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着墙壁,再没有说话。
秘书在楼下朝程煜舟招手, 让他离开那间房。
那是方玉舟原来的卧室。
方玉舟没有下葬,她的遗体经过处理,栩栩如生地保存在了水晶棺中。
程延东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和妻子相处的时光。
程煜舟从二楼下来,去到秘书身边。
秘书叹气, 摸了摸他,“少爷, 想吃蛋糕吗?”
男孩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问出了让秘书愕然的话:“什么时候送爸爸去医院?”
“医院?您怎么会这么想?”
程煜舟余光扫向紧闭的房门,敛眸说:“他难道不是不正常?”
他的语气不含讽刺,是纯粹的疑惑。
秘书五味杂陈:“……不是的少爷, 程总没有生病,他只是太爱你妈妈。”
这个回答,程煜舟听了无数回。
从前是在妈妈哭时,现在是他——几乎他和妈妈所有痛苦的时刻,周围人都会用同样的表情告诉他:“你爸爸只是太爱你妈妈了。”
那表情似乎在怜悯他,又似乎在委婉地指责他,要求他体谅他爸爸。
“我不明白。”程煜舟抓着两侧的衣角,低声嗫语,“爱,不是好事吗。”
“当然,爱当然是最美好的。”秘书蹲下来,试图让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不要再对父亲彻底失望,“你爸爸的爱比普通人更加深厚,就像是糖吃多了会有点儿反酸一样。他的初心也还是好的,他只是、只是太爱夫人了,等你长大就会理解他。”
程煜舟扭头,看向那扇从未对他打开过的房门。
他会理解吗……
转学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程煜舟还是在三中附小读书。
同桌在中间摞起高高的书墙,先前程煜舟不小心越线,他立刻怪声怪气地大叫:“啊!我要被人妖病毒传染了!”
前后左右顿时帮腔:“快去洗手,你马上就要变成人妖了!”
这是难以言喻的羞耻和难堪,程煜舟低着头,臊热之中,他慌乱地瞟向靠窗的座位。
娇俏的小姑娘正和同桌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程煜舟莫名地松了口气,随之涌来失落的窘迫。
时间并没有治愈什么,而是令这股风气发酵。
周五最后一节英语课。
“Today we are learning about colors.”
“Now,tell me,”英语老师捏着麦克风,“which of you likes red”
底下一片举手,老师选了最炽热最鲜活的那双眼睛,“OK,李雨菲please,tell us why you like the red best.”
小姑娘站是站起来了,但话不太会说,磕磕绊绊地回答:“Because…because i love flo…rose!”
“oh you love rose?Great!I love too.”英语老师从回答问题的贴贴纸里,专门选了张红色的小花贴在李雨菲手背上。
她转身,接着提问,“Next——”
“Who likes pink?”
这句话之后,教室里忽然爆发出哄笑。
英语老师莫名其妙,直到有男生在下面喊,“程煜舟 love!老师,Pink is 程煜舟 favorite color!”
教室中央,男孩低垂着脑袋。
低年级的英语课很少,一周只有两节,英语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鼓励着说:“Which one is 程煜舟?Stand up,please.”
暮夏傍晚的教室充斥着一点体育课后的汗味,老旧的电风扇在程煜舟头顶吱呀吱呀地转。
全班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那些视线如有实质,他感觉冷,脸却热得灼痛。
“Stand up啊程煜舟!”周围的男生嬉笑地起哄,“老师喊你站起来!”
“Be quiet!”英语老师察觉到了异样,严肃呵斥,“安静!”
“报告老师,程煜舟害羞了!”闹起来的班级可没那么容易静下来,男生怪叫,女生捂着嘴笑,“他最喜欢粉色了!”
“起来啊程煜舟,快stand up!老师问你为什么喜欢粉色呢!”
“Ms.Li!”忽然间,哄闹的教室里,女孩娇俏的声音响了起来。
“I likes pink!”
铿锵、清脆的声音如一杆竹矢,一箭破开烦聩,压过所有闹声。
程煜舟抬头,见瑰丽的晚霞下,女孩俏生生站在窗边,眼里是比窗外的火霞更绚烂的亮色。
“No,”老师纠正她,“Not‘likes’.Read with me,‘I like pink’.”
李雨菲跟着老师:“I like pink.”
她自告奋勇地站起来,却说了个错句。
她被当众指出错误,却一点儿不见羞赧,第二遍读得更加响亮有力。
程煜舟惊愕地望着她,不管在哪儿,李雨菲总是充满自信,仿佛她做什么都理所当然,正当合理,无人可以置喙她。
连英语老师都没能制止课堂的哄闹,她没有刻意干什么,清清亮亮的两句话就让所有人闭了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
英语老师叮嘱她发言前要先举手,接着再走了遍流程,问她为什么喜欢粉色。
“Rose、pink…”李雨菲绞尽脑汁,拼凑出来一句,“Rose haves pink too!”
这同样是不伦不类的错句,老师笑着纠正她,又给了她一朵粉色的小红花。
她美滋滋坐下,没有人因为错误笑话她一句,她的同桌反而羡慕地看着她有两朵花的手背,凑过来小声说:“你好厉害。”
她耀眼又美丽。
不需要程煜舟特意关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她。
团体活动,李雨菲总是门面,合唱她是第一排的中心,跳舞她是领舞,广播体操也站在队列前。
无论李雨菲的技术水平如何,她的精神气儿就能让老师评委眼前一亮。
就连打架,她也是舍我其谁。
和犯贱的男生打,和背后说她坏话的女生打,和抢了她风头的人打,打得最多的就是隔壁班的宋晓娜。
“你们两个到底要我怎么说才好。”两个班级的班主任已经麻木,生不出气。
一班班主任纳闷,“宋晓娜,你是一班的班长,是三好学生,每学期参加那么多比赛,你是给其他同学起带头作用的,为什么总是和李雨菲打架?”
二班班主任头疼,“李雨菲,你到底要干什么,新学期才两个月,你数数你和同学发生多少次矛盾了?我认真地通知你,再这样下去,你是真的有被劝退的风险的!”
两个女孩都是一身狼狈,李雨菲抬着下巴,像根支棱的玫瑰荆,浑身带刺地戳在地上。
宋晓娜低着头,呜呜咽咽地哭:“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想打架,可李雨菲她、她骂我妈妈……”
“李雨菲!你怎么能骂同学妈妈!”
“我没有!”李雨菲冤枉。
“呜呜呜……”宋晓娜哭得更大声了,一抽一抽地,“李雨菲,你怎么、怎么还撒谎……”
二班班主任一拍桌子:“李雨菲!”
“我、我我!”李雨菲死死瞪着捂眼哭的宋晓娜,气得双耳涨红,“啊对我就是骂了怎么样,你妈就是个…”话未说完,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敲。
“老师。”一张白净秀美的脸探了出来,怯生生地往里面望。
“程煜舟?”二班班主任惊讶道,“怎么了?”
“老师,我看见了她们打架。”他轻声说,“李雨菲没有骂宋晓娜妈妈。”
宋晓娜哭声一顿,两个班主任叫了程煜舟进来。
对于程煜舟,老师和学生的观感截然不同,没有老师不怜爱这个漂亮聪明的学生。
“程煜舟,你看见她们打架了?”
男孩点点头:“她们在小树林靠近碑文那一块儿。”
这地点没错,看来他确实在场。老师接着问:“那你知道她们俩因为什么打架么?”
“因为……”程煜舟犹豫地看了眼宋晓娜。
程煜舟向来畏缩,被谁欺负都不敢啃声,但对上他的眼神,宋晓娜莫名有些慌张。
男孩的声音轻轻弱弱,和他的人一样:“因为宋晓娜说,李雨菲是胸大无脑的花瓶,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不该和她抢这次的领舞。”
两个老师诧异地看向宋晓娜,宋晓娜疾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才没有这么说!”
程煜舟瑟缩了一下,被她吓着了,往李雨菲身边挪了半步。李雨菲立刻喊回去:“你还不承认!你就是这么说的!”
两个孩子的表情浅显易懂,尤其是李雨菲,她气得胸腔起伏,满眼愤怒,心里想的什么全然浮现在脸上。
“宋晓娜还笑话李雨菲是笨蛋。”程煜舟抿唇,“说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每次打架都去小树林、厕所还有那块球场。”
宋晓娜登时焦急道,“我没说!这话我真的没说!”
李雨菲一脸茫然,“啊?为什么?”
两位班主任脸色微变。
开学半个月,宋晓娜曾哭哭啼啼地跑进办公室,和老师说,李雨菲总是挑没有监控的地方打她。
一班班主任立刻找上二班,这么恶毒的孩子,必须叫来家长。
当时被二班班主任拦下:“王老师,你说李雨菲打人,我肯定相信,但要说她专挑没有监控的下方下手……那姑娘都不一定知道什么是监控摄像头。”
“李老师,你是觉得我们班的学生在撒谎?宋晓娜是什么样的学生你不知道吗,你觉得她和李雨菲谁更可信?”
两个班主任还为这件事争执过几句,闹得年级组长过来劝和。
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今日以这种形式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