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一片混乱,李雨菲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滚烫如火。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在怪谈里努力经营了那么久,终于丰衣足食了,却骤然得知程煜舟就是幕后元凶;
她又努力地杀了那么久,快要把人都送出去了,却骤然得知那不过是一场梦。
她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真想要杀了他,却又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三年、这一个多月,亦是程煜舟一生的写照。
起初,他努力融入学校,劝说她学习、辅导她功课,构画了和她一起升学的成长之旅;
终于,他不再是被霸凌的另类,他与她确定了心意,却骤然被带入公司,被迫与她分离。
他开始拼命工作,努力争取更多的自由,为自己设下一场婚姻的美梦;
终于,他得到了自由,也软化了她的态度,死神却骤然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用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步步为营,努力构建了这座欣欣向荣的庄园;
终于,他们两情相悦,互许余生,这份幸福却又骤然间崩塌破裂。
程煜舟的一生充满了泡影,他在那三座试练塔里挣扎、拼命,涕泗横流地爬出塔后,一回头,此前种种不过是虚无的幻影。
李雨菲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她想要抱他,想要揍他,想要骂他,想要埋进他的怀里崩溃大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在戏弄他们……
“爱我吧菲菲……”他匍匐在她脚前,卑微入尘,沙哑哽咽,“我会对你好、会对你很好很好,你说过只要我对你好,你就会爱我的……”
爱他……
李雨菲抽噎,他还要她怎么爱他?还要怎么爱!
她但凡有一点点不爱他,又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狼狈;但凡她能不爱他,她早就听宋晓娜的话杀了他。
瞎了眼的王八蛋,她这辈子的优柔寡断都给了他,他还要她怎么爱他!
“程煜舟。”李雨菲头痛欲裂,不知道为什么,听程煜舟说话让她一阵阵发晕。
他是给她洗脑了吗,可她没有一点儿违和感,还是说她被程煜舟的煞气侵蚀了?
“你真就那么缺爱,没了我活不下去了?”
程煜舟扯动嘴角,细密的黑烟淌满两颊,如毒草从眼眶向下攀爬。
“呵啊……”他痴痴地苦笑,“从第一次见到你,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靠幻想你的模样度过的。”
“菲菲……我不能没有你,让我怎么样都好,求你看我、看看我……”
他迫切地想和李雨菲对视,眼球已全然溶化在浓郁的黑烟里。
那双眼眶空洞漆黑,却依旧清晰可见痛不欲生的悲戚绝望。
为什么洗脑不起效?
为什么她还是不爱他?
他已经将暗示的强度调到了极限,为什么她还是如此决绝,为什么她还是不肯爱他?
她的内心深处如此厌恶憎恨他?连非人之力都不能令她产生丝毫动摇?
菲菲、菲菲……他的太阳,他已罪无可恕,永远得不到她的原谅了么……
如果连洗脑都不能改变李雨菲的心意,程煜舟再不知道还有什么转圜之法。
他可以消除她的记忆,他们重新来过……
这个想法甫一升起,露台之外的空间倏地在程煜舟眼中扭曲变形,恍惚间,他竟看见方玉舟立在半空!
她的皮肤白得透明,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灰。
女人眉间是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憔悴,她悬在空中,静静望着他,仅剩的一丝力气用作憎恨。
她恨他、她恨他、她宁死也不可能爱上他!
那怨毒的目光如毒刺刺进程煜舟的喉咙,他登时喘不过气来。
母亲的埋怨和体内程延东的血脉撕扯着,令他椎心泣血,绝望不已。
他不想这么样对她,可她不爱他,连洗脑都不能让她接受他。
他蜷缩着,如同被拔壳的蜗牛曝晒在烈日下,只余痛苦微弱的呻吟:“菲菲、菲菲……求你……”
求她别离开他、求她别讨厌他、求她别难过、求她别伤害自己求她幸福,求她原谅他……
求她爱他。
李雨菲阖眸。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程煜舟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想要她怎么样?
这些问题想不通、理不顺,比起这些,她先要问清楚自己——
和程煜舟在此分开,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她会彻底看不见他,她不知道他未来会面临什么,不知道那什么燕子什么爪牙会不会伤害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见她继续祸害世人……
宋晓娜没有错,杀死程煜舟,才是对世人最稳妥最无后患的思路。
他必须死,否则无人保证,这怪力乱神的世界会不会让程煜舟找到再次开启怪谈的方法。
和程煜舟分开有太多隐患,太多风险,以及——她能够忍受再一次与他永别么?
再体会一次程煜舟逝去的六年,她做得到么……
没有神佛路过,没有恶魔感召,连向来聪明的程煜舟也已精神崩溃,无法再为她剖析难题的答案。
这个房间里,还能思考、还能作出决定的只剩下李雨菲自己。
既如此,李雨菲便不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她只遵循自己的意志。
“你,”她抬起脚背,碰了碰程煜舟,“去把匣子打开。”
程煜舟一怔,迟缓地抬头望她。
此间之神,认定他罪无可赦,宣判了他的死刑。
李雨菲低头看向他。
“程煜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你听话,我还愿意在最后的时间里爱你。”
“不然——”她侧身,在被风拂起的发丝中,望向下方的玫瑰花园,“我会用我活着的每一天,不惜代价地尝试杀死自己。”
她的侧影与远处方玉舟单薄的身形相重叠。
她坚定地望着楼下,她怨毒地凝视他。
她们都在排斥他,一寸一缕地从他身边流去。
[留下她。]低沉冰冷的嗓音在程煜舟耳畔响起,那是程延东的声音。
[留下她,将她隔绝,让她的世界里只有你。]他在他耳边说,[早晚有一天,她会属于你。]
不,她会恨他,她永远不会属于他。
[那你至少能够拥有她,能看见她,能随时将她拥入怀里。]
黑雾窜动着,男人的声音离他愈近,他俯身低语:[憎恨又如何——她恨你的模样多么迷人,多么美丽。]
程煜舟十指收紧,黏稠的黑雾自身下向外淌去,他如被蛊惑一般痴怔地望着李雨菲,难以移开半点注意力。
“你选好了没。”李雨菲回眸,那双明媚的狐眼潮红含泪,像是他们重逢的那一晚。
那个晚上,她哭泣不止,他于是发誓,就算是与恶魔为伍,他也要抹去她的愁绪。
[看呐,她在为你哭泣,你怎么舍得放弃?]
程煜舟深深闭眸。
他跪在七楼的露台,这是整座城堡唯一能尽览玫瑰圃的地方。
这座他设计建造了七年的城堡,一共153间房。
153,意味‘深刻的爱情是信仰、奉献、忠诚,以及尊重’。
躁动的黑烟一点一点地平息、回收,他回忆起建造的每一间房,房间的大小、朝向、布置的摆件……从一楼开始,程煜舟一间一间往上数,每一间都是他亲手打造,每一间他都如数家珍。
每回想一间,黑烟便平息一分。
最后,不详的烟雾悉数收回了程煜舟体内,再无一点泄露。
他跪在她身前,垂头,“我听你的……菲菲,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照做。”
他怎么能忘记,体内的这根羽毛是为何而来的。
他绝不是程延东,她也不会是方玉舟,她的人生不会止步于此,她的未来一定要是光明灿烂。
取出那只匣子时,程煜舟内心已无太大的波澜。
他杀了让她伤心的男人,现在,该轮到他自己了。
“宋晓娜说,这是能弑神的道具。”看向他手中精美的匣子,李雨菲问,“她说的是真的么?”
“是。”程煜舟道,“任何人、哪怕是我,只要打开它,就会从世上消失。”
创立怪谈以来,程煜舟吸收的每一份负面能量,都从中抽取了一部分用来制作这个匣子。
再次回到她身边、得到她珍贵的爱意,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控制不了日渐膨胀感情。
从一开始,他就防范着自己成为第二个程延东。
如果有一天,他不受控制地做出了伤害她的行为,又或者她受够了他、不想再留在这里,那时这个匣子,就是从前的他留给李雨菲的最后一道保险。
这是他对她最原初的爱意。
得到了程煜舟的确认,李雨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你死之后,这个怪谈、这里的人们会怎么样?”
“怪谈可能还会残存一段时间,但遮挡结界的围栏会撤掉,迈出结界不会再出现尸体,以往留下的尸体都只是怪谈创造的假象。你可以让他们走出这里。”
“那你呢?”李雨菲问。
程煜舟蹙眉而笑,“我会从你的世界彻底消失。菲菲,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