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作者:京洛线
简介:
银色的铁轨无止境的延伸至远方,仿佛通往地上天国的阶梯——
新千年的第一个元旦,红帆音像店的老板娘徐兰离奇死亡。尸体浮在一口废弃水井中,与一盘记录谋杀计划的录像带一起被打捞出来。数月后,她的丈夫李学强死在一间密室中,现场同样发现了录像带。
“他们是自杀的。”夫妇俩的女儿李子桐却如此作证。
高中生苏杰与李子桐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为了找出真相,他暗中开展调查。冒着生命危险获取的一连串证据,却无一不将嫌疑指向他最在意的那个人……
第1章
我们即将打劫音像店。
在九十年代,音像店是专门租赁录像带的地方。录像带是磁带的一种衍生品,可以用来录制或播放影音。那时的人们没有电脑或手机,也不知道流媒体为何物。若想观赏电影,要不专门买票去电影院看固定的片单,要不就去音像店租录像带。
这种店的门面一般不大。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排排类似超市的铁货架,架子上列着包装花花绿绿的录像带。李连杰的《少林寺》、成龙的《警察故事》、周星驰的《逃学威龙》等华语片是最受欢迎的。其他国家的,法国爱情片、日本恐怖片、韩国的催泪片等等也种类齐全。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淘到影院正上映的最新好莱坞大片,省下全家乃至街坊四邻的电影票钱。
我们盯上的这家音像店位于连小轿车都很难进入的潮湿胡同里。那有一排低矮的房屋,其中一家就是音像店。店面很老旧,暴露在隔壁烧烤店油烟里的窄窗,熏得像油纸一般。
“你只有一件事要做。”郑坤是这么叮嘱我的,“守在音像店的门前,若是有人经过,就学狗叫给我们暗号,很简单吧?”
“我们搬完二楼的货大概要半小时。这段时间里,你得全神贯注地观察情况,不能有丝毫分神,懂吗?”一旁的张志豪补充道。
我僵硬地点点头。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郑坤拍了拍我的肩,蛤蟆一样咧开嘴,“动手偷录像带是我们。虽然钥匙是你搞来的,可谁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但万一店主有事回来了怎么办,有巡逻的警察路过又怎么办?”我呻吟道。
他收敛笑容,“闭嘴。你和我就是一条绳上拴的两只蚂蚱。如果不想进少管所,就老老实实合作。”
他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从小巷隐蔽处走了出来。靠近音像店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本以为有石子绊脚,但地上干干净净的,只是我的腿软了。
真像个傻瓜。我不由得哀叹一声,自我评价道。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而已,为何沦落到必须协助犯罪的地步?
十一岁那年暑假,我的父母尚且维持着婚姻关系,但实际早有了离婚的念头。母亲埋怨当初没有找到好男人,父亲则认为自己被坏女人绊住了脚。
也许是顾虑到我的存在,两人似乎约定了暂时维持现状。不过无论他们如何装作若无其事,我还是能嗅出压抑的气味,完全不想待在家里。终日在外闲逛打发时间。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叫城关的北方小城,人口只有一百万不到。城市的历史很短,建国后发现煤矿,这才升格为地级市发展起来。城里有三分之一的人依靠煤炭产业生活,遍地都是附属于矿业国企的家属区。与其说是个小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加大版的家属大院。90年代,这里只有一条四车道的主干道有资格被称为“街”,本地人也管那叫“中心街”。这条仅有500米长的路上,聚集了几十家商业店铺,兜售的商品五花八门,你永远不知道能从货架上翻出些什么来。
其中最吸引我的店铺是一家街机厅。在网吧尚未问世的年代,那里是唯一能玩到电子游戏的地方。由于完全不禁烟,厅里终日烟雾缭绕,环境恶劣。但这丝毫阻挡不了玩家们的热情,一到节假日那肯定人满为患。昏暗的灯光下,众多双眼睛盯着同一个屏幕,笑着,聊着,叹息着,指点着。
我每天的饭钱有两元,在街机厅可以兑换出足足十个游戏币。由于对当时最热门的格斗游戏《拳皇97》上了瘾,我的早餐和午餐通通化作银亮的游戏币消失在了黑洞洞的投币孔里。没钱的时候我就饿着肚子站在高手玩家背后干看,钻研他们的操作手法。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又或许我在游戏方面确实有天赋。短短半个月,我已从初学者的身份毕业,脱胎换骨。小跳、影跳、急速压低跳、牵制、压制、防守切换等高端游戏技巧玩得出神入化,最高创造过二十八连胜的纪录,投一个币就能霸占机台一下午。每当我入场坐下,身边就围满了观战的人。
不过这也带来了危险。与明亮的校园不同,街机厅属于危险的地下世界。除了依赖零花钱消费的小孩子,三教九流的社会闲散人员也在这里出没,两者之间时有交集。虽然我早已察觉到这种危险的存在,但还是抵挡不住电玩的诱惑。
每当屏幕上闪出“KO”的耀目字符,代表我再一次操作摇杆击败了机台对面的挑战者,身边必定会响起一片混杂着惊叹的喝彩声。这时的身体深处,总会涌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快感,仿佛电流穿过神经。如果没有经历过街机对战游戏风潮的话,我往后的人生应该会有很大的不同吧!多年后,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别人听到了一定会笑出来吧?但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
七月中旬的一个热天午后,我遇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普通人连输上两三局,早该认清实力差距,灰溜溜地逃走了。可这次的对手却屡败屡战,连续挑战了十多局。可惜技术实在差劲,最后一局我甚至在无伤的状态下结束了战斗。
周围看热闹的早嗤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得意忘形,“就这水平,回去练个十年再来吧。”
“**的,你说什么!”对面传来狠狠拍击桌台按键的声音,一个厚墩墩的胖子站了起来,看起来简直像凭空生出一堵肉墙般。
我吓了一跳,赶紧溜下铝管制的椅子逃跑,但刚出店门就被揪住了后衣领。
“混账东西,看我不锤烂你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脸!”胖子恼羞成怒地吼叫着,他起码是高中生的年纪,手臂比我的大腿还粗。
我用力去掰他的手腕,但与游戏不同,对方用蛮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的反击,把我双脚离地拎了起来。
眼看着他右手捏成拳头向我的脸抡来,却被另一个高瘦的大男孩架住了,“别这么输不起啊。”
胖子全身都僵住了,听话地松开手。我一头栽倒,扶着地面喘粗气。高瘦的男孩友好地伸手拉我起身。
“对不起,我朋友的脾气有点暴躁。”男孩微笑着说。他身上的T恤皱皱巴巴的,牛仔裤也早洗得发白。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搭配起来,却显得十分潇洒帅气。
“没事。”我扭头就跑,但没成功,他没有松手。
“为了表达歉意,请你喝冰可乐如何?顺带一提,你的游戏技术真是出神入化。”
我们一起喝了汽水,气氛顿时缓和甚至融洽起来。胖子叫张志豪,不怎么喜欢说话。高个子叫郑坤,一直夸我玩得好。我再度得意起来,教了他们不少操作技巧,几乎都是我自己研究发掘的。在那个没有互联网和攻略本的时代,相当于武侠小说里的神功秘籍了。两人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之后也时常在街机厅遇上他们,郑坤每次都很热情地招呼我,请吃请喝,还帮忙投币。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都被他一句“我们不是朋友吗,客气啥”给说服了。
事实上,我
很享受与他们交朋友的感觉。与年龄大那么多的人称兄道弟,感觉自己提前踏上了人生的下一节阶梯。况且我的零花钱全投入了游戏里,入夏以来再没碰过冷饮。街机厅里十分闷热,只有一台老式风扇咯吱咯吱地勉强运作,这时真的无法拒绝送上门的冰镇饮料。
七月末的一天,郑坤问我想不想去隔壁省会的电玩中心见识见识,那里有最新款的街机,根本不是我们这小地方能比的。两小时车程,他出票钱。我禁不住诱惑,跟着两人一起前往长途汽车站。
路上郑坤一摸口袋,“糟糕,忘带钱了。”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先跟他回家拿钱。
他家位于居民区深处的老街上。一栋二层小楼,挂着“棋牌室”的招牌,卷帘门紧锁。他蹲下身捣鼓了半天门锁,嘴里嘟囔着,“这锁早就锈到不好使了,可我爸就是不肯换。”
“他家是开麻将馆的。上午不营业,他父母都在二楼睡觉。”张志豪向我解释道。
说话间,郑坤终于弄开了锁。向上一拉,卷帘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抬到大约半个人的高度就不动了。
“奇怪,难道卡住了?”郑坤自言自语道,又叫上我们一起帮忙抬,门依旧岿然不动。
他挠挠头,“看来得打电话叫人来修了。”
“别吧,”张志豪一脸不情愿,“再折腾今天哪都甭想去了。”
“倒也是,万一吵醒我家老头子,他肯定要让我在家帮忙干活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流露出焦急和求恳,“你个子矮。能不能帮忙进去翻下柜台的第一层抽屉,取点钱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一方面确实想去电玩中心见识见识,另一方面也不想辜负朋友的期待。
店内漆黑一片。我弓腰钻到里边,没走两步就踢倒了地上的铁桶,险些摔个跟头。
“轻点,别把我爸妈吵醒了。”郑坤隔门低声训斥道。
“我什么都看不到!”
“摸墙向右手边走,那有电灯的开关。”
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墙角,终于触摸到了开关的凹凸形状。白炽灯亮起,眼前是空无一人的大厅,共十来张麻将桌。门左边就是郑坤说的柜台,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分类好的零钱。硬币最多,用牛皮纸扎成条状。纸币分三叠,五块、十块、最大面值的五十。我抽出了一张五十的。
我从卷帘门下狼狈地爬出来,满头是灰。张志豪难掩兴奋的神情,张大鼻翼,搓着手问道:“钱到手了?”
我扬了扬纸钞,他颇为失望,“就这么点啊。”
“今天够用了。”郑坤打圆场道。
事实证明五十块在大城市确实不经花。电玩中心的游戏币居然和一元硬币是等价的,我们花大价钱才玩了一下午游戏。肚子饿瘪了,郑坤又慷慨解囊请客吃麻辣烫。鸡肉、鸡翅、鹌鹑蛋、牛肉、牛肚、红虾、鸭血……全是荤菜,装了满满的三大碗。结账时他把所有剩下的零钱都给了出去。
“花得真快,明天再去麻将档取点吧。”张志豪一边用小拇指盖剔牙一边说。
“明天不行,太频繁那老头会有所察觉的。过几天吧。”
我皱起眉头,怀疑地问道,“你爸不肯给你零花钱?”
两人互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笑得我满腹疑窦。
“那个秃顶的麻将档老板才不是我爸。我爸前几年犯了事,至今还在蹲大牢呢。”郑坤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像在笑,瞳孔深处的光始终是冷冰冰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
“知道为什么让你去拿钱吗?”
“因为我个子矮?”
“因为我们不想留下指纹。”他凑近我的耳朵,低声细语道,“顺带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开卷帘门时,如果有两人同时向下压,第三个人无论如何使劲都抬不上去的。”
第2章
我这人或许一点做坏事的天分都没有。无论事先自我演练过多少遍台词和表情,掏钱结账时总会不自觉的表情僵硬,言语结巴,额头也直冒汗,这样的表现当然会引起老板们的怀疑。他们狐疑地凝眉,把收到手的钞票透过光额外多观察几次,自然而然地发现那是假钞。
连续失败五次后,我不得已的把目标锁定在巷尾最后一家生意人——卖茶叶蛋的老人身上。
她又瘦又小,背部佝偻,守着一锅煮得冒泡的茶叶蛋。见我在她面前停住了脚,她抬起皱巴巴的脸,“茶鸡蛋要吗,一块钱三个。”
“来三个。”我取出那张百元假钞递了过去,身体紧张到微微颤抖起来。
她眨巴眨巴了两下露着青色血管的眼皮,接过钞票对着阳光看了看,浑浊滞重的眼球勉强动了动,“哦,是大钞啊。我看看能不能找得开。”
她从不甚整洁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张毛票,摊在腿上细算了半天,这才勉强凑出找钱的数额。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抓过零钱和茶叶蛋就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叫喊,“回来!”。回头一看,老人竟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追了过来,我惊得无法动弹。
“算错了,少找了你俩块钱。哎,年纪大了,脑袋不中用了。”她一边向我这走,一边又在口袋里掏摸零钱。我感到自己的双颊因为紧张和羞愧而发热。
“不麻烦你找钱了,我刚想起来,钱包里还有点零钱。”我忍不住说。
从小巷里出来,郑坤和张志豪正堵在巷口抽烟。
“钱换掉了?”张志豪迫不及待地问。
刚才的经历让我忽然有了反抗的勇气,“假钞坑人这事我做不来,你们另请高明吧。”
没有预告,一记重拳打在了我小腹偏下的位置,激烈的痛楚贯穿全身。
“又得意忘形了?是不是忘了还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啊。”
“我不会再帮你们做坏事了。”我捂住腹部缓缓蹲下,嘴里勉强吐气说道,“再逼我就鱼死网破,麻将档那事你们俩也脱不了关系。我爸是警察,一旦知道了真相,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到“警察”两个字,张志豪的拳头在空中僵住了,“你小子……”
“好,有种。”靠墙默默抽烟的郑坤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以鼻音发话了,“不过别忘了,你做过的坏事早不止那一件了,用砖头砸人家商铺的玻璃,偷东西时望风,收保护费,用假钞骗真钱,这些事都暴露出来的话,就算你爸是警察也护不住犊子吧。”
“都是你们逼我做的!”
“别说那么难听,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帮忙而已,每次干完活,你应得的那份不都分给你了?”
“是你们逼我收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