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地哭着,把他满心怨恨都给冲去。
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让她在那个雨夜、在凌晨三点的首都大桥上下载回了他。
他定定盯着她,半晌,呼出冰凉微末的血腥气:“……好。”
温葶一愣。
他的手脚都用来压制她,于是用口舌为她拭泪,“我答应你,温葶。但你要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啊温葶……
温葶茫然地打量他,惊奇于宫白蝶的平静。
他似乎是真的答应了她,愿意放她出去。
这怎么可能……尽管她知道宫白蝶对她的撒娇没有丁点儿抵抗力,哪怕是她对他开枪后,在幻境里只要她软下声撒一句娇,他都会立刻顺从她的心意。
但眼下的情况,他怎么可能因为她一句撒娇就真的放她离开。
温葶眼底明明灭灭,惊疑不定的底色上,照映出黑红的色块与缠绕在色块上的绿色代码链。
他回望着她,清贵的凤眸只剩下糜烂的血洞。
不止是眼睛,他的头、胳膊、身子已经难以称作为“人”,温葶看见的只是些凄惨的色块而已。
宫白蝶是何时变成这幅模样——变成一只打断骨头、只能爬行的蠕虫的?
温葶想了起来,大约是从她说,她想坐一次旋转木马开始。
「撒撒娇,温葶」
「撒个娇,兴许我会愿意放了你」
他的确是说过这话,可那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一定是在戏耍她。
再是恋爱脑的人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因为负心汉的一句撒娇就宽大为怀。
他为什么要说这话?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撒娇”?她又没有觉醒言灵的能力。
温葶仔细地观察宫白蝶的表情,判断他是否真心,与此同时,她又从深处翻找出了某段漫不经心的记忆:
「我教过你了——撒撒娇,小白」
她曾为了削弱他的危险性,哄骗过他,「夫妻之间任何不高兴的事都可以用撒娇解决」
夫妻……
天啊,这愚蠢而可悲的疯子,居然真听进去了。
温葶流着泪,努力压住快意上扬的嘴角。
“你问我,你算什么?”她目光楚楚,哀伤叹息,“白蝶,从怪谈开始我多少次失去记忆,又有多少次喜欢上你。”
“我喜欢你啊。”温葶腻着嗓子,缠绵情语,“你是我第一个角色,是我最用心制作的角色,我不可能不喜欢你。”
身上的禁锢缓缓松懈。
凝满黑血的睫翼颤动着,他惝恍如梦,释然喃喃:“真的?”声音碎如琉璃,携有两分不染尘埃的天真。
温葶撑着地板,支起上身。
“当然是真的了。”她柔柔地笑。
下一刻,她兀地扯下工牌——毫不犹豫。
白光再度亮起。
零点刚过,技能已然刷新。
她一把推开僵住的宫白蝶,好似扯下黏在身上的垃圾。
“骗了你那么多次,怎么还不长记性?”
他前一秒还有捏碎她腕骨的力气,这一推,却没能爬起来,像是一块吸满血的抹布溻在污水里,痴怔地凝望温葶。
“哎呀,看看你的表情。”他失去了力气,温葶在微弱的白光里站起了来,笑脸盈盈,“好吧,死者为大,我给你两句好话。”
“那么多谎言里,有一句话倒是没骗你——”
污血滴滴答答从她衣上落下,她对他俯身低语:“我是真的想过要和你结婚的……多可惜,你现在得去死了。”
宫白蝶阖眸,遮住了满载不甘和怨毒的血眼。
再没有力挽狂澜的奇迹,他将化为腐臭的脓血,融在企图送给自己的水泥盒子里。
她送了他那么多空心的爱心礼盒,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装有礼物的盒子。
里面有温葶。
尽管盒子是灰冷的钢筋水泥,不是粉红色的爱心。
砭骨的寒冷从脚尖向上凝结,一寸寸冻住了他,迟迟没有一击致命。
这么磨磨唧唧,这就是那个冰龙妓女的能力?
宫白蝶麻木地半掀眼睑,旋即愣在原地。
他对面是同样愣怔的温葶。
没有第二条冰龙。
她摘下工牌,白光之下没有冰龙,却是地上的冰蝶簌簌跃动。
被虫子啃出来的蝴蝶粗糙、简陋,飞也飞得僵硬,看不出丁点蝴蝶的翩然轻盈,更像一只只沉重的□□在血与水的泥泞里扑腾。
它们从浑浊的脏污里挣扎着袭向宫白蝶,扒在他的身上,从脚开始往上堆叠。
一块块冰白色的蝴蝶冻住了他,白色沾满了血。
宫白蝶愣愣看着白蝶朝他飞来,继而抬眸,望向了温葶。
“不、不是!”温葶疾声,“这是我之前和你说了太多话的缘故!爱不过是多次重复的结果,我是不可能…也有可能是我恨你,恨和爱的情感波动相近,谁知道这工牌是怎么判定的,反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结巴地说到一半,戛然止声。
呼吸一屏,她愣愣望着打断她话的宫白蝶。
“嗯。”他只发出一点鼻音,随后,在这冰冷腥臭的钢筋水泥盒子里,对她绽开明媚的笑意。
这笑容刺眼又陌生,比在过山车前的那次还要澄澈干净,灿然如花般纯稚欢喜。
他是温葶一笔一画创造的,温葶却从未见过宫白蝶的这一表情。
即便是游戏里,宫家未灭、他做无忧无虑的贵胄少爷时期,也不曾有过这样烂漫的笑意。
哪怕他不发一言,温葶也能读懂他笑容里的情绪——
他别无所求了,温葶。
第96章 狂想大厦
温葶别过头, 说不出的古怪尴尬。
白色的冰蝶冻住了宫白蝶的大半身躯,绿色的代码链在冰蝶下运转不停。
上面的乱码已全部修复,变得清晰明了。
从他脚尖开始, 身体渐渐分解, 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失,像是粉笔被板擦一点点擦去。
地上的血与水都在分解,化作点点萤火般的白点。宫白蝶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产生的一切痕迹也需要被擦除抹去。
他躺在地上,右臂被七八只冰蝶压着, 左臂好些,只有两三只, 还能动弹。
“抱一下。”他对着温葶伸出左手,声音是损坏的电子音, 笑意却融融如秋阳春景。
看惯了他冷笑狞笑鬼笑,乍一眼看这么阳光开朗的笑容, 温葶没由来的恶心。
“你怎么想的。”她感到惊奇,“我为什么会同意?”
宫白蝶抿唇, 一段静默后,生涩地开口,“抱…抱一下,求你。”
那沙哑磨损的电子音变细了些。
他不会撒娇、用不了柔软的语气, 羞耻又别扭。
第一次说,还是12层的幻境, 那时他对温葶说:
「别走,求你……」
她没有听,对他努力尝试的首次撒娇不屑一顾,宫白蝶恼羞成怒, 气得破口大骂。
莹莹的白点从他身上、地上浮飞,夜空就在头顶,那些白色的光点却被空气墙阻挡,在飞出这个钢筋水泥盒子前就消散破灭,如同一个个醒后无痕的梦境。
温葶确认:“你是要死了?”
宫白蝶伸着手笑:“是。”
“彻底死了?”
“是。”
“我会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
“是。”他换了口气,才有力气说完下半句,“你会忘记这里。”
尘埃落定,温葶如释重负,狠狠松了口气。
这场怪谈令她精疲力竭,稍一卸劲儿,她连控制方向的感知力都失去,直接倒在宫白蝶身上,像是躺在了一张吸满臭血的袍子上。
他身上的冰蝶硌得她难受,刺鼻的雪兰味和腐烂的腥气往她鼻子里钻。
她不在乎了,烂泥似地压在宫白蝶身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无。
他们就这样躺了一会儿,当宫白蝶小腿全部分解消失时,温葶再度确认:“我会忘了这里?”
“嗯。”他说一个字,她脸下的胸腔就微弱地震动一下。
温葶被震得脸麻,转头换了面枕,“我不想忘。”
他的语气立即上扬:“你不想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