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纪秋安的讲述, 江渔火想起来,那时在破庙里的确有个少年,她杀完人之后, 疑惑于墙上的鲛人壁画, 是他告诉她那是什么。
见她眸光渐渐了然, 纪秋安笑出一颗虎牙,“江仙君, 你从前救了我的命,我是来报恩的。”
听到“报恩”二字, 在她怀里一直安静听着的少女忽然来了兴趣,一双通红的眼睛,明显刚哭过, 此时却滴溜溜地打量他,“你要怎么向我姑姑报恩,当牛做马, 还是以身相许?”
纪秋安闻言一怔,随后便是整个人都快烧起来,脸红到脖子,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要他为她当牛做马自然不在话下, 以身相许……应该……应该也可以。
江渔火却有些苦恼的样子, 摇头道,“不必, 不是特意要救人的, 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说的是实话, 那天晚上她是去杀人的,去之前根本不知道那伙人又骗了一群孩子过去。
纪秋安顿时感觉被噎了一下,她好像……比他还不会说话, 一句话顿时把天大的恩情自己给抹消了。若换做普通人,此时恐怕就真的要当自己不欠她什么了。
但纪秋安不是。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退缩。
…
西都城,皇宫。
江渔火带着小京落回地面,皇宫上空设了结界,她打算走正门。
但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少年修士,“阁下,也要进宫吗?”
见她忽然问自己,纪秋安立刻脸色胀红,“啊对,我也要进宫,进宫……嗯,去探望我叔父。没错,叔父正好在宫里当差。”
小京好奇,“你叔父是谁?”
纪秋安答道,“叔父原名纪思道,后来效忠周室,便改名周思道。”
“啊,原来你是周师父的侄子,你早说呀。周师父从我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我们关系很好的。”
小京对他招招手,“我们一起进去吧。”
纪秋安此时算是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对她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宫门卫对公主殿下的脸再熟悉不过,远远地就开了宫门迎接,只是在看到公主殿下身边女子时,不由疑惑惊诧。
那不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吗?
偷跑出去的小公主归来,本来就够宫里忙活一阵了,结果小公主还带回来了死去多年的长公主,弄得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高冠博带的男人从大殿里匆匆出来,急急忙忙将那个黑色的小身影搂进怀里。
“儿啊,你让父皇好找啊。”
来人年纪不大,但颇有老泪纵横之感。
“快让父皇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他把人在手里转了一圈,从上到下看过,“我儿瘦了,在外面受苦了吧。以后别乱跑了,外面哪里有宫里好……”
眼看着又要絮叨起来,小京赶紧打断他,得意地往身后一退,“父皇快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男人往女儿身后看去,那个人长着和他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先前便听到宫人通报,他原本不信,可此刻亲眼见到,皇帝也不由惊诧。
“鸿羽……”
那人也在看他,并不答话。
再看第二眼,皇帝便发现此人虽然长相一样,但神情全然不同,他的妹妹柔顺温和,不曾有过这样冷定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他的妹妹早就去世了。
“你是谁?”
那女子向他行了一礼,“昆仑山弟子江渔火,送公主殿下回宫。”
“父皇你说什么啊,她是姑姑啊。”
“是啊,是长公主殿下回来了,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斜刺里插进来,来人一身蓝袍,看不出年纪,见之只让人觉得温文儒雅。
“周师父!”来人还没到,小公主已经迫不及待迎了过去,得意洋洋地夸耀起来,“周师父,姑姑现在,比你还要厉害,她教了我好多术法呢。”
“是吗?那公主殿下也越来越厉害了。”蓝袍道人笑着摸了摸小京的头,随后又对着江渔火一笑,客套道,“长公主殿下,久仰昆仑山大名,未曾想殿下得了机缘能拜入昆仑门下,若殿下不弃,往后还望殿下能对微臣指点一二。”
江渔火不由蹙眉,周师父这个名字她已经从小京嘴里听到过无数次了,是小京的教导师父,同时也主持一些王室的祭仪典礼,既是如今的玄玑阁阁主也是王室神官。她有些疑惑,连皇帝一个凡人都能认出来她是个冒牌货,此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渔火淡声道:“不敢指教仙门纪家。”
周思道目光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便听到身后有人小声的叫唤,“叔父……”
一回头,是个面容俊秀的少年。人看着眼生,但衣服上却是绣着柏木纹。而柏木纹,正是仙门纪家的族徽。
纪秋安面色赧然,见叔父似乎已经认不出他,当即抢先报上名讳,“叔父,许久不见,晚辈,晚辈秋安来探望您。”
这个名字,周思道心下了然。
的确是他的侄辈,不过是只听过名字,没见过样子的侄辈。
至于探望……他目光在侄子和长公主之间转了转,没有说什么。
*
江渔火只在皇宫停留一天,一整天里小京都在拉着她在宫室内到处逛,连皇后要给她裁新衣、做新鞋都顾不上,叽叽喳喳地这些年宫里的一切大小变化都告诉江渔火,恨不得让姑姑把缺失的岁月在一天内全补上。
江渔火任她牵着,跟在后面仔细听。
周皇宫里有一群降灵木,这是江渔火早先就知道的。这些降灵木一直安稳地待在原地,未曾被人取用过,她便一直没有特意来查看。如今,在此停留,便少不得要来看两眼。
绕过一道低垂的宫墙,便能看见一片青绿水色的池子,黑色的木头杂乱无章地沉在水底,乍一看只以为是多年前倒进去的烂木头。但灵息稍一触及水面,就能感觉到加诸在水面上的封印。
封印强势非凡,难怪这样的法物落在人间也不曾被人动过。
江渔火问,“这片池子,有人管辖吗?”
“有啊,就在那儿。”小京一指对面,池岸边建着一座高台水榭,“那里就是玄玑阁了。”
江渔火凝目望了望,正好看见里面纪秋安的身影,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几乎是刹那间,少年就落到了她跟前。
“江仙君、公主殿下,好巧,又遇见了。”纪秋安粲然一笑,眉梢眼底都是藏不住的高兴。
“仙君喜欢水边吗?昨日也是在江边遇见。”他脸上带了些薄红,眼神稍稍移开,“城里有条青水,夜间有浮灯照水,甚美……若仙君不弃,可否,可否邀仙君一同赏灯。”
江渔火目光在纪秋安脸上停顿了一下,那张白净的脸肉眼可见地更红了。
她有些不解,他明明每次见到自己都很不自在,为何不离远一点呢?
“不必了,我明日便回昆仑。”
纪秋安一惊,霍然看向她,见她神色平静,不像是在说笑,少年的头便渐渐低了下去,“这么快就走了啊……”
江渔火“嗯”了一声,正要移步,方才还沮丧的少年忽然抬头,目光灼人,“我能随你去昆仑吗?”
*
这天夜里,江渔火宿在从前姬鸿羽的寝殿里,她原本在打坐调息,但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微凉的气息来临,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墨玉江的水里,流水在耳边轰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水,她失了支点,沉沉地往下坠落。
有什么东西贴上了她的唇,轻轻的,像一片羽毛,冰凉的,像一捧水。冰凉的水仿佛沁入到了身体里,压下血脉里的燥意,让人舒适到不愿醒来。
江渔火沉沉地睡了一觉,直到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忽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想要抓住梦里的气息。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她一个人,以及门外不断叩响的声音。
“怎么了?”江渔火开门,见是一个神色焦急的宫女。
宫女急急忙忙道,“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一直在叫您,陛下请您过去。”
小京发烧了,整个人烧得神智不清,躺在榻上,只会迷迷糊糊地喊姑姑。
宫人说小公主烧了一晚上,御医已经开过药喂过一碗下去,只是看着不起多大作用。
江渔火一边运了灵力探进去,一边问众人原因,分明昨夜分别前还好端端的。
宫人们不敢言语,只敢偷偷瞥一眼坐在一旁的皇帝。皇帝温和的眉眼此刻满是痛惜,紧紧地握着女儿没有力气的手。
皇后在女儿额头上换了一块新的湿帕,那热度烫得她心疼,“陛下不说,臣妾来说。”
“鸿羽……”
皇后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床上昏迷的人已经喃喃出声。
“不想联姻……不要嫁人……”
“呜……姑姑……不要走。”
声音极低又含糊不清,像猫儿的叫声,但江渔火还是听明白了。
皇后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昨天派去延陵的使臣回来,说李家已经同意联姻。不知道怎么这么快被玉京听到,回来就病倒了。”
她看向江渔火,眸中泪光闪动,“我和陛下,只有玉京一个女儿。”
不一会儿,周思道到了,他看了一眼殿内的情形,随即向江渔火行了一个大礼,“可否请长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廊下。
殿外立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身姿笔直,只头颅微垂,显示出一副刚正又恭谨的姿态。
江渔火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似乎站了很久,皇帝始终没有允他进殿。
周思道,“那位是丞相大人,也是力主本次联姻的朝臣之一。”
“长公主殿下这些年不在,有很多事不清楚。”
周思道说了很多,江渔火一句一句听着,她看见栏杆上清晨未干的露气,寒意一日胜过一日。
冬天就要来了。
迁都西都城之后,大雍从来没有一刻放弃吞并大周的野心,先前有内患和边患牵扯兵力,大周偏居西北尚且能够活下来。而这几年,大雍时局已稳,渐渐地便往周雍边境增兵,显然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尤其近期,雍国大军在边境集结,战争一触即发。大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地罐头。
从前是仙门人挽救了这个国家一次,这一次,他们能寻求的帮助也只有仙门。
仙门之中两大仙山,尤其是昆仑早就立下了不得插手人间事务的盟誓。于是便只剩下了三个世家,世家里以李家为大,而结盟中又以联姻为密。摇摇欲坠的国家,即便有无数智囊为之谋划献计。最后,也只剩下嫁公主这一条路。
江渔火隐约明白,方才在殿内皇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不是陈述,是一个母亲在向她求助。
“……联姻、结盟,往后便是绑在一起的两条船,李家会在周皇室的支持下仙途坦荡,周皇室也能在李家的势力下抵抗住大雍的攻击。虽然陛下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交换,李家必定不会像当初的那个昆仑仙人一样为姬家牺牲。但有仙门庇佑,大周,至少还能挺过去。”
晨曦已经破云而出,栏杆上的朝露消散,不远处的钟楼上敲响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