒是能相得益彰。   三月的瑶池,湖光粼粼,飞花似梦。   两人借来一条小舟,泛于湖上。   江面上,碎影横波,美不胜收。   碧波清澈见底,垂眸细看,可见湖底的藻荇,游鱼。   秋亭立在船尾,撑长蒿行舟江面,竹蒿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他笑容粲然,恣意十足。   江桐立在船头,负手瞧着眼前湖光水色,胸中亦是变得开阔起来。   有雄浑的、异样的情绪在心间涌动。   过去卫燕总喜欢欣赏湖光,那时他总不在意,只以为她是故意寻与他相处的机会,借此与他亲近,更不愿陪她同往。   如今亲身立在瑶池春色中,才算是理解了其中之味。   想想当初,可真是心胸狭隘了。   他还想到那件收置地整整齐齐的、他心念着要送予她的特制衣裙,这两日他始终没寻着机会,只好静待来日了。   小舟继续前行着,不远处,一座廊桥横亘在水波之上,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其间衣香鬓影,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皆是游人。   小舟渐渐近了。   可见廊桥之上人影的风姿面貌。   在纷杂缭乱的人影中,一对并肩而立在桥心,扶着红漆栏杆欣赏湖光的男女,尤为瞩目,两人登对成双,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看清两人的容颜时,江桐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然后瞳孔倏然放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眼眶微微颤抖,连带着面颊也苍白下来,唇角都失去了血色。   凭栏而望的,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吗?   立于她身边的男子,天潢贵胄,有着高不可攀的气度,通身风华无限,他见过的。   在贡院门□□错的那一眼。   瑞阳王李玥,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二人并肩立在廊桥上,那模样好似恩爱眷侣,卫燕笼在淡淡光影里,一席素雅的长裙下,容颜依旧,绝世而立,温婉的眉眼此刻镌着脉脉柔情,她手中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蔷薇,时不时抬手指向远处之景,与身边的男子说说笑笑,那模样,在外人看来。   是何等的情意绵长、缱绻悱恻。   江桐浑身都僵了,一颗心紧得快要窒息。   他血色顿失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原来,她不要他。   切断与他所有的往来,是有原因的。   她如今,郎君在侧,有新人相伴了。   猛然席卷全身的失落包裹着他,让他深深绝望。   这种绝望,是扎进心坎里,透进骨子里的。   想剥离都剥离不了。   痛苦到难以自抑。   一呼一吸间,竟连喘息都是痛的,   小舟泛过廊桥时,他瞧见二人相视相望、脉脉情深的模样。   更是几乎站立不稳,整个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   秋亭发现了他的异端,连忙将手中的竹蒿放下,疾步至他身边。   瞧见江桐苍白无血的脸,更是瞠目结舌,他满是关切道:“江兄,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江桐心头像是被千斤重担压着,呼吸都是艰难,他一只手颤巍巍扶住胸口,勉力牵扯了一下唇瓣,艰难吐出二字。   “无碍。”   他自然是痛的,这份痛,堪比剜心。   “江兄,你当真无碍吗?若是不舒服,我这就带你去医馆瞧瞧身子。”   江桐虽这般说,但模样看起来还是很严重。   秋亭依旧有些担心,不住地说道:“今日咱们还是不泛舟了,身子要紧,我带你去瞧大夫吧。”   在秋亭不安下,小舟慢慢停靠至岸边。   二人上了岸,江桐的模样看起来是好了些许,但还是一言未发,秋亭再次提出陪他去看大夫。   却被江桐摇头拒绝了,“不必了,江某还有事,今日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不及秋亭说话,就拔步而去,消失在人流如潮的长街之上。   秋亭瞧着他背影逝去的方向,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欣赏江桐的文章才华。   可江桐的脾性,他当真是捉摸不透。   *   夜已深,月色深浓,寒星点点。   零落人稀的街巷里,还摆着一两处酒摊未收。   其中一处酒摊前,喝的烂醉如泥的白衣公子满身风霜,眉眼憔悴。   心伤太甚,江桐择了无人处买醉。   好像只有大醉一场,才能将心头积攒的那些苦楚暂时忘却。   可哪忘却得干净呢?   无尽的忧愁在他胸腔间弥散,一浪又一浪,难以平息。   他想起卫燕从前对他种种。   更是心如刀绞。   那些他不珍惜的,终于有人来珍惜了。   他悔之莫及。   他从未给过她的那些柔情,如今,也有旁人来补偿于她了。   是啊,那个人全给她了。   想起白日瑞阳王在廊桥上看卫燕的那种目光,那份毫不掩饰、热意涌动的情愫。   江桐当时就觉得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从前给她的,一贯只有冰冷。   明知她亦有小女郎的情思,企盼心上人手赠花束,却只做聋哑,从不管她内心的失意。   当初她爱他,才会不计一切的去包容他,接受他对她的种种冷遇。   可眼下她不爱他了,他于她。   便什么都没了,自然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如今郎君在侧,芙蓉并蒂。   一如当初他认错救命恩人,误让旁人立于身侧。   若说今日的他有十分痛楚。   那当日他对她的伤害,也绝不会比今日的少。   那时的他,还天真以为她会容量。   如今自己尝到了这般心如刀割的滋味,才知当日的她为何会一气之下,留书而走了。   当日种种罪孽种下的因果。   如今,每一桩都果报自尝。   一切都是他改得的报应。   那时自己的罪孽有多深,今日他便活该受这炼狱般摧心剖肝的痛。   “燕儿,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酩酊大醉的江桐将头埋在臂弯中,整个人匐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哑着嗓子喃喃着。   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可空巷寂寥,回应他的只有清冷的夜风。   如今大彻大悟又有何用呢?   晚了,为之晚矣。   江桐瞳眸生疼,眼眶通红,刺目的红。   他后悔不迭的。   若是能回到当初,他恨不得当场自戕谢罪。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卫燕已经。   不属于他了。   他若想再度拥有她,恐是一种天大的奢望。   可他偏偏不甘心,他不甘心命运如此,定要让他失去毕生所爱。   若是能逆天改命,他愿付出所有,哪怕生命。   命运素来对他不公,给他诸多磨难。可那些磨难再大,他也总能咬牙撑过去,然后把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做的。   不是吗?   若不然,江桐此人,早已不在世上了。   他生来不信命,又谈何接受命?   凉如水的夜色里。烂醉如泥的江桐跌跌撞撞从木凳上站起来。   “客官,您喝醉了,我搀着您些吧。”酒摊的伙计来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我不需要人扶。”   他的话音沉沉,低哑中带着坚定。   伙计识趣地收回了手,回到桌上收拾酒碗了。   江桐踉跄着身子走出小巷,袍裾染了污泥,满身皆是风尘,再无半点平日的整肃。   回到住处,临时租的一处小院。   他命人掌灯,端醒酒汤来醒酒。   很快,下人端来了醒酒汤。   几碗醒酒汤下肚后,江桐的神思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下人乔叔禀他事,“公子,高尚书今日又派人来传信了,说是邀您明日府中小叙。”   见江桐不语,他接着又斟酌道:“您看……是不是还像往日那般,一口回拒?”   一盏孤灯之下,江桐的面庞笼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肤光赛玉。   他微微凝神,开口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回答。   “连夜传信回去,就说我明日愿意前去。”   乔叔张大了眸子,满脸不敢置信,直言不讳道:“您不怕……不怕陛下那头……”   乔叔是个精明干练的,这些日子公子的种种表现,他是看在眼中的,这背后的端倪他也是看在眼中的。   可以说,他们现在所住的园子,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圣人派的眼线在看着的。   若是此时去攀高尚书这条高枝,那在皇帝那头取得的信任,无异于前功尽弃。   孰轻孰重,公子实在是有些本末倒置。   可尽管他如此想,江桐却像是铁了心似的。定要去赴约。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酒醉未醒,乱诌的酒后胡言。   江桐目光坚定道:“莫提旁的,高尚书既有三顾茅庐,求贤若渴之心。我便不好辜负,明日便上高府登门,就当是全了尚书大人于某的情意。”   乔叔被他这番坚决所震,知道江桐必有自己的计较,便不再多言,只下去安排人传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9 22:29:23~2023-03-22 22:2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米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抉择(已大修)   ◎这条路,哪怕是万劫不复,为了卫燕,他也甘之如饴◎   翌日风清日朗, 许久没去云水谣,卫燕得了空闲便坐着马车去了一趟。   到的时候,陆月在店里操持着, 她立在柜台前,娴熟地拨着算盘, 清算着店里大大小小一应的账目。   卫燕冲她挥挥手,笑靥如花地走进去。   “月妹妹。”   陆月瞧见她, 喜出望外,忙绕过柜台出来相迎, “卫姐姐,你可算来了,我们几个盼了那么多日,终于把你这个大忙人给盼来了。”   说话间, 听到动静的喜儿乐儿也纷纷在忙碌中抬起了头, 朝卫燕簇拥过来,喜出望外道:   “卫姐姐来了。”   卫燕知晓几人对她的惦念, 自认己过道:“实是我不好,琐事缠身,都抽不出空来瞧你们, 铺子里的生意更是帮不上忙, 不过你们放心,往后但凡我得了空,定会来帮你们一起操持铺子。”   陆月见她煞有其事地道歉,反倒觉得不自在了, 笑道:“好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下去, 可该折煞我们几个了, 你本就是东家,何苦非要来与我们相帮?便是当个甩手掌柜又如何,那说出去也是应当的不是?再说了,我们如何是真心怨你?左不过是太想你了,日日口上心上念叨罢了。”   卫燕听她如此说,便也不再拘泥,爽快地笑起来,“妹妹说的是,咱们呀,都是一家人,是不分彼此的姐妹。”   卫燕暖人心脾的话一出,几人皆眉开眼笑起来,铺子里的气氛和乐融融。   陆月想起什么道:“昨日有人给咱们铺里送来一个包裹,直言是送给卫姐姐的,至于里头是什么东西,我们不敢随意打开,所以知晓。”   卫燕稍稍一怔。   谁会平白无故给她送包裹呢?   “可有问是何人所赠?”   陆月颔首,“自然是问的,只是那送包裹的小厮怎么也不肯说是何人所派,还大手笔地撂下一锭银子,千万叮嘱要亲自交托到您手里,我本还想追问,他却拔腿跑了,实在是让人心疑。”   卫燕听了陆月的一番话,心中亦觉惊异,便让她取出包裹来看。   陆月便从那柜台后头取出包裹,拿给卫燕瞧,那是个湖水纹锦缎面料的包裹。   因担心同行捣鬼。   拆包裹的时候,几人是拿了棍子挑的,动作格外小心。   却不料,包裹里头并未有任何机关术法。   只是平平静静地躺着——   一件精美别致的衣裙。   陆月带着狐疑,将那衣裙缓缓铺展开来,啧啧称奇之余,还高高举在手中朝几人展示。   可以说,这是一件极其别出心裁的衣裙。   与市面上普通的衣裙都不大相似,可见设计之人是费了大心思的。   如烟似纱的裙摆迤逦繁复,如花似海,几欲及地,更特别的是,此裙腰处坠有珠玑玉石,璎珞环佩,熠熠华彩,夺目异常。   当然,此裙别出心裁的地方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譬如袖口迎风飘然的蝶纹丝带。   可以想象,若是穿在身上,那繁复的裙摆会宛如层层叠叠的莲叶,让人步步生莲,风韵雅致。   看见这件衣裙的时候。   卫燕的脑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嗡鸣了一下。   她如何能不识得,那是谁的手笔?   心中像是被石子击中,荡起层层涟漪。   这是她故去亲笔描摹的衣裙呀!   虽说她表面上恪守礼教,是个贤淑媜静的世家女娘,可心底里却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儿时便常常想做些特立独行的事。   譬如工笔描画心中的衣裙。   这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娘都幻想过的事情。   卫燕不一样,她不仅画了,还会将其整理装订成册,收录起来。   这些灵感迸发时所产生的图案,是她最为珍惜的。   成婚后,这本册子也随着她,闲来无事时,她依旧会画图稿,收录编辑。   所以眼前这条裙,她一眼便洞悉了,是她画稿中的。   与姑娘家寻常的罗裙不同。   这件是有外物点缀的。   除了裙摆上坠着一条条镶了珍珠的丝绦,闪烁耀目外,袖口也是采用了轻灵飘逸的纱带,远远看起来,像是九天上仙女的衣裙。   而此世间,能知晓此衣裙的构制、章法的。   除她之外,唯有一人。   那就是。   江桐。   可他从前对她这份小女儿的心思,总是不屑搭理的。   即便她把画作高举在他面前,献宝一般讨他欢心,他亦冷冷视之,不会有半分触动。   久而久之,卫燕便也失了这份兴致,渐渐画得少了。   若说新婚之初,她还是充满少女心怀、热烈奔放的,那么成婚三载,枕边人无尽的冷漠,便磨灭了她所有的热望。   卫燕浸在过往中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一声灵动活泼的少女音,传入了众人的耳畔。   “哇,这么漂亮的衣裙我还是头一次瞧见,也太美了吧。”   长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赞叹不已,眼睛瞪得直直的,闪烁着光彩,毫不掩饰内心的喜爱。   如此,也正好将沉在悲戚回忆中的卫燕拉了回来。   她杏眸微动,掩去所有的悲喜。   “喜欢?”   长乐瞧了她一眼,当即捧起身前的衣裙细看、轻抚,笑得粲然,连连颔首道:“这么漂亮的衣裳,哪有人会不喜欢?自然喜欢,姐姐的设计?姐姐莫不是要开成衣铺了?”   许是被她的一腔热情所染,卫燕眸底的萧然渐渐退散,浮上两三点笑意。   “成衣铺倒是个好主意。”   长乐已经陆月几人看到这件衣裙时亮眼的程度,就足以说明她设计的这些衣裙若是做出成品来,是有市场的。   眼下脂粉铺子已颇具规模。   各地的分铺都在有条不紊地慢慢开展。   可以腾出手去操办成衣铺,若是将从前那些亲手描绘的衣服样子做出来,难保不会有别样的收获。   思及此,卫燕只觉前路通达、身心畅然。   与光亮的前景事业比起来,区区江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本不该被过往那些事再牵动一丝一毫地情绪。   这是眼下这裙子送回已是无路,丢了倒也可惜。   “喜欢便送你了。”   卫燕笑了笑,冲长乐说道,心头烦闷倏然烟消云散,哪日碰上江桐,给他连本带利五十两银子,便也足够还了。   反正她现在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长乐激动极了,抱着那裙子宝贝不已,搂着卫燕连连转圈,“卫姐姐,你太好了,这是我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卫燕亦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长乐如朝日般明热,总能带给她十足的热情。   “往后若是我开了铺子,你可得替我去做活招牌。”   长乐笑起来,“那感情好,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能日日都穿姐姐设计的衣裳不重样了?”   卫燕颔首,宠溺地看她,“那是自然。”   长乐在她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整个云水谣都浸在欢声笑语里。   *   太极殿   暮色渐渐四合,宫灯冉冉升起。   明和帝刚去皇后的凤仪宫中用完晚膳,此刻由宫人搀扶着,回南书房批阅奏折。   穿过白玉桥时,不远处的廊庑下,徐吴正神色凝重地与手下几个小太监说话,看起来那几个小太监像是在与他传消息。   这些事情,本就是明和帝授意的,他自然见怪不怪,可今日徐吴的面色,却委实有些古怪。   心中含着猜疑,他待那群小太监退去,便差人去将徐吴招至跟前。   “如何?今日可是有什么变故?”   带着隐隐的不安,他将心中疑云吐露。   只是没想到,徐   吴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贯临危不乱的他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缩起了脑袋。   “回避下,老奴……老奴惶恐。”   明和帝已然猜到了什么,知道徐吴这是明哲保身呢,毕竟先前对于新科探花江桐,他可是说了太多替人打包票的话。   他绕到了楠木龙纹方桌后,坐在了圈椅上,目光幽沉。   “说吧。可是那江桐随波逐流,守不住心志了?”   徐吴的头埋得更低,不敢去看明和帝的神色。   “陛……陛下圣断,新科探花他今日……今日……登了……高阁老的门,还在高府里,呆了……呆了大半日之久,日暮方回得身。”   “嗬。”   半晌的沉寂,明和帝冷冷笑了一声。   “咱们倒是高看他了,前些日子还在琢磨过几日大朝会,是破格拔他做个侍郎还是给事中好,免去他在翰林院里磋磨。”   徐吴弓着身子跪在地上,亦附和道:“是啊,那新科探花郎实在是有负皇上所期啊。”   明和帝以手托额,眸中的精神一点点散去,剩下的唯有疲乏,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个的颓然躯壳。   此刻,失望太甚之下,他不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垂垂朽已的老者。   徐吴见明和帝大失所望,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劝慰,“陛下莫要太过伤怀,当心龙体啊。”   明和帝叹息,双眸黯淡。   “徐吴,你不是说朕慧眼如珠,识人如察吗?怎的……怎的会……”   徐吴一时间无言以对。   却听明和帝突然又振奋起来道:“不成,朕这番用心岂能被辜负?”   徐吴怔忪,仰起了眸子。   只见明和帝面色坚定,“明日朕要微服出宫,你随朕一道。”   明和帝这很明显是要亲自去见江桐一趟。   徐吴一愣,晃了晃神后立刻应声道:“是,老奴遵旨。”   *   夜深,东城一处宅院内。   月影碎了满池。   时值春末,竹木间虫声四起、枝叶婆娑。   一席白衣的年轻公子立在槅窗斑驳的黑影下,姣好面容在灯华下或明或灭。   清隽如玉、如琢如磨。   只是那双狭长的眸,永远都似冰泉般冷淡。   在他身前,立着小厮阿秋,这几日刚从江州赶来的,生得瘦朗,是个灵活变通的,此刻,他正眉飞色舞地与江桐汇报事情。   “公子您放心,那衣裙是我亲手交付在那副掌柜手中的,并给了一锭银子叫她务必亲手交给前夫人……”   撞上江桐冷冰冰的视线,他识趣地立马改口,“哦,小的说错了……是,是卫姑娘。”   江桐冷冽的视线这才从他脸上移走,阿秋松了口气,又道:“今日我路过云水谣时又打听了一番,好似前……卫姑娘来过了,想来,定是已得了那衣裙了。”   “嗯。”   对于阿秋来说,江桐惜字如金,好不容易才有了回应。不过,这已经能让他兴奋上许久了。   “公子,小的向您打包票,那衣裙这般漂亮,世上没有哪个小娘子能抵挡,前……卫姑娘定会高兴的。”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江桐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但旋即又隐没在了夜色里。   “有件事交托给你去做。”   阿秋瞳仁亮亮的,“公子请说。”   江桐抿了抿唇道:“今晚你去趟秋宅,就说江某约秋公子明日万圆楼听戏。”   “公子您又要听戏啊。”   阿秋不禁喃喃出声,毕竟就他来的这几日,他家公子就已经连着与秋状元在戏楼听了多日戏了。   江桐神情依旧,“嗯,明日不光听戏,还要把场子包下来。”   阿秋察觉出异样来,问道:“公子您……可是有何用意?”   江桐只答了他四字,“恭候贵人。”   或许贵人还差了点意思。   圣人,万乘之尊。   阿秋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是依着话去办事了。   院内,清辉如水,涤荡空明的烟波。   夜雾氤氲在竹林里,幽濛一片。   江桐望着月,心中满是对卫燕的牵念。   他如今知晓了卫燕所开的那间铺子是云水谣。   往后,便能有更多的机会去瞧见她。   如今,他只求远远的看她,也是好的。   她不愿与他会面,他亦不想纠缠。   可他不会放手。   他既然来到京城,来到她身边,就不会再离开。   他定要博出一条路来。   他要让她再一次看到他,他要立上万人之巅。   哪怕她已心有别属,哪怕那人至高无上,他亦无畏,他定会让她再一次回头。   回到他身边来。   为此,他甘愿付出一切。   哪怕,哪怕最后丢了性命。   他亦甘之如饴。   他恐怕是疯了。   自嘲地牵起嘴角,江桐举目四望,幽暗破碎的眼神最终盯住了那处深不可见的竹林。   这条路,哪怕是万劫不复,他江桐,也踏定了。   他的眼神充满了决绝,但唯有在想到卫燕的时候,会浮起些难能可见的暖色。   那件衣裙,穿在她身上,会是何等的光艳动人?   他早已在心中勾勒出了无数种卫燕亲自穿上的样子。   可还是压制不住心头那股要亲眼所见的冲动。   既如此,那明日,便偷偷去瞧她一眼。   或许瞧见了,心中那股欲念。   就不会那么难以克制了。   对于卫燕,如今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已疯批,随时要搞事情了。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前些日子粟粟结婚去了,三次元太忙了,实在是没法更新,让宝子们久等了,跟宝子们道个歉,鞠躬。 第59章 大彻   ◎原来她在儿时,便救过他性命。可他每次都将她忘了。◎   翌日, 风和日丽,天光大盛。   京城西郊一处戏楼内,戏台上好戏早已登场, 铿铿锵锵闹个不停,戏台下却独独唯有两位看官,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整座戏楼都被其中一位公子包了场子, 出手阔绰,令人咋舌。   万圆楼内红柱高台, 灯火悬明。   江桐与秋亭坐在红木茶几两侧,观戏赏茗。   两人皆着锦袍,系玉带,青丝高束, 一派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只是其中一位的眉眼风流蕴藉, 较之另一位,要夺目璀璨得多, 就这么端坐着,便将另一人的风头完完全全压了下去,胜一大筹。   毋庸置疑, 江桐其人, 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众人间脱颖而出的那个,哪怕状元郎秋亭已是品貌上等人物,在他面前, 亦会相形见绌。   秋亭时不时举起茶盅轻抿一口, 悄悄打量身旁人的神态, 只见江桐侧颜线条冷硬, 如冰似雪,便悄悄咽下了已至嘴边的话。   他虽不言语,但冥冥中总觉得,江桐今日所为,定是大有深意。   如此大动干戈地包场子,与江桐的本性相去甚远。   虽是请他赴约,但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这么满腹心事地捱了半日。   直到等来了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物。   他终于了悟了江桐今日的目的。   他包了场子,是在等圣人驾临。   可他是如何未卜先知的,秋亭不得而知。他只觉得,今日自己便像是根榆木,被人用了一遭。   明和帝一身常服,身后跟着数名同样微服的太监,威仪万千地走进来。   江桐和秋亭齐齐从座上起身,展袖抱拳,恭敬地朝明和帝深躬下去,行了个全礼。   “陛下千秋万福。”   明和帝见两人恭敬有礼,牵了牵嘴角和善道:“既然都在外头了,就甭拘这些礼了。”   “谢陛下。”   两人依言直起身。   明和帝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戏楼,目光微动,情绪莫名地道了声。   “江探花看来是早预料到朕会来啊。”   明和帝话音落下,秋亭和在场人俱是一愣。   江桐长眸低垂,半晌未作答。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台上的戏伶听不清他们此处的动静,还在继续高唱着,场上回荡着袅袅绕梁的余音。   “草民斗胆,可否请陛下移步后台。”   寂阒半刻后,江桐轻轻开口,话音虽不甚响,却字字清晰。   明和帝的目光微微一凝。   戏台上正在演着《千里走单骑》,正是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桥段。   明和帝心神微动,道:“探花郎喜欢听武戏?”   江桐沉静颔首。   明和帝轻动唇角,“倒是与朕兴趣颇投。”   说罢,他转身,径步朝后台方向走去。   并对众人撂下话道:“走,去后台”   戏楼后台,虽有隔板挡着,依稀犹可听见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   灯火昏黄,铜镜反着混沌的光泽。   明和帝屏退众人,只留江桐与他面对面而立。   “你知晓朕今日会来?”   明和帝面不改色,出声发问。   江桐立得直,背脊挺得如一棵凛冽不屈的松。直言不讳道:   “是,草民包下场子,就是为了公侯圣驾。”   明和帝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耿直,唇角抿了抿,复又道:“既如此,你有什么话要与朕说的?”   隔板那头连着戏台。   此刻台上正演着激烈的打戏,传来乒乒乓乓的击鼓乐鸣之声。   江桐不卑不亢,撩起袍裾,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草民以文心发愿。”   他仰目,清冽的眸直视帝王,干净得不然半点尘埃。   “愿作陛下马前卒。”   “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言辞凿凿,一字一顿,句句刻骨,清晰传入明和帝的耳中。   明和帝被他此举所触动,昏黄烛火映在他略显浑浊的瞳孔中,蓄满了沉肃。   他轻问:“此言何意?”   江桐跪在地上,用朗朗明澈的嗓音道:   “当日陛下钦点予为探花,予便知晓,陛下是知人善任、用人如察的明君。”   “陛下想用予,然则不会这么多日派人潜伏在欲周身了。”   被戳破心事,明和帝因他的话而牵动了一下嘴角。   却听江桐继而不舍道:   “如今朝堂泾渭分明,党派成林,同陛下一气连枝的清流党与高相的旧党势如水火,明争暗斗,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整个朝局早是污浊不堪。”   “予知晓,陛眼口不宣,心中实早有激浊扬清、重整朝纲的宏愿,否则,此番恩科,陛下亦不会重视如斯,予亦晓得,眼下正是陛下寻觅人才的用人之际。”   “故予,特来毛遂自荐。”   江桐一字一句清晰说着,明和帝的神情变了又变。   但最后却化作了踌躇,目光闪烁不定。   “你虽言之凿凿,可朕究竟不是轻信随意之人,你如何让朕信你?”   他眼睫微动,旁敲侧击道:“朕可是听得,昨日你去了高尚书府上作客。”   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可江桐知晓,帝王是有意如此,想让自己给出可信任的态度。   江桐胸中早有丘壑,他不紧不慢道:   “若非如此,予何来有幸,今日能得私下面见天颜?”   明和帝一愣,目光中缓缓生出赞许。   江桐又道:“二来,此便是予之大计了。”   明和帝不由认真看向他。   江桐不疾不徐,将满腔抱负倾吐。   “如今高相在朝中权手遮天,树大根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轻易所能撼动,须有人深入其中方可动其根本。”   “予深知此路艰险,但澄清玉宇之志不摧,若能以己之身换取朝局清明,予百死不悔,他日史书工笔,若侥得留名,便是予之大幸。”   “臣此举皆为大义,永不灭心志,至于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全看予之造化,陛下亦无须有顾虑,此皆臣心甘情愿耳。”   他双手作揖,展袖大拜下去,以首深深贴地。   “愿陛下,成全予之心志。”   江桐一番陈词,引得明和帝大为触动,他眸光闪烁,掩饰不住的激动,整个人像是被振奋了心志,容光焕发起来。   他赶紧走上前,伸出双手将跪在地上的江桐扶起,不住地道:“江爱卿,朕有你,乃人生大幸,大澧有你,乃国之大幸,你放心,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朕定会尽己所能,为你铺路。”   明和帝搀他的一双手近乎颤抖,口中反复说着承诺之言,心中波澜万顷,他没看错人,江桐此人,的的确确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愿以死明鉴,以证大道。   这普天下,能有几人?   他对江桐,自当是再没有半点猜疑了。   戏楼之上,喧声犹未绝。   明和帝与江桐又叙了一会儿话,便转出了后台,去外头听戏了。   临别,明和帝询问江桐有何所需,直言往后此处戏楼便当是君臣约见之地,有任何所需,他定会不遗余力替他办成。   江桐想了想,突然念起一桩心事,便直言道:“臣如今在京城还未有落脚之地,愿陛下赐下宅邸。”   明和帝微微一愣,思索片刻也觉有理,便颔首道:“此事好办,你看好了哪一处,便与徐吴说,让他替你置办下来便是。”   “好。”   江桐应下,看了眼徐吴。   徐吴跟在明和帝身后,用热络的目光瞧着他,笑得谄媚。   “往后江探花有任何事,都可与老奴说,老奴定当竭尽全力。”   明和帝看着这一幕,龙颜大悦,与江桐道了声别,带着几人离了戏楼。   待明和帝离去。   被隔绝在外的秋亭这才能走近江桐,问他今日的缘故。   “江兄,今日之事,你是有意为之?陛下与你在后台,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桐微微抿唇,面上看不出神色,顾左言右道:“前些日子,我不是同你说到买宅子的事,我记得秋兄曾言。那宅子虽已无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求陛下准是没错的。”   秋亭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喃喃:   “所以……就为了此事,你特意把陛下请来了?”   他不由感叹,江桐当真是本事通天,能把陛下都请出宫来。   “是。”   江桐不置可否地颔首,此刻,他若是将秋亭拉进来,便是害了他,对秋亭有千害无一利。   秋亭光风霁月,是他如今在京中屈指可数的友人,他绝不能害他。   就这样,在秋亭的瞠目结舌中。   江桐言有事,与他匆匆道了别,离开了戏园。   戏园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霏霏淫雨。   江桐坐着马车,并未回到原本的住处,而是来了卫府前的长街。   长街上人来人往,他让车夫将车停在街道另一侧,撩开车帘打量着车窗外的情形。   企盼能瞧见心中所念之人。   街上车水马龙,一辆马车陡然停驻此处,倒也无甚稀奇。   来往的人影憧憧。   卫府门前徐徐驶来一辆精致典雅的马车,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一个男子,锦衣华服,气度斐然,他回转身,动作轻柔地去搀扶那后下的女子,面上的温色宛如暖玉。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卫燕。   她轻提裙摆,借着李玥的手,下了马车。   今日去铺子里正好偶遇了李玥,刚好回来的时下起了雨,李玥非要送她,卫燕推脱不过,这才让他相送。   此刻她立在檐下,青丝和眼睫上皆沾染了不少晶莹的水滴,愈发衬得面容似水,娇俏动人。   她笑着同李玥道别。   隔着水雾,江桐看到,卫燕眉眼弯弯,浅笑苒苒,美得嫣然似画。   李玥坐上马车,离开了卫府门前。   卫燕亦转身,朝府门中走去。   倩影蹁跹,裙裾飞扬,步态袅娜。   却全然不是他送的那件月罗裙。   想想也是,她定然是猜到了,所以不肯穿他相送的衣裙。   他捏在车窗上的手指从方才看见李玥搀扶她下车时,便已近乎泛白,浑身躁郁的血液让他难以喘息,他心如刀绞,很想冲下车去拦住她,亲口问一问她。   她对他,到底可还有半分情意?   可他终究是没有这个底气的。   他怕听到卫燕说出他没法接受的结果。   若是那般,便如剜心,一点点,让他在她面前,失去最后一寸尊严。   他眼下喉头几欲翻涌而起的腥甜。   对着车夫道:“乔叔,回去吧,今日吾要搬迁新宅。”   乔叔愣了愣,搬迁新宅照惯例都是要先遣人观风水、看时辰。江桐却好似全不忌讳,说搬便要搬。   他边赶起车边道:“公子,可新宅还未定,还有入宅的各种事宜……”   江桐的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新宅我今日已经同陛下言明,陛下愿予恩赐,便是卫侯府后巷处的那处荒院,你今晚便带人搬过去。”   乔叔愕然,但江桐的心志素来坚定,决定的事外人动摇不了分毫,便只好顺从应下。   “是,属下今日便命人去办。”   是夜,月凉如水。   整个荒院内却灯火如昼。   乔叔寻买来的大小仆役,在四处洒扫收拾,将院子整顿出来。   阿秋亦忙得脚不沾地,谁让他们的探花郎公子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连夜搬迁别居呢。   且这荒院废弃太久,茅草丛生,且夜风阴冷,呼杂声声,吹得灯笼飞转,光影错乱。   这么连夜搬来,实在是令人胆寒。   可尽管如此。   他们这位公子却好似半点也不害怕似的。   不仅离了众人独去后院,还半日都不见出来。   想入非非的,还会以为自家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妖物,或是被什么精怪吞吃了。   他并不知晓。   江桐此刻,正在睹物思人。   立在后院的阁楼之上,可望见一巷之隔的卫府。   漫天星斗洒下星辉,江桐的侧颜笼在湛蓝的光晕中,带着半明半昧的朦胧。   他瞧见了卫府的一些景象。   那些耸峙的亭台楼阁,隐匿在黑漆漆的天幕下,宛如平地而起、浑然天成。   故岁他寄住在卫府时,也曾有过与她同吃同住同进学的时光。   那些卫家的族亲大都看不起他,同上族学,或是因他出颖,甚至面上背里地欺辱于他。   唯有她,没有瞧不起他。   可他却因为她是那些人的亲属,在心中将她一并敌视。   江桐思及此,心中内疚顿生,一波又一波,难以平息。   他踱步下楼,来到荒院一处小池。   池水连通着院外的暗河,水很深。   他立在池边,若有所思。   年少时,他就是被一行人引至此处,然后推入了水中,险些淹死。   那时他不知人心险恶,亦不知那些人小小年纪,便有置他于死地的歹毒心肠。   他们知道此处是荒院,所以就算他呼喊挣扎,亦不会有人来救。   他们一个个作壁上观。   看他沉溺水中。   有的甚至在岸边抚掌叫好,观赏好戏。   当那些丑恶嘴脸在他面前渐渐扭曲,当他的意识消散模糊时。   他觉得自己定然是逃不过去了。   可他记得后来是一双手拖住了他,将他带出了黑暗的深渊。   使他得以重见天日。   那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他从始至终,都没寻出那人是谁。   江桐回忆着往昔,不知不觉在池岸边行了整圈。   夜色下,一只闪闪发光的银蝶簪子,跃入他的眼帘。   他弯下身子拾起来,把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阵。   那银簪,因为年岁已久,早已残破老旧,铜迹斑斑。   可他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卫燕年少时佩戴过的。   许是因为钟爱,她常日佩戴那蝴蝶簪子,每每行走跃动时,那簪子上的蝴蝶都会在她一动一举间翩然欲飞。   他印象极深,故而绝不会认错。   那这只簪子是如何会遗留在此地的?   这个荒院,卫燕也来过?   她素来胆小,如何会敢来此处?   这只她心爱的簪子,又如何会遗落在此?   当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那些模模糊糊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像是破碎的片段重新编织在一起。   让他的神思渐渐变得明澈。   与此同时,那救他之人的面容也渐渐拼凑在眼前。   变成了完整的画面。   迷蒙之际,将他奋力拖上岸的,不是别人,是年少时的卫燕。   所以他人生之中,唯两次落水,将他从水底救起来,将他从绝望黑暗带入光明世界的。   都是卫燕。   仿佛记忆交叠。   他心尖猛然一绞。   蓦然攥紧了手中的银簪。   嗤——   那簪子锋利处瞬间划破掌心,深深刺入皮肉,淋漓的鲜血涌现出来,滴滴答答坠落在了杂草之上。   江桐定在了原地,却是丝毫未觉。   心中像是有有一把钝刀在来来去去割他的心脏,一遍又一遍。   让他痛不欲生。   脑中反反复复涌现一个声音。   原来,不仅是断崖那次。   她在儿时,便救过他性命。   可他却两次,都将她忘了。   可此刻大彻大悟又有何用,命运早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江桐眼眶通红,里头蓄满的华泽落下来,顺着面颊,低落在草丛间,隐匿不见。   他浑身再没了一丝气力,就这么跌到在草地上,难抑的悲鸣。   他从前对她的怨怼、对她的厌弃,对她的冰冷……   他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江桐笑着笑着,便泪流不止起来。   那只银簪刻入他的掌心,变成了永恒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会拿着簪子与女主见面,最近我要加快进度,预计30万字完结。感谢在2023-03-22 23:28:29~2023-04-09 16:3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武妍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相见   ◎她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遇见他。◎   明和帝二十三年春。   声势浩大的大朝会在太极殿外的广场上如期举行。   满朝文武, 新科进士皆列于台阶之下。   今日皇帝将会在此处给所有新科进士封授出身、官职。   按照大澧旧制。   考取第一甲的会赐进士及第,并直接任职翰林院编修撰、编修,第二、三甲亦赐进士及第, 并在其中挑选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等待三年后再次考核, 任授相应官职。   至于第四、五甲的,则会赐进士出身, 遣派到地方任职。   也就是说,能入翰林者, 将来才有机会留任京师,在朝中立稳脚跟。   江桐考中第一甲,入翰林是定然的,至于从何职做起, 那就全凭圣意了。   明和帝在新科进士面前一一走过, 太监徐吴跟在他身后,手持朱笔和文牒, 圈写这些进士的去留、官授。   能否入翰林,是今日这些人最为关心的。   举世皆知,翰林院对本朝官员而言, 无异于一方踏脚石, 唯有先入翰林,来日才能有机会入登朝入阁,平步青云。   明和帝先在二三甲的进士中,根据人品才貌擢拔了些许庶吉士充入翰林院。   那些被选中的无不心中狂喜, 面露喜色, 感念皇恩浩荡。   而那些没选上的, 则会由吏部官员再行分配, 到地方任职。   明和帝选了一阵后,来到了第一甲的三人面前。   江桐与状元秋亭还有另一名榜眼立在首排。   此刻明和帝踱步来到他三人面前,用看不清情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三人。   片刻,他沉吟道:“照旧例,当是都入翰林做编修的,只是……”   “朕眼下用人在急。”   “想破格保举你们入六部——”   明和帝话音未落,便有一大臣出列反对。   “陛下心急归心急,可也不能破了祖制规矩啊。”   此人乃是首辅高松那派的,素日依高松的颜色行事,此刻,高松一个眼神,他便知晓该说什么,做什么。   明和帝被他阻挠,后头的话便一气吞了下去,没法再说出来。   “是啊,杨御史说的是啊。”   场上更多大臣附议起来,大都是高松党的,明和帝一时间骑虎难下。   好在李玥站出来维护他,帮着力排众议道:“为人臣者,当体恤君心,既然陛下用人心切,咱们做臣子便当顺应。”   说罢,他还不忘给一旁的高松施压,“高阁老,您说是不是?”   李玥这一问,让高松没法再坐壁上观,默了须臾,只得道:“王爷说的是。”   话锋一转,他又对着明和帝道:“陛下方才所言圣明,如今六部人才倍缺,臣有一策,倒不如,让他们自行择路,如何?”   “可,那便从状元郎开始,秋状元,朕问你,你想去何部任职?”   秋亭想了想,道:“臣,儿时便有戎马之志,若得择选,愿去兵部,为陛下效劳。”   兵部尚书崔茂,乃是李玥的心腹,当然亦属明和帝这头,秋亭这么选,便表明自身是与皇帝一心的。   明和帝对其答复很是满意,而后,又同样地问了榜眼,榜眼的答复亦很符他心意,让他龙颜大悦,直至问到江桐。   君王在前,江桐处变不惊,淡泊得好似对世间万物无欲无求,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明和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嗓音朗澈道:“臣愿去吏部,追随高阁老之志。”   其语一出,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高松这些年在吏部可谓是一手遮天,手下门生遍各地,除了吏部之外,刑部、工部也皆有他的党羽耳目,明和帝对此早已忌惮到了骨子里,可终是没有办法将他们连根拔起。   若把整个朝局比作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的话,那么高松极其党羽已占据了近半的枝桠,若非深入其中,很难将他们一举肃清。   而此刻,明和帝与江桐,心照不宣地在演一场戏。   一场演给高松看的戏。   江桐就是要让举朝知道,他今日大张旗鼓的加入高相一党,彻彻底底舍了明和帝那头。   明和帝此刻脸上很是难看。   高松却是恰得其反,他捋着短须笑吟吟道:“江后生愿追随老臣,老臣心中甚幸,老臣毕生之志无非报国,可见江后亦有报国之志,老臣今日受其感,愿舍下老脸来,求陛下全了他这份心志。”   高松这明显是在借势发挥,与明和帝暗中较短长。   场上气氛静默一片。   明和帝脸上的神情起起伏伏,变了数次,最后化作了妥协。   他拂了拂袖,对着众臣宣告道:   “那便如此吧。”   “朕乏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徐吴,摆驾回宫。”   明和说罢,在徐吴的搀扶下转身离场。一步一步朝行宫的方向去了。   江桐在一众朝臣中,往金水桥外退,朝宫门处走。   一路上,朝中群臣尤其是清流党对他的非议不绝。   “瞧瞧那新科探花,当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往后呀,定是个媚主求荣的。”   “本来还以为他是个刚直不阿的,没想到啊,最后到底还是流于污淖了,啧,也不知这私底下是得了多少好处啊。”   江桐从他们身边经过,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浑身有种不屈的凛冽感,滟滟红袍披在他身上,衬得一双眉眼愈发冷肃,给人无形的压迫。   他丝毫不顾那些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只步履不停地走在宫道上。   宫道深远,遥不见尽头。   便像是他今后要走的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可他没有退路了。   在他做出抉择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了。   好在,如今他早已死生不顾,亦无所畏惧。   若说心中唯一惦念的。   便只有一人罢了。   许是心诚所致。   竟让他在思及卫燕的那刻,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抹倩影。   那道背影纤纤灵动。   且穿着那件,他相送的衣裙。   行走间,裙摆似蝶翼翩跹,美如诗画。   他几乎是不受自控地追了上去。   此刻心头的偏执涌上来,将所有的理智淹没。   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他要亲眼看一看,她穿着那条月罗裙时的模样。   他拼命追上去,他攥住那只手,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可转过来的女子,面容却分明不是卫燕。   “你做什么?”   在江桐愣怔之时,那女子柳眉登时倒竖起来,看他握住自己皓碗的手还未松开,当即用力甩将开去,骂道:   “无礼的登徒子!”   江桐反应过来,又瞧见她穿着气度不凡,猜出她的身份,拱手作揖与她致歉:“臣无意冒犯,适才认错了人,望公主宽宥。”   长乐眯着眼打量起江桐,见他红袍飒爽、姿容昳昳,气也消了大半。   她今日本就因为穿这件新裙,心情大好,可不想为此就坏了好心情,便宽宏大量道:“我从前倒是不曾见过你,你是今日来大朝会的新科进士吧?”   “是。”   江桐并未抬眸,只是淡淡应了声。   长乐笑道:“本公主今日心情好,就懒得跟你计较了。不过有一点,你需得跟我分辨分辨,我不认得你,你却能一下猜出我的身份,这是为何?”   江桐站直了身子,满身清然道:“公主气度无华,臣只需大略估算这宫中符合年纪的,便能得出。”   长乐咯咯笑了声,“倒是聪明。”   本应别过,江桐没忍住问她:“公主这身衣裙,来自何处?”   长乐以为他是问哪里所制,便道:“有眼光,只是这衣裙坊间难得,乃是友人相赠。”   江桐听了她的话,久久缄默未语。   长乐离开后,他犹在原地立了许久。   而这一幕,恰巧被不远处路过的明和帝,尽收眼中。   明和帝捋了捋胡须,对着身边的徐吴道:“徐吴,你说小七跟新科探花站在一处,配是不配?”   徐吴听出明和帝话中之意,连忙顺承道:“陛下当真是慧眼如炬,老奴方才远远瞧着,亦觉得他两人呀,登对得很。”   “你呀,惯会拣朕爱听的说。”   明和帝笑盈盈地说着,转身离开。   *   转眼到了月半。   卫侯提出举家去西林寺上香。   一路上,山道颠簸,卫燕坐在车中,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好不容易来到山寺,晴好的天气又突然转了阴,天光灰蒙蒙的,使得整个人的心绪都提不起来。   上完香,已是正午。   众人在后寺禅院用完午膳后,卫凌便独自进了禅房与主持方丈闲谈。   卫瑄不在,卫燕百无聊赖,便独自去到后山散心。   可好巧不巧,她刚来到后山,还未来得及欣赏风光,一阵急雨便当头盖脸落了下来,让她叫苦不迭,只得跑去山顶的亭子里避雨。   待她跑进歇山亭,身上的衣裙已湿了一半。   只她万万没想到一点。   亭中已有人了。   而那人,正是她如今最最不想见之人。   江桐。   耳边的簌簌的雨声。   风将山亭四周的树林吹得哗然作响。   卫燕只觉脑袋是空的。   江桐依旧是一席若素的玄衣,腰间配着青玉组绶,身形如鹤,姿颜如画。   皎皎乎若高彻洁然的云上月。   他就这么端坐着,一双清冽如泉的眸直直地望着她,一瞬不瞬。   隐隐压着几分讳莫难懂的情绪。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在深处积压着巨大的波澜。   卫燕浑身都僵住了。   好似光阴都在这一刻停歇了。   这些日子,她确实是听得了他不少的传言。   什么高相的走狗、为清流所不耻之徒。   总之,如今的江桐,若让世人评断,那必然是个十足的奸佞。   她私心里虽说不愿与他再沾分毫干系,可那些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想听得也难,且她确实也不想见他助纣为虐、殃及社稷。   这些日子,她千百次去想江桐为何会依附高党的缘由。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活生生地遇见他。   作者有话说:   加快进度!!!冲冲冲!!! 第61章 诛心   ◎江桐你可知,有些东西跌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了◎   亭外雨声潺潺, 雨幕连天。   卫燕虽未带伞,却下意识便要走,不管这场雨如何得来势汹汹、声势浩然。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刻。   江桐清凌的嗓音却陡然响起, 将她叫住了。   “燕儿,我有话要同你说。”   卫燕脚步一顿, 并未扭头,只是神色清冷道:   “你我已和离, 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不顾亭外瓢泼的雨, 箭步便往雨里钻。   可雨水方打湿了她的鬓发,手腕就被人牢牢攥住了。   卫燕扭头,撞入一双慌乱的眸。   原是江桐见她要走,再坐不住, 追了出来。   “你放手。”   她当即便要挣脱, 江桐眸中闪过一丝惊痛,终是不再强求, 放开了她。   他垂下眼睫,语声卑微下去,清冷傲骨不在, 低到了尘埃里。   “燕儿, 我想尽了法子才见得你一面,可否容我说几句话?就几句,好吗?”   若是放在从前,江桐的卑微定会让她心疼, 可如今, 她只觉可笑。   卫燕心似冰河, 嗓音冷淡, 说出的话亦是绝情到了骨子里。   “何苦纠缠,江桐,你我缘分已尽。”   江桐面色一白,卫燕的决绝让他心痛如麻。   从前在江柯口中听得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她如霜似雪的眸,却是让他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他咬着泛白的唇角,袖笼中指尖早已攥地泛白,乌黑的眼瞳中满是神伤。   “燕儿,我有些话必须与你说明白,说完我就走,好吗?”   此时的江桐,固执而又可怜。   风雨吹打竹林,潇潇声不绝于耳。   卫燕叹了口气。   这又是何必?   瞧了眼亭外大雨,她闭了闭眼。   也罢,那便彻底让他死心好了。   如此想着,她转身回到亭中,在石桌前坐下。   “说完便走,这可是你说的。”   卫燕的神色始终冷淡。   从始至终,她都未睁眼瞧过他一次。   江桐心中窒息般的抽痛,他强忍着,道了句:“好。”   他来到卫燕面前,从袖笼中取出一个雕镂锦盒。   “燕儿,从前是我蒙昧,如今,我什么都已知晓。”   江桐的嗓音强压着颤抖,缓缓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   那锦盒中,安安静静躺着那只儿时的银蝶簪子。   许是被打磨过,变得锃亮如新。   她记得那簪子当初在她救江桐时遗失了,如今,江桐竟又将其寻得。   “燕儿,你幼时便救过我,是与不是?”   江桐的眼眶泛起了红,袖笼下攥着的指尖近乎颤抖。   “是。”卫燕不可置否。   望着亭外渐渐歇微的细雨,她深吸一口气。   “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淡然又冷漠的话语,直击江桐的心脏,让他浑身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江桐瞧着桌上那只银簪,眼眶几近通红,他眼睫微颤,被水泽润满,强忍着喉头的哽咽,艰涩道:   “从前种种,江桐自知千罪万死难赎己过,如今痛定思痛,唯愿以余生赎罪。”   这番话,全然江桐的肺腑之言。   让他这般骄矜高骛之人低下头颅来说这样的陈词,已然是天大的艰难了。   可对于卫燕来说,这一切无关痛痒,亦不会让她的心起半分涟漪。   她静默无言地坐着,神情淡然而处变不惊。   可这短短须臾,却让江桐煎熬到了极点。   亭外细雨疏疏,风声郎朗,雨珠顺着亭子的飞檐串成线往下坠,汩汩倾泻在地上。   卫燕站起来,迤逦的裙裾飘转如莲,清丽皓白的一片。   她淡淡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美极了,眸光中的冷却丝毫未散,还是那般刺目。   玉色长指轻轻拈起锦盒中的簪子,把玩在手中眯眼端详。   少顷,她神情寡淡的开口,望着他杏眸里没有半分情愫。   “江桐,你可知,有些东西,跌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了。”   “譬如,这根簪子。”   说话间,她修指轻松,簪子应声而落,跌在地上,蝶翼上镶着的琉璃珠玉被打碎,七零八落。   江桐望着这一幕,不敢置信下微微张大了眼睛,眸中被痛色填满。   却听卫燕又弯了弯朱色的檀唇,轻轻说道:“又譬如,人心。”   杀人不过诛心。   这几句话,对江桐来说,与诛心无异。   他的脸色已苍白到了极致,唇角颤抖着,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人心碎了,就再难修补。   这是卫燕亲口告诉他的真相。   她便是要彻底断了他念想。   该说的都已说完。   卫燕瞧了眼亭外天色,雾水朦胧,骤雨却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话既已说完,你却还不走,行,那便我走。”   她撂下话来,遂毫不犹豫地,提步往外走去。   徒留江桐一个在亭中。   江桐望着卫燕洒然离去的背影,满目悲怆,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再没有半分力气。   是啊,就算他卑微到了骨子里,乞求那一分一毫的垂怜,可那又如何呢?   她不要他了,彻彻底底不要他了。   江桐终于明白这一点后,眼眶的酸楚再也支撑不住,淌出一片华泽。   他笑得破碎,目光支离。   蹲下去,在地上一点点拾起那些碎片。   拿在手中一点点拼凑。   他不相信,他不认命。   一定可以拼凑起来,一定可以……   可那些细碎的珠子始终是拼凑不起来了,穿上去又落下来,拼起来又滑下去,始终都如镜花水月,一场空。   “为什么不行了,为什么,为什么……”   江桐心急如焚,死死攥着那簪子,任凭簪子锐利的棱角将他的手掌悉数割破。   鲜血淋漓。   粘稠的血液一点一滴落下,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拼了命地将那簪子一点点地复原、修好。   最后,当那只簪子勉强拼凑好的时候。   他精疲力竭地笑出声来。   将其小心翼翼地装入锦盒,盖上盖子,收纳到胸口处的衣襟中。   亭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哗然作响,雨幕连天。   江桐跌跌撞撞走进雨幕里,任凭雨水打湿全身。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   *   回到侯府。   卫燕径直回了屋。因为藏了心思,一路上都未跟任何人说话。   心细的卫凌察觉出女儿有心事,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让卫峥前去开导开导。   是以卫燕前脚方踏进屋子,卫峥后脚便进来了。   卫燕瞧见他,也不好推他出去,问他:“兄长,有什么事吗?”卫凌道:“见你回来路上神情恍惚,有些担忧,故来看看你。”   卫燕听他如此说,请他进了屋,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如实道:   “我今日遇见江桐了。”   卫峥长眉陡然一拧,“他竟寻到寺里去了?”   说罢,他略带不安的看着卫燕,生怕她再一次为江桐改变心志,好在,卫燕的表现很是平静,只问他:“他早就来过,是不是?”   卫峥半晌未语,最后长舒一口气,还是如实道出真相。   “是。”   “只是每一回,都被我和父亲用各种法子赶走了。”   他生怕卫燕怨怼,语重心长道:“妹妹,我同父亲并非有意瞒着你,实是怕你余情未了,心一软再次陷进去,再受伤害。”   说话间,卫峥满是诚恳,让卫燕深受感动。   她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兄长放心,我对江桐早已没有半点情爱,即便他纠缠,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卫峥听着她发自肺腑的话,心下的不安褪去大半,问道:“妹妹,那你不恼他吗?过去那些事,你当真可以尽数忘去?”   常言道,爱恨情仇,往往是由爱生恨,亦或是爱恨加交,从而分不清这颗心最后是否还留有情。   卫燕只道卫峥在想些什么,她坦荡道:   “我与他之间,无爱亦无憎。至于前尘往事,只要无人提及,自然会随时间慢慢淡去,最终消亡。”   卫峥看着她淡然如斯,心中的隐忧渐渐放下,叹道:“如此最好,我与父亲也能放心了。”   想到些什么,他又道:“前些日子,父亲还同我提及,如今的江桐,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卫燕未言语,卫峥却滔滔不绝起来。   “若说从前他性子寡淡,但到底品性还是个仁德君子,可如今,不仅当了那高松的爪牙,还助纣为虐,成了阴毒狠戾的小人。”   听卫峥如此说,卫燕微微一愣,江桐投靠高相、为清流所不齿的事她虽知晓但对具体的细节是一无所知的。   眼下听卫峥提及,只觉不敢信。   毕竟她与江桐夫妻三载,对他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   他有他的志向、抱负,绝非是那同流合污的小人。   可卫峥的话却声声要将她的认知颠覆。   “高松背地里那些龌龊缺德的事,全让他做了个遍。”   “此人不择手段往上爬,短短数月便升至吏部左侍郎之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发指,如今朝堂清流个个恨他入骨。”   卫峥越说越激愤。   卫燕怔住,没想到如今朝堂风云万变,竟然在短短数月就翻天覆地。   卫峥如此说着,又开始放心不下卫燕,他道:   “我与父亲千防万防,今日还是没将他防住,谁成想,他竟会出现在寺院。”   “这样,往后你但凡出门,都得带上几个侍卫,切不能再让他有可乘之机。” 第62章 送花   ◎他难不成,是要送花与她?◎   夏日一过, 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   落叶纷飞,枯枝遍地,到处都是一片金黄。   皇家一年一度的秋狝, 也在此间悄然而至。   今年秋狝的规模,可谓是空前盛大, 明和帝遍请朝中官员及家眷,在皇家围场进行围猎, 所得猎物多者还有赏赐。   此举将众人的兴致拔高了不少,那些世家贵族的子弟们更是个个斗志高昂、摩拳擦掌地前来。   有这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卫峥自然不会错过,他不仅自己跟着父亲来,还要拉着卫燕一块来。   卫燕推脱不过,便也跟着来了。   营地上, 帐篷已然搭起,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连绵枯草, 茂叠密林。   明和帝将众人召在营帐前的空地上,众人序齿排班,或立或坐, 场上人头乌泱、热闹不已。   卫燕和卫峥自然跟在卫凌身后的, 卫凌有座位入座,两人便在他身后,随立左右。   卫燕今日穿着干练的深色劲装,腰际扎着朱色躞蹀带, 黑发亦用朱红的发带高高束起, 露出一张明妍娇艳的面庞, 她的容色本就姝丽, 今日一席骑装打扮,更显张扬耀目的美。   她游目四顾,人群中,她一眼望见明和帝身边的长乐,她用眼神大大方方与她打了个招呼,笑意明朗,性子爽利。   长乐亦对她报以一个粲然的笑,两人眼神交互,好不默契。   卫燕还瞧见了卫瑄,她立在陆衍身侧,眉眼温婉似水,两人携手并肩,好不登对。   可就在她目光游离之时,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幽漆清凌的长眸。   那袒露的目光,毫不避忌旁人,就这么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遥看着她。   她竟是忘了,江桐也会来!   如今江桐已官居三品,官高位重,自然也会在此番秋狝的受邀之列。   是她疏忽了。   前些日子听着卫峥的话,她日日出门带侍卫,确实没再撞见江桐一次。   日子一久,她也逐渐忘却了江桐的事。   却不想,此刻会再遇。   若是早知如此,她哪怕是被八匹马拉着,也定不会来。   眼下,江桐那灼亮的目光让她恨不得逃离此地。   她只得别开目光,低首躲开他的视线。   好在明和帝很快就开始宣告秋狝开始了。   他身边坐着瑞阳王李玥,是李玥侵身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明和帝站便起身来,朗声对众人宣布本次围猎的规矩。   “诸位爱卿,今次秋狝,只要会骑射者,人人皆可参与,不管是你们自己,亦或是你们的子女、亲眷,只要所狩得猎物多,便可得朕的赏赐,若是猎得猛禽巨兽,朕更是重重有赏。”   听了明和帝的话,场上一片喧腾,那些本就跃跃欲试地世家子更是欢呼雀跃起来,连声高喊:   “陛下万岁,陛下圣明!”   于是,秋狝就这样在一片鼎沸呼号声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鸿胪寺的官员们牵来马匹,众人纷纷接过缰绳,一个个翻身上了马背。   嘶鸣声中,骏马四散奔驰而去,马蹄扬起飞沙,一时间,风声烈烈。   卫燕亦寻了匹马,翻身坐上马背,开始勒缰驰骋。   还未走出多远,长乐便追了上来。   长乐今日梳了双丸髻,模样很是俏丽,她飞驰至她身侧,与她并驾齐驱。   “卫姐姐,我同你一道。”   长乐嗓音清越,笑着与卫燕道。   “好。”卫燕笑着颔首,放慢下马速。“行,那今日咱们分工合作,猎得猎物一人一半,如何?”   长乐笑得皓齿熠熠,“那当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不再心急,放缓下马速,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树林。   不远处,一对衣着登对的男女亦并驾齐驱着,姿容出众,好不惹眼。   眼尖的长乐光瞧背影便认出来了,侧过头去与卫燕道:“卫姐姐你瞧瞧,前头是谁?”   卫燕亦瞧出前头那对佳偶。   正是姐姐卫瑄还有姐夫陆衍。   两人今日穿得骑装都是一模一样的,互相对视时眸中饱含浓情蜜意,外人远远看过去,不由在心中感叹,真真是一对璧人。   卫燕存着打趣二人的心思,与长乐交换了个眼色,毫不避嫌地凑了上去。   因为卫瑄他们走得慢,两人稍稍拍马,便追了上去,各自策驰到两人身侧。   陆衍此时大约是正在与卫瑄说着什么笑,逗得卫瑄合不拢嘴,笑意浮满眼角眉梢。   卫燕同长乐的突然夹击,弄得他有些腆然。   卫燕还笑着促狭他。   “姐夫在同姐姐说什么好听的,何不说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长乐亦附和道:“是呀,我同卫姐姐正愁没人解闷呢。”   陆衍素来都已端方持重示人,冷不丁被人瞧见私下玩闹的一面,瓷白的面上瞬时染了一分醺红,好在卫瑄及时替他圆场。   “你姐夫能说什么玩笑,方才是在与我指路呢,你们看错了。”   卫燕冲她露齿一笑,“行行行,姐姐既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说话间,陆衍的马已然朝前驶去,与她们离了一段距离,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像是特意回避,让她们三人好说话似的。   卫燕此刻就算是想打趣,也打趣不到这个如此识趣的姐夫了。   三人又笑谈了一阵,陆衍骑着马突然又折返回来,一身靛青色浮光锦骑装下,平日朗润的眉目变得英气勃勃,格外挺峻。   不得不说,陆衍当得上是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   三人看着陆衍骑着玄色白马飒沓而来,手中捧着一束千嫩百妍的兰铃花,玉洁冰清的花蕊在风中摇曳舞动。   原来他方才不是回避去了,而是去给卫瑄采花了。   果然,天底下没有个哪个女娘是不爱情郎送花的。   卫瑄果不其然地眸底浸透幸福的笑意。   她看着陆衍额头沁出的晶莹汗珠,从袖中拿出帕子替他轻轻拭去汗滴,“夫君,你去哪里采得这么美的鲜花的?”   卫燕和长乐则是一言不发,只看戏般观他二人恩爱,跟着在一旁乐。   陆衍指了指前面那个山头,“不远,就在前面那个山头,只是翻上去要花些功夫。”   卫瑄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确实有个山头,浓荫密布,隐约可见成团锦簇的繁花。   那山头虽不说太高,但陡得厉害,可以想见,即便是练家子,上去亦不会容易。   怪不得陆衍这样从小习武之人去了一趟回来,也会弄得额汗淋漓。   长乐慨叹了一声,“卫瑄姐姐,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说罢,她还不忘转头对卫燕道:“卫姐姐,你说是不是?”   长乐话语中的羡慕溢于言表。   “谁说不是呢?”卫燕笑着道,“姐夫年轻有为,还对姐姐如此宠爱,这确是姐姐的好福气,不过,我姐姐自亦是配得上这份福气的,姐姐性子和婉,待人体贴不说,在料理后宅之事上还是一等一的精明能干。”   “无论是谁娶了她,那都是一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卫燕打心底里是欣赏卫瑄这个姐姐的,她如此说着,倒是引得陆衍的共鸣。   陆衍循循说着肺腑之言,目光清澈真挚。   “妹妹说的是,我陆衍一直都是这般觉得,今生能娶瑄儿进门,是我天大的福气,哪里是她高攀,是她之福?我素日忙于公务,明明是我委屈了她。”   陆衍一番陈词,让卫瑄红了眼眶。   她竟不知,陆衍心中会是这般想,从前她嫁给他,嫁入国公府,所有人都说她高攀,说她配不上他。   是以她孜孜不倦,殚精竭虑。发誓要将内宅打理得服服帖帖,不至于让陆衍丢了人。   她知晓陆衍对她的情意,只是不知道,会是这般的深刻。   卫燕瞧着二人情深对望,当真是羡煞旁人,拉了长乐一把,示意她此刻可以走人。   毕竟这种情境下,两人再不开溜,就真成不识趣的了。   遂调转马头离开,可未料到,还未走出几步,便瞧见不远处一人一骑朝她款款策来。   斑驳浓密的树荫暗影之下,那人容颜似雪,棱角分明。   一席水蓝色杭绸直缀,腰间挂着玉锦带,身量修长,气度冷冽。   明明是恬淡如水的眉目,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流转着莫名的情绪。   是江桐。   卫燕不知不觉收紧手中的缰绳,马儿缓缓停下来,隔着一道紫藤花架,两人隔着花海对望。   说实在,她打心底里不想与江桐碰面的。   就算是碰上了,也不想与他多纠缠,因为那样只会让她劳心费神,得不到安宁。   就像上一回,江桐刻意在山寺等她出现,旧事重提,耿耿于怀,还让她历历在目。   今日,他难不成又要故技重施吗?   上一回,他是带着银簪来与她询问旧事的,但很显然,今日有所不同。   他破天荒的。   手中捧了一束鲜妍娇嫩的红花。   那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行径。   他素来不碰花草,更别说手捧鲜花取悦她这个夫人。   卫燕也一直因这点,在心中暗暗诟病他是不通风雅之人。   可今时今日,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或许是江桐的眉眼太过冷清,那娇艳的蔷薇在他怀中,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难不成,是要送花与她?   卫燕如此想着,却见江桐确实勒了勒马缰,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朝她而来。   这一幕的冲击太大。   卫燕下意识地悬缰转身要走。   不明所以的长乐自然是跟着她的,还未来得及追问,就见她转过了身去。   卫燕转身时,入目所及的,是另一道端坐马背的挺峻身影。   李玥正在成簇的明媚日光下冲着她笑。   他手中不知何时,   亦捧着一束鲜艳欲滴的娇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3 21:58:53~2023-04-16 22:4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AAur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城叙旧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妒忌   ◎往后,你不得在纠缠燕儿,她是本王的女人。◎   天光大盛, 惠风吹得架上的菱花翩然舞动。   卫燕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前头是处在阴影中、冷矜淡然的江桐。   身后是沐着阳光、笑容灿灿的李玥。   好巧不巧,两人手中都捧着花束,正朝她缓缓驰来。   若是放在从前, 卫燕定会朝江桐那头而去,可如今, 她不想与之有任何牵绊了。   果断调转马头,卫燕朝李玥那头缓缓驰去。   她没有看到, 江桐的马就这么定在了原地。遥遥看着她往李玥而去。   两人交汇之时,李玥嘴角挂着深深的笑, 他将手中的鲜艳花束交到卫燕手中,问她道:“喜欢吗?”   卫燕颔首,调转马身与他并肩,“嗯, 我很喜欢。”   不知何时, 周遭已是空荡荡一片,原本的卫瑄陆衍还有长乐, 都识趣地早已散了去,不搅扰她与李玥的好事。   卫燕低眉瞧了一眼怀中的花,日光下, 那些花鲜嫩多娇, 宛如需要悉心呵护的姑娘。   李玥侧目满眼柔情望她,两人距离很近,看起来亲昵无间。   有清风卷起数点落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周身, 美得宛如画卷。   江桐立在不远处的林荫架下, 瞧着这一幕。   眼红得都要滴血了。   卫燕此举, 无异于将他的心生生剖出来, 又弃之如敝履。   她方才明明是瞧见他了。   可她并未选择他,而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李玥。   今日在李玥面前,他注定是个输家。   一败涂地。   双目是尖刺一般的疼。   不远处的卫燕仰头与李玥说话时,那眉眼间的笑意缱绻,都是他从前拥有过,但当下却再也没有的。   他再没办法看下去了。   多看一瞬,心中的绞痛便多一分。   深刻的嫉妒让他攥着花束的手不住地收紧,最后徒留满地残败的花叶。   卫燕与李玥亲密无间地说完话,转回头看过去的时候。   江桐不知何时走的,已没了踪影。   她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看起来,江桐应当会死心了吧。   只要他不再纠缠自己,最难听、最伤人的话,她都愿意说。   “他走了。”   李玥突然道。   卫燕一愣,微微侧首,突觉两人之间隔得很近,气氛暧昧至极,仿佛再近一点点,她的唇瓣便会擦到李玥的下颌。   卫燕心中闪过一丝赧意,赶紧把身子缩回来些。   “方才……你亦瞧见他了。”   李玥弯了弯唇,“他捧着花束这般扎眼,叫本王如何瞧不见?”   卫燕抿了抿唇道:“叫你看笑话了。”   李玥问她:“他在纠缠你?”   卫燕眸光淡淡,却道:“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魔怔,加上山寺那回,这是我与他遇见的第二遭了。”   李玥眸中神情难辨,深深望着卫燕,“他既这般情深,你如何做想?”   这一刻,风静了。   仿佛世间万物都在等她一个答案。   李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情绪交杂。   卫燕想了想,丰润的樱唇缓缓勾出一个轻快的笑,仿佛一切都不在意般,很是坦然。   “我若是还对他有意,方才如何会走向你,还与你这般亲近?”   “我如今,便是要断了他全部的念想。”   李玥眸中的忧虑渐渐淡去,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笑意,他嘴角勾起些苍凉。   “所以,方才你与本王亲近,皆因要做给他看?”   卫燕嘴角笑意僵住,她如何没想到,这番话,亦伤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呢。   可此时说什么去补救都已经晚了,她瞧着李玥,面上生出愧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总之,若你觉得我方才利用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   她说得磕磕绊绊,湿漉漉的杏眸低垂下去,像是受伤委屈的林间鹿。   李玥见她语无伦次,倒也不再与她为难,毕竟眼下知道她愿意与江桐两清,再不给他半点机会,就已是最重要的。   他勾了勾唇,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既然道歉,那就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知你想用什么来讨好本王呢?”   卫燕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问:“王爷想要什么?”   李玥一双桃花眼促狭地眯了眯,“方才你拿本王做挡箭牌,本王亦受用得很。“   他俯首,凑近她耳畔。   “不如,你便将本王利用个够,如何?”   湿漉漉的鼻息伴随着低沉的嗓音,让卫燕心口多跳了一拍。   不得不说,这坊间传闻说得没错,瑞阳王的一举一动,确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卫燕缓缓把头别开些,笑盈盈对上李玥一双近在咫尺的漆瞳,吸了吸鼻子道:   “这……恐怕委屈了王爷。”   李玥被她心虚的样子逗乐,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笑。   “谈何委屈,本王乐意之至。”   卫燕不知道她此刻小心谨慎的样子,在李玥看来有多么可爱,她只觉得李玥莫不是疯了,才会提出这样纡尊降贵,甘被她利用的提议。   “你既不答,本王便默认你同意了。”   李玥见她呆呆不说话,索性撂下一句,不等她开口便调转马身离开。   回过神来的卫燕即刻追赶上去,“王爷,您等等我,我可没说答应。”   李玥一路笑,卫燕一路追。   两人渐渐来到茂林深处。   “嘘,别动。”   就在卫燕追上李玥的那一刻,李玥突然冲她摆手,让她停在原地别动。   卫燕知道前头定然是有什么反常,便乖乖照做了。   她循着李玥目光凝视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杂草丛中,正卧着一只雄健庞然的大虫。   大虫此刻亦发现了二人的踪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微微张开的口中露出尖利的獠牙,泛着幽冷的寒芒。   如此大的虎,卫燕平生也是头一回见得。   且此地只有他二人在,若是猛虎突然扑将过来,后果难料。   这下可真是棘手了。   李玥与大虫对视,神情冷肃,丝毫都不敢放松,他一面用眼神威慑猛虎,一面不动声色地,一只手在背后缓缓抽箭筒中的箭。   而对面的大虫也不闲着,眼神凶煞,还时不时张唇,对他们发出类似威吓的嘶鸣声。   “小心。”   就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咛。   卫燕扭头,看到江桐从侧道缓缓驰来,顷刻档在了她的身前。   那清隽的身影遮住卫燕视线的时候,卫燕能够感受道江桐身上一如往昔的熟悉味道。   只是这种味道并非是他从前喜欢的松兰香。   而是她素日最爱用的香,丹桂蕊香。   她朝他腰侧看去,果然瞧见了熟悉的香囊。   为何会熟悉,只因那是她过去亲手所制的东西。   也不知江桐是如何转了性了。   从前她制给他的香囊、香袋,他都弃若敝履,一眼都不会回顾,如今,却巴巴带上了身。   也不知是给谁看。   不过,江桐的及时出现,倒是让卫燕心中安定了不少,毕竟,他与李玥二人同时在,那大虫定然是能被制服了。   李玥亦察觉到了动静,微微偏头看见了江桐。   他薄唇微扬,带着些嘲弄。   “怎么,江侍郎是要来同本王抢猎物了?”   江桐阖了阖眸子,素日碰上这种事都会咽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他,今日却一改脾气,变得有些偏执,他凉薄的唇微微勾起,竟是与李玥争锋相对起来。   “方才我便在那头守着这大虫了,王爷没瞧见我罢了,若说抢,那只能是王爷抢了微臣的才是。”   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惹来李玥一阵怒。   “江侍郎,这是皇家林苑,这猎物所得自然也以皇室为先,你算是什么身份,敢在本王面前提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王爷与我皆是陛下的臣子,讲个先来后到,有什么不对吗?”   就在江桐和李玥你一言我一语之时。   那精明的大虫正瞅准时机朝他们缓缓靠近,好像是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卫燕察觉到时,那大虫已经靠二人很近了。   “小心。”还未说出口,那大虫便已然向二人扑将过来,直直朝着李玥的面门而去。   李玥一个旋身翻下马背,朝着大虫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便射中了老虎的一只眼睛。   那老虎的眼睛被射瞎了一只,鲜血淋漓,看不清前路,登时发起狂来。   扑着咬着朝前头乱抓乱蹿,竟一下子冲到了卫燕面前。   那虎后退着地,立起来有七尺之高,若是将卫燕扑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卫燕亦被吓傻了,呆呆立在原地动将不得。   “救燕儿。”   江桐一声轻呼,李玥亦反应过来,两人不再相斗,此刻都有了统一的目标。   救下卫燕。   就在电光火石间。   卫燕只觉身子被人一把抱住,涌入口鼻的是江桐身上寒冽的气息。   江桐带着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逃离了老虎的魔爪。   可那老虎并未就此放过他们,举着一双厚重有力的爪,张着大口就朝他们再次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   利箭再次射出,将老虎的另一只眼也射了个穿。   这下子,老虎算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能发狂一般地到处乱拍,到处乱抓。   紧接着。   一支、两支、三支……   更多的箭矢没入老虎的身体,那庞然大物终于缓缓倒地,再也难起。   此刻,卫燕被江桐抱在怀中,尤惊魂甫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待发现危机已过,近在迟尺的江桐的脸时,她的思绪猛然醒转。   将江桐的身子推远开去,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而后垂眸,淡淡道了声谢。   “方才多谢。”   江桐见她刻意回避自己,眸中生出几点失意,但还是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卫燕没有言语,亦没有看他。   场面有些凝涩。   好在李玥匆匆走近,缓解了她眼下的窘境。   “燕儿,你有没有事?”   他满眼关切望着她,并且朝她伸出手,“来,我扶你起来。”   瞧着李玥朝她伸出的手,卫燕没多想就接了过去,她借着李玥之力站起来,任凭李玥将她搂在怀中。   “我没事。”   卫燕轻声说着,李玥却还是不放心,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自怨自责道:“是我方才大意了,差点让那大虫扑伤了你。”   卫燕知晓此事与他实则并无半点干系,遂摇了摇头体恤:“王爷无须自责,突发之事,谁也难预料,不是吗?”   两人互相体恤地说着话,那样子与恩爱缱绻的恋人无疑,此刻江桐处在他们身边,每一言每一语落入他耳中,都宛如凌迟。   从前卫燕给过他的关心体贴,小意温情,他都从未珍惜,更未给予过回应,如今这大约是报应,他不珍惜的,被旁人抢去了,并且惜若珍宝。   而他如今想要珍惜,已是后悔莫及。   他未给过她的柔情,眼下旁人都给了,他再没了机会。   看着李玥对卫燕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他扶在卫燕腰际,她却并未推开的手。   江桐心中的妒火早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他又能如何?   只能忍着,受着,此乃因果报应。   卫燕本想推开李玥的手,毕竟这动作太过暧昧,可看到李玥冲她使眼色,让她配合的意图。   卫燕又停下了要去推开他的手。   却听李玥继续说着,   “虽说是突发之事,但亦是凶险至极让人心生后怕,方才亦要多谢江侍郎相助,这才与本王通力合作救下了你。”   说罢,他转头看向垂眸不语的江桐,颇有些骄矜道:“江侍郎,你救了本王心爱之人,本王可许你赏赐,说说吧,想要什么?”   听了李玥的话,江桐缓缓抬起了头,不知是不是卫燕的错觉。   竟发现他眼眶有些泛红。   他牢牢盯着李玥,漆黑的瞳蒙上些幽暗,微微勾了勾凉薄的唇。   “什么都可以吗?”   李玥故意拿捏他,有些趾高气昂。   “只要本王有的,皆可。”   江桐静默了半晌,道:“王爷心慕之人,可否?”   李玥气急败坏,“你…!”   江桐轻笑一声道:“嗬,王爷莫要动怒,方才只是同王爷开个玩笑罢了。”   江桐把目光转向卫燕,眸中闪动,情绪莫名。   “王爷应当知晓知晓,若要得一人心,靠抢靠夺并不能实现。唯有用真心换真心。”   李玥冷眼瞧着他,讽笑,“你对本王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从前到底是谁不懂得珍惜?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是我。”   江桐朗声认过,眸子闪闪烁烁,压抑着莫大的情绪。   最后他对李玥道道:   “王爷方才所说赏赐还算不算?”   “嗯。”   江桐:“那不如将这畜牲赠吾,如何?”   李玥问他:“如此可得两清?”   江桐牵扯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笑,“今日之事,可得两清。”   李玥又道:“往后,你不得再纠缠燕儿。”   江桐抬起了眸子瞧他,平平静静问道:   “为何?”   李玥将卫燕大大方方搂在怀中,在江桐面前信誓旦旦宣告道:“因为,她是本王的女人。” 第64章 昏迷   ◎我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只想见您最后一面,您难道真忍心不见吗?◎   回到营地之时, 已是落日熔金。   广阔无垠的草场上,一派雄浑壮丽的景象。   旌旗在风中烈烈,似在为猎得猎物、满载而归的儿郎们喝彩。   其中备受瞩目的, 当属那只被关在囚笼中的猛虎,猛虎瞎了一双眼, 伏在笼中奄奄一息,全然没了昔日百兽之王的威风。   明和帝对猎得此虎的江桐大为赏赞了一番, 命徐吴就地设下篝火宴犒赏众人。   很快,营地之上便升起了通明的篝火, 众人次第入坐,饮酒作乐。   一时间人声鼎沸,空气中满载了祥乐的气氛。   一番酒酣畅饮后,明和帝起身褒奖了今日猎得兽物的世家子, 并兴致大发地邀群臣们近距离看虎。   很快, 关了老虎的铁笼便被侍卫们搬了上来,摆在了营地中央。   铁笼上盖了黑布, 四周是举了火把的卫列。   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布上星星点点斑驳的血迹。   众人议论纷纷,不少耿着脖子努力探看。   “揭开布帘吧。”   明和帝一声令下, 两名侍卫整肃转身, 伸手揭帘。   遮笼的黑布应声而落。   众人目光所及,硕大的猛虎伏在笼中,脑袋耷拉在地上,气息微弱的模样。   “如此庞然大物, 竟也有不堪一击时, 唉哉。”   “谁说不是呢, 百兽之王在咱们陛下面前, 那还不是只有乖乖俯首称臣的份。”   “陛下乃真龙天子,龙威面前,世间走兽万物皆拜服,今日得猛虎归降,乃是天佑我大澧。”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高唱着太平盛世,歌颂着帝王功德。   无人察觉,那猛虎突然抬起的头颅,和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营地。   啊——   众人循声看去,被咬断了手的侍卫正捧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倒在地上目露惊恐地看着笼中的猛虎。   猛虎衔着断肢,獠牙挂着阴狞的血渍,双目通红,其中残血猩怖。   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间。   那老虎发狂一般地朝着铁笼锁闭处狠狠撞去。   一下又一下,看守者皆不敢近。   在众人的惊慌错乱中。   笼门顷刻被撞开。   猛虎就此出笼。   夜风裹挟着血腥之气,碧蓝的苍穹下,那庞然之物的黑影宛如巨兽,一声咆哮,震起林间群鸟无数。   卫燕看着这一幕。   只觉一种战栗爬满后背,头皮都是麻的。   她冥冥中觉得。   这只虎,好似疯症了。   今日,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果不其然,在她还未多想之际,营地上已是乱作一团。   猛虎因为被伤了眼睛,所以凭着嗅觉到处扑人,像是在发泄仇恨一般。   一时间,伤者无数。   众人的惊叫声响彻遍野。   “护驾——”   “护驾——”   眼看那只巨物朝着皇帝越逼越近。   明和帝身边的太监宫女连滚带爬地叫喊着,惊恐万状。   明和帝瞧着那只越来越近的虎。   此刻亦是有些慌张了,脸上镇定不再,袖笼中的手微微打着颤。   那猛虎露出獠牙,对着他的方向嘶吼一声,赤目圆睁,好似要将这份天威公然踩在脚下。   可仅仅只是一瞬,就在众人以为猛虎要袭击帝王之时,那虎的鼻尖轻蹙,突然身躯一转,朝着人群中的某一目标冲去。   那目标不是旁人。   正是官居一品的首辅高松。   人群惊叫连连、仓皇逃窜。   高松见情势危急、自是亦免不了抱头鼠窜,可那虎像是靠着敏锐的嗅觉,好似将他锁定为了目标,追上去便要撕咬。   眼看着高松就要被虎扑倒。   就在危难之际,突如其来的一道身影,替他生生挡下了那利爪的致命一击。   那虎是发了疯的,所以袭击人起来格外用力。   江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虎爪拍断了肋骨,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衣被血浸染,触目惊心。   众人瞠目,大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比他们更震惊的,当属高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未被他全副信任、甚至被他当做棋子的后生,会为他豁出命来相护。   于此同时,众人还震惊的看到。   江桐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然插进了猛虎的脖颈,隔开了它的咽喉。   猛虎被割断了气管,庞然的身子便轰然倒塌在地上,渐渐没了呼吸。   打蛇打七寸。   命门被破,就算是再凶猛的猎物,也会毫无招架之力。   江桐的果决和勇气。   令人惊叹。   乱成一团的侍卫们这才纷纷涌上来收拾残局。   而江桐,此刻已是面无血色地倒在地上了。   高松将他扶在怀中,老泪纵横。   “子瑜,你全是为了救老夫,为了救老夫啊。”   见江桐缓缓阖上了眸,高松立刻高声喊起来。   “太医,快叫太医。”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叫起太医来。   很快,便有跟随此番秋狝而来的太医前来将人带人营帐医治。   众人就这么看着昏迷的江桐被侍卫们抬走。   气息微弱、生死未卜。   众人心中皆是波澜起伏。   “陛下,老臣恳求陪护。”   高松想也没想就提出要跟着去看太医诊治,此刻他脸上,对江桐的那份关心,是真的。   明和帝念在他爱护后生之切,自然是首肯了。   高松走后,营地上方才从一片混乱中渐渐恢复秩序。   闹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事情出来。   明和帝只觉疲乏,捏了捏眉心,吩咐侍卫们将伤者都扶回营帐中休息,又严惩了看守之人。   整顿好一切后,他让众人各自回营帐。   而后在徐吴的搀扶下,一步步回到龙帐去。   月色下,众人离散回帐。   唯有卫燕瞧着江桐离去的方向贮在原处,像是怀揣着万般心思,久久未能出神。   夜风浮动树梢,沙沙作响。   清醇如泉的一道嗓音在她头顶泠泠响起。   “你在担心他?”   是李玥。   卫燕这才从思绪中抽回,转头看向他。   李玥高出她大半个头,此事月色空灵,纯白的光晕被他挡去大半,留下阴影落在她面上。   阴影之下,那双杏眸格外清亮。   迟了一瞬,卫燕轻轻摇头。   “不是。”   月白染在二人的衣袍上,无端有种迷离之感。   李玥眸中染上几点笑意,那是释然后的轻松。   “那你眼巴巴在望些什么?”   卫燕坦诚道:“王爷不觉得,今日之事,有颇多存疑之处?”   李玥点点头,“那虎发疯得突然。”   卫燕:“那王爷觉得,今日这虎兕出于柙,是谁人之过?”   李玥沉吟:“这虎是本王与江侍郎通力猎得,所经之人,想必不会太多,若是顺藤摸瓜的查,寻出那幕后之人,或许不会太难。”   卫燕:“可陛下却好似是累了,发落了看守便不了了之,显然是根本不想细究下去。”   李玥想了想,最终叹道:“皇兄之心,吾等就莫要猜测了。”   “嗯。”卫燕一时间也想不透其中所以然,轻轻嗯了一声。   好在今日无人殒命,已是大幸。   “时辰不早了,草原风大,我送你回去。”   李玥说着,解下身上的氅衣,给卫燕披上,仔细替她系好脖颈上的束带。   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地往回走,临别,李玥突然问她:   “若是江桐死了,你会不会在意?”   卫燕愣了愣。   这个问题,她当下似乎没有考虑过。   可李玥这么问虽然突兀,却好似又在情理之中。   卫燕久久未答。   此情此景,江桐命在旦夕,就算是个无干紧要的旁人,都不该说出冷血无情的话来。   若说从前她赌誓不会再看他一眼,哪怕他死,那也是为了绝然断念的目的才说的。   故而眼下,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凝滞良久,李玥不愿再见她为难,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同你开玩笑呢,我知你不是冷血无情,将人命视作草芥的人。”   卫燕颔了颔首,两人的对话方才算作结束。   李玥看她进了帐中,方才转身离去。   卫燕回到营帐中,休整一番后,和衣上榻,准备就此入眠。   可阖上眸子,满脑子都是今夜发生的事。   尽管疲惫,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李玥那话语也时不时萦绕在耳畔。   像是对她内心的拷问似的。   是的,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江桐如今于她,究竟算是陌生人,还是仇人,亦或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关系?   若是他捱不过今夜,她是否会为此感到惋惜?   亦或是为此惆怅不已?   说起来,两人从前确实相敬如宾过那么多年,尽管疏淡,确是抹不去的痕迹。   思及此,卫燕甚至有些茫然。   可偏偏这些思绪像是乱麻缠绕着她,尽管她想扔开,却还是丝丝缕缕牵绊着她,让她难以安眠。   最后,她得出一论。   且不计江桐的生死如何。   若可以,她还是希望他能做一个正直良臣,实现他从前有过的那些伟岸抱负,造福社稷苍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为了爬上权力之巅,宁做权臣的走狗爪牙,千夫所指亦无谓。   但不管怎么说。   江桐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卫燕如此想着,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正要沉沉睡去,帘帐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道男子的呼唤声,而那道声音她熟悉的很,正是从前江桐读书时,身边日日不离的小厮,阿秋。   此刻,阿秋在帘外,压低嗓子传话进来。   “卫姑娘,我家公子想见您。”   卫燕闻此,心神一动,机敏地半撑起身子。   想起门口有守卫,阿秋必定是进不来的,最多只能在外徘徊一阵,便又放下心来。   只是如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见江桐的。   所以她打算不理阿秋,待他没了耐性自行退去。   可没料到,来人好似是被人教好了的,见她不回应,便开始软磨硬泡。   “卫姑娘,我是阿秋,从前您最体恤我了不是?我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只想见您最后一面,您难道真忍心不见吗?”   卫燕不语,只是玉指握在锦被上,变得有些发紧。   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传进来不少,“卫姑娘,公子说了,若是您过去,有些你想弄明白的事情,他必定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外头的阿秋说了一阵,静默了下来。   两厢寂阒。   卫燕知晓,他定是没走。   犹豫了一阵后。   她最终决定去一趟。   遂翻身下榻,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65章 变局   ◎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位同首辅◎   帐外, 夜色深浓,已是夤夜之时。   卫燕提着灯,跟着阿秋一路往江桐所在的营帐去。   待进到江桐所住的帐子, 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可以想见, 江桐此番受伤有多重。   此刻几盏铜灯的昏黄光晕下,江桐脸无血色, 唇色发白,长眸闭阖, 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   他半裸着身子侧卧榻上,胸前受伤处显然被太医处理过,缠上了厚重的纱布,可尽管如此, 还是有深红鲜血渗出来, 浸染了白纱。   他身形虽瘦削,肩背却宽厚, 肌肤光润,呈冷色调,此刻在冉冉烛影下, 宛如铺了层清白的雪。   卫燕进去后,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她下意识的想要转过身去,榻上的江桐却缓缓张开了眸子。   那清冽的长眸落在卫燕身上时,她便如无处遁形般,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那道眸子在望见她时, 顷刻带上了几分温度。   晦暗不再, 顿生了光彩。   卫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你费劲心思寻我来, 所为何事?”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冷得吓人。   这份冰冷许是刺痛了江桐,他微微垂下长睫,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   “燕儿你知道吗,方才命悬一线时,我唯一的念头,便是想见你。”   听着江桐肺腑深刻的话。   瞧着他此刻情深不寿的模样。   卫燕回忆从前种种,只觉人影重叠,画面交错。   没有感怀,只觉得荒唐。   “你念不念我,如今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亦不必特地差人叫我过来,说与我听的。”   卫燕冷冷说着,神情淡然。   江桐猛地咳嗽了一下,胸口的伤被牵动,又渗出不少鲜血来,撕裂般的痛,却远不及心上的痛。   原来她对他,已经冷漠至厮了。   就算他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也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叨扰你,并非是我本意。”   江桐垂着眼睫,语声卑弱。   往昔,他素来清高,从不会如此待人,哪怕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眼下,他拿卫燕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像唯有卑微到尘埃里,才能赢回她半分怜悯、回顾。   可即便如此,卫燕的眼睫却依旧未抬,甚至都未正视他一次。   江桐凝着那一簇跳动的烛火,目光渐渐变得破散。   “我只是……”   “企盼你能宽宥我,哪怕一点点……”   他眸中氲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燕儿,莫要与我为敌了,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   话说得漂亮,但又是多么的讽刺。   “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何来的能耐与侍郎大人为敌,江桐,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我早说过了,说了无数遍了,你我之间,只是陌路而已,谈不上情仇。”   卫燕清凌的话语宛如锋刃,无形中对江桐摧心剖腹,宛如凌迟。   灯影火光里,江桐垂睫下,苍白的面上无声润了华泽。   他攥着床单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地克制隐忍着。   却听卫燕又道:“江桐,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有你的阳关大道要走,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有些旁门左道,助纣为虐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难免不得善果。”   原是如此吗?   江桐心念微动,微微仰起了头,烛火下,少女鬓发如缎,眉眼似水,蓄满了郑重。   他再次腾起希望。   “我若答应改过,燕儿能不再敌视我,给我结友相交的机会吗?”   他殷切的注视着卫燕,迫切希望她能给个机会。   能让他在黑暗中凿开一线天光,重新窥得生机。   但他并未如愿,卫燕果决地冲他摇了摇头,打碎了他的希冀。   “江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就算我给你机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说了那么多,却丝毫未减江桐心头那份偏执。   他甚至有些激动,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卫燕,神情执拗。   “我自来是不信命的。”   “命运既对我不公,我又何须信他。”   他叹息一声道:“燕儿,从前的事,我知你不欲再提,但个中缘由,桩桩件件,那些阴差阳错,我都想同你解释清楚。”   江桐一番真挚陈白,卫燕却只觉累赘,她不欲再听,也不想再听。   “不必解释了。”卫燕冷冷打断了他,旋即轻笑,“就算是误会,那些事情有假,可那又怎样呢?”   “你的态度是真。”   是啊,对待每件事情,他的态度都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是他自己,抹杀了卫燕对她所有的情爱。   所以解释再多又有何益呢?   江桐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   卫燕再次坦然道:“江桐,说真的,过去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如今只想往后看,今晚会过来,也并非想听你再说这些陈词滥调,我本是想听你释疑解惑才来的。”   方才与江桐曲折了太久,卫燕此刻索性单刀直入,直切主题,若是他不愿与她谈这些,只是将她寻来的借口,那她便也不会再奉陪了。   “好,我定知无不言。”   江桐说着,身子完全撑起来,半靠在榻上,侧首静静与卫燕对视。   “今日那虎,何故突然发狂?”   卫燕问得直接,丝毫没有委婉的话术。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江桐勾了勾唇,眸色变得有些深。   “燕儿是怀疑我动了手脚?”   卫燕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你特意将虎讨要了去,自然大有嫌疑。”   江桐轻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卫燕道:“看守自然有责,但焉知背后没有操手。”   江桐瞧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燕儿聪慧,一眼便能猜出,我就是这其中操手。”   竟然自曝?   卫燕诧然,她如何能想到江桐会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她面前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做下的行径。   “你意欲何为?”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坦然相对道:   “若我说,今日这一出,全系某一人自导自   演的杰作,你信是不信?”   卫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喃喃出声。   “你疯了。”   离了江桐所在营帐,卫燕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自然是惊异的。   江桐行此举,无异是山巅上走钢丝,险之又险。   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   他如今可真谓是为达目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卫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江柯当初同她说的话,江桐早已不是故去的他了,他如今,变得有些疯魔。   可就在卫燕以为江桐会借此事取得高松的信任,爬得更高之时。   数月后。   事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彼时她正在水榭喂鱼,兄长从回廊走过来,四面帷幔被惊风吹起,好似水面凌波。   卫峥官袍未脱,面容整肃地告诉了她朝中发生的大变故。   他说今晨在太极殿上,江桐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举奏章,跪于天子架前。   朗声状告了高松这些年来犯下的累累罪行。   且他手中,还攥着如山的铁证。   这一举,便将高松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悉数掀了个底朝天。   朝局变幻,就似在他股掌之间。   一夕风云改。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高松一党在朝中连根拔除了去。   当高松幡然醒悟,原来江桐是圣上精心给他布下的局,江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深入他们阵营内部,将他们的罪证一一揽握,最终呈于御前,将他们连根拔起。   可此时醒悟,一切都悔之晚矣。   在所有人看来。   江桐这一番卧薪尝胆、刀尖舔血的壮举,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举世奇功。   值得史书工笔、青史留名。   而明和帝也不孚众望,当即对他犒赏擢拔,赐下隆恩。   将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士,位同首辅。   是以,江桐就此成为本朝年纪最轻的首辅,而明和帝对他的器重和厚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虽有不少人酸其是踩着老师的骨血上位的小人,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江桐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其前途也必将是不可限量的。   卫燕听得此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方面是变故来的太快,另一方面,是对先前误解江桐行径的五味杂陈。   不过转头便也释然了。   她素夕都是看不懂他的,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吗?   江桐的所作所为,往往出乎意料,她已是见怪不怪了。   眼下他能身居高位,她不仅不会心生酸意,只会遥祝他好。   只愿他来日能坚守本心,为苍生社稷谋福祉,造福万民。   当初她对江桐萌生欢喜,不就是因着他年少时那一番民生发愿,让她看到了天底下最干净,最无私的气度。   江桐做不了好郎婿,但若他能成一代贤臣,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着。   卫燕整日忙着铺子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年冬至。   宫中设宴,遍请官员公卿及家眷。   宫宴上,卫燕又一次碰见了江桐。   他如今势头正盛,耀眼地立在人群中央,大红官袍潋滟生辉,衬得眉目愈发风流俊朗,若说从前的江桐,面容之上还有些淡然的文人之气,那么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沉淀和稳重。   宫灯流转,华彩熠熠。   两人越过人群遥遥相视。   四目相对间,卫燕只觉恍然。   约莫回想了一下。   上回与江桐相见已是数月之前。   物是人非,就像是移形换景,一切都变了光景。   恍如隔世。   卫燕今日穿得素朴,只一件青霜色的上襦配着淡月色的纱裙,但还是难掩的楚楚昳美的风姿。   光是娉娉婷婷立在那儿,就引人无限遐思。   她依旧是故去的清俭模样,永远是那么的干净、素雅。   有那么一瞬间,江桐觉得。   一切好似回到了往昔。   一切好似未改。   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好似从未发生过。   是啊,若是真的,那该多好。   他有一刻的奢望乞求,难最终还是只能回到活生生的现实。   卫燕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驻一瞬,便立刻移开了。   她径直向旁人走去了。   她对他,如今只是陌生人罢了。   江桐看着卫燕朝李玥走过去,阔大的殿宇之内,灯华辉映,流光四射。   李玥立在琉璃灯盏下,目光温润地瞧着向他步来的卫燕,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朗,玉冠博带,宽袍锦绣,姿容高彻,冥冥乎有神仙之态。   年关将至,朝堂事务繁忙,卫燕倒是也有许久未见李玥了,此番得见,免不了寒暄相顾。   她大喇喇地站在他身边,毫不避忌旁人的目光,如今对她而言,能够让江桐对她断绝念想,才是最重要的。   “多日未见,王爷愈发神采奕奕了。”   李玥瞧见不远处的江桐,知晓卫燕的用意。故意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燕儿如此夸我,可是对本王动了心了?”   卫燕偏头,瞧着李玥近在咫尺的一双星眸,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俏丽的模样。   “王爷您想多了。”   被她揶揄,李玥半点不恼,依旧勾着唇,云淡不羁的样子,颇有耐心道:“不妨事,本王有的是耐心,可以等你一辈子。”   面对李玥深情的话语,卫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殿内人影绰绰,往来之人不绝,高谈阔论响彻殿宇。   直到太监的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的喧嚣才瞬间偃息了,便作鸦雀无声。   众人立在原地,目光所及,是身着明黄色礼制华服的帝后并肩往走进殿内。   帝王气度华贵,贵人雍容大气。   两人徐徐朝百官走近。   众人立刻躬下身去,行拜礼,高呼:“陛下娘娘千秋万代。”   “起来吧。”   明和帝与皇后在人群中央站定,慈祥地笑着,挥袖示意众人起身。   众人落座后,酒宴便开始了。   金樽美酒、佳肴珍馐,随着步履翩翩的宫女,被呈到众人面前。   一番餍足后,长乐身边的侍女突然来她近前传话,说是长乐约她在御花园相见。 第66章 赐婚   ◎当着他的面答应嫁给别人◎   卫燕遂提着灯笼一路来到御花园。   只见御花园内宫灯如花, 连绵万千,入目所及,灯辉繁花交相辉映, 相得益彰。   她在暗影交织的花海之中逡巡片刻,却久久未寻到长乐的身影, 相反,她瞥见了一抹清绝的身影, 正与她遥遥相对,立在繁花的尽头。   不是江桐又是谁?   卫燕扭头便要走。   却被身后那清泠的嗓音唤住, 不由歇下脚步。   “燕儿,等等。”   卫燕转过身去,看着追至跟前的江桐,忍下心中不悦, 问他:“方才是你派人假传长乐的消息与我, 是吗?”   江桐看着她,一双眸子宛如明澈的湖, 干净无杂,轻轻摇头。   “某不曾。”   那就奇怪了。   卫燕不禁四下游目,果然瞧见姗姗来迟的长乐, 她正分花拂柳, 一路踏月而来,身上的月华裙翩若流纱迤逦。   而在她身边,还跟着一同前来的另一人。   玉树临风、面如冠玉,正是李玥。   两人一同走过来, 面上神情不一。   长乐笑得明朗, “卫燕姐姐, 恕我来迟, 方才刚好碰见皇叔,皇叔得知我约了你,便说跟着一起来。”   长乐来到卫燕身边,亲昵去握住她的手,才看清她身边的人是谁,脸上神情顿生变化。   “原是江首辅,你如何与卫燕姐姐在一处?”   此话问出,明显是存着疑的。   江桐自不会明说自己方才在席间,洞穿了她二人传信的一幕,便悄然跟来此地守候。   只道:“闲庭散步偶然至此,碰巧遇见了而已。”   此话在长乐看来颇合情理,李玥却岂能信之,他不动声色地踱了几步,将卫燕护在身后,与江桐面对面,眼神隐隐带了几分对峙。   “说偶遇实在牵强,怕是有人蓄意为之吧。”   面对李玥的挑衅,江桐毫不犹豫地反击,坦坦荡荡道:“瑞阳王殿下说的是。约见故人,确非有什么不得见人的。”   “你——”李玥恼了,碍于卫燕在场又不好发作。   此时,旁观的长乐看出端倪了,她惊疑道:“江首辅,你莫不是从前与卫燕姐姐有过渊源?”   从前卫燕远嫁临安,长乐一时气急,故而也从未询问她所嫁之人姓名,只知是当地名门世家,其余并不知晓。   眼下,却隐隐有了猜测。   “是,燕儿从前是吾爱妻。”   当江桐平静无澜地说出答案时,她更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   回忆近来桩桩不寻常的事,此刻也都有了答案。   那件定制的华服、将她错认成卫燕姐姐、还有多次瞧见他出现在卫燕姐姐所在之处……   “爱妻?”李玥冷冷笑了一声,“你也配提此二字?”   江桐垂下眼睫,攥紧了指节。   “吾自知不配,唯愿以余生赎罪。”   “哼——”   此刻,李玥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劈碎。   就在二人争锋相对之时,卫燕再忍不住了,从李玥身后走出来,蹙眉对江桐道:   “江桐,你闹够了没有?”   江桐望着她,眸光闪烁着,欲言又止,却终是归于黯淡。   周遭归于冷寂。   一切重归于寒夜。   “不曾想,此地倒是热闹。”   此时,一道厚重的帝王之音落入四人耳中。   让四人俱是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阵熙攘的脚步声掺杂着零乱的谈笑声。   明和帝不知何时,带着皇后以及群臣来到了此处。   宫人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帝后开路,整个御花园内霎时又增添了光亮,大有灯火通明之感。   帝后与群臣缓缓走近,明和帝身边的内侍奉承道:   “陛下,可曾想散步至此,还能看到才子佳人、檀郎谢女,当真赏心悦目。”   明和帝听了内侍的话,目光变得更加柔和,笑意浮上了眼角眉梢,走至四人跟前。   卫燕几人纷纷行全礼。   “参见陛下。”   “参见皇兄(父皇)。”   明和帝笑着让几人起身,目光在成双成对的四人身上流转了几息,扭头对着方才的内侍笑道:“谁说不是呢?如今举朝皆知,朕的十三皇弟爱慕卫侯之女,其心日月可鉴。”   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身后一路默默无言的卫凌,道:“卫侯,你说是不是?”   卫凌身子一僵,瞳孔有一瞬的微张,勉强笑了几笑,“是,陛下英明。”   “哈哈哈。”明和帝朗笑起来,“朕这一众的兄弟中,与十三弟最是亲近,所以他的婚事,一直亦是朕最操心的。”   明和帝看着垂头不语的卫凌,缓缓说道:“卫侯,你可能知朕的心思?”   卫凌岂会不懂,但此刻只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愚钝,望陛下明鉴。”   明和帝笑起来,拉过身边的皇后,对卫凌说道:“今日皇后亦在此,也算是个见证,不如,朕便就此赐下旨意,将你家小女娘许配给朕的十三弟,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卫燕和李玥更是一惊。   而江桐,早已方寸大乱,失了端方。   随着群臣的议论之声甚嚣,他袖笼中的指节几乎要攥断了。   “那可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陛下这桩成人之美的赐婚,必将成为一段流传的佳话啊。”   “卫侯,你还愣着做什么?这可是陛下对你卫家天大的恩赐,还不快叩谢圣恩?”   “那真是可喜可贺,要祝瑞阳王殿下大喜,得偿所愿了。”   “诸位别急着道贺。”   就在群臣议论不已时,明和帝再次开口了。   他打量着面色各异的卫燕几人,目光最终落在了长乐身上。   他慈爱地笑起来,“今日让朕撞见他们几个在此,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定,正所谓天赐良缘,故朕想再赐一桩婚事,让这好事呀一并成双,你们说好不好?”   群臣立刻会意,明白了明和帝话中深意,纷纷点头应和起来。   张阁老旁敲侧击道:“陛下的意思是……给长乐公主和江元辅……”   “张阁老深知朕心。”明和帝笑道:“长乐是朕之爱女,江元辅是朕之股肱,二人若得相配,朕余生可慰。”   “陛下英明。”   “陛下圣明。”   此话一出,群臣纷纷附庸,道贺声一声高过一声。   “恭喜公主。”   “江元辅,可喜可贺啊。”   “陛下。”   此刻,江桐口中槽牙几欲咬碎,再也无法自控,上前一步便要发声。   可比他抢先一步的是长乐,她几乎崩溃地嚷出声来,“父皇,您如此独断专行,可曾问过我和卫姐姐的心思?”   不得不说,这一番变故太快,混乱地让她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因为长乐的发声,场上的气氛顿时凝住了,原本的喧声化作一片默然。   明和帝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察觉到的皇后立刻出声呵斥长乐道:“长乐,不得无礼。”   “母后——”长乐忿忿不已,还想再言,却被皇后再次厉声打断,“自古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皇英明神武,所思所想皆是为你将来打算,由不得你置喙。”   被皇后一番呵斥,长乐悻悻然噤了声。   可场上气氛却终是凝住了,明和帝看着长乐喟叹道:“长乐,父皇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父皇还记得上回在神武门,见着你与江元辅笑谈,那时父皇便觉你二人投缘,还有今夜,若非再次得见你二人比肩,朕岂会生此心思?”   长乐一愣,渐渐反应过来明和帝口中所说的那一回,想必是她穿了那件定制的衣裙,被江桐错认成卫燕那次。   长乐无力地辩解起来,“父皇您误会了,上回您瞧见的,完全是误会……”   “便是误会,那也是天意。”因她再辩,明和帝的语气明显重了起来,“朕瞧你是糊涂了,你说朕不近人情,可你如何知晓你的卫姐姐,也会同你这般无礼,当众忤逆朕?”   话音落下,御花园内鸦鹊寂寂。   明和帝敛去怒容,“好,朕此刻便当众来问问。”   他走近卫燕,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带着帝王沉厚的威压。   “卫家女,朕问你,你可愿嫁给朕的十三弟?”   卫燕此刻,是被明和帝举到了火上烤。   进退不得。   一时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但明和帝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时间一寸寸流逝,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江桐的一颗心,更是被慌乱占满,好似有无边无尽的恐惧在支配着他,让他袖笼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本想辩解的陈词也都停在了唇舌间,再说不出半个字。   他缄默了下来,与众人一起等一个答案。   一个能定他生死的答案。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   那是江桐此生都未经历的难捱,一颗心被挤压地半点空隙也无,濒死般地难易喘息。   李玥怕卫燕为难,出声维护她,“皇兄,您千万别逼燕儿,她……”   卫凌亦帮着卫燕解围,“陛下,小女在情爱之事上实在是愚钝至极,还请您容量、宽宥……”   可卫凌话未说完,卫燕突然开口了。   “臣女,愿意。”   她清婉的嗓音宛如夜风拂过梢头,清晰落在每个人耳畔。   众人看到,明黄的灯辉下,卫燕亭亭立在那儿,面色平静坦然,眸光虽淡,却又显出几分赤诚。   明和帝眼角的皱纹都松了下来,笑意一点点爬满脸颊。   李玥不敢置信地望向身边的卫燕,眼底满是欣喜若狂。   “什么?燕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燕轻动檀唇,认认真真告诉他,“臣女说,臣女愿意嫁给殿下。”   那一刻,李玥一颗心几乎凝窒。   一双桃花眸亮得惊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舌头都是打结的。   “你……你……当真……当真……”   卫燕瞧着他,平静地颔首,淡淡笑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当真。”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既然过往的一切都断干净了,她确实可以开启新的人生。   既然明和帝的旨意她不得不从,为何不选择坦然去接受?   想起这段时日李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那颗炙热的真心,她非无情草木,又岂会感知不到?   她亦非没有考虑过接受。   只是总觉得没到时机,今日,或许冥冥中是一种天意。   嫁给李玥,或许是她如今,最好的归宿。   而此刻,与李玥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江桐。   无人看到,他袖笼之下,青玉扳指已被生生捏碎,裂片割入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淋漓鲜血沿着袖口滴下来,又落入草丛消失不见。   痛吗?   不敌心痛万一。   方才卫燕的一句愿意,对他而言,无亚于万箭穿心。   他无法克制地浑身战栗着。   这一刻,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是沸腾的。   卫燕今晚的话。   让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疯子。   只因那些话,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可怕,让他剜心噬骨、痛不欲生。   明和帝察觉到江桐的端倪,夜色下,隐约可见的,那双通红的,积压了万千情绪的眸。   他在隐忍、在压抑,即将可能爆发。   明和帝有一瞬的愣怔,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他:“江元辅,朕的赐婚,你可感激?”   众目睽睽之下,江桐只觉整个脑子都要裂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众人非议四起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没有置疑和反对。   有的只是妥协。   他缓缓弯下脊梁,大拜下去,稽首跪伏,三拜帝王厚恩。   不疯魔、不成活。   既然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那他唯有——   逆了这天。   一息心念起,便是万劫不复他也认了。   落定了心思,江桐的目光陡然变得决绝与狠戾。   他一字一顿,强忍着心中所有的不甘与压郁,几乎要把牙关咬碎。   “臣,谢陛下隆恩。”   朗朗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夜风中颤抖着,却又清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江桐这番举动,让明和帝极为满意,他亲自将江桐扶起来,口中絮叨着,“江卿,长乐方才的儿戏话,你可千万别记挂在心上,你是朕一手提拔的,将长乐托付给你,朕最是放心。”。   “臣明白。”   江桐垂睫应声,长眸中却是幽深不见底的漆黑。   长乐不敢置信地瞧着江桐,却没有任何法子去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   卫燕亦大为震惊,可眼下明和帝是在群臣面前发下话的,便等同于板上钉钉,再无法更改了。   明明是双喜临门,却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而整个御花园内,群臣竞相恭贺,笑容满面说着祝语。   一阵又一阵热烈的道喜声,不绝于耳。 第67章 抢亲(一)   ◎我日日夜夜所盼的,无外乎你能与我重修旧好。◎   次日, 明和帝便颁下了两道赐婚的圣旨。   不得不说,此番帝王赐婚之疾,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圣旨送至时, 整个侯府都沉浸在欢天喜地之中,所有人皆是笑容满面, 开始着手操办卫燕的出嫁礼,准备府中的布置。   可卫燕因心中记挂长乐, 并未有太多展颜。   她放心不下长乐,遂去了趟宫里, 果然瞧见她以泪洗面,哭成个泪人儿。   “卫姐姐,我根本不喜欢他,父皇为何非要我嫁他?”   她抱着头, 五指把钗发都抓散了。   “我为何要嫁给一个——一个我根本不认识、不了解的人?”   长乐哭得喘不上气, 反身拉住卫燕的手,“你陪我去找父皇好不好, 带上皇叔一起,去找父皇说情,让父皇收回成命好不好?”   卫燕不知该如何安慰, 轻抚她的背脊, 柔声安慰:“长乐,眼下你切不可去顶撞你父皇,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我们再另想办法。”   长乐一双泪眸盯住卫燕, 突然怔怔的, 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什么办法?”突然, 她拔高了嗓音, 一把将卫燕推开,通红的眸发狠瞧着她。   “江元辅纵有千般好,与我又有何干系呢?他与你倒是有旧情的,你从前为何半分不告诉我?”   她流着泪,嘴角勾起讽意。   “你告诉我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的,不是吗?”   卫燕瞧着她如此,心中的内疚至极,亦红了眼眶,“长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   不愿提及罢了。   长乐并未听卫燕解释,她流着泪问她,语带嘶吼。   “那你不妨说说,当日为何要将江桐送你的那件霓裳赠我?”   卫燕怔住了。   长乐忿忿站起来,直视着卫燕,咬牙一字一顿道:“父皇会乱点鸳鸯谱,一切都因那件霓裳而起,你知不知道?”   “卫燕,是你害了我!”   那一瞬,卫燕仿若听见裂帛之声。   她眼眶发酸,不可抑制地留下两行泪来。   “是,将那件华裳赠你,是我的错,我认。”   她强忍鼻尖的酸楚,道:“但你好好想想,若是没有这桩误会,难道陛下便不会赐婚了吗?”   长乐默了声,渐渐平息了哽咽。   卫燕哑声道:“公主心中应该清楚,这桩缔婚,事关政局朝堂,并非男女情爱。不是吗?”   长乐不说话了,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浑身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卫燕临走之前,撂下了这句话。   出了未央宫,卫燕只觉阳光分外刺眼,她抬指抹去泪痕,吸了吸鼻子朝宫门走。   坐上马车,她并未立刻回府。   而是去了江桐的府上拜谒。   时值午后,天光曦曦。   水榭四周围了帘幕,风动纱转,绿漪微澜,一派怡然旷瑟。   江桐坐在水榭中央,一席白衣如雪,行云流水地烹着茶,青瓷茶盏在他玉白指尖滑动,宛如悠然画卷。   他气定神闲,好似知晓卫燕会来似的。   下人带着卫燕走进水榭,禀道:“首辅大人,卫姑娘来了。”   江桐抬起清冽的眸,落在卫燕身上。   “见过首辅大人。”   卫燕敛衽,微微福了福身。   天光透过轻纱,柔和地落在她身上,光晕宛如流波,一席湖水色的轻衫下,卫燕美得宛如一株新柳。   江桐静看了她几息,目光中掩不住的眷恋,而后斟了一碗茶,放在身前的白石桌上,温声唤她,语气熟稔地好似是寻常夫妻一般。   “燕儿来了,过来喝茶。”   卫燕走过去,并未结果他的茶,开门见山地与他道:“你知长乐不愿嫁你,为何还要应下圣上的赐婚?”   卫燕的毫不客气,全在江桐的意料之中。   “陛下一诺千金,吾焉能有言不的权利?”   他平静瞧着她,两人相视而立,只隔着一张浅浅的石桌,卫燕发间的梨花香都清晰可闻。   一时间,江桐贪恋这种味道。   卫燕不知,他此刻眼中心上。   只想与她天长地久。   “你——”   卫燕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你可知,这桩婚事,会毁去长乐的终生幸福,她对你,并无分毫情意,况且,你对长乐,难道就有情意吗?”   光阴有一瞬的静息。   江桐唇角勾起一抹悲凉,问她:“我对长乐是否有情意,燕儿在乎吗?”   卫燕道:“江桐,莫要同我扯旁的,你知我今日来的心思。”   江桐望着她,眼神晦暗。   “你想让我去面见圣上,毁了这桩婚事,是不是?”   卫燕深吸一口气,“是。”   湖风吹动纬纱,湖面激起碧波涟漪。   江桐垂眸,拨了拨指上的象牙扳指,突然勾起一抹苍凉的笑。   “你可知,伴君如伴虎,若是陛下恼了,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卫燕愣了愣,“我……”   江桐悲戚一笑,眸色黯淡。   “大约吾之生死,燕儿早已不在意了……”   卫燕垂下眼睫,不去看他的眼睛,只道:“江桐,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琢磨着道:“你如今于陛下宛若臂膀,陛下不会拿你开刀的。至多小惩大诫。”   这番推衍是卫燕深思熟虑过的,说实在的,正是只道江桐不会有性命之忧,她才会来求他相助的。   天边的云卷了又舒,天光洒落大地。   水榭内,江桐低眉不语,半晌,他状似喟息,道了声:“燕儿一如往常的冰雪聪明。”   旋即,他撩袍入座,展袖拂了杯茶到卫燕那头。   “坐下来,陪我喝杯茶。”   卫燕没动,江桐敛眉道:“既然是求人帮忙,便要拿出些诚意来不是,这个道理想必燕儿不会不懂。”   卫燕只得入座,伸手接过茶盏小酌一口。   “所以,你究竟要如何才愿意帮忙?”   两人隔着一桌,近在咫尺。   江桐抬起脸,深邃的眸望着她,饱含缱绻。   “我日日夜夜所盼的,无外乎你能与我重修旧好。”   卫燕低眉,避开他的目光。   “江桐,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嫁人了。”   此话落下,卫燕只听得对面茶盏发出可怕的咯吱声。   抬眼,惊愕那青瓷茶盏几欲被江桐捏碎,故而才会发出咯吱迸裂的声响,江桐直勾勾地盯着她,瞳孔满是破碎,眸中一片猩红。   “燕儿你可知,这句话于我,有多么残忍。”   卫燕被他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安,却听江铜继而喃喃,似是在追忆过往:   “燕儿,你从前本是我的妻……”   卫燕心口一阵翻腾,烦郁下只想抽身离去,“莫再说这些了,若是你不愿意,我再寻别的法子吧。”   说罢,起身便告辞离去。   “首辅大人,臣女告退。”   还没走出水榭几步,身后便传来江桐的阻拦声,“等等。”   卫燕耐着性子转过身去,“首辅大人还有何事?”   江桐立在天光下,白衣若雪,眼角的猩红未散,映着几分惨白的面色。   “你这是要去找李玥了?”   他并不忌惮李玥,故而敢在无人时不用尊称。   卫燕微顿,道:“我是否寻瑞阳王殿下,与首辅大人无干。”   江桐笑得凄凄,“你应当清楚,此事你寻他,并不会有半点作用。”   卫燕坦荡道:“此事关系长乐终生幸福,我至少试过,才能问心无愧。”   江桐走近她,高大的身形顿在她面前,眼中有晦暗一转即逝。   “解铃还需系令人,我能答应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做些事。”   江桐这么说,卫燕只以为是利益互换了,瞧着他深静沉着的目光,也没多想,就颔首应下了。   “好。” 第68章 抢亲(二)   ◎若我非要强求呢?◎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便到了出嫁之日。   为了成全这桩双喜临门的好事,明和帝将卫燕与长乐的婚事定在了同一天。   这一日, 天方破晓。   整个侯府便浸在一片锣鼓喧天、车马喧阗之中。   府中各处张灯结彩,喜字高悬, 来来往往的下人忙得不可开交,府门口, 卫凌和小越氏穿着喜庆的红装,招呼张罗着前来家中的宾客。   到处都是喧声笑语,   气氛热闹不已。   喜房中,卫燕身披嫁衣,头戴凤冠,端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美艳无双的自己, 丝毫没有出嫁的喜悦,反而因为记挂着心事, 不安地蜷紧了袖中的手指。   她是有心事的。   昨夜,她去了长乐的未央宫,与她一同酩酊大醉了一场。   不仅如此, 她还借准时机, 往她的酒盏里洒了些许会使人昏睡的药。   眼下,算着时辰,她应当已被接应的人送出城了。   城外,江桐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会将长乐安顿妥当, 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这便是她与江桐定下的计划。   里应外合将长乐送出城, 回来时随意编个被歹人掳走的由头。   届时明和帝便是大发雷霆又能怎样, 最多是罚长乐一顿,总不可能会要她性命,毕竟血浓于水,长乐再怎么说也是明和帝的爱女。   而江桐此处,便可以此大做文章,悔了这桩亲事也在情理之中,明和帝为了不将此事宣扬出去,也会尽可能息事宁人,自不会为难江桐。   所以这桩计策在卫燕看来是极其可行、且利大于弊的,这才会铤而走险,与江桐合作实施。   所以此刻,她忧心记挂长乐处境,也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若是事情败露,计划失败,帝王的雷霆之怒不是常人可以担待的起的。   就在卫燕胡思乱想之时,屋外一阵有一阵鞭炮的轰鸣声响起,直冲云霄。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看来是迎亲的队伍快来了,离出阁的时辰不远了。   门帘被掀开,满面红光的喜娘走进来,递给她一碗糖水。   “新娘子,出阁前要喝一碗甜汤,这样子呀就可以保管婚后的日子和郎君一直甜甜蜜蜜。”   “谢谢。”   卫燕道了声谢,挽起笑靥冲她清甜一笑,伸手接过甜羹,仰脖一饮而尽。   喝碗甜羹,她从座上站起来,周身的珠玑流转着光辉,璀璨夺目,却在一瞬间让她晃得睁不开眼。   “姑娘,您怎么了?”   耳畔是喜娘关切的问候,可她只觉脑袋嗡嗡的,晕得厉害。   伸手想去扶,却是半点可攀之物也寻不到,天旋地转之下,她重重地往地上倒去。   而后,一切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卫燕发现自身已在花轿中,眼前被大红盖头遮着,看不清周遭的光景,只依稀有朦胧的轮廓,耳边充斥着敲锣打鼓声和热闹鼎沸的人声。   方才她为何会晕倒了?   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花轿里?   难道是吉时到了,喜娘怕受牵连,便将昏迷的自己先塞进花轿,好与这件事撇清干系?   亦或是……   就在卫燕神思混沌,胡思乱想之际。   一声祝礼官的高喝,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落轿——”   “新妇出,牵红绳——”   因为事情变换地太快,卫燕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被人拉出了花轿。   紧接着,一团红绸塞入她怀中,她只得抱着那团红绸,被人扶着一路往前走。   迈过门槛,又迈火盆,围着火堆转了三圈后,终于来到了拜堂的厅室。   卫燕全程被红盖头蒙着脸,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能被人扶着,牵着,一步步应着祝礼官所言的去做。   待拜完天地,被送入洞房之时。   她方觉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一切喧嚣和嘈杂似乎都在离她远去,独坐喜房,可听得正院传来的喧杂人声,但好在她此处是清净的,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   卫燕坐在百子千孙红玉锦被上,不知为何,整一日下来,身子都是重重的,脑子也迟钝得厉害,大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吃力感。   所以此刻,她也不顾及旁的了,将喜帕自己揭了,摘下头上千斤重的凤冠,躺坐在罗汉床上歇息。   李玥是个随性大度之人,必不会同她计较这些小事。   摘去满头珠玑,卫燕这才感到了些许轻松,满身的疲惫,也在此刻,消减了大半。   看见窗外隐去的日色。   夜色已悄然爬满天际。   既然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听到风声,那说明长乐应该已经顺利送出城去了,她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渐渐放下了。   放心下来的卫燕一身轻松,她舒适地靠在了床头上,蹬了鞋子歪靠在上面。   喜床上铺满了脆枣、甜果、桂圆、花生一类的果物,伸手可及,卫燕疲饿,遂毫无顾忌地拿了些果腹,吃完一些垫饥后,她方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可以端坐起来继续等待李玥的到来。   屋内红烛熠熠,更漏一点一滴消磨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卫燕靠着床柱就要睡着之时。   门口突然有了动静,她醒了醒神,赶紧拿起喜帕盖住面容。   等着李玥进来完成挑盖头这桩大事。   随着脚步声响。   卫燕可感知有人在靠近。   屋内葳蕤的灯火依稀在跳动。   那人踱步来到了她面前,卫燕端坐着,脊背挺起,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即便是跟李玥再熟稔,如此良辰美景、新婚之时,也免不得心跳加快。   有些奇怪的是,李玥并未即刻挑起她的盖头,而是轻轻坐在她身侧。   与她五指轻扣。   而那只手,凉得惊人。   李玥就这么坐在她身侧,丝毫没有要挑盖头的意思。   光阴寸寸流去,他似乎想与她坐到天荒地老似的。   静默中,卫燕觉察出些异样,不由地缓声问:   “王爷,如何还不揭喜帕?”   须臾,那人才有了动静,只不过,只一开口,就全露馅了。   “夫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这清清凌凌的嗓音让卫燕浑身一个激灵,头皮也一阵发紧。   是江桐。   她完完全全被江桐摆了一道。   还未等她反应,江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温度。   “好,既然夫人这般想让为夫揭盖,那为夫这便替夫人揭开。”   江桐一口一个夫人,听得卫燕浑身发麻。   喜帕随之被揭开,果不其然、   江桐毓秀的一张面容出现在烛火耀熠下,朗俊彻骨,却又让人瞬间齿冷。   “为何会是这样?”   卫燕咬着牙看他,眼中带着戒备。   江桐身形修长,一席红衣下,更是侧帽也风流。可烛火下,那身影映射下来,无端给卫燕一种压迫感和危机感。   他并未言语,只是瞳孔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吸附。   卫燕憋不住心头的怒意,质问他:“长乐呢,你没有把她送出去?”   “所以这前前后后都是你对我的骗局?”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并未有半分触动,平静的面容下藏着些许幽暗。   “你放心,长乐我已经按照咱们的约定将她送出城去了,她现在安全得很,不会有任何危险。”   卫燕稍稍松口气,却听江桐又道:   “不过,她毕竟是陛下赐予吾的新妇,你让吾把她送走,那又拿谁来赔吾?吾想来想去,这天底下的女子,吾谁也不要,唯想要你。”   所以,才设下这个局,将她拘来?   “江桐,你真是疯了。”   卫燕将满腹的怒火发了出来。   可眼前的江桐,除了让她愤怒,亦让她莫名有些畏惧。   他连这样的事情就做得出来,可见他根本没有把当今圣上放在眼中,更贴切得说,他根本是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江桐不怒反笑,烈烈红袍下,他丹叶般红润的唇线微微挑起,竟带了几分魑魅般的妖冶。   “是啊,我早就疯了,该是什么时候呢?   “是看到你留下的和离书?”   “亦或是看到你与李玥并肩立、情深意浓?”   “还是听到你答应了皇上的赐婚,说要另嫁他人?”   江桐的眸子红了,卫燕却不想再听他掰扯这些,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起身便要往外走。   “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会败露,你现在放我走,我可以保证不曝露此事。”   可哪有这么容易,江桐不出意料地将她拉住了,痴笑:“败露又如何,眼下,是我与你拜了天地,成了夫妻,至于瑞阳王那里,自有我安排好的替身。”   替身?   卫燕瞠目,江桐当真是比她想的还要疯。   “是啊,我就是很想看看。李玥自诩珍爱你,那他究竟能不能洞穿?还是会稀里糊涂跟那女子春风一度?”   卫燕听不下去了,伸手便扇了他一巴掌,咬唇,目光泛着莹润。   “你无耻。”   江桐丝毫不躲,结结实实挨下她一巴掌。   卫燕的一巴掌用了十足力,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红印。   烛火下,江桐微勾的嘴角未落,带了几分古怪,幽幽道:   “那也是他李玥夺妻在先。”   卫燕忍无可忍,“江桐,我已经与你和离,你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你为何还是不明白。”   江桐认真望着她,执着道:“当初签下和离,并非发自我本愿,乃是被你家人所迫。”   “即便如此,也是事成定局!”卫燕不胜其烦,可眼神却柔和下来,试图和缓他的情绪。如今的江桐不似寻常,是失去理智的江桐,若是她一味激怒他,后果难以预料。   “江桐,莫要再强求了,不要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可卫燕的缓和并未换来江桐的冷静,他望着她,烛火映衬下,那双漆眸深不可测,极度偏执道:   “若我非要强求呢?”   下一瞬,嫁衣翻动,他欺身而来,牢牢衔住了卫燕的唇。   江桐的攻势迅疾,还未等她反应,那灵巧的舌便已滑入她口中,攻城略地,疾风骤雨般,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卫燕挣扎,双臂却被江桐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她从未料到,他的力气竟会如此大。 第69章 修罗场   ◎你们两个别打了◎   清冽的酒气扑鼻而来, 卫燕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江桐宛如那瀚海中的濒死之人,贪婪地吮吸她口中的甘泉, 卫燕一步步后退,那人却一步步紧逼, 直至将她逼到墙角。   退无可退。   身躯猛然撞击在墙板上的那刻,江桐的手抵住她的后脑, 以掌心相垫,然后再次俯身下来。   趁着这个间隙, 卫燕狠狠咬破了他的唇。   “你无耻。”   腥甜的血水溢出来,银白的肤色下宛若鬼魅。   江桐将她圈在身下,沉沉喘息,低眸望着她, 长睫上晕染着水雾。   “燕儿, 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卫燕忿忿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想起方才一幕,只觉得后怕。   眼下的江桐,是半分道理都听不进去的。   同一个失去理智人讲再多, 也是无济于事的。   她只好另谋法子。   恰在此时, 仆从慌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前院出事了!”   此时此刻被打搅。   江桐怎能不怒,扭头望着那扇门,他眼神阴冷。   “若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通通放到明日说!”   在卫燕的印象中, 几乎从未见到过江桐发怒, 他一贯是以清冷端方的模样示人。   但此刻, 他的嗓音失了冷静,甚至带着沉沉嘶吼。   可外头的下人并未识趣离开,好似在琢磨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天塌下来这样的大事。   紧紧半刻,便听他朝着屋中大喊道:“大人,瑞阳王……殿下……领着…领着…亲兵围了咱们尚书府啊……大人。”   屋内,卫燕猛然一惊。   李玥他竟及时发现赶来了?   江桐咬牙切齿,“岂有此理。”   他放开卫燕,将她身前凌乱的衣襟理好,望着她的长眸中带着和润的温度。   “燕儿,你在此等着我。”   卫燕哪里哪里肯呆在此地,起身便要跟出去。   “放我走。”   “眼下放我离开,是你唯一脱罪的机会了!”   江桐哪会让她如愿,命令仆从将卫燕看守在屋内。   “没有吾的命令,你们谁也不准让夫人踏出房门一步。”   灿灿灯华下,他面容冷肃,下了死令。   “若有违令者,本官让你们人头落地。”   “是!”仆从们齐齐应喝。   卫燕就这么被拦在屋内,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桐大步流星地离去,消失在夜色下。   前院,灯火通明,场面一触即发。   李玥的人马早已冲将进来,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江桐的府兵平日亦是训练有素的,此刻有人硬闯宅院,自然剑拔弩张予以反击,不管来人是何等身份,都不会轻易将人放进去。   火把林立,兵刃相接,甲胄泛着冰冷的银辉,兵士们眼中满是凌厉锋芒。   箭拔弩张,触机便发,可谓千钧一发。   清辉月色下,李玥站在院中,身披银甲,手持冷剑,怒视着被众人簇拥而来的江桐   江桐身着绯红喜袍,腰瘦肩宽,风姿绰绰,脸上容色不改,反而有种闲庭散步般的悠闲。   火把的火光冲天,映得他一张脸上红光熠熠,不得不说,江桐着喜袍,极为意气风发。   来到李玥面前,江桐拱手,温朗开口:“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李玥了怒火。   他噌的一声,拔剑指向他,冰冷的剑锋抵住江桐的喉间。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江桐,你好大的胆子!”   江桐故作惊疑,眼神却幽暗。   “臣,听不懂王爷再说什么。”   李玥被他激怒,眸光发狠,咬着牙道:“江桐,今夜你若不把燕儿交还于本王,本王定让你死无全尸。”   呛——   话音落下,他身后,所有的亲卫,齐刷刷在此刻亮了刀刃。   “王爷好威风啊。”江桐悠然道了句,而后退开几步避其剑锋,不卑不亢道:“王爷无凭无据便来夜闯江府,是想草菅人命?”   说罢,他从身后府兵的手中取过一把剑来,垂眸轻声道:   “那下官今日便只好自保了。”   叮——   江桐举剑架在了李玥的青峰上,将其剑压下。   面对江桐如此辱人的挑衅。   李玥双眸几欲喷火,银盔之下,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凌厉。   “你寻死。”   李玥一字一顿咬牙吐出。   江桐丝毫不惧,反而平静相对,“是王爷无礼在先。”   李玥气极,怒视他道:“你今日这一出偷梁换柱,乃是欺君之罪。”   利剑翻动,锋芒毕露。   “说,你把本王的新夫人藏到那里去了?”   面对李玥的质问,江桐却笑起来,嘴角勾起讥诮。   “王爷的新夫人今日可是众目睽睽抬进王府,拜了天地的,便是眼下不见了,如何又到下官这儿来寻?”   江桐踱了几步,像是故意要触怒李玥般,说道:“王爷可别忘了,今日亦是本官小登科之日,毁人姻缘者下地狱,王爷行事可别太过分了。”   江桐的话句句暗讽,想到自己今日与被江桐掉包的替身拜了天地,李玥实在无法忍受了,目光迸出烈焰,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江桐你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举剑向江桐用力刺去,江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横剑相挡,守住李玥的攻势,再做反击,如此一来一往,只见剑花飞舞,短短须臾,便是几个回合。   两人身形俱是迅猛,武力招数不相上下。   李玥愈战愈勇,“今日你不把本王之妻交出来,本王让你死无全尸。”   他焉能不恨,想到今日跟江桐拜天地的是卫燕,自己却被他调包的替身戏弄,气血便翻涌得厉害,恨不得立刻将江桐碎尸万段。   可江桐却丝毫不惧他的怒火。还屡屡挑衅:“那王爷便试试看吧。”   见江桐是故意叫他不痛快,李玥回击:“是你当初对燕儿不珍惜,如今失去了,却又来故作姿态,当真是叫人恶心。”   果然,江桐被他的话所激,脚步路数皆是一乱,李玥加重了攻势,招招取人名门,直逼江桐性命。   两方的兵士们纷纷捏了把冷汗,只见两人一来一往,身形如流水,衣袂翩飞间,令人眼花缭乱,但看得出来,两人都下了死手,好几次都是差之毫厘谬。   场面紧张到了极点。   及时赶到的卫燕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她赶忙从人群中走出,扬声呵止二人。   “够了,你们别打了。”   两人闻声,动作俱是一顿,扭头看着她,关切无比。   “燕儿,你怎么来了,快走开。刀剑无眼。”   “燕儿,别走近,小心伤着你。”   卫燕哪里肯退缩,今日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干系,都会被陛下重罚。   她方才是被守卫关在屋内的,并非是自己跑出来的,而是知道前因后果的阿秋,将她放出来的,阿秋过来时候,焦灼的满头热汗。只因他知道内情,才知道事情闹得有多大,眼下如果不把卫燕搬出来相劝,公子和瑞阳王最后定会不死不休,弄出滔天风波。   所以卫燕亦是心急如焚。   她不顾刀剑无眼,只身冲上去,试图阻止二人。   “别打了。”   她张开双臂拦在二人中间,高喊着。   “我让你们别打了。”   冲天的火光里,江桐终是先放下了手中的剑,轻轻允诺她。   “好,我听燕儿的。”   噗嗤——   下一刻,刀剑刺入皮肉的破裂声中,江桐一声闷哼,以掌捂住了左肩。   李玥未收住剑势,刺中了江桐。   “江桐。”   鲜血血汩汩涌出,卫燕下意识唤他的名字。   “让燕儿担心了,我没事。”   灯火掩映下,江桐望着她,眸光深情,神情虚弱地勉励一笑。因为失血,他的脸颊渐渐苍白,额头亦泛起一层薄薄冷汗,终是体力不支地半跪地上。   随后,脖颈上被李玥的冷剑抵住,李玥目光中的怒火未消,攥着剑的手紧得咯咯作响。   “惺惺作态。”   李玥咬牙说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动手取了江桐性命。   可这样,只会两败俱伤,让朝廷动荡,最后李玥自己,也难逃一劫。   卫燕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爷,您不能杀他。”   她连忙出声阻止,冲上去双手紧握李玥拿剑的手,目光恳求,让他放下。   “王爷,莫要失了理智。”   众目睽睽下,见着卫燕维护江桐,李玥眼中划过淡淡伤痛。   江桐则是垂头跪在地上,神情莫辨。   就在三人各怀心事,却不宣于口时,一声太监的高喝将僵局打破。   “陛下驾到——”   甲胄响动,兵士们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明和帝着明黄龙袍,满身皆是不可直视的威仪。众人跪地声中,只听帝王满是震怒的厉声质问:   “谁能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啊?”   场上鸦雀无声,唯有火把明黄的光在跳动。   明和帝走近,看着还未收剑的李玥,怒意更甚,“十三弟,你这是要在朕的京师,当着朕的面,格杀我大澧朝廷命官?”   李玥恢复了理智,剑收入鞘,转身朝着明和帝行礼,忍下满腹心火。   “臣弟不敢,皇兄,只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臣弟这才乱了方寸。”   明和帝诧然。   见他三人皆着喜服,慢慢顿悟过来,依稀能辨事情的原貌。   看着一身红装,貌若仙姿的卫燕,指了一指,“你来回话。”   当众被点,卫燕心下不安,上前福身行礼,“回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明和帝不耐烦起来,“那就长话短说。”   “是,陛下。”卫燕深吸一口气,开始不偏不倚地缓缓道出实情。   “事情是这样的……”   “岂有此理!”听完整件事件后,明和帝气得手指都颤抖了,他不再偏袒受伤的江桐,而是将所有的怒火都宣泄在他身上。   “江桐,你可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江桐跪在地上,仰头直视帝王,问心不愧:“陛下,臣本心所驱,无惧神形覆灭。”   见他说出轻生之语,明和帝气不打一处来,胡须都在颤抖。   “你……你……如何不早同朕讲,非要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啊你。”   江桐的白衣被鲜血浸染,牵动苍白的唇,他坦诚道:“求陛下恕臣欺瞒之罪,臣若是提前说了不愿娶公主,陛下不同意是定然,且还会让他人有了防备。今日计划则不能成。”   明和帝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甩袖冷笑:“你倒是坦诚。”   他指着江桐,手指都在打颤。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你当真以为朕没你不成?这大澧没你不行?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江桐垂眸,双膝跪地。   “臣未有如此想过。”   江桐态度谦恭,明和帝的怒火无处可发。   看着满地狼藉,还有这满院的兵甲,唯有恨铁不成钢。   “还有十三弟,你说说看,今日朕若不及时赶到,你是要将当朝首辅斩于剑下吗?”   李玥抱拳,“是臣弟的错,还请皇兄息怒。”   明和帝冷声教训他,“若是朕今日不来!你便要血洗尚书府吗,十三弟,纵使朕给你再大的权势,你也该清楚,此处是皇城!是天子脚下。你如此意气用事,你把朕,放在何处?”   李玥躬下身子,“皇兄,臣弟绝无二心。”   这一场闹剧,让明和帝身心俱疲,夤夜至此,他的清梦被扰,到底是年过半百之人,精神体力大不如年轻之时了。   他捏了捏眉心,摆了摆手,不想再与二人置喙了。   “来人,将江桐压入天牢,无朕旨意不得任何人探视。”   “至于十三弟,速速收兵回府!不得稍延。”   一番发号施令后,江桐被羽林卫带走,李玥则收兵回府。   整个院落恢复了宁静。   明和帝未即离,他将卫燕招致身边,与她道:“卫氏女,朕不管你从前与江桐有何过往,眼下,朕要你牢记,往后,不得再与十三弟之外的任何男子不清不楚了。”   明和帝此话之重,警告之深,卫燕焉能不领会。   她脊背一冷,自是知晓没有辩解的权利,只能认下。   “臣女记住了。”   见她态度恭谨,明和帝又道:“朕差点忘了,朕的宝贝女儿长乐,得立刻派人去接回来。那便派你去,你去将人接回来,今日之事,祸不及你,却因你而起,你去把长乐接回,劝动她的心思,让她愿意出嫁,朕便当你是将功折罪了。”   经此一事,明和帝还未放弃让长乐嫁给江桐的心思。   卫燕猛地一僵,仰头看向明和帝,为难道:“陛下……”   可明和帝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扶额,把不远处的徐吴招了过来,“徐吴。”   徐吴弓着腰来到明和帝面前,察言观色道:“陛下可是乏了?”   “嗯,扶朕回宫。”   就这样,明和帝在徐吴的搀扶下,一步步离开了卫燕的视野。   夜色如流水,月华如练。   太极宫中,灯火未歇。   明和帝回宫后并未就寝,而是靠在软榻上跟徐吴聊心事。   “徐吴,朕到底是老了,想不明白那些年轻人的心思了。你说他二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   “要知道,朕如今最信任的就是他二人,便如同朕的左膀右臂,哪一条都少不了,你让朕如何是好?”   徐吴微笑,给明和帝松肩,“陛下,既是臂膀,自然不好割舍。此事咱们不妨从别处来看。”   明和帝眯着眼,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捻转精粹舍利,“你以为如何?”   徐吴笑笑,轻松道:“陛下,自古这朝堂因女人生变的事可不少,牝鸡司晨,红颜祸水,可不是本朝才有的,历朝历代,不比比皆是吗?”   “徐吴,”明和帝睁开眸子,面露欣赏之意。“你真是同朕想到一处去了。”   明和帝很多时候都心如明镜,但往往很多话不愿自己说出来,喜欢让别人替他说出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而徐吴早已摸透了帝王的脾气,这些年才会一直在皇帝身边顺风顺水,经年屹立不衰。   明和帝徐徐道:“朕亦以为,此女若在我朝,定然是个后患。”   徐吴道:“可瑞阳王殿下爱她至深,陛下若随意动之,恐兄弟反目。”   便如今日,李玥就直接动了兵了。这不可不会在明和帝心中埋下隐忧。   “所以,朕得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明和帝又想到了什么,所谓帝王心术,猜忌往往是常态,他问:   “徐吴,依你所见,十三弟是否会对朕又异心?”   一直以来,李玥都是明和帝最信任的,早些年为帝王奠基江山,功不可没。   可人心易变,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古来有之,明和帝不得不防。   “瑞阳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但这天下亦没有万全之事。”徐吴道:“陛下若不放心,不若效仿先帝,试探一试探。”   明和帝沉吟:“继续往下说。”   徐吴道:“不管陛下有何计划,都可将风提前放出去,看看瑞阳王那头有无异动。”   明和帝想了想,颔首,“朕有意送卫氏女去草原和亲。”   徐吴叫好,“此举甚佳,老奴记得那鲜族的老可汗,可是派使者来大澧求通婚数载了。”   明和帝道:“你记得不错,不过朕眼下最怕的,便是十三弟,他今日的冲动之举,实是叫朕心中不安。”   徐吴:“那陛下不若先昭示天下一个假消息,将卫氏女和亲的时日提前,还可派一只假的送亲队伍,看看瑞阳王殿下那头的反应。若是有风吹草动,那亦全在陛下的指掌之间了。”   “可。”明和帝思虑了一番,认可了徐吴的提议,“那便依此计办吧。”   未央宫中,阳光从雕花窗棂洒落进屋内。   高几上,狻猊鎏金炉中,细瘦的青烟腾腾不绝。   卫燕依照明和帝所言,出城将长乐接了回来,一路上,长乐知晓了卫燕替她安排的一切,还明白了卫燕为了不让她受牵连,特意不将内情告知她的用心。   经此一事,她对卫燕的前嫌也尽数开释了。   毕竟卫燕当时送她华服,也并未顾及太多,更预料不及后来的事。   可眼下令人头疼的事还未结束。   江桐虽然被下诏狱,但明和帝放他出来只是迟点早点的问题,只要有了契机,定会将他放出来,且他还是有意要将长乐嫁给他。   明和帝就是这样一位帝君,他的所设所想,无人可以违背。   “卫姐姐,要不我还是逃跑吧,不然父皇还是会逼着让我嫁给江桐的。”   长乐坐在高椅上,忧心忡忡。   卫燕叹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又能逃到哪里去?”   长乐赌气道:“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决计不肯嫁给江桐的。”   卫燕语重心长道:“公主,你若铁了心不想嫁,如今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陛下那边是否会同意不好说,你可愿担此风险?”   长乐信誓旦旦,“哪怕受陛下雷霆之怒,我亦不惧。”   卫燕见她坚决,颔首道:“好,那便照我的法子去试试。”   太极宫外,大雨瓢泼。   雨幕接天连地,大有将天上水倾泻干净之感。   长乐目光坚定,手捧请愿帛书,跪在太极殿下,高呼:   “请父皇收回成命。”   “儿臣不嫁罪臣。”   这番情愿引得来往宫人频频回首,一时间宫内传论纷纷。   不少皇子公主看着长乐如此,大受动容,也跟着跪在太极殿前请愿。   如此一来,明和帝便被这群儿女们高高架起,不得不当机做个决断。   这场雨,下了足足一天一夜。   而这群皇子公主们,也跪了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他们在等明和帝出来,给个答案。   长乐若是不得不嫁入狱罪臣,那他们将来殊不知会不会也遭受同样下场?   明和帝此番若是不撤回婚事,恐怕所有子女都会心思不定、心存忧患。   这一局,无异是把明和帝推到了风口浪尖,让他不得不快下决断。   且这个决断,不能寒了一众子女的心。   终于,在苦苦熬了三天后,长乐等来了明和帝的圣旨。   徐吴从太极殿内走出来,将明和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宣读出口。   “吏部尚书江桐欺君瞒主、不堪重任,实令朕大为失望,即日起,革去内阁一切职务,但因念其功,惜其才,决意留于翰林,以待后观,至于与朕三女长乐之婚事,也择日取缔,以儆效尤。”   听到徐吴宣读完最后的话,跪在太极殿前的长乐终于长舒一口气,这几天来的坚持终是得偿所愿了。   一时间,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松懈,仿佛一直以来支撑她的力量也在这一刻耗空,身形一晃,眼前一黑,顷刻便朝着侧旁倒了下去。   持伞而立的宦官们立刻丢了伞上来扶她,急切唤道:“公主——” 第70章 和亲   ◎她只觉命运对她的玩笑实在是太大了◎   长乐这一病, 便是数日。   身子被雨水浸泡一天一夜,寒气早已入体,尽管太医开了数道良方, 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事,得慢慢将养着。   卫燕寻着空闲便来看她, 给她炖了浓浓的参汤。   经此一事,两人重归旧好, 再无嫌隙。   纱幔层叠,卫燕坐在长乐的床前, 看着气色不佳的长乐,语重心长道:“气色未恢复,还得好好将养着才是。”   长乐亦关心她,道:“卫姐姐, 如此一来, 我倒是解脱了,你与小皇叔的婚事却是拖累了……”   “无碍。”卫燕笑的释然,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大约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很多时候, 也要看缘分和造化。”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长乐听她如此说, 慨叹了一句,“卫姐姐倒是洒脱,可怜我那小皇叔了……”   想来,李玥确实怪可怜的。   卫燕垂眸, 情绪难辨。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约说的就是我与瑞阳王殿下吧。”   她亦没想到婚事被搅后, 自己竟能这么快放下,或许,当日应承下婚事,便是一时头脑发热所致的原因。   可能有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下,再有推波助澜,才会成得那么阴差阳错吧。   长乐见她沉思,只以为她是提起来伤心,便岔开话题聊起了旁的。   “近日铺子里的事情如何了?”   卫燕道:“一切都好,□□姑娘还有卫瑄姐姐打理得熨帖着呢,另外,咱们在沈公子的帮助下,成功联通上了江南那头的商户,往后,咱们铺子里的东西,可以卖到大江南北去。”   聊起这个,卫燕心情大好,如今她又把重心放回到生意上,格外得容光焕发。   “卫姐姐,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你。”   长乐挽唇一笑,“我听说近日第戎又派使者来我朝求亲了,回头定会带来诸多当地的东西,若是咱们拿铺子的脂粉与他们交换,说不准可以把咱们铺子的名声,传到西域去。”   长乐侃侃而谈的畅想着,卫燕听她眉飞色舞的说着,心中颇为赞同,颔首道:“长乐说得有道理,回头宫宴,我定让父亲带上我一同来。”   长乐冲她微笑,但旋即又想到什么问她,“卫姐姐,不过我还有点担心,你说,父皇前些年都未答应过第戎的求亲,今年会不会……”   卫燕:“你是担心,陛下会派本朝的公主去西域和亲?”   长乐神情严肃地颔首,近年来第戎的壮大中原不是没有听到风声,再加上边塞连年受到掠夺,边境的百姓都知道第戎人的险恶。   若是今岁,父皇为了边塞不受离乱之苦,打算将皇室女嫁过去,那自己会不会首当其冲?   毕竟经历了上次的风波,父皇对她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疼爱与亲近。   长乐的担心不无道理。   卫燕思忖片刻,宽慰她道:“咱们澧朝历经数代,从未有过公主和亲的先例,要有,那也是前朝时候才有,长乐你放心,陛下仁德,不会忍心将皇室公主嫁去西域受苦的。”   “可……”长乐欲言又止,目光中还是充斥着担忧。   卫燕并不知她听得了哪些风声,只道:“放心吧,莫要自己吓自己,那第戎的老可汗已是垂垂老朽,哪里来的脸面求咱们澧朝风华正茂的公主?便是陛下一意孤行,那恐怕朝堂言官和天下百姓也不答应。”   “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先放下心思,安心养病好了。”   两人的心境皆平和下来,不再去想这些繁杂之事。   只是,卫燕并未想到。   今日与长乐的这番谈话,会在数日后的大朝会上,应到自己身上。   第戎来朝进贡的那日,整个朝堂热闹不已、人喧鼎沸。   使臣带来了不少西域特有的珍品,这一回,除了连岁经常贡来的一些稀罕物件,更是连价值连城的整座和田玉山雕都送来了,如此这般,可见其国至诚之心。   明和帝自然龙颜大悦,坐在高堂之上,询问来使代表。   “汝国诚意,朕定当铭记心中,更期来年比邻和睦,互助互衬。”   使臣立在殿中,身着雀金裘,高傲仰着头颅,直视帝王道:“我第戎既拿出了十分诚意,陛下亦当拿出些诚意回报,方可彰显你大澧的天家风度不是?”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寂阒。   众人心知肚明,这第戎的使臣此番觐见是带着目的来的。   连说话都带着谈判的意味。   明和帝顿了顿,旋即扯出一个随和的笑来,“使臣有什么提议不妨直言。”   明和帝态度婉转,其实与这些年第戎势力壮大有分不开的关系,若是放在早些年,还是第戎式微之时,那定不会让这等小小使臣在大澧的朝堂上大放厥词。只不过,这些年,随着第戎对周遭小部落的吞并扩张,不断扩张势力,澧朝倒是越来越忌惮第戎了。   那使臣满是骄矜的神态,不疾不徐道:“这些年来,陛下收到我第戎可汗的求亲书恐怕不少了。”   “我大可汗屈尊降贵,仅仅是想求娶你□□一位宗室女而已,可陛下不断推却,不知是何道理?”   “要知道,此番前来时可汗可是给我发了话的,若是求不回公主,那便等同于是大澧瞧不起我第戎,不愿与我这等蛮夷部族通婚,若是那般,那他便要率领铁骑亲赴大澧,当面问一问陛下您了。”   那使臣一字一句地说着,话音掷地有声,在朝堂上惊起不小的风波。   朝臣们顿时如沸水入了油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直言这第戎使臣太过嚣张,胆敢在此朝堂上威胁陛下。   可一方面又那他没有办法,毕竟胆敢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说明如今的第戎,是有与大澧交战的把握的。   一时间,谁也不敢站出来发生,而明和帝,亦是一筹莫展,骑虎难下起来。   “这……”   他为难极了,面上的神色是可见的蹙眉凝眸,扶着龙椅把手的五指都微微有些用劲起来。   这使臣倒也是看出明和帝的为难的,他倒也不再继续得寸进尺下去,建好就输,反而给了他台阶下。   “陛下若是拿不定主意,或是舍不得公主,不如,让我第戎的歌曼神女来为陛下择定人选。”   他话音落下,只见身后的使臣队伍中走出来一位浑身上下皆披雪色翎毛的异族女子,那女子乌发及地,头戴坠着白玉的轻纱,行动间宛如一只翩然雪蝶,虽以轻纱遮面,但还是掩盖不了她高挺的鼻梁轮廓,轻纱之外,露出的眼窝深邃,瞳孔蓝的好似一块清透的蓝宝石。   此女子便是使臣口中的第戎神女。   她双手合十,玉指上的兰铃叮咚作响,轻轻朝着高位上的明和帝鞠了一躬,姿态极其优雅。   “这位便是……”   明和帝瞧着这异域风貌、又带着神秘风采的女子喃喃。   使臣满脸傲然道:“阿兰是我第戎神女,能求得上天之意。”   明和帝抿了抿唇,神情不辨。   “汝欲何为?”   使臣洋洋一笑道:“可汗早知陛下会犹豫,所以特让我带着神女一同来,可为陛下做决断。”   “神女之眼可洞穿世间万物,谁是命定的可汗之妻,神女只需掐指一算,便可知悉。”   使臣的话音刚落,朝堂上又是一阵响动,所有人都觉得此事荒唐,但碍于朝局又不得干涉,实可谓是敢怒不敢言,只要干瞪着那使臣等陛下发话。   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明和帝首肯了此事。   得到明和帝点头后,使臣冲神女恭敬拜了一礼,说了几句胡语后,那神女便会了意,在朝堂上开始神神秘秘跳起怪异的动作来。   没一会儿,她蓦地浑身僵直立在原地,凝神幽思,双手十指交缠放于身前,碧蓝色瞳一动不动,宛如入定了一般。   没一会儿,她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对着使臣高声说起胡语来。   使臣与之交互后,对着明和帝深深鞠了一躬,诚恳且认真道:“陛下,神女已开了天眼瞧过了,可汗之妻非是□□宗室女,乃是世家女,此女当是出生侯门,生辰八字为。”   使臣的话说完,朝堂上一片哗然。   不少人信了神女预言,毕竟能将生辰八字都说得巨细,定是有通达天听的本事。   明和帝当即派人去查世家女中谁的生辰八字能对上,最后大太监来回禀,嗓音响彻整个殿堂。   “回陛下,查到了,有此生辰八字之女,本朝侯门中仅有一位,乃是卫侯嫡出次女,卫燕。”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谁人不知卫燕是明和帝指婚给了瑞阳王,但后来因为种种不知名的原因,这场婚事因为阴差阳错弄错了花轿,闹出了笑话,复又搁置作罢。   与此同时,不少流言传出,当朝首辅与之缔过婚,但后又和离,此女乃是下堂妇,更有传言,首辅惹了圣怒,触犯了龙颜,所为不是别的,而是因为故意抢了瑞阳王的亲事,那婚事的花轿之所以会送错,全然是他在背后动的手脚。   所有的流言纷纷扬扬,真真假假,但最终的中心只有一人,那就是卫燕。   如今,第戎神女的谶言,又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不由让人感慨,当真是红颜事多啊。   而与此同时,在朝堂上最先变得脸色的,当属江桐和李玥。   二人心中,无亚于天崩地裂。   与他们一样心念崩塌的,当属卫凌和卫峥,父子同位一列,本在听到那串生辰八字便心慌失措的二人,此刻在听到内侍宣读出卫燕名字时,身形顿挫,执着象笏的手都有些微微打颤,拿不安稳。   直至朝会结束,明和帝也没给出十足明确的表态。可事情却仿佛就这么顺水推舟、模棱两可地敲定了下来。   待父子二人回到府中,本打算先瞒着卫燕暗中筹谋,再慢慢想办法面圣斡旋此事,可宫里的圣旨却跟着后脚就到了,半点不由人喘息。   徐吴笑眯眯地宣读完圣旨,整个侯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跪在前列听旨的卫燕只觉脑袋都是空的。   “卫氏女舒婉何静,品貌俱佳,乃是第戎天选的王后,特赐公主之位,封号和嘉,不日遣往第戎和亲,嫁予兹罗可汗,缔结我澧朝与第戎百年之好。”   卫燕如何能想得到,前些日子方和长乐谈及此事,她还信誓旦旦宽慰长乐无需担心,转眼,这件事便发生在了自己头上。   她不能想象的是,为何奉行从不和亲、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的泱泱大澧,会在明和帝这一代,做出了此等有违祖制的事。   她自是无法接受要远赴第戎,嫁予已过花甲之年的耄耋可汗,除此之外,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愤慨,澧朝何时弱的要由一个女人来和亲,才能息事宁人了?   接过圣旨,卫燕一时间气急攻心,她怒、她怨、她悲、她叹,百感交集下,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脑袋昏沉沉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   醒来时,家人们都坐在床边守着她。   卫凌、卫峥、卫瑄还有一众家眷眼中都闪烁着疼惜之色。   卫燕瞧着父兄还有一众兄弟姊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给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见她不语,卫峥最是心疼地先开口道:“小妹,兄长会再跟父亲进宫面圣,求陛下收回成命的。”   卫峥性子莽撞,卫燕不想他因此冲撞了明和帝,便道:“圣旨已下,此事已成定局,如今就算是你和父亲去面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旁的小越氏以泪拭面,“峥儿,此事你万不可冲动,如今咱们卫家正是风口浪尖,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能会牵累到整个侯府。”   她说完,又看向卫燕掩面而泣,“我可怜见的女儿啊,怪只怪母亲没本事早早将你的亲事定下,才会惹出今日之局面,想那第戎可汗已入暮年,哎,让我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啊。”   小越氏连声悲歌,弦外之音倒是明显得很,毕竟当时最操心卫燕早些嫁人的是她,而其余人,尤其是卫峥,则是只想让卫燕留在府里,不必着急嫁人。   此话的言外之音卫峥如何不懂,他冷冷一笑道:“何故在此挑拨,大母,你整日把无言面对我母亲放在嘴边,可这府里,最对不起小妹的,不正是您吗?”   小越氏被他噎了一噎,瞠目不敢置信地瞧他,旋即又做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侯爷,妾身委屈啊。”   卫凌被她哭得头疼,“峥儿,不得无礼,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咱们整个家现如今当同气连枝,而非内讧。”   听卫凌如是说,卫峥尽管有所不甘,但还是默了声去。   众人走后,卫燕悄悄把卫峥拉住,留下来说话。   卫峥瞧着苍弱的妹妹,心疼不已,眸中闪烁晶莹。   卫燕方才尽管一直默不作声,但心中早已有了猜测,遂问他:“兄长,你方才分明话中有话,究竟是什么事,你现在告诉我,好吗?”   卫峥瞧着妹妹半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他反身去关上房门,然后坐到她身边,“有件事情,我为了这个家和睦,憋在心里太久,如今,是该同你说出来了。”   卫燕认真听他说下去,握在锦被上的手越攥越紧。   她未想到,从前江桐总说她卫家羞辱她,对她成见那么大,其实跟小越氏做过的事情分不开。   “当日我便是在偏院花圃亲眼撞见了此事,她对江家人的那些羞辱之词,是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入目,难以启齿的。”   “在她的话语中,江桐与丧家之犬无异,与咱们侯府攀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成婚后阖该是当牛做马报答的。”   “她将江家贬损至此,他江桐焉能心中不愤?后来我质问她,她却说就该立这下马威,好让他们江家人不敢轻慢你,而后还恳求我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否则家宅不宁,你往后在江家的日子会抬不起头。”   “于是我便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方才,亦是她太过分了,我才会脱口而出的。”   “可我这些年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并非是好心办了坏事这么简单,若她真为你好,就不该是这样的方式,大可以对江家以礼相待,这般作为,实在是不合常理。”   卫峥将满腔心思皆宣之于口,卫燕却始终一言未发。   她心中,无形有座山棱在渐渐倒塌。   小越氏,从小到大被她奉若慈母,在她看来对她关怀备至的人,竟然会在暗处,想要毁掉她的人生。   若非小越氏,从前江桐对她,定不会如此充满敌意。   那么他们之间,或许完全会发生不一样的故事。   可一切在最初就错了。   小越氏一举让天性敏锐多思的江桐恨上了整个侯府,包括她。   这实在是太可笑、太荒唐了。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后,却知这梦在开始时便是错的。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去恨谁。   当下,命运又给她开了个大玩笑,让她不得不远背负着大澧的使命,赴第戎和亲,嫁给年近古稀的老可汗。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该恨的。   到底是江桐?是小越氏?还是明和帝?亦或是那向大澧求亲的第戎可汗?   卫燕说不出话来了。   她只觉命运对她的玩笑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她应有的造化,她该认命了。   若说原先还有残存的反抗斗争的意志,眼下,却突然间被消磨殆尽了。   卫峥看着默默无言、静思不语的妹妹,深知她是受了打击才会如此。   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不知该如何劝解她。   “妹妹,若是兄长知晓告诉你会让你这样难受,兄长定然是不会说的。”   “兄长的话,于我很重要。”   卫燕见他自责不已,缓缓有了些情绪,只不过,她如今宛如一具枯骨,早已无悲无喜了,她躺下去,侧身朝床里,淡淡道:   “我乏了,想睡一觉,兄长走吧。”   卫峥不放心地看着她,久久未有动身,反复确认她安睡后方才离去。   卫燕哪里睡得着,那都是骗他的。   卫峥方走,那清泪便从面上汩汩而下,滴滴滑入锦被中,消失不见。 第71章 为她   ◎李玥动兵被贬,江桐血书上谏,沈昀散尽家财◎   太极殿前。   江桐已跪了一日一夜。   他手捧血书请见明和帝。   可明和帝却怎么也不肯见他。   “陛下, 臣有本要奏。”   凉夜寒风中,一声又一声,他竭力呼喊着。   而此时, 太极宫中,明和帝闭了门窗, 正躺在金丝软塌上,养神休憩。   鎏金桌案上的檀香在缕缕生烟。   徐吴捧着玉盘走进来, 将一叠叠点心摆放到明和帝手边的茶几上。   “陛下,这是未央宫送来的点心。”   “长乐倒是有心。”明和帝未掀眼皮, 低低道了声:“可又有话要对朕说了?”   徐吴笑道:“陛下圣明,公主她还是为了卫侯女发声。”   “她倒是聪明。朕不见她,便想出这等法子。”明和帝轻嗤一声,“徐吴, 你说朕身边最亲最近的人, 为何一个个的,都要围着这为侯女转?此女身上难不成是有什么妖术的不成?”   徐吴道:“陛下多虑了, 哪怕她真是只妖,在真龙天子面前,那也只有乖乖现原形的份, 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明和帝笑起来, 问他:“江桐在殿前跪了多久了?”   徐吴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整整一日了。”   明和帝轻哼,“倒是个痴心的。”   徐吴试探着小心翼翼道:“老奴有一点不明,陛下既不喜, 为何又让他跪着, 不派人撵?”   明和帝轻笑, 缓声道:“朕自然是想看看, 他对卫氏的情,有多深。”   徐吴立刻明白过来道:“陛下英明,是老奴愚笨了。”   明和帝捻了块点心塞入口中,眉眼轻动,“明日的事都准备好了?”   徐吴弓着身子颔首道:“陛下放心,消息已经放到王府去了,暗桩也都设下了,眼下,咱们只需静观其变了。”   明和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希望他莫要令朕失望,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说至此,明和帝语声一顿,沉了下去。   “那朕,便决计不能留他了。”   此番,是他对这个弟弟终极的考验。   瑞阳王府内,一轮弦月高挂院空。   夤夜已至,月色深浓。   王府书房内,火烛残影倒映窗纱之上,时不时闪跃着。   李玥面色沉着地立在水墨屏风之前,将半枚兵符交托到面前将领的手中。   那将领半跪着,双手接过玄铁所制的沉甸甸的兵符,满脸忠贞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李玥郑重颔首,那将领起身离去。   书房内,唯余灯烛葳蕤,浅浅光晕将李玥的身姿照射在屏风之上,楚楚谡谡、轩然高举。   他抬眸,望着挂在墙上的剑,瞳孔突然变得深远,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蓦地,跨步提剑,一手按住剑格,一手按住剑柄,呛得拔出长剑。   动作一气呵成。   那道青峰在烛火残影下,泛着凌冽的寒芒。   他剑指东南,眼中泛着冷意。   那是承天门的方向。   亦是明日和亲队伍出城的必经之路。   明日,他将竭尽所能,把卫燕救出来。   哪怕从此放弃声名地位,隐姓埋名过一生。   他亦无悔。   若能与她就此浪迹一生,那他此生便得圆满无憾了。   *   卫燕得知朝堂变局时,已是次日之后。   长乐出宫来见她,将瑞阳王被贬至塞外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几日卫燕闭门不出,旁人亦不愿惹她烦忧。   故她一直不知此事。   明和帝虽然明面上将李玥擅自调兵之事瞒了下来,只对朝中宣称是派瑞阳王去边塞历练,但长乐却是知道内情的,父皇此番是对小皇叔的贬斥疏远。   毕竟,他没有通过明和帝的考验。   在卫燕与明和帝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知道李玥中了明和帝以她为饵设的局。   卫燕百感交集,心绪难平。   “殿下,他如今怎么样了?”   长乐悲叹,“小皇叔昨日连夜被父皇送出京师了。说是派遣,实为押送,父皇收了他的兵权,如今他无权无势,跟一介白衣无异。”   卫燕闻之,不忍泪下。   “全是我害了他。”   长乐亦落下泪来,执着她的手道:“姐姐这事何苦,此事如何能怪你。要怪,就怪我那父皇太过狠心,如今,我对他亦是凉透了心。”   卫燕不语,泪却依旧潸潸而落。   长乐替她拭泪,从袖间拿出一枚刻着蟠螭纹的玲珑美玉,交在她手中。   “小皇叔让我给你的。”   卫燕认出来,那是李玥随身携带之物,亦是他的信物。   卫燕将至紧紧攥在掌心,泣不成声。   长乐抱着她,强忍着泪道:“卫姐姐,父皇不肯见我,但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别担心,事情一定还会有转机的。”   卫燕任由她抱着,终是沉默着颔了颔首。   长乐这才放心离开。   卫燕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却苦笑。   如何还会有转机?   长乐到底太天真了些。   她如今,只能顺从认命,把对周围人的影响伤害降到最低。   望着手里的白玉螭纹佩,卫燕心头涌起一股又一股酸楚,李玥已因她之事落得如此地步了,她难道还要牵着更多的人下水吗?   她的父兄,姐妹,乃至整个侯府?   她从不想因自己而牵累别人。   可旁人却偏偏因她所累。   今日闻得李玥此番下场,她已是心痛不已,自责到了极点。   再也受不得旁人为她落难了。   她决定直面一次圣上。   与明和帝做一次正大光明的谈判。   了断过往一切。   *   六月的惠风带着融融暖意,最先吹开了御花园中百花,而后整个皇宫像是被繁花点染,灼灼其绽、粲然如霞。   比繁花更醒目的,当属那道清癯坚毅的身影,始终挺立跪在太极殿外,风雨不摧。   江桐在太极殿前跪了三日后。   终于得来了明和帝的召见。   连日未进食,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身形有些踉跄。   随着徐吴进入太极殿中,明和帝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   见他进来,头也未抬道:“江卿来了。”   江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却还是规规矩矩作了一揖,深躬下去。   “臣江桐,参拜陛下。”   见他恭顺,明和帝稍稍展颜,抬眸看着他道:“起来吧,徐吴,赐座看茶。”   明和帝终究还是惜才的,见他嗓音嘶哑,对他还是以礼相待的。   江桐坐下后,接过徐吴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连日来干燥的唇舌。   江桐还未言,明和帝便直接道:“朕知你为何而来,可朕亦要提醒你,若是为了卫氏来,最好别开口,瑞阳王是何等的下场,聪慧如你,定能解其中全貌。”   江桐眼神微动,放下茶盏,抱拳对着明和帝恭敬一礼。   “陛下,此事干系朝政社稷,一国百姓。臣岂能不知轻重?”   他一字一句认真道:“臣此番不为卫氏,全为社稷,陛下可愿听臣谏言?”   明和帝手中批朱的笔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江桐。   见他神色如常,一身凛然,风华落落。   明和帝搁下笔,缓声道:“江卿有何谏?”   江桐正了正脊背,肃然端坐道:“陛下,如今第戎气焰太过嚣张,名为求娶公主,实则咄咄逼人,若听之任之,我大澧国威何在,人民的风骨何在,陛下此时若不加以敲打,扼制他们猖獗,恐怕他们今后会得寸进尺,提出更多的要求。”   江桐一字一顿清晰道:“若到了那时,陛下又该如何抉择,焉知不会骑虎难下?”   明和帝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博山炉,淡淡沉吟道:“朕对第戎,还是信任的。”   明和帝此番是提前与第戎来使暗中计划,才会有朝堂上神女通天算卦,点名卫燕去和亲这一幕。   朝堂上的一切也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自然不惧江桐的假设。   可尽管他胸有成竹,江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越听越心中动摇。   江桐朗声,字字清楚。   “陛下眼下可以信,可数年后呢?”   “若彼时第戎的势力壮大至可与我朝分庭抗礼,那时,百姓口中凶若豺狼虎豹的蛮夷人,陛下还敢信吗?”   “你是说……”   明和帝沉声喃喃,江桐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若是第戎加速壮大,不出几年,他们很有可能撕毁盟约,侵略中原,提出更加无礼的要求。   “且陛下可知,开本朝无先例之和亲意味着什么?”   明和帝眼眸微眯。   江桐眸色深远,直直对上了帝王的目。   “失了尊严。”   他认真道:“陛下可知如今百姓都是怎么说的?”   明和帝看着他,神情肃穆起来。   江桐目光凛冽如雪,清晰道:“定是朝堂式微,朝中无人,才会不得已送女人远嫁和亲,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儿郎们呢?在第戎作威作福时都去哪儿了?连区区女人都保护不了吗?”   明和帝被他这番话说得微怔。   江桐一针见血地直谏,“当一个国家要拿女人换和平时,国祚必衰矣。”   话音落下,一切恍若静止了,屋内落针可闻。   唯余博山炉的青烟袅袅。   江桐此番直言善谏,无异于一场豪赌,赌得便是明和帝那颗猜忌敏感之心。   否则,说出那么多大不韪的话,就足够他死数百回的了。   时光一滴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明和帝终于有了反应,他抿了抿略微发紧的唇角,不是雷霆之怒,而是语气和善。   “那依江卿看,应当如何?”   江桐知道,他赢了。   “臣,请战。”   他从座上站起,径步走到明和帝身前,撩袍跪地,捧出袖中血书。   明和帝眯了眯眼,赫然瞧见那血书上醒目的三字。   “请战书。”   他连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江桐面前,接过那封请战书,打开细细端看。   江桐本就能写华彩文章,这封请战书更是洋洋洒洒,说尽了不甘和愤郁,若是公诸于众,足以响应天下百姓。   明和帝亦为之触动,微微侧目。   “战,你要与第戎交战?”   江桐展袖大拜,“求陛下成全。”   明和帝仍有犹豫,“我澧朝修生养息多年,未动过兵戈……”   江桐却言,“正是因为惧战,第戎才会小觑我朝,这些年,他们在我北境做的乱,还少吗?便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   第戎这些年侵犯边境,横行作乱,明和帝如何不知,只是他从登基伊始,奉行的就是以和为贵,轻易不动干戈的当政之道。   而这也确实让第戎的气焰在这些年愈发嚣张起来。   而边境百姓,却是生活在了水深火热里,只因朝廷的不作为。   明和帝沉默不语,江桐趁势打消他的疑虑。   “陛下,如今发兵,可以一举打击敌人正盛的势头,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还可以扬我国民的斗志,鼓舞全军上下的士气。何乐而不为呢?”   明和帝却叹,“朕何尝不懂,可如今的第戎早已不是过去的小小族落了,若是长驱攻打,免不了损兵折将,我大澧如今昌隆的国运,也会因此衰退。”   江桐挺直了脊背道:“陛下难不成要放弃时机,眼睁睁看其坐大,以致难以控制的地步吗?”   “到了那时,宿弊难除,我国将处于被动,就再没有选择战与和的机会了。到了第戎的铁骑踏破边关那日,陛下以为,还能同他们谈信任、谈盟约吗?”   明和帝的瞳孔倏地微张。   江桐这番话虽说骇人听闻,但细思却并非是危言耸听,其中的逻辑和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不得不说,江桐确实说动他了,只不过,他还得要一份保证。   “可如今朝中主和派甚多,师出无名,若是无人请缨又该如何?”   江桐怎能不领会明和帝的意思,当即便道:“臣愿立下军令状,做此战主帅。”   怕明和帝犹疑,他决定一力扛下所有。   “至于发兵檄文,亦由臣一力承担。”   “明日,臣会去到承天门前,号召百姓亲手签下万民书,并将此书传遍三军上下,鼓舞士卒之气。”   见他胸有江河,心有谋划,明和帝终是欣慰了,他拿来兵符交托他手中,言之恳恳。   “江卿,朕准你挂帅点将。”   江桐深深叩首下去,“多谢陛下。”   临了,江桐道:“陛下,朕还有个不情之请。”   明和帝微楞,“你可有何求?”   江桐字字郑重,嗓音朗澈道:   “臣想请陛下旨昭天下,从即日起,将废止和亲旧制,写入大澧律法。”   此举,足以振奋全国上下了。   明和帝想了想,终是首肯下来。   “可,朕允了。” 第72章 难凉   ◎终是捂热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卫燕得见明和帝的时候, 并不知晓江桐为她所做的一切。   亦不知道,明和帝已在她悄然不知时。   废止了和亲。   故她此来,还是带着谈判之意的。   明和帝之所以宣见她, 也是想开诚布公与她谈谈,并看看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值得天底下那么多英杰为她折腰。   “卫侯女,你可知道, 这些天,为了你的事, 有多少人来找过朕?”   卫燕轻低螓首,语声淡淡。   “臣女不知。”   明和帝高坐明台,又道:“知道朕为什么宣见你吗?”   卫燕低垂着眼睫,默然不语。   明和帝轻笑起来, “朕就是想看看, 你身上到底有何等风华,值得那么多人为你赴汤蹈火, 倾其所有?”   说罢,他语气沉歇下来。   “而他们,偏偏还是朕最亲近、最器重之人。”   卫燕猜到他说得定是瑞阳王、长乐还有父兄等人, 便道:   “臣女平平无奇, 并无过人之处,只想在这世间苟寻一片安宁罢了。”   见她如此谦卑,明和帝眸光轻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起来。   卫燕立在硕大空荡的殿宇内, 身上着了件百合色的对襟长裙, 袖上用银丝绣了白鹤, 身形清瘦窈窕, 眉眼低垂间下颌尖尖,清丽的宛若一株出水芙蓉,我见犹怜。   明和帝不得不感叹,卫燕的姿容很是出众。   “说吧,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卫燕敛衽,动作轻盈地福了福身,依旧是低眉顺目的模样。   “臣女,想同陛下谈一桩交易。”   “交易?”   “嗬。”明和帝笑开了,“这天底下敢同朕讲交易的女子,你恐怕是第一个。”   面对明和帝的促狭,卫燕不卑不亢地照单全收,态度从容。   “陛下谬赞。”   明和帝眉心微动,“若朕不愿意呢?”   卫燕抬起清冽的杏眸,平静如水,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第戎来接亲时便只能接到臣女的尸身了。”   明和帝稍稍一愣,旋即竟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你个卫氏女啊。当真是同你的父兄一般,巾帼不让须眉啊。”   明和帝的反应是卫燕始料未及的,虽不知是为何,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定淡然。   明和帝问下去:“那你不妨说说,你想同朕谈什么交易?”   卫燕见明和帝如是说,便将心中盘算的悉数说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臣女此去第戎,可给陛下带去声望,而陛下,需在朝中妥善安顿我家人。”   明和帝抬手示意,“继续说下去。”   卫燕分析道:“臣女可将澧朝的耕作、纺织、胭脂等技术带去第戎,扬我大澧国威,而作为回报,陛下当善待我父兄家人,在朝堂上优之厚之。”   “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   明和帝过了许久调侃一声。   心中却暗叹其不凡的胆识,又想起她的胭脂铺子竟能在短短三载开遍京师乃至全国,且开得如此红火,此女子果然不容小觑。   若是没有江桐、沈昀之流在先,他可真是没法不答应她的这桩交易。   他似笑非笑喟息一声,“卫燕你可知,这几日,亦在这殿室内,有人愿为你倾尽家财充盈国库,有人更是愿为你请下军令状,挂帅出征。”   卫燕杏眸微睁。   “而朕的皇弟和女儿,更是愿为你抗旨不遵,走上歧路。”   卫燕轻怔,不安地喃喃:“长乐公主她……”   李玥的事,已如覆水难收,她可千万不能再让长乐为她出点什么事了。   明和帝道:“放心,朕在她有动作前便遏住了苗头,只是发她幽闭思过小惩大诫。有十三弟这个前车之鉴,朕可不想再痛失爱女了……”   卫燕稍稍心安,可思及明和帝方才提到的,心下思疑不定。   “敢问陛下,替臣女请命的,可还有何人?”   明和帝轻笑,“你猜不出来?”   卫燕微怔,思忖起来。   能充盈国库——   “可是江南商会的沈公子?”   立下军令状——   “还有——”   “还有——”   卫燕欲言又止地喃喃,心中有了猜想,唇瓣颤抖,却还是说不出那道名字。   直到明和帝高彻的声音响起,她才恍然梦醒。   “自然是朕的首辅大学士,江桐。”   江桐。   江桐的名字宛如洪钟。   一下又一下撞在她心上。   “他为了你,在太极殿前苦跪不起,立下军令状,死生不顾,还让朕昭示天下,废了和亲旧制。”   “如此种种,连朕都为之动容。”   “所以朕便说了,卫侯女,你可真是好福气。”   明和帝话一句句都落在她心上,刻骨铭心。   卫燕袖笼中的手在微微打颤。   所以,是江桐,为她一力扛下了所有?   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此刻,她唯想当面问问他。   卫燕立在殿下,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有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之感。   以至于她的双眸在不经意间湿了个彻底。   最后,她缓下所有情绪,深吸了口气,道:   “陛下,佛偈有言,福兮祸之伏,祸兮福之倚。”   “臣女如今,不信天命,不惧祸福,只信自己。”   “嗯。”明和帝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你去吧。”   “臣女告退。”   卫燕转身,藕白的衣裙随之流转,一步步离开了明和帝的视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不由感慨,如今江桐之热血,终是捂热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坚心。   一腔真心,到底是付诸东流了。   当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第73章 揭露   ◎母亲,你可曾真正把我视作过您的女儿?◎   回到侯府, 暮色已是四合。   方过晚膳,众人都聚在正院花厅里。   卫燕走进去,所有人都面带惊愕。   这些日子她都闭门不出, 且不见任何人,此刻突然出现, 家人难免见怪。   小越氏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走过来, 关切问她:“燕儿,心情可是好些了?来得正好, 我们大家正牵挂你呢。”   卫燕并未接她的话,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举目四望,卫凌和卫峥亦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除此之外, 卫瑄也在, 她这些因日子挂心她的事,已经回门住了多日了。   她亦起身走过来, 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眼泛泪光道:“妹妹,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瞧瞧, 这都瘦了一圈了。”   卫燕拉着她入座,摇头表示自己无碍,让她放心。   卫瑄入座后,她走到正厅中央, 神情庄重、宣告般说道:“今日我去了一趟宫里, 面见了圣上。”   卫凌瞠目。   “女儿, 进宫面圣是大事, 你怎得也不跟为父商量?”   卫峥亦是面露忧色,“是啊,好歹让兄长陪着你不是?”   两人面露焦色,皆是担心她突兀行事、触怒圣上,卫燕如何不懂。   她道:“父兄何不问问我,进宫面圣是为何?”   卫凌、卫峥皆顿住了。   他们眼下只关心卫燕是否平安,并不在意其他。   小越氏倒是按奈不住急急问出了口,“你同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可有发怒?”   小越氏如此沉不住气,自露马脚。   卫燕淡淡一笑,愈发激她:“陛下何止发怒,简直是震怒,直言要将我卫氏满门发落,继母不妨猜猜,我同陛下说了什么?”   卫燕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惊,只觉她是受到刺激太过,而行为失常了,心中的忧虑愈甚。   唯有小越氏恨铁不成钢,“你疯了不成?”   她咬着牙恨道:“你这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想拉着全家垫背吗?”   她转身对着卫凌嚎啕起来,“侯爷,您瞧瞧这被您宠坏的女儿啊,她这是要把全家都往绝路上逼啊!”   她急不可耐道:“快,趁着陛下眼下还发落咱们侯府,您和峥儿此刻快去宫中谢罪,还来得及。”   只不过,纵使她声嘶力竭、焦头烂额,卫凌卫峥都没有丝毫动容,两人端坐着,只是静默不语,卫凌眸中更是升起了晶莹。   “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惧陛下的发落吗?”   “燕儿如今有难,咱们就该跟她共进退,共患难,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绝不会去向陛下求饶。”   卫峥亦大受触动,拍案而起道:“我早说过了,哪怕屠刀悬颈,我也绝不可能把妹妹交出去,除非他们能从我卫峥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番话,让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泪目了,唯有小越氏闹起来了,伸手指着几人叫嚷。   “都疯了…… ”   “我看你们全都是疯了……”   “你们要给这个倒霉丫头陪葬,我可不奉陪,侯爷,我今日便带着轩儿回扬州去了,从今以后,这侯府的事,与我无干,还望侯爷恩准,妾身,自请下堂!”   啪——   火辣辣的巴掌扇在小越氏脸上,让她头晕眼花。   “都这种时候,你还要出来添乱,还嫌家中不够乱吗?”   小越氏被扇懵了,捂着脸,泪眼婆娑瞧着他。   卫凌红着眼看着她道:“我卫凌今日算是看清了你。”   “你较你姐姐,是半分都比不上的。”   小越氏瘫坐地上,一言不发。   卫凌索性狠下心道:“好,好,你既自请下堂,来,拿笔来,我这就写下休书一封,还你自由身。”   卫峥默默取来纸笔,卫凌大笔一挥,洋洋写完休书扔在地上。   “从今往后,侯府与你再无干系,你可高枕无忧了。”   “侯爷,那妾身便别过了。”   小越氏接过地上的休书,盈盈拜了拜,没有半点留恋就要走。   卫凌没料想她会如此无情,心中亦是寒透,整个人脱了力,撑在桌上的手微微发颤。   卫燕却在此时,走到他身边,轻轻安抚道:   “父亲,女儿方才所说的,都是气话。”   卫凌瞳孔微睁,却听卫燕又道:   “我如何敢惹怒圣上,我今日入宫,是求圣上厚待咱家的。”   “陛下与我达成了协定,往后会庇佑侯府,父兄在朝中,也定会一帆风顺的。”   卫燕不紧不慢的嗓音落下,清晰入耳,亦落如了没走几步远的小越氏耳中。   小越氏的脚步一僵。   她转过身,感受到被卫燕摆了一道,她瞪着她道:   “燕儿,母亲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戏弄你母亲?”   卫燕不语,小越氏当即变了脸色,可怜地求向卫凌。   “侯爷,既然是误会,这和离书便做不得数,妾身方才也是被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妾身愿领受一切责罚,望侯爷看在我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伺候您、照顾家中子女的份上,饶恕妾身吧。”   可她此刻假惺惺的委屈模样早已骗不过卫凌了,经过方才的情状,他已洞穿了她的真面目。   他冷笑,“既要走,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小越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她转而投向卫燕。   “燕儿,方才是母亲不好,你就看在母亲从小到大悉心照养你的份上,帮母亲说句话吧,侯爷最听你的话了。”   她拿准了卫燕心善,最不想这个家散。   卫燕却没有如她所愿,“母亲,你可曾真正把我视作过您的女儿?”   小越氏瞠目。   卫燕平静瞧着她,淡淡道:“你对我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越氏下意识转头看向卫峥,心虚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卫燕望着她,无悲无喜道:“我敬您爱您,可您却在我背后捅刀,意图毁我一生。”   小越氏面露怯意,她试图辩解。   “可是峥儿同你说了那事?我那也是好心办了坏事,燕儿,你可不能错怪了母亲啊。”   “我当初只是想给江家一个下马威……”   卫燕打断她,“可您只要多想一想,就知道此举定然让江家记恨我,让我在江家受到冷遇,我婚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你不傻,母亲。”   所有人怔住了。   卫燕继而道:“还有,您把我的生辰八字透露给第戎使者,好让第戎神女在朝堂上指我去和亲,此事,我亦知晓了。”   小越氏脸色大变,却还是狡辩。   “胡说,这是莫须有的,你怎可如此对你母亲泼脏水?”   卫燕喟息,看来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今日去宫中,我一来是为我卫家求恩,二来,是与陛下交心,问清这件事的。”   “母亲若是非说我污蔑,大可以让陛下身边的黄门侍郎来论断,当日您与第戎使者暗中相见,便是陛下身边的黄门带您去的。”   “选我和亲并非天意,而是陛下惧我卫家势大,才会不容我坐大,才要将我送去草原和亲。”   卫燕的目光带着冷意,一字一句控诉她。   “而母亲,您彻彻底底出卖了我。”   小越氏浑身一震,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   事情至此,水落石出。   卫凌扶额长叹,颤抖着唇,抬手指着小越氏。   “你为何要害燕儿?”   小越氏笑起来,“怪就怪她生得太像姐姐了。”   “我恨她,每每看见这张脸,我都会想起姐姐。”   卫凌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他无力道:“月如待你不薄,你为何……”   小越氏笑声古怪,“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事,都只能步她的后尘,就像是活在她的阴影里,所有人都见着她,却看不见我。”   “那我是什么?”   “便比如卫凌你,你娶了我,又可曾对我正眼瞧过一次?”   “你口中心中,只把我当成是她的影子。”   小越氏笑着笑着留下泪来,“所以只有她死了,我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见她癫狂错乱,卫燕顺势插了一句。   “所以,是你杀了她?”   “是啊。”小越氏笑容阴森,“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伺候她是理所应当,那我便偷偷给她下点药,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她——”   “下地狱吧。”   “你!”卫凌气得将茶盏砸了出去,“你简直是个蛇蝎!”   小越氏被砸破了脑袋,却是不哭也不闹,只是一味地笑着,好似这些年所有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宣泄的出口。   卫凌最终没有杀她,只因杀她太便宜了,而且交送官府,家丑难免会传扬出去,洛人口舌。   便只对外说人突然疯了,将其送去了城外的田庄上,软禁在了一间幽闭的废院里,着人看押着,永不得踏出一步。   这对于平日养尊处优的小越氏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不出几日,便听得她白绫一条,上吊自尽了。   消息传来府中的时候,卫燕心中并无半点波澜。   这些日子下来,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她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苍老了不知几何,仿佛看穿了时间的一切。 第74章 触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三月后。   是日大雪, 满城银装。   京中观雪台上已是人山人海。   卫燕约了沈昀一处喝茶。   因卫燕邀约,沈昀早早便至了。   选了一处雅座,穿着上好的天丝绒紫袍, 翘首以盼。   卫燕到了后,冲他浅浅一笑, 脱下身上的狐裘,提裾坐在他对面。   沈昀见她气色不错, 问她:“数月不见,身子可有大好?”   上回相见, 还是卫燕得知和亲一事,气郁缠身、体弱多病之时。   那时他去看望过她一回,后来,卫燕便终日闭门谢客, 静养身心。   两人就再没见过面。   如今再见, 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霰雪纷纷,不少飘落进帷幔中, 沾在指尖,湿冷一片。   “劳沈公子费心,我已然大好。”   将养数月, 不问世事, 她当下气色不错,檀唇有了从前莹润的艳泽。   卫燕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个方正的雕花紫檀锦盒,“今日来, 是想将此物相赠。”   沈昀微怔, 旋即取过盒子, 打开上头的黄铜锁扣。   只见锦盒之内, 躺着一沓厚厚的、面额不菲的银票。   “这……”   他微微瞠目,欲言又止。   “这是这些年我靠着云水谣积攒下来的所有钱,还有的是我名下所有铺子的地契,虽然与你当日散尽的家财相比不值一提,可总归是杯水车薪,聊表心意了。”   她此番是想尽可能地还他一些恩情,弥补些许沈昀当初为她倾尽的钱财。   在沈昀的怔忪间,她站起身,真诚朝他福身道谢:“沈公子,你的大恩,卫燕铭感五内。”   “卫姑娘,你何必如此……”   沈昀连忙示意她坐下,可心中又不免有些失落,卫燕如此着急想着还情,是跟他的见外。   当日他寻了法子面见明和帝,并用家财尽数充盈国库为由,要求废止和亲,说白了全是为了卫燕。   而后,那些钱确实是流入了国库,大部分也充作了这次远征的军饷。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远征的主帅,会是江桐。且听说他此番领军出战,是立下军令状的,这大大鼓舞了三军上下的气势。   比起江桐以命相搏,他此番输得心服口服。   卫燕见他迟迟不收,便对他道:“沈公子,虽说你凭着一己之力,如今在京中再生发迹,但可莫看不起我这绵薄之力啊。”   沈昀如今在京城的生意做得日益红火,其间种种跌宕,卫燕也是有所耳闻的。   沈昀见她今日是事不达成不会罢休了,只得苦笑:“卫姑娘,那我便暂替你保管着吧。”   卫燕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提裾复又坐下去。   寒风卷着细雪纷纷扬扬落着,从观雪台上往下望,天地一片苍茫寥廓。   沈昀替她暖了杯酒,两人边聊边饮。   酒过三巡,沈昀瞧着她,凤眸愈发缱绻明丽。   “卫姑娘,如今你我皆是孑然身,可记得沈某从前对你说过的,姑娘若不弃,我愿……”   可话还未说完,便被卫燕抬手的动作止住了。   卫燕之所以抬手示意他噤声,是在听隔壁桌上几人攀谈。   他们谈的是如今边关的战事。   “近日听得,边关告急,第戎攻占了离北。”   “我还听说,主帅只身诱敌,深入腹地,死在了乱军之中。”   “那边军岂不是群龙无首,乱套了?”   “急什么,若军情属实,朝廷接到军报自然会增派将帅支援,只是可惜了如今的主帅……”   啪嗒——   这一刻。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   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就这么……   战死了吗?   她不信。   卫燕心头像是压着千斤重担,呼吸都变得急促。   沈昀见此,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劝慰她:“只是流言,当不得真。”   只是此情此景,足可见江桐在她心中,终究还是占有了一席之地。   哪怕卫燕总想着自欺欺人,总想着斩断过去,都是徒劳。   或许,在知道是继母所为才使二人误会重重。   又或许,是知道他甘愿为她牺牲的那一刻。   她动摇了本如磐石的那颗心。   听说他战死。   她的心,还是不免触动了。 第75章 结局一   ◎这个锦囊,是将军死前牢牢攥着不放的。◎   北境的战火已经纷乱了三月, 士兵苦于鏖战久已。   冰雪漫天,朔风刺骨,千里冰封。   这场仗若是再拖下去, 军心势必涣散。   夤夜将至,江桐率轻骑蛰伏在冰原之上。打算等夜深之时。   潜入敌营, 刺杀敌军主帅,火烧敌军粮草。   这一招釜底抽薪虽有胜算, 但过程极险,稍有意外便会满盘皆输。   夜色中, 将士们呼出的气都是冰的。   后半夜,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江桐只身潜入主帐营中,将还在打鼾的敌军将帅一刀毙命。   那将帅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便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帐外, 火光漫天。   敌营乱成一团。   待他们反应过来,为首的将领怒不可遏, 当即下令全军出击,与江桐的军队交战。   而这正是江桐所要的结果。   翌日,铺天盖地的第戎骑兵席卷至嘉峪关下, 足足有十万人马,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令人胆寒。   可江桐知道,这是第戎全部的兵马了。   只要他们愿意倾巢而出,这场战争就可以尽早结束, 不至于拖地军心不稳。   只不过, 这回是一场苦战。   殊死之战, 在此一搏。   双方兵马相当。   如今只有鼓舞了士气, 让战士们拿出万夫难挡之勇,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故而,他必须身先士卒、百折不挠。   不多久,敌人便开始攻城,冲杀声、炮火声、火光冲天。   残酷的厮杀在这茫茫雪原上演,将天地染成了血色。   策马带兵冲出城去的时候,江桐翘首回望了一眼京师的方向,目光带着沉湎。   皓日正在升起,若可以——   待他凯旋归京那日,他想再次向她求个重头开始的机会。   冲天震地的喊杀声中,江桐提枪纵马,带着大军直冲向黑沉沉的敌阵,耳畔,风声血雨、金戈铿锵。   所有思绪全都飘散不见,唯有无尽的杀戮——   这场鏖战整整持续了三日。   这三日,数以万计的兵马倒在了血泊中,杀到最后,江桐亦是负伤累累。   刀刃已砍得卷了边,身上的铠甲被鲜血浸染,盔甲上的红缨亦散乱,随风摇曳。   战马在他身边倒了下去,壮烈牺牲。   他轻轻阖上战马的眼,跌跌撞撞站起来,扔掉手中早已卷刃的长刀,从尸体上拔下一根长枪,继续往前踉跄而行。   无数的第戎人朝他冲来。   战场上,若是斩下敌军将领的首级,将受到无上的封赏。   江桐杀红了眼。   无数的敌兵倒在他脚下,最后,他的脚下竟堆成了尸山。   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决不能倒下。   他不能减弱战士的士气。   并且……   他实在是想回到京城去。   他还有一桩夙愿未了。   可当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所有的血影在身前交错、重叠、涣散。   眼皮越来越沉。   千疮百孔的他终是没有了冲杀之力了。   那些第戎士兵亦被他脚下的尸山震慑,远远站着不敢上前了。   江桐喘了口气。   折断长枪作为倚仗自己的拐杖,支撑在身后不让自己倒下去。   远处犹在厮杀的大澧将士们瞧见这一幕,纷纷泪眼朦胧,大受触动,振奋起了信念。   咬牙与身前的第戎人拼命。   不知过了多久,待黑沉沉的暮云散去,胜利的号角响彻云霄。   众人发现。   倚靠长枪而立的江桐,已然呼吸全无。   为了鼓舞军心,他临死都未阖上眸子。   全军上下,无不默哀流涕。   副将在收敛他的尸体时发现,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针脚粗陋的锦囊。   *   明和帝十八年二月,隆冬。   边军大败第戎于嘉峪关,收复了被第戎侵占的边塞十三城。   大捷还朝。   可主帅江桐却因身先士卒,最终马革裹尸,落得令人扼腕叹息的结果。   举城皆哀。   三军迎着他的棺椁回朝。   白幡漫天。   卫燕立在人群中,怔怔望着那棺木从她身前经过,只觉眼眶一阵又一阵的发酸。   有人找到她,声称是江桐的副将。   带她来到了尚书府的祠堂。   在那里,卫燕看着那副将从尘封的玄匣中取出两块牌位。   那两块牌位像是早早便立下的。   都写着江桐的名字。   卫燕清晰看见,其中一块的名前,冠有卫氏之夫,四个字。   卫燕怔住了,一颗心紧的发酸。   “将军出战前说,若他身死,便让我寻着卫姑娘,问问姑娘的意思,若是姑便只放这娘同意,便把这牌位立在祠堂中供奉,若是不同意,一块。”   那一刻,她泪水如决堤。   副将又言:“这个锦囊,亦是将军死前牢牢攥着不放的。我见上面有个卫字,便想或许该是姑娘的……”   卫燕接过那针脚粗陋的锦囊,想起过往种种,只觉造化弄人,从前只以为他丢了,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且一直佩戴在身边。   她攥着那只锦囊,一言不发,泪水止不住得流,只觉得一颗心涨得无比难受。   *   极寒过去,便至早春,正是百废俱兴之时。   新柳抽枝,花浓草绿。   长乐、卫瑄还有陆月一行人皆在城门口送别卫燕。   “卫姐姐,此去蜀地,你不可逗留太久,需得早些回来。莫要叫我们苦等。”   卫燕坐在马车里,挥袖冲几人道别。   “长兄借着蜀地巡察,正好带着我去散心,不日便会回来的。”   不远处,卫峥正在马上等她,少年着官袍,带幞头,侧帽风流。   在他身后,还跟着此去巡察的其他校尉和一些兵吏,卫峥知道卫燕近日情绪压抑,所以想着带她一起出去转转,蜀地山好水好,正好可以散心。   众人这才放了心,只叫她保重之类云云。   临别前,长乐突然想起什么,驱马凑近她,隔着车窗轻声同她耳语。   “我记得小皇叔如今就被派驻在蜀中,你此番去,说不定能碰见他。”   面对长乐的殷勤,卫燕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想太多。   前尘往事如烟,她如今只想忘却。   车轮辘辘转动,马车启程。   慢慢带着她阔别京城。   远处,一轮新日正跳出地平面,冉冉升起。 第76章 结局二   ◎燕儿,我便知道你还是牵念我的。◎   卫燕心下一动, 不由自主地下了决定。   “沈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沈昀道:“卫姑娘但说无妨。”   卫燕毫不犹疑道:“送我去边塞。”   沈昀愣了愣,最后郑重颔首道:“行。”   卫燕突兀的决定, 本只是想拜托沈昀派亲信护送她去,只是没想到, 却变成了他亲自陪着她去。   一路上,他们昼夜不歇, 马不停蹄。   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北境。   北境的战场上, 所到之处,无不是哀鸿遍野、横尸满地。   卫燕一路上听得的都是江桐早已阵亡身死的消息,本该是铁板钉钉的事。   可她偏偏不信,非要亲自来到边关, 亲眼瞧见才能信。   她不愿相信, 天资颖悟的江桐,竟会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来到边军军营, 因为沈昀身上的信物,有人带他们来到主帐,面见江桐身边的副将韩烁。   进入营中, 卫燕的心凉了一半。   因为满营的白衣素裹、白幡白绸。   这确实是主帅阵亡才会有的景象。   主帐内, 沈昀自报身份,追问江桐的事情,那副将直言道:   “沈公子,我家将军确已阵亡……”   卫燕却一针见血道:“可若真如此, 军中为何却无一人哀悼哭泣?”   副将怔住了, “这位姑娘是——”   卫燕自报家门, 嗓音清越。   “定远侯之女, 卫燕。”   副将瞠目结舌,“你是卫侯之女?”   卫燕虽奇怪他反应之大,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颔了颔首。   “卫姑娘,沈公子,您二位稍带,本将去去便回。”   这下,只留卫燕和沈昀在帐中面面相觑。   不多时,有人撩开帐帘走进来,嗓音朗澈,宛若清风入耳。   “燕儿,我便知道你还是牵念我的。”   卫燕抬眸。   那个百姓口中的阵亡人,此刻正意气风发、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广袖博带,素尘不染。   与往昔一般,飘然仿若山中谪仙。   这一刻,她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眼中晶莹汩汩而下。   喜极而泣、莫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工作上实在是太忙了,都是陆陆续续地写,所以才会选择整理好了一起发上来。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陪伴。   咱们下本见~   这回我一定存足稿子,不再断更,不再断更,不再断更重要的话说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