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起身走上来,看了眼沈忌琛,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道一句:“沈公子是我请来的。”
满堂诧异地看着沈忌琛,对他多番审视,一个少年郎,如何让大都督和刺史大人同时为他出声。
曲烈山惊诧僵住,沈忌琛微凉的眼眸扫过他,直视董爷,全无敬重之意,甚至是睥睨之色:“方才听得一句婚事,哪桩婚事?”
刺史也起身道:“正在说烈山兄弟和溶溶姑娘的姑娘,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无父无母,董爷要为她们做主......”
“哦?”沈忌琛轻飘飘一个字威扬,气氛陡然变了,他嘴角牵扯一抹弧度,眼底却是凛然如冰霜,“溶溶的婚事,用不着各位操心了。”
众人哗然,大都督和刺史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曲烈山排众而出,怒目相向:“沈忌琛!你是何意!溶溶的事更轮不到你插手!”
沈忌琛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连正眼都没有瞧曲烈山一眼,兀自看向溶溶,眸底那抹冰霜消融:“溶溶,过来。”
“溶溶!”曲烈山拦住了溶溶,愠怒中带着急切不安。
溶溶看着曲烈山一眼,沈忌琛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溶溶,你可要嫁他?”
曲烈山紧紧盯着她,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眼底流露出的乞求之色,听到溶溶轻轻道:“不,我不嫁。”
十多年来,曲烈山从未有过的惶惶惨惨。
董爷正要动怒,大都督沉声道:“既如此,这桩婚事,我看就此作罢,董爷意下如何?”
这一问,董爷心蓦然一沉,再看向沈忌琛时,眸光浮起一抹探究,半晌,沉吟道:“也罢。”
那一晚,曲烈山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再次清醒后,已是三日后。
老常告诉他,溶溶来看过他一回,他失落的心顿时回落,他想溶溶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那日太突然了,她才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梳洗,立刻就要去见溶溶,出门却撞上了来看他的董爷,这几日他都宿在镖局。
董爷见到他,满脸凝重:“去做什么?”
“去见溶溶。”
董爷面色一沉,摆手:“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和烈山说。”
等到房中只剩烈山,董爷道:“烈山,你是人才,我向来器重你,也有意思将镖局未来交给你打理,溶溶,还是算了。”
曲烈山几乎喊出来:“为何!您向来是支持我和溶溶的!”
“那是从前!我也是为了你好!溶溶如今不是你要得起的人,那位沈公子,非同一般,莫为了一个女人葬送了前程!”
听到沈公子非同一般,似乎狠狠刺中了曲烈山的自尊心,曲烈山第一次对这个他最敬重的长辈露出暴怒之色:“绝无可能!我绝不会放弃溶溶!”
他冲了出去,直奔溶溶的画苑,不顾众人的惊惶阻扰,执意将溶溶带走,在柳池边,几乎急切地开口:“溶溶,我知道那晚的事是董爷唐突了,把你吓到了。”
溶溶点头,轻轻一笑:“是有些吓到了。”
他却话锋一转:“可他说的皆是我的肺腑之言,溶溶,我愿娶你为妻,一生一世爱你护你......”
溶溶似乎被吓到了,脸色惨白,一头栽进这可怖的境地里似的,连连摇头:“可是你是我的大哥呀!”
曲烈山满心满肺的沸腾:“我何时是你的大哥了?我们只是一起长大而已,我从来不是你的大哥呀!或许一时间,你无法从这种转变中反应过来,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考虑......”
溶溶看着他,眉眼清扬,很平静地打断他:“可是我已嫁给了沈忌琛。”
“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心头肉掌中宝,第一次逼切而愤恨,“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
“就在昨晚。”溶溶道。
曲烈山无法接受,心如刀割,很快反应过来:“不,那是你不知我对你的心意,他与你短短时间,如何与我相比,如今你已知我对你的心意,你回去与他和离.......”
溶溶几乎荒唐地看着他,掷地有声:“可是我爱他,即便我一早得知你的心意,我还是爱他。”
曲烈山如受了好几下闷棍,打得他头昏眼花,方寸全乱,几乎激烈地攫住她,暴戾吼道:“那我呢!我要怎么办!”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乞求地看着溶溶,“溶溶,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在你心里难道不值一提吗?”
溶溶郑重道:“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那么清晰,那么无情,将曲烈山所有的妄想都撕得粉碎,那一刻他恨不得将沈忌琛挫骨扬灰,也有一瞬恨极了溶溶,她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
他甚至来不及去找沈忌琛决斗,就接到了新的送镖差事,一走就是二十日,那一道送镖,他像是入了魔,凡是遇上劫镖的,无一生还,就连稚童他都没有放过,令其他镖师胆寒。
他每日都在思忖,该怎么抢回溶溶,可等他回到杭州,却得知溶溶被沈忌琛软禁了,他暴怒的同时,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幸灾乐祸。
那是一扫阴霾的英气,有报仇之后的快感,到头来,沈忌琛仍旧是信不过的,溶溶终究是他的。
他将溶溶救了出来,沈忌琛追了上来,他本想趁乱杀了他,可沈忌琛身边那个随从厉害得很,他下不了手,只能中箭让溶溶心疼,果然溶溶一怒之下说出绝情之话,他看着沈忌琛身受重伤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看着他求溶溶不要走,看着沈忌琛绝望,他的胸腔全是激动,血液沸腾,若非溶溶拉着他走,他手里把柄剑就能刺进沈忌琛的心脏。
不过没关系了,都没关系了,沈忌琛没有死,但也绝不能阻碍他们了,如今沈忌琛是负心汉,而他是拯救了溶溶的英雄。
“溶溶,他那样的贵族,哪里有真心,他从来对你只是占有欲而已,我是男人,我看得出,他根本不是真心爱你。”
在前往姑苏的路上,他一遍一遍给溶溶灌输,看着溶溶一天比一天恨沈忌琛,他踌躇满志。
“溶溶,为了你,我愿意放弃杭州的一切,等我们到了姑苏,一切从头开始。”
他的伤好一阵歹一阵,让溶溶心疼充满了负疚感,他相信,只要他陪在溶溶身边,总有一天会感动溶溶。
正当他胸有成竹时,他们认识了葛佩兰,那个温柔大方的女子,是姑苏雷震镖局总镖头的千金,她与溶溶一见如故,对溶溶极好,他也看得出她喜欢自己。
但他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在溶溶只能依靠他时横插一脚,看着溶溶日渐对他不再依赖,他开始思忖如何除掉葛佩兰。
可此时,溶溶却满心欢喜地问他:“曲大哥,你觉得佩兰姐姐怎么样?”
他心头一震,紧盯着她:“何意?”
溶溶说:“她中意你,佩兰姐姐是个好姑娘,与你也相称......”
他看到她眼中急需摆脱他的神色,唬地起身:“溶溶,除了你我不会要其他人!”
溶溶脸色一凛,再无往日的乖巧:“曲大哥,我不想你以后再说这种话,你永远是我的大哥,我想我会离开姑苏.......”
曲烈山蓦然慌张,他看到溶溶眼底的决绝之意,明白她决定不再爱沈忌琛,但也决定不再与他同行,所以之前她鼓励他在雷震镖局落地生根,为的就是将他的“前程”安排好。
他甚至看得出,她对沈忌琛余情未了。
这一刻,他明白,他终究会失去溶溶,所以他妥协了:“那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他看到溶溶送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他试着和葛佩兰相处,当着溶溶的面也不掩饰的亲近,就是让溶溶放心,久而久之,他已经和葛佩兰开始谈婚论嫁,溶溶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之色,狠狠刺痛他的心,也让他更加决绝的实行他的计划。
在看到溶溶有离开的打算时,这一回,他没有强留,只说:“至少喝了你大哥和大嫂的喜酒后再走。”
溶溶俏皮地一笑:“那是自然的!”
这场喜宴,自然没有办成,他买通了劫匪,挟持了溶溶,用运送的镖银当赎金救了溶溶,他了解溶溶,他要用切不断的恩情绑住她。
果然在溶溶回来的那一日,看到他被镖局痛打一顿扫地出门时,溶溶愧疚地抱住了他。
他故意放消息给溶溶,说官府在招画师,为了给他还债,溶溶义无反顾,他便买通师爷将溶溶的任职书改成了思南坊的卖身契,只要没落贱籍,她和沈忌琛再无可能。
除了恩情,他还要让自己为了溶溶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至此,溶溶再也无法将他丢下,一切都按照他的算计,十分顺利,他甚至将师爷抓到溶溶跟前,和他演了一出招认的戏。
师爷说“是上头有人授意”,只这几个字,就让溶溶很快联想到了沈忌琛的母亲。
对沈忌琛负心的恨意,和对他的内疚恩情,此消彼长,即便他坐在牢中,仍旧能牵制住溶溶。
即便她如今还不爱他,可她终究是不忍心丢下了他,一辈子也丢不下他。
可他唯一算漏的,是沈忌琛对溶溶的感情,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只能带溶溶离开,看着溶溶还在为他设想美好未来时,他微笑着混着讽刺,溶溶,这一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了。
当沈忌琛将一切摆在溶溶面前,溶溶还是愿意和他离开时,他几乎狂喜,这一刻,他想,终于,终于溶溶发觉爱上他了。
他用尽毕生精力带着溶溶逃跑,得到的却是溶溶的决绝,那看着他的目光冷若冰霜,再也注入不了一丝温情,就连负疚也烟消云散,他心知大势已去,逐渐变得狰狞。
听着她信誓旦旦说着“他一定会来的”,那眼底的爱意将他三年来的经营和处心积虑击得溃不成军!这一刻,他热血直冲脑门,恨不得就此掐死她!
看着沈忌琛气势威赫地追上来,他已经分不清是对溶溶的爱更多一些,还是对沈忌琛的恨更多一些!
杀气腾腾,就在这摧枯拉朽的时刻,他终究还是将抵住溶溶脖颈的软剑偏移一寸,沈忌琛射出的冰冷的利刃直穿过他的胸膛,他看着鲜血汩汩涌出,一切都仿似停止了。
他甚至连一句“有没有爱过我”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沈忌琛怜惜心痛地抱着他爱了一辈子的姑娘。
但他不用问,因他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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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小时候,在一户大户大家当小厮,因犯了错被主人狠狠痛打,是六岁的溶溶冲了出来,画了一幅画哄得主家高兴救下了他。
那时的溶溶不过就是小姐身边的画童,却骄傲自信的浑身都在发光,毫无预兆地闯进来他的心里。自那日后,他便时时照顾她,充当她的私人护卫。
陪着她看话本杂剧,台上演到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时,他心念微动,半是玩笑道:“是不是与我们很像?”
十三岁的溶溶嘻嘻一笑:“这是话本,看个消遣,大哥怎么这还信,会被人取笑的。”
又看到男角儿负心薄幸时,他暗戳戳许下承诺:“若是我,爱上一个人绝不会如此。”
十六岁的溶溶还是笑嘻嘻道:“我也不会,若是我有了爱人,终此一生,我只爱他一人。”
那时候,他从未想过,这个“他”不会是他。
第65章 番外*帝后 上
立后的旨意下达时, 沈府上下一片喜庆,却无一人有意外之色,当今之下, 能成为帝后,唯沈家嫡长女沈倾辞是也。
沈清辞端坐于房中, 看着皇上单独送来的凤冠宠辱不惊, 唇角是恰到好处的笑意, 一丝一毫都是大家小姐的风范, 直到下人匆忙来报:“大小姐, 大少爷醉得不省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闻言,沈倾辞终于露出了端庄之外的神色,她腾地起身,几乎忘了让了叫人收拾好凤冠, 急匆匆往望春山院奔走而去。
院中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沈倾辞走上廊下, 一道嘶哑的怒吼刺破了夜色的宁静。
“去拿酒!”
沈倾辞提裙紧走两步, 跨入房中。
一股浓香的酒气袭来,房中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 个个战战兢兢, 相劝的声音有气无力,唯有文松跪在榻前苦口婆心劝着:“大少爷, 您身上还有伤,不能再喝了。”
看着地上好几个空酒坛,沈倾辞秀眉紧蹙,抬眼看去, 就看到她唯一的亲弟弟,那个曾经名动京师鲜花着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时低垂着头,束起的青丝挂在夹边,苍白俊美的脸晦明晦暗,破碎且狼狈,在文松再度劝言时,一手掀翻了榻上的矮几,红着眼圈怒喝:“拿酒来!”
矮几上的烛台砸在地上,蜡油溅在他素色单薄的睡袍和手背上,他猛地惊动一下,却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所有下人都诚惶诚恐地伏跪在地,求他息怒。
沈倾辞再也看不下去,面色一沉,冷喝道:“你们都下去!”
所有人看到她,眼前皆是一亮,如获大赦地有序退下了,文松乞求地看她一眼,深深作揖才退下去。
沈忌琛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她,曾经不管何时都是炯炯的目光此时涣散着看着沈倾辞,凄然一笑:“姐姐来了,此次归家,还未恭喜姐姐......”说着他就要起身作揖,那身素色的单衣将他修长的身姿衬得有几分单薄,他清瘦了许多,沈倾辞愠怒的只是轻轻一推,他就跌进了榻中,遮住眼睛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双肩都是颤抖。
沈倾辞恨铁不成钢的心疼:“为了一个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了!你可还记得你是谁!你是沈家的继承人!”
这句话似乎刺激了沈忌琛,他猛地坐起来,满脸悲愤眼中猩红地盯着沈倾辞,语声暗哑怒喝:“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的废物!谈何做什么沈家的继承人!”说着他痛苦地笑起来,“不,若我不是沈家的继承人,我就不会连我心爱的人都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