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与陈青梧经商,她也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已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所有事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去欺负过去的自己。
那几日刚重逢,她因为过去的事还在怕宋持砚,心情浮浮沉沉,甚至失去了理智,连夜逃走。忘了自己不久前曾下定决心去面对他。
“反而是那晚被他堵住了去路,我才冷静下来。”
“我现在想试一试,试着去面对宋持砚,只要他不提剑砍了我,把我关起来,他应该也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试着搏一搏。”
她不想再躲了。
这两年里为了不被宋持砚查到,她连宋玉凝都不敢联系。
玉凝曾多次同陈青梧提起她,言谈中俱是牵挂,当时田岁禾躲在屏风后,却不敢相见。
面对陈青梧担忧的目光,田岁禾耸耸肩,窝囊又有些无赖地道:“赌赢了往后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赢……宋持砚爱面子,不会亏待我的,至少我和笋笋不会缺吃少穿。”
陈青梧看了她好一会,忽而觉得欣慰又心酸。
这位萍水相逢的友人比从前更爱惜自己了,要比从前看得开。
可惜还是不能得到自由,招惹上一个不顾伦常的疯子。
她想问田岁禾什么打算,想着或许能跟她一块寻到出路,帮她出出主意,但想想她和顾赟又作罢,感情之事外人无法插手。
陈青梧只说:“应付不过来一定要寻我,我至少能帮你藏起来。”
田岁禾点点头。
“多谢你,青梧姐姐。”
她曾经习惯依赖那些对她无微不至的人,但正是陈青梧这样有所保留的相帮,才让她有足够多的机会自己闯荡,自己去领悟。
*
三日之期到限的这一日,扬州城有画舫灯会。
宋持砚带着笋笋游湖。
整艘画舫都只有他们三人,小青笋在船上打滚,扒着小窗望对面江上璀璨的花灯:“好看!”
宋持砚抱着女儿讲花灯,田岁禾安静在旁听着。
孩童贪睡,没折腾两个时辰,小青笋便睡去了,宋持砚将她放在矮榻上,短短两日,他已是个还算熟练的父亲,妥善为孩子掖上被子。
“宋持砚。”
田岁禾轻声叫住他。
她素日胆怯拘谨,不到生气之时哪敢直呼他全名。
宋持砚回头:“田娘子请讲。”
田岁禾看着榻上的女儿:“我答应你,不管你的目的是想要笋笋,还是别的也要,我都答应。只要你别限制我的自由,更别抢走孩子。”
得偿所愿,宋持砚却未欣喜,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灯烛之下,那双眼眸里终于有了重逢以来除去客气与疏离之外的神色,似乎是诧异,也似乎是探究。
田岁禾怕被他吸入深渊之中,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假装听话,再趁你不留意偷偷跑掉。”
宋持砚直看了她许久,忽而嗤了一声:“成交。”
还以为宋持砚会露出真面目,但此后接连数日,他每日照常游走在公事和内宅,除去料理公务就是与笋笋玩耍,别处堪称清心寡欲。
他们成了诡异的一家三口,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如此半月。
这日,哄睡女儿后,田岁禾亦要去洗沐,却被宋持砚拉住腕子。
他粗糙温热的手指触上,田岁禾腕部柔嫩的肌肤像是被羽毛剐蹭过,她的手颤了一颤。
“宋大人……”一开口声音就有些虚,但田岁禾还是竭力稳住,“大人,有什么事么?”
黑暗中,宋持砚清冷的目光笼罩着她,察觉她也还是紧张。
他眼底有了笑。
她下意识挣脱他的手想跑开,腕子却再一次被他从身后攥住。
这次不是试探吓唬地轻握,而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身子被他有力的手带着转了一圈。
“啊……”田岁禾惊呼着,后背抵上了墙,被宋持砚圈在臂弯之间。
田岁禾哪里还看不出?
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白着脸往后瑟缩了一下,“你……你怎么不再装一会?”
也让她想一想对策啊。
宋持砚没有回答,只一双眸子注视着她,晦暗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拆吃入腹的目光,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偏执。
田岁禾强忍着没躲开。
沉默地对视很久,宋持砚松开她的手,双手负在身后。
太淡道:“没什么,只是记得田娘子曾说过,只要能陪着女儿,如何都可以,方才不过是想问问田娘子。若我今夜想留下,娘子可答应?”
田岁禾已不是当初稚嫩的小村姑,以为留下就是留下。他明确撕破了那层纸,想起过去他的床笫之间的纠缠,她眼皮不住地抖。
虽早猜到他的冷淡是在伪装,也知道他重欲,但他也太直接了,上来就提那种事。
田岁禾挣了挣,下意识地想逃跑,却听到他了然哂笑。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
她忽然清醒了。
会不会他也在试探她?田岁禾道:“我只答应做你的假妻子,没答应别的。而且,你不是不行了么?”
宋持砚面不改色:“只是不能生子,并非不.举,寻常男子会有的欲求,我亦会有。”
即便不觉得他会对她情深不移,但田岁禾清楚宋持砚的重欲。
宋持砚又说了一句话堵住她的话,“当初敬安伯宠妾灭妻,我深受其害,因而我若与田娘子成亲,哪怕是假夫妻,亦不会纳妾日后让家宅不宁,妻女受苦。”
他不动声色地将田岁禾称为妻女,放到一个万分珍重的位置,只要她田岁禾不是无心之人,多少能感受她们母女在他心中的不同。
宋持砚容颜依旧清冷,却不动声色留意她的神色。
田岁禾完全没有动容,而是发起了愁:“那要怎么办……听起来你只是在苦恼自己有欲求这回事……要不,买一些能压制欲望的药!我听楼飞说南疆有很多奇药——”
“够了。”
宋持砚打断她。
他又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多虑了,我并非执迷不悟,更从不吃回头草,不过是试探娘子诚意。”
田岁禾看着他绝尘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演了一日,她可真厉害。
次日安抚好笋笋,她按下杂乱心思,照常去铺子忙活。她有条不紊地指点女工们的雕工,给她们分活,琢磨新的摆件样式。
陈青梧颇诧异:“你看着心情还挺平静,宋持砚没撕破脸么?”
田岁禾诧异扭头:“青梧,你怎么知道他快翻脸了?”
她偶尔会露出惊奇的模样,还是习惯微微地张大嘴,有了从前那个小村姑单纯懵懂的影子,连陈青梧这样理智的人都忍不住心软。
她笑道:“怎么,你还真以为宋持砚说的不在意你是真的啊?”
田岁禾微囧。
“当然不,我虽然不觉得我在他心中多特别,但好歹跟你做了两年生意,寻常客人买东西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越是得不到的,越会惦记,哪怕是腰缠万贯的客人,哪怕只是个对他来说不值钱的摆件。”
她想宋持砚也是一样。
那样的天之骄子,越是得不到的人就越会在意。
陈青梧赞许道:“你倒是触类旁通,看得很通透嘛,那么你如今跟他周旋假装,是想做什么?”
田岁禾闷闷道:“想试探他底线在哪,再决定我是在他的底线边上打窝,还是挖洞逃跑。”
总之她不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她的手艺,铺子、笋笋,和陈青梧的交情……她都想守护。
陈青梧听了忍俊不禁。
“你总是着最窝囊的语气,说着宋持砚听了发疯的话。”
陈青梧有种直觉,说不准这一次,会是一物降一物呢,而不是从前的豺狼与惊兔。
*
昨夜交锋了一次,田岁禾心情还算平静,面对宋持砚也有了些数,今日在铺子里也专心了些。
今日她比前几日更早下了工,如常地回到别居。
宋持砚抱着女儿在桌前写东西。
远远看去,年轻的贵公子一袭锦衣玉冠,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矜雅沉稳之中有着他惯常的疏离与散漫,不像孩子的父亲,更像是在耐心带妹妹的哥哥。
难怪笋笋会叫他哥哥。
田岁禾悄然走上前,发觉他在握着笋笋的手在习字,她惊奇道:“她还没三岁呢。”
宋持砚欲回头,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淡道:“三岁是开蒙好时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田岁禾如今已识了不少字,虽还称不上学识渊博,但这句话的意思对她而言不算难懂。
在笋笋的事上,他们倒是一致,她赞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不曾再说话,生疏得像陌生人,宋持砚教女儿写了两个字,放她自己摘花去耍。
树下的桌前只剩他们两。
这几日里宋持砚带着笋笋,以为田岁禾会因此而将目光多放在他的身上,可她竟像找到了合适且放心的人来带孩子。听尹寻说,今日她在铺子里忙活都安心多了。
宋持砚本该为此欣悦。
但他做不到。
“你用饭了吗?”田岁禾小心翼翼关切起他:“这几日辛苦你带笋笋,明日我歇息,你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