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盏笑容早就敛去,如今听到他问,眸中划过一丝疼惜,“乱葬岗……为了骗过那些灵髓贩子,我让她们假死,亲手将她们扔在了那里。”
伽月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杀意瞬间上涌,雨夜里的寒气似乎都升了起来。
“你最好是在做戏!”
”呵……“听到鲛人理所当然的警告,温一盏满腔的疼惜瞬间化为怒火。
他算什么?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伴侣么?
一想起李家祖陵里江渔火和这个鲛人的亲密画面,温一盏语气里带上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妒嫉,“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至少将她们放出来了,可你呢?那个时候你一走了之,从头到尾都没有管过她!现在来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
果然就看到眼前俊美的鲛人脸色瞬间苍白,仿佛是一瞬间被抽离了血色,他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看他痛苦,温一盏心头甚至掠过微微的快意。
他凭什么有资格,凭什么还能回到她身边!
于是在去乱葬岗的路上,他便细细地讲起当年的事。
他要他痛苦。
听到温一盏讲述她是如何走投无路被骗,差点被抽去灵髓……伽月心痛得手都在发抖,他在水镜里看到的那些,其实已经是她不再受欺压的时候。
她受的苦,他从来都不清楚。
这一刻,他甚至想放下这边的一切,立刻去找她,看看她是否安好。
生离七年,好不容易重逢却波折不断,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等找回了她原来的身体,他便陪在她身边,无名无份也好,见不得光也好,只要不赶他走,她想做什么都好。
她此刻在做什么?这样沉的夜,她睡下了吗?
行在凄风苦雨中,鲛人再不曾说什么,只向着那段他不曾参与的过去寻去,将那个远方的人放在心里。
*
天色渐渐亮起,西都城的上空浓云密布,是个比昨日还要阴沉寒冷的天气。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城里的百姓出来讨生活。
街市上,叫卖声渐次响起,传进沿街的宅子铺面里,传进李家设在闹市的据点里。
据点里当值的侍从交班,却看见书房的门一直大开着,以为是昨夜少主出门时忘了关,便想要走过去顺手把门带上。
行到门口,里头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侍从吓了一跳,连忙跑开。
看那人的身形,不是李家的少主又是谁?
可分明昨夜就是这个姿势,就这样坐了一整晚吗?
侍从不敢进去打扰。
直到药翁过来,虽为李家臣属,但药翁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又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总之,他对这位少主说话时便没有那么客气。
药翁进到书房,看到李梦白还在对着手发呆,而家主令就那样随意地放在他身前的案上。他是来为李梦白调养放血造成的身体损伤的,多日昏睡加上这几天的静养,他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药翁眼中的担忧却更深了。
“药翁,我先前是不是被夺舍了?”李梦白忽然问出声,“你可有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
药翁把脉的手一顿,他抬起衰老的眼看着李梦白,忍不住摇头叹息,“少主,您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再记起来了。”
那是一种怜悯的目光,李梦白几乎是勃然大怒,倏地从案边起身,“记起来怎样,不记起来又怎样?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他一把抄走案上的家主令,气冲冲地往外走。
死老头子竟然敢可怜他?他如今什么都有了,轮得着他一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来可怜?
他只是还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这该死的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外头的叫卖声更是惹得他心烦,当初是哪个蠢东西选址选在了这种地方!
“回去延陵告诉主家的人,就说家主令已在我手,让他们尽快准备家主继任仪式。若敢有半点怠慢,他们知道下场的。”
李梦白阴沉着一张脸,丢下这一句命令就出门去了。
他说不清心里为何会这般烦躁,明明很清楚这份契约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价值,明明是他要解契的。如今遂了他的愿,他还想要怎样?
“公子,买一支花吧。”路边卖花的小贩叫住了李梦白,腆着一张笑脸热情地向他推销。
方才就是这个人一直在扰他清净吧?也许他不是因为解契的事,只是被吵到了才会如此烦躁,看向小贩的目光渐渐变得危险起来。
小贩浑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甚至因为眼前人过于美丽的容貌,笑得更加灿烂,“新鲜折下的白梅,清香扑鼻,送心上人刚刚好。公子,来一支?”
李梦白嗤一声,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不会喜欢花花草草的人,不过白梅看着倒是有点像她,都冷傲得很。
他拿了一支在手中,却淡淡地嘲讽道,“不知道这个马上国家就要打仗了吗?你还笑得出来?”
小贩又是一笑,“公子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我们大周可是仙门的盟友,我们长公主的夫婿可是大名鼎鼎的仙门人。”小贩不知道仙门三大世家,只知道对方是仙人,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一脸自豪道,“有他们在,我们大周不会任由大雍欺负的。大雍的军队再多又有什么用,一个仙人就可以把他们都拦在外面。从前仙人救了我们一次,如今也能再救一次……”
李梦白唇角泛出一丝冷笑,“你就这么肯定?仙人凭什么要救,你们这么弱,他图什么?”
小贩听这话不高兴了,“那当然是图我们长公主啊,长公主殿下和她那夫婿情投意合,恩爱得很。契礼当天,全西都城的百姓可都看到了。”
“契礼?”
小贩嫌弃地看他一眼,“嗐,就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见到那样盛大的典礼。“小贩摆手,”你是没见过,漫天的彩霞啊,何止是十里红妆,我看有千里了。好多仙人们在天上飞,我们长公主和她夫婿就坐在轿子里,轿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我们底下的人都看到了,那个人依偎着我们长公主呢。这不就是他图的嘛。”
“他装的。”
小贩简直气得要吹胡子瞪眼,“装什么装,那就是喜欢,喜欢极了!我亲眼看到的我不知道,你个外地人能比我还清楚?”他一把夺回李梦白手中的梅花枝,“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见不得别人好啊,不卖给你了,走走走……”
手上又空了,李梦白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契线、花枝都没了,脑子里却不断重复着小贩那句“那就是喜欢,喜欢极了!”
他真的喜欢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吗?
见这人还不走,小贩没好气地当面蛐蛐道,“真是什么人都有,人家婚契可是实打实的,瞎说什么……”
却见那位面容美貌的公子忽然暴躁起来,怒吼道,“他们解契了!”
“他们不会成婚了!”
“你们的长公主昨夜就和他解契了。没有婚契了,没有了……”
他要找她。
李梦白吼完一通,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顿时浑身的烦躁都消失了,仿佛就是因为这个念头被压抑才让他无比难受。
不顾四周异样的眼光,李梦白忽然在长街上奔跑起来,朝着皇宫的方向。
对,要找她,找她好好问问,问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契了,他不是她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
西都城的暮色中,碧瓦红墙的皇宫里升起火把。
专门用于礼仪接待的宣室殿内济济一堂,一片喧闹嘈杂。宫人们络绎不绝地呈上美酒佳肴,以最高规格迎接仙门贵客的到来。
宫人们还记得上一次这样热闹的时候,那是长公主的契礼,这之间并没有隔多久。
不过上一次没有参加宴会的主角,这次却是来了。
江渔火坐在高位,看着底下长袖善舞的人。
大周的文官之首,丞相卫梁。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转过身来,朝她浅浅行了一礼。
奔赴前线这些天,两鬓的霜白较之以往多了许多,他看起来年纪不老,头发和面容却像是两个年纪的人,使人一看便知道他操劳过甚。
听说丞相为人清廉,克己奉公,曾散尽家财施舍流民。
这样的人,会和贾黔羊有关吗?
第188章 心底 江渔火,是他一个人的师妹。……
“过不去了, 你确定里面有东西?”
路到这里已是尽头,温一盏提剑往身前的石壁上刺了刺,剑尖在上面划出火星, 疑惑地问身后的鲛人。
并非他不相信这个天阙宗子的实力, 而是这座隐蔽的洞穴气息很干净, 一路走来都没有闻到一丝魔气,实在是不像魔窟。
甚至比乱葬岗的气息还要干净, 温一盏反而是在那里闻到了微弱的魔气,但这个鲛人却不由分说地要来探查这里, 甚至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温一盏在心里冷笑,身居高位久了的人,身上都有种不自知的强势和傲慢, 他最是看不惯。
若不是为师妹,他早就不耐烦伺候了。
“让开。”
又是命令一般的语气。温一盏冷哼一声,移到几步开外, 果真收了剑袖手旁观,倒是要看他能做什么?
灯笼被放在地上,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幽暗的空间, 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
却有一点银光骤然亮起, 几乎是瞬间就光芒大涨, 银色的光辉亮得刺眼,让这座不见天日的洞穴一时亮如白昼。
温一盏不得不微微眯眼, 看着那只鲛人化出的银弓, 澎拜的灵气在弓身上飞速流窜, 让近乎密闭的洞穴起了微风。
只见白衣鲛人持着银弓,于虚空中凝出一只冰箭,拉弦, 箭指石壁的方向。
伽月凝了凝神,寻找着阵眼,目光所到之处,箭尖也随之移动。他的灵识就断在这里,若不是被设了结界,普通山体根本无法阻拦他。
方才在乱葬岗便察觉到灵识受到了阻拦,虽然无法探知到里面是否有魔物栖居,但这样深厚的屏障存在于这里,本就是不寻常的。无法断定里面是否真的有东西,他没有向温一盏多做解释。
结界里究竟是什么,破开看看便是。
弓弦松开,散发着银辉的冰箭破风而去,直直扎进石壁上方。那一瞬间,有光芒自箭尖一点呈网状散开,那是阵眼消散的光芒。
下一瞬,整面石壁轰然碎裂,隐藏在背后的宽广空间在二人面前显露。
那是一处圆形洞窟,宽广的空间里只有一处与范围极不相称的光源,光芒微弱,如同人的呼吸一般明明灭灭,只能看到里面林立了许多阴影一样的柱子,却让人看不真切。
直到银弓的光芒到来,闯入的二人才看见里面的柱子是什么,那是一座座灌满了水的琉璃柱,每一座琉璃柱里都放着一具躯体。放眼望去,这样琉璃柱不下五十具,全都在这处洞穴里密密麻麻竖立着。
几乎是第一眼,伽月就看见了最深处那座。
白发的少女一袭红衣,闭着眼睛,面容沉静,像是睡着了。
那样熟悉的脸,那个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人,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汇聚成面前沉睡在琉璃柱中的人。
他终于找到她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