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砚冷静依旧,没有追问在神游的田岁禾,而是温声问孩子,“可知道你爹爹是谁?”
小青笋停下嚼吧嚼吧的小嘴,歪着小脑袋认真想了想,道:“我爹爹……叫楼……飞,楼飞飞!”
雅间死水一般寂静。
宋持砚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冷。
田岁禾迅速回过神,怕惹着这樽瘟神,也顾不得与宋持砚撇清干系,按住女儿欢欣挥舞的手:“那是干爹,干爹和爹爹不一样。”
小青笋认真听着,她虽才两岁多,可脑袋十分灵光,捕捉到关键处,陷入了思索:“笋笋爹爹呢?”
田岁禾哽住。
到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她应当是被宋持砚下了套了。
她抬头望向他,青年坦然回望她,好似神坛上不会动情绪的神祇,哪有故意捉弄她的痕迹?
两人沉默对视。
雅间内气氛诡异,爱看热闹石乔都没法硬着头皮在这里当看客,轻咳了两声:“在下才想起方才经过楼下遇见一友人,有两句话要与他们说,容在下离席片刻。”
田岁禾蹙眉陷入窘迫,宋持砚神色清冷平静,都没有回应他。
反而是认真啃点心的小团子抬起头,小小年纪当家做主,对石乔招招手:“哥哥……去吧!”
“真乖。”
石乔对友人半途冒出的女儿露出和蔼的微笑,逃也似地走了。
雅间只剩下一家三口,一片寂静中,小青笋想起来适才的疑惑,“娘亲,笋笋爹爹呢?”
宋持砚亦看向她。
他已在极力忍耐,但无法忍受女儿唤他哥哥,却熟稔地唤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少年为爹。
“田娘子?”
他的语气带了些威压。
田岁禾忽然抬起脸,从前总是闪躲回避的目光与他对视:“你……想要我怎么回应?”
宋持砚默了默,无比平和:“男女之情讲究情投意合,当初田娘子无心于在下,因而不辞而别,这是田娘子的自由,本就是在下强求,在下早已释怀。但即便你我能如陌生人一般相处,那孩子呢,莫非娘子想与她说她并无父亲,或另有其人?”
这一问倒叫田岁禾心虚了。
尽管她对宋持砚有怨念有惧怕,但也不想抹杀他的存在。
可一旦承认宋持砚是笋笋的生父,日后笋笋得知宋家的事,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身份?接受她的生父是名义上的大伯……
田岁禾左右为难。
宋持砚慢悠悠道:“田娘子?”
他在逼迫她表态,田岁禾只得同女儿道:“笋笋,其实你的爹爹……便是这位大哥哥。”
小孩不懂爹爹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前她没有爹爹,别家孩子有,现在她也有了。
还是一个好看的爹爹!
小青笋捧着点心,兴高采烈欢呼:“哥哥!大哥哥,是笋笋的爹爹!笋笋有爹啦!”
宋持砚:“……”
母女二人措辞皆是乱七八糟,一会大哥哥,一会爹爹,但他和她之间的牵绊得到她的承认,他心中褶皱被抚平,便忽略这些细枝末节。
宋持砚待田岁禾依旧客套,但对笋笋却更有耐心。
他从前淡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一口一口喂着女儿吃汤羹,像是发觉了什么新奇的事。
“这个可喜欢吃?”
“鱼肉呢?”
“要细嚼慢咽……尚听不懂?便是慢些吃,小点口的意思。”
他一改矜贵作风,耐心地哄女儿吃东西,仿佛雪山上高傲的松竹被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田岁禾原本还想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想头,好先安一安的心,可看着这和睦的一幕,她顿时不敢问。
*
宋持砚显然不习惯父亲这一角色,用过饭后他唤来自己的马车,将母女二人送回了住处。
小青笋吃饱喝足,比平日更乖,同他热情挥舞小手道:“大哥哥爹爹!下次还吃饭!”
大哥哥爹爹。
某人生的女儿也和当初的某人一样,总是能让他接不上话。
宋持砚无奈,“好。”
他直起身,对田岁禾时温文颔首:“辛苦田娘子。”
田岁禾思绪已然木掉,也像平日对铺子里的贵客,对着他颔首。
“宋大人客气了。”
回到家中,小青笋边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嘴里不住念叨着今日的奇遇:“两个哥哥,漂亮哥哥。好吃的,很多好吃的……”
田岁禾被她的小模样逗笑了,调笑道:“笋笋最喜欢谁?”
小青笋抬起脸,葡萄似的两眼滴溜溜望着田岁禾。
“笋笋最喜欢阿凉,阿凉最好!大哥哥好,阿凉最最最好。”
她顶着圆滚滚的脑袋,在田岁禾柔软的怀抱中轻蹭,噌得田岁禾发痒,发出咯咯笑声。
“阿凉好……笋笋爱阿凉。”
小家伙仿佛知道田岁禾此刻心绪杂乱,用自己的方式哄着娘亲,念着念叨着,小团子在阿娘怀里打着滚入睡,扯起了呼噜。
田岁禾揽着女儿软乎乎的小身子,更是爱怜得不舍得放。
宋持砚对她淡漠的态度让她一时不安一时放心,可他对女儿的态度却让田岁禾全然不安。
他这样的人平日连府里的晚辈与他问候都能板着一张脸,今日哄笋笋时虽不如别家的爹爹那样亲近,但已是突破田岁禾从前对他的印象。
可见他也喜欢孩子。
而就在数日前,她还觉得假使被宋持砚捉到,她也会尝试着面对他,可如今才发觉相比面对宋持砚,她还有更害怕的事。
她很怕女儿被他给抢走。
越想越不行,田岁禾看着怀里的孩子,突然失去与他周旋的心思,她起身穿衣收拾东西。
*
破晓时分,宵禁方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巷子。
在江畔,马车上的年轻女子下了车,抱着怀中的孩子登上船,同行的还有一位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
田岁禾在栈桥上与陈叔道别:“今日多谢陈叔了!”
陈叔道:“谢什么,您是东家的得力助手,又是东家的朋友,我帮您一个小忙是应该的,虽不知娘子遇着什么麻烦,但东家总会有办法的。”
嘱咐陈叔代为照看铺子两日,她乘上去寻陈青梧的船。
然而船只刚行出一段就停下。
船舱外的船夫犹豫道:“娘子,对面有位公子在等您。”
田岁禾的心骤然一沉。
她不敢置信地掀开蒲草帘子,见对面一艘画舫上,白衣男子立在船头,矜贵衣袍被黎明染成了浅蓝的冷色,处处透着冷淡。
“田娘子。”
他疏离地略微颔首,语气平静得诡异:“不知在下有何处得罪了田娘子,竟让田娘子携着在下的女儿,深夜不辞而别?”
田岁禾浑身僵硬。
片刻后,画舫上的一处厢房,田岁禾垂着头不说话,对面端坐着一位白裳公子,单看坐姿和气度生人勿近,如一座巍峨高远的雪山。
贵公子坐在榻边,垂眸望着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怕搅了孩子睡觉。田岁禾实在忍不住了,一下站起来,身下的蒲团都被她突兀的动作弄翻,往后边滚去。
温软声音里噙着怒火:“宋持砚,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宋持砚抬眸看她,冷淡反问道:“是我想问问田娘子想如何,当初娘子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两年过去,在下想通了,也不会再纠缠娘子,只想与孩子一聚,娘子却不肯成全,当真要去父留子?”
“我……我没有!”
涉及女儿,田岁禾也不怕他了,一股脑把过去的怨怼倒了出来:“我也想过相信你,但你居然瞒着孩子走丢的消息,要不是楼飞暗中帮我打探,你还想弄个假孩子糊弄我,我怎能相信你,怎么敢让你接近孩子!”
宋持砚一怔。
他琢磨她的话,“当初难道不是你与那飞贼合谋,趁杨氏出逃时带走孩子,且还与我虚与委蛇?”
不必田岁禾回应,她愤怒的目光告知了宋持砚:是先有杨氏出逃,他打算鱼目混珠欺骗她,才有的她联合飞贼夺走孩子之事。
那么过去都是一场误会?
宋持砚略微失神。
“当年是我未曾解释清楚,我并未打算欺瞒你,当时我已查到飞贼同伙的动向,亲自带人去追,不想你凭白担忧,让你误会了。”
他放缓语气,想要解释当年之事,却见田岁禾非但因他的解释而软化,对他反而依旧戒备。
宋持砚蓦地清醒。
她怎会仅因为误会才离开?哪怕决定离开是因为误会,但她一直都想离开,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嘴角掠起讥诮笑意,话语冷了下去:“往后我不会再对你执迷不悟,田娘子大可放心。”
田岁禾果然露出些放心神色。
宋持砚喉间一哽,胸中淤积的一口气险些没绷住。
他压下心头戾气和躁动。
“那么,谈谈?”
田岁禾坐了下来,宋持砚抬手轻抚女儿睡颜,开门见山道:“她是我的女儿,我理应抚养,尽一尽父亲之责。亦有权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句话让田岁禾顿时像个刺猬,浑身竖起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