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你帮我不少,对你,我只有亏欠。哪怕方才你故意激怒宋持砚,也不曾对不起我。”
她郑重地道:“但我只当你是弟弟,我留下你,就是放任你走上一条没有结果的路。这就是自私。”
“阿飞,你走吧。”
她撂下了金疮药,朝外走去,楼飞眼眶红了,叫住她:“阿姐,如果我把你当姐姐,再没有那些心思,那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不,看笋笋?”
田岁禾稍稍回头,“可以。但不必再为我做什么,想与我当姐弟,就发自内心把我当亲姐姐看。否则,我们连姐弟都当不了。”
楼飞闷着脑袋听着。
走到门边,他忽然说:“阿姐,其实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心已经选了宋持砚。尽管我与他争执时,你不曾责备我,得知是我的朋友导致笋笋差点走丢,你也不曾对我失望。但这两次,你却都对他很失望。”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得到宽宥,因为阿姐只把他当弟弟,而不是需要寄托希望的人,又怎会失望呢?
楼飞说完这些话很久,田岁禾的身影凝止了很久。
看她这般楼飞如何不明白?
他黯然离开小院。
尹寻也悄然隐入暗处,方才鸡飞狗跳的小院重归宁静,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有田岁禾母女时。
但田岁禾心里很清楚,许多事已无法回到从前。
*
长巷迟迟走不到尽头,并非巷子太长,而是过往二十几年,宋持砚多数时候不会如此踱步缓行。
年幼时为了从弟弟那儿分得一些宠爱,他勤于学业。少时弟弟走丢,郑氏与敬安伯都将伯府的未来寄托于他身上,为了成为宋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越发勤勉,从不敢停歇。
入仕后,为了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他更从不停歇。
为数不多慢下来的时刻,也是在与田岁禾或女儿在一起时,但每当此时,他很少会思索时间。
如今独自走在长巷中,宋持砚才知道,原来他的人生如此单调。
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中,多数时候他都在不甘之中“掠夺”,幼时掠夺母爱,少时掠夺在族中地位,再年长些,掠夺名利与权势。
再后来,从亡故的弟弟那里掠夺田岁禾的人和心。
不错,田岁禾曾经说的并无道理,他对她生出情爱的契机,始于恶意的掠夺。
几年前山村初见她,她为三弟哭得双眼红肿。哪怕夜间遇蛇,扑到他身上,也仍叫着三弟。
那样羞怯保守、不慕荣利的一个女子,却愿意为了替亡夫争一分她并不在意的家产,为了让疑似害死三弟的人算计落空,答应与他人生子。
如同郑氏那样,她对三弟有着纯粹的、炽热的真情。
宋持砚自认冷情冷性,凡事皆不在乎,其实他在嫉妒,嫉妒三弟能毫不费力地得到所有人的真心。
即便只是个山野村夫,依旧有个女子愿意守着清贫,与他相依为命。
即便成了一缕亡魂,也会有人为他流泪,时刻铭记他。
而他宋持砚,即便三岁能作诗,十六岁高中探花,及冠已任大理寺少卿,依旧只是父母的一个工具。
当初在歙县宅子的假山后偶遇田岁禾,发觉她怕他,又从母亲的话中推断出她并不把他视为君子之时,宋持砚初次生出隐秘恶念。
若是他答应借.种,她与三弟的夫妻情意,是否算是有了污点?
最初的心动虽是真的,却并不算纯粹,宋持砚哂笑。
田岁禾理应唾弃他的。
哪怕他恋上了她,愿意为她改变,然而他终究还是那个他,他的骨子里是卑劣的、固执的。
他不是她会喜欢的那种人。
“大人!”
前方匆匆过来一个人,是恭王世子留在扬州,专用于联络宋持砚的眼线,那人面色急促地上前。
“总算找到大人了!世子派人传话,称赵王旧部似在苏杭扬一带有异动。世子今在苏州,邀您一叙!”
宋持砚心中紊乱,也正需借助公事静一静:“知道了。”
*
夜晚下了很大的雨,田岁禾哄着怀中女儿入睡。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
这样的雨夜在她人生里实在太常见,关于雨,她有许多许多回忆。
一年多前,她被铺子里的老师父在伞中藏了刀,也是个雨日。她总喜欢避着雨,但那夜她听着雨声,决定不再软弱,走入这场大雨。
两年前,她生完孩子回到宋家,宋家的纷争让她畏惧,好多个下雨的夜晚,她要搂着银子才能入睡。
往前数,是三年前。
在歙县那一处大宅子,暗中和宋持砚借子的那一个春日里,也总是下着雨,缠缠绵绵的。
再往前的话,便是在山村里和阿翁阿郎共渡的无数个雨日,田岁禾闭上眼,回忆那日日夜夜,两道背影在脑海中交错闪过。
意气风发的,是阿郎。沉稳持重的,是宋持砚。
他们是不同的两人。
前者让她安心,后者让她乱心。
楼飞最后说的话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想不明白。
对一个人失望,就代表在意?
田岁禾已再不喜欢回避,从前想不明白,她会不再去想。如今她势必要想出个所以然。躺着想了很久很久,大雨也下了很久很久,中途她睡了一觉,梦里也有许多个关于雨的片段,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破晓时分。
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了。
缠绕她许久的疑问,在睡醒一觉后依稀有了结果。
田岁禾起身穿衣。
她想,她需要去见一见宋持砚,再跟他约定一些事。
才穿好衣裳,就听到外头传来打杀声,似乎来了许多人,田岁禾心中大惊,慌忙抱起睡熟的笋笋。
尹寻气息不稳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娘子,快走!”
提醒声伴着刀剑入肉声,以及少年痛苦的闷哼,田岁禾抱紧女儿想跳窗逃离,来不及了。
门“砰”地被劈开,几个身手极好,牛高马大的汉子持刀入内:“田掌柜,想活着的话,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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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晚啦,这两天有点忙,临近结局修文也会比较谨慎,[玫瑰]/
第59章
刀剑声和马蹄声响了一路, 似乎有很多人。
田岁禾被遮住双眼,她紧抱着女儿,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时候, 女儿被抢了走。
车上有一个男人,说话很像当官的:“田掌柜不必惊慌,在下是有一笔好买卖要跟您做。”
因为宋持砚和陈青梧,田岁禾接触过不少文人和当官的, 知道他们要的比性命更复杂。但只要他们有利可图, 至少她还能争取。
她的惶恐稍稍被安抚, 怀中女儿年幼,吓得颤抖不止, 抓着田岁禾衣摆,缩入她怀中。
“娘, 怕……”
女儿委屈的颤音揪着田岁禾的心,她强行让自己语气轻快,柔声安抚道:“别怕, 我们这是在玩壮胆的游戏呢。谁先害怕,谁就输了,但是如果不怕, 可以有好多好多糖人,日日去醉仙楼。”
孩子天真,三言两语就哄好了:“笋笋不怕了!阿凉要赢!”
田岁禾摸着黑亲了她一口,“不可以大声说话哦, 笋笋只要乖乖在阿娘怀里待着就好了。”
小家伙立时不出声了,温顺依偎在娘亲怀里,乖乖扮演木偶。
马车在道上急奔了不知多久,沿途经历了水声、马车驶过山道的声音以及官兵盘查声。
田岁禾多数时候被束缚着, 只有用饭时她和笋笋才会被暂时松开。她根据送饭的次数和周围动静判断,已过去了一日。
吃了第三顿饭,马停了。
田岁禾跟笋笋被带下马车,这是一处群山环绕的地方,许多持刀的兵士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营帐林立,数不清楚有多少。
她被带入一处大营中,有个身穿铠甲,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坐在上方,目光阴鸷冷厉。
“晋师爷,你去了趟扬州,就给我带回一个女人?”
带田岁禾过来的中年人恭敬行礼,“世子,这位娘子是扬州的工匠,手艺极好。且我们的探子打听到,这位娘子和当年在徽州雕刻假章那人,师从同一位老匠,且是那老匠人的孙女,雕工出神入化。”
听到阿翁,田岁禾眉头一紧,望着那位被称为世子的人,她想到了不久前被废的赵王。
那位世子瞥了田岁禾一眼,依旧不屑:“此地不乏能工巧匠,你特地跑扬州抓一位,是有何玄机?”
晋师爷不急不躁,“回世子,扬州乃漕运要地,得扬州可助粮草北运,事半功倍,且扬州漕运总督手握数万兵马,于起事大为有利。”
赵王世子冷笑,擦起手中宝剑,“师爷莫非忘了,新任扬州漕运总督乃宋持砚。他助恭王父子扳倒我父王,且此人桀骜清高,岂愿与本世子为伍?”
晋师爷朝田岁禾走了一步,眼角浮起得意之色,田岁禾猜到他的目的,不安地抱紧了笋笋。
“娘子别怕,我们世子宽宏大量,只想成就大业,不屑于计较那些恩怨。”晋师爷笑着安慰田岁禾,继续同赵王世子献计。
“世子。小的仔细查过,这位娘子曾是宋家三少爷的遗孀,而她怀中的孩子,是宋大人的骨血!”
“哦?”赵王世子的目光从剑上收回,探究地盯向田岁禾。
在今日前,田岁禾接触过权势最高的人是恭王世子,那位世子平易近人,连三年前初出山村的她都不害怕。
而这位赵王世子,目光阴鸷,看她时犹如苍鹰盯着猎物,只对视了一眼,田岁禾就仓惶地低头。
看着女子畏畏缩缩的目光,赵王世子狐疑:“晋师爷查错了吧?那位宋大人怎会跟弟妇有了孩子,何况只是个胆怯的市井妇人。哪怕真有了私情,谁能保证他不会大义灭亲?”
“不会有错。”晋师爷道,“属下的线人查过宋家,也查过恭王世子那边的人,事情就是如此!宋大人素有克己之名,竟与弟妇有染,为了寻这位娘子,还曾奔波两年都未放弃,可见执着。”
他又道:“这位娘子擅雕刻,若是我们刻了宋总督官印,去调苏扬二州的粮草,木已成舟,您说那位宋大人发现之后,是会大义灭亲,让心爱之人落得个雕刻官印的罪名?还是会另择明主呢?”
赵王世子沉吟,“高!高!这一出可比直接拿人威胁高明!若宋持砚察觉官印有假,我们可再用其妻女威胁。若他未发现,官粮被我们盗得,他也会因渎职受牵连,届时他只有我们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晋师爷,当初父王不曾重用你,是父王糊涂啊!”那位世子提着剑,仰面大笑着出了营帐,“晋师爷,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