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於期平复了片刻,才向殿中人走近。
见他过来,给她梳妆的小宫人立刻让开位置,服身给他请安,“殿下。”
秦於期仿若未闻,他的手背在身后张开又收拢,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问她:“今日怎么想起来穿红色?”
“是奴婢多事。奴婢昨日路过露华台,远远看见凤凰山上的红叶,觉得十分美丽。正好尚衣局的姑姑给姑娘新裁了一件红衣,奴婢觉得姑娘穿起来一定比那红叶更美,便央求姑娘穿上,让奴婢一饱眼福。”
给她梳妆的小宫人叽叽喳喳说着,秦於期这次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他甚至罕见地夸赞了一句,“你做的很好。”
凤凰山。
他想起来,他曾经对她说过,秋日里要带她去露华台上看凤凰山里的红叶。虽然那时她还昏睡着,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说的话句句都是真心。
她已经来昭明城有一段时间了,但他还从未带她出去过。
方才进门的时候,宫人正在为她化眉。秦於期忽然心中一动,取了宫人手上的螺黛,想亲自为她画一画。
她没有拒绝,反而难得地配合。她掀了眼帘,微微仰头,目光虚虚地落在他颈侧,淡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清澈透明,波光粼粼如同水面夕照。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秦於期不由凝住了呼吸,心跳又不自觉漏了几拍,手中的螺黛几乎都要拿不稳了。
好在她的眉形本就生的极好,弧度自然优美,如同远山的淡影,他能做的不过是把那道淡影加深。
画眉之人与被画之人挨得极近,近到秦於期可以数清楚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阳光下的绒毛柔软而细密,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圆润的耳垂下缀着那颗小痣清晰又生动,天知道他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咬上一口的冲动。
强撑着描了几笔,秦於期终于受不了,随手把螺黛扔回梳妆台,悄悄脸侧到一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和过快的心跳。
也许是他放的太急躁,螺黛忽然骨碌碌地滚落,小江下意识伸手去接,但手腕被绑住,这一下用力不知道勒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轻“嘶”了一声。
秦於期听到这声轻呼,立刻回过神来。察觉到她手上的异样,他连忙拉她的手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反而想挣开他的手。
秦於期没有放手,他撩开她的衣袖,看见她腕上触目惊心的溃烂,绑带周围一圈的皮肤都烂了。
她往后缩了缩,似乎不太情愿让他看见。
“怎么不告诉我?”
秦於期心疼地看着她的手,当即解开绑带,而绑带下的皮肤更是红肿流脓,在她莹白的手腕上格外突出。
秦於期感到心里一阵抽痛,不敢想象她有多难受,他讲人揽到怀里,脸颊蹭她的头发,歉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螺黛落在地上,玉玲儿伸手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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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咯[狗头]
第44章 出逃 “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秋叶落, 北风起,人间又将是一岁枯荣。
大雍边城的食肆内,一片落叶悠悠地飘落在靠窗的食客身上。
剑眉星目的少年斜倚在墙角, 对着阳光捻起那片红叶, 在光里半眯着眼睛看了看, 叶片在光里映出清晰的脉络。少年一只手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皮,懒懒地开口。
“师父, 咱们什么时候回昆仑啊?这一趟可真无聊,无聊无聊, 真没意思。”
少年对着红叶说话,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说话的对象。
食案对面盘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粗布麻衣, 戴着个斗笠,看着就像刚刚上岸归家的渔家翁。
张真阳踢了一脚对面的人,对徒弟的这幅懒散无礼样子见怪不怪。
“吃撑了去给店家把碗刷了, 还能抵两个饭钱。”
少年恍若未闻,换了个姿势把自己摊得更平了,懒懒地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张真阳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 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像话, 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个懒骨头。”
少年在阳光下眯着眼,惬意地像是快要睡着了, “也就我这个懒骨头还愿意跟着你。师父, 咱俩就别互相嫌弃了, 这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张真阳不服气,“小兔崽子放屁,昆仑山上多少人想拜我为师, 那队伍,简直可以从主峰顶排到山脚下去……”
少年打断他,“八百年前的事了。”
张真阳重重放下筷子,“哪里八百年,分明才过了一百年不到!”
少年忽然得意一笑,“你也知道快了一百年了啊。”
小兔崽子,又让他给套进去了。
张真阳捡了地上的布鞋就要拿鞋底打人,那少年见势头不妙,立刻翻身逃窜,一尾游鱼一样灵活地从窗户溜走了。
张真阳鞋都不穿了,当即就要出门逮人,店门口的小二却给他拦住了。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位客官,您那桌的账还没结吧。”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张真阳在心里呐喊,真他娘想找个帮手治治这个臭小子!
*
朝廷新得了南边的一块土地,虽然西边的前朝余孽还会时不时跳出来作乱,但眼下的时节,秋收丰足,仓廪充实,大雍境内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情景。
今夜月圆,宫内灯火通明。
皇帝夜宴群臣,庆祝大雍国运昌隆。
宴会上来了许多人,席面一直从殿内摆到了殿外。
秦於期这些天的心情都很不错,宴席上接连喝了好几杯臣下的敬酒。即便是那些恭维的陈词滥调,他也客气地回应,扮演好储君该有的风范。
但他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这里。
席面上的菜色做得不错,他挑挑拣拣选了桂花糕和酥肉,又另要了一壶甜酒,着人给小江送过去。
这些天,他和她相处得不错。帮她涂伤药的时候,她不像先前那样抗拒,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挑着他的话回应几句话。对于过往的那些事情,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若是寻常的两人,这些相处都算不得什么,但对秦於期来说,这些迹象总归都是在向好的一面发展,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他也相信这会是她接纳他的第一步。
钦天监说后面一段时间会有连绵的雨水,他已经想好要赶在落雨之前带她去露华台,看凤凰山上漫山遍野的红叶。
她会喜欢上昭明城的。
……总有一天,她也会喜欢上他。
席间的人来来往往,秦於期心里很清楚有些人需要拉拢,有些人需要敲打。一场宴会,他本可以做很多事情,但秦於期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自从他解开对她的束缚,而她也听话地待在他身边开始,秦於期就变成了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做什么都不能专心,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的样子,只一心想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再多一点,再长一些。
这场宴会太长了,秦於期心里想。他喝了太多酒,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刚起身将欲离席,上座的人就向他投来一个眼神,秦於期只好乖乖坐回去。
父皇这段时间对他很不满,他心里很清楚。
得了一个黎越寨,却损失一名国师,在皇帝的心里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可那是个妖人,秦於期知道父皇倚重贾黔羊,但那个人妖术太邪门,看似在帮助大雍夺取土地,实则一直是在为自己谋私利。
前朝大周朝就是因为豢养了太多不三不四的修士,民怨四起最终导致覆灭,有大周朝的前车之鉴,秦於期绝不会依靠这种人统治国家,这终究不是统治的正道。
可父皇不这样想,他甚至还在继续招揽修士,而二皇兄在这件事上更是积极。
该死的讨厌鬼总是阴魂不散,说到就到。
秦时泽端着一杯酒过来,笑吟吟地兀自碰了一下秦於期的酒盏。
“听说三弟从那蛮地带了个美人儿回来,今日怎么没带着她一同赴宴,也好让大家一睹芳容啊。”
秦时泽的声音轻佻,眼神轻轻向殿内穿着暴露的舞伎投去一瞥,话里话外都把那人当作是秦於期不入流的消遣玩意儿。
秦於期知他有心来找茬,倒也没生气,只讥笑着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才缓缓开口,“宫外承庆坊豢养的那一屋子美人,都不够二皇兄看?你说父皇会不会知道二皇兄在宫外还养了一大帮子人呢?”
“你……”秦时泽被他戳中,顿时捏紧了酒杯,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呵呵,三弟说笑了,不过我可是听说三弟带回来的那人是个怪物,三弟不会是觉得她见不得人吧?”
秦於期眸光顿时冷下来,“她好得很,用不着二皇兄操心。二皇兄若是没什么要紧公务,不如先学学怎么管好自己的嘴。”
秦时泽咬牙,他又不是储君,当然没什么要紧公务!
“二殿下,二殿下。”
秦时泽回头,看见一张脸笑得跟花儿似的刘诞刘大人。此人出使一趟回来后连升两级,自然是春风得意,但在秦时泽眼里却很是碍眼,谁都知道他是秦於期那边的人。
“高大人方才正在找您,似有要事相商。”刘诞看向席末的一个老臣,那老臣正一人悠然独酌,根本不像是要找人的样子,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秦时泽在秦於期这里本讨不到什么好,此时又来个帮手,拂了衣袖便愤愤离开了。
秦时泽走了,但他的话却成功让秦於期心头蒙上一层灰。秦於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好,其他的他都可以不探究。
“殿下,何苦伤神啊。”刘诞知道秦於期心里的不痛快,默默给他斟满一杯酒,劝慰道,“那丫头还小,殿下也不要将人逼得太紧了,再多给她点时间。”
秦於期听不进去。遇见她之后,他的心就像被蛀空了一空,一口空得能贯风的井。
她若对他和煦一些,这口井便能填进一些沙石,让他有片刻的踏实。但无根无基的沙石总是轻易坍塌,哪怕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是旁人的一句猜疑都能让他患得患失,总也无法满足。
秦於期闷头饮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经常出入她那间寝殿的小宫人。
举行宫宴时需要的人手多,抽调各殿宫人来帮忙也是常有的事,但秦於期却莫名不安起来,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但江渔火自从被贾黔羊砍掉翅膀之后便失去了修为,她又一身的伤,还能出什么事呢?
秦於期敏感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不对。这些天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她。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席间有三三两两的人出了殿外赏月,高谈阔论,把酒言欢。
殿外忽然有人问,“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到秦於期耳朵里,他心头一跳,立即抬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夜空中,重叠错落的宫阙之上,一个白头发的少女骑着只鹤正要飞跃宫城。满月当空,一人一鹤的影子像是要奔着月亮而去。
秦於期的酒一下子醒了,心头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恐惧,他慌乱地奔出殿外,朝少女的方向跑去。
撞翻了案几、顾不上穿履,众目睽睽之下,群臣看见当朝太子只穿着罗袜不顾仪态地奔跑。
他一边奔跑一边对着天上的人大喊,“江渔火,下来!”
“不要走,不要走!回来啊!”
“江渔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