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有双熟悉的眼眸,她眼里的泪将那双眼眸中的清冷过滤无几,只剩下熟悉的轮廓。
“阿郎!”
田岁禾像溺亡之人拽住救命稻草抓住那双眼的主人。
与此同时,那双眼眸的主人也出了声:“敢问,”
声音冷冽像初春的风,他一开口田岁禾就发觉不大对劲。
才发觉手中抓到的衣料触感好到不真实,以她贫瘠的见识压根没法形容,只知道不是阿郎和她这种穷苦人家穿得起的。袖摆是月色一样的白,和她身上死气沉沉的麻布丧服不一样,上方绣着银色暗纹,在日光下闪着碎光,像鱼鳞反光,花样也是她没见过的。
顺着往下看,袖摆的主人有一双不像人手的手。
指骨修长像一节节的竹子,干净得很冷淡,就像冬日没有温度的雪,而阿郎的手温热粗糙,她见过的人里也不会有这样纤尘不染的手。
贫寒让田岁禾觉出差距,定神再一瞧,她的眼帘像年久失修的窗,极缓慢地垂下,杏眸里的光芒也被长睫遮住而逐渐黯淡。
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长得像神仙,神情却冷冰冰的贵公子。
如玉面容,昂贵的衣袍,白皙修长的手、比青竹还端直颀长的身形、冷淡到看不出人情味的眸子……这一切交织成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长得很贵,但没有人情味。
那双清冷的眸子好看得叫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忘。有几分像阿郎,却绝对不是阿郎。
“对、对不住了。”
田岁禾讪讪地松开手,扭头环顾周遭,才发现院里院外都围满了官兵,乌泱泱的一伙人,威严气派衬得这小院很局促,好似八尺壮汉穿了件孩童的破衣裳。
田岁禾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外大集,哪见过这般场面?
明明是在自个家,她却像误闯入万妖洞,双脚不听使唤地,小步小步地望墙根挪去。
那贵公子很敏锐,察觉她的动作,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
死脚,快停下啊!
但死脚不争气地继续挪,田岁禾很是绝望,山里生活十几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没有山里的恶棍那样凶,可往那一站却让人不敢靠近,跟那双冷淡眼眸对视了一眼,她脑子竟是一片发白。
局促胆怯的模样让来客无奈,宋持砚收回询问的话。
他思忖的目光以不算越礼的程度,落在面前的小村姑身上。
她应是摔倒过,且不止一次,麻布丧服上沾了泥土,微仰着苍白的面颊,眼里盈满不安。
通红眼眸在看到他后从希冀到失落的变化,素白丧服,妇人发髻间一朵白布花已回答了一切。
宋持砚低敛长眸,略理思绪,抬手命兵士退下。
田岁禾的心里头更乱了。
山里山民都野得很,常有恶棍欺软怕硬,阿郎还在时他们不敢欺负她,阿郎刚一走,就有恶棍在家附近游荡,如今对她来说人多的地方虽会紧张,但至少安心。
她这会很怕人少的地方。
院里只留他们和个木头人似立着的护卫,这贵公子虽看起来不像坏人,可没有半点人情味,看她像看只随时能捏死的蚂蚁。
来人长腿朝她迈了一步,还对她伸出了手,田岁禾顿时大乱。
“别、别抓我!”
她已是惊弓之鸟,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得退到墙角。这还不够,纤弱的身子还不断往墙上靠,恨不得钻进墙里把自己妥善地藏起来。
宋持砚只得止步,打算行礼的手落下,他移开眼不看她,并刻意放缓语气:“抱歉,在下并无恶意,是有一些私事想询问。”
田岁禾察觉到了他话里的善意,但外面的官兵太吓人了,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生怕惹上事被官兵押走,垂下脑袋老实巴交地听着。
沉冷的嗓音像给阿郎做法事那神婆念的往生咒。
“唐突造访,属实叨扰……”
“鄙人……”
“事涉手足……”
弯弯绕绕的话也好像念经,他说着冷冰冰、文绉绉的话,田岁禾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又不想太无礼,对方说一句,她就点下头。
也许她脸上的茫然太明显,贵公子没往下说,冰块脸上显出无奈,直接道:“家中可有一位年岁约莫十七,腰后处有胎记的公子?”
这回田岁禾听懂了,眼泪又一颗一颗砸下来:“我家阿郎的后腰就有个像树叶的胎记,手指头那么大,可他,他不在了。”
贵公子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沉郁滞涩:“他本名宋持舲,是在下十三年前走失的三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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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存稿30万,收尾部分也有大纲,小天使们放心追。/备注:肠衣是古代用的BYT。/
第2章
宋持舲。
这是个她写都不会写的名字,只听着就能觉出贵气来。
宋持舲和阿郎……
这两个不沾边的名字被贵公子一句走失的弟弟串成了一个人。而冰块公子这双肖似阿郎的眼眸,像是官老爷手里的戳子,啪一下给盖了戳。
连半句怀疑都不必有,田岁禾接受了这个事实。
等了这么多年,阿郎家里人果然找来了,可他人却不在了。田岁禾心里更为难过,她黯然垂下眼帘,哀伤道:“可是你来晚了……”
是,来晚了。
宋持砚眉间沉郁,早在母亲命他来之前就做好了找错人的准备,这些年他也早已落空过无数次。
但断然没料到会是如此。
只晚了七日。
宋持砚心里想过无数种可能,沉稳身形微晃,眉宇紧攒着。
田岁禾正好看到他竭力隐忍的模样,他们乡下人都大喇喇的,难过就大哭,高兴就大笑。
亲弟弟不在了,他应当也不会好受,但他这也有点太镇定了。
摸不准这位贵人对阿郎到底是什么态度,对她又是什么态度,田岁禾只好压下汹涌的难过。
宋持砚也收起心绪,同村姑道了声:“冒犯”。人虽已不在,至少要带回些遗物,以安母亲丧子之痛。
田岁禾怯生生地看着他如入无人之地提步进了屋。
按照山里习俗,人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什里都附着魂魄,头七前就要烧干净,免得死了魂魄拼不完整,投胎的时候就只能托生成傻子。
田岁禾再舍不得阿郎也狠心把他的衣物都烧了,是以这破屋里虽处处都是她和阿郎一起生活的痕迹,但东西却没留下多少。
宋持砚一眼扫过去。
内间床头有三对人偶,分别是一对少年少女的孩童时期、少年时期,及穿着喜服的样子。
看雕刻的手法,显然少年和少女的人偶是不同的人所雕,雕刻少年人偶的人雕工出神入化,体态虽憨态可掬,但五官灵动仿若真人。而少女的人偶虽不如少年的栩栩如生,但也一眼能看出是谁。
如此对比之下,想必少年的木雕已接近真人的模样。
宋持砚忽地大步上前。
田岁禾壮着胆跟上,怯怯解释:“是我和阿郎给对方雕的,你,您可以看看,挺像阿郎的。”
那日阿郎下山,正是为了卖木雕给她换身新衣裳。
田岁禾又想哭了。
宋持砚望着身穿喜服的少年人偶,手指不自觉抬起,想要去触碰,有停在半空。
身侧的小村姑小心翼翼,哽咽地提醒:“它碰不坏的,但你得小心一点,不能弄坏了它。”
紧张的语气活似他是要拆散她和亡夫的恶人。
“好,我会小心。”
宋持砚尽量让自己温和些,但他平日处事习惯雷厉风行,即便这样也显得强势冷淡。
未免再吓坏她,他暂且按下要说的话,扯了两句按他素日习惯绝对不会说的废话以便和缓气氛。
“你们夫妻甚笃?”
田岁禾眨着朦胧泪眼,琢磨了好一会,杏眸中竟是泛起令宋持砚都无法理解的恼意。
她咬着嘴唇,窝囊地小声辩解:“我们都是老实人,从不赌!”
“……”
宋持砚沉痛心绪被她冲散了须臾,目光无意间落到窗前晒着的东西上,他得到了答案。
窗前绳上绑着几个薄薄的肠衣,宋持砚虽不近女色,但他曾在衙门和大理寺任职,多少知道些。
他以从前在大理寺断案的习惯审视这几片肠衣。
肠衣足有一寸宽,约莫五六寸长,可见用者体格健硕。
成色颇新但也很皱,显然近期用过,且用得频繁。
凡事必有疏漏,连避子药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肠衣亦不能,这便涉及了子嗣及后续事宜。
宋持砚对着几张肠衣所有所思,清俊眉下落了沉影,乍看之下城府深深,神秘难测。
他虽在看肠衣,但田岁禾却觉得像是在窥探她的秘密,她的脸和耳根一下热起来,手忙脚乱地上前要收起那些肠衣。又见宋持砚目光里似乎带着怀疑,田岁禾想起阿郎死后总在附近晃荡、到处乱说话恶棍。
她很合理地想歪了。
阿郎大哥可能要误会她男人头七没过就跟人鬼混,田岁禾忙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都是、是我跟阿郎之前用的,一直忘了收……”
这种事说出口臊得慌。
她和阿郎成亲时,张婶子看他们两个人一团孩子气,就给了他们几个肠衣,还拉着她教了好半天。但她和阿郎一直都互相“姐姐”“弟弟”地叫,成亲也是因为想继续成为家人,而不是为了做那种事。
阿郎倒是想要试,可她迈不过那道坎,就这样拖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