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据一人一份,宋持砚把另一份交给田岁禾,冷冽声音难得温和:“拿好了。”
田岁禾忙接过。
两口子也不傻,他们还真是被这丫头骗了!还想说些什么,被宋持砚抬手打住。
“按本朝律法,私自丢弃婴孩者,若为父母,则流放千里,若为同族亲属,罚银二十两,杖责二十。”
他看向田岁禾的手,她用力捏着字据,指尖都发白。
“这字据便是证据之一,除此之外,本官也曾亲口问过田氏同乡,多人可证实此事。”
夫妇脸色煞白,他们是被他套话了!有这字据和那些罪状,他们就算饿死也不敢再想来找她!
俩人灰溜溜地被押走,闹剧结束,小郡主叉着腰大骂:“可恶!要不是阿爹不让我乱来,我非揍他们一顿!”
耗了半晌,田岁禾已经没了别的心情,也该回府了,她照例跟在宋持砚后头往回走。
宋持砚走得比平日慢。
地上的影子在沉默,田岁禾的影子比平日离得要远。
“田氏。”
他叫住她。
田岁禾从茫然中抽离,想起今日污蔑他的事,她火速鞠躬认怂:“抱歉大人……方才我是不得已,怕他们脸皮太厚,才要拿您吓唬的,我不是故意的,您能不能,别治我的罪啊?”
听起来她怕得很。
“呵。”
宋持砚今日第三次笑出声,小声勾起了凉飕飕的风,吹过她纤细的脖子,田岁禾被他凉得整个人一激灵。
“你会拿我吓唬他们,难道不正因为我看着不似好人?”
好像是这样的。
田岁禾没法狡辩,老实地认了。
白皙后颈一粒朱砂痣赫然露出,若雪上一滴落.红,宋持砚无意窥探,还是不巧窥见了。
她后颈的确有颗痣。
那对夫妇没说谎,她身上其余隐秘之处的痣也都存在。
他沉默了,田岁禾总感觉有道吓人的目光落在后颈,她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怕死地捂住脖颈。
“喂,您别看了……”
宋持砚猛地背过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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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宋持砚已经反省累了。
他从前喜欢直面问题,现在发觉了忽略也是很好的解法。
他不想再去想田岁禾是否会误会,更不想解释,问她:“可要我派人去那二人的故乡确认?”
那对夫妇后来说的话不一定是真,也有可能他们真是田岁禾的父母,只是为了撇清干系才说谎。即便不相认,但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世当有知情权。
田岁禾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需要,养我的是阿翁。如果他们是我的伯父伯母,就与我没关系。如果是亲的爹妈……”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停下来佯装傲起地冷哼,好让自个显得更强大些:“若是亲父母,他们的确是生下了我,但生孩子的决定是他们下的,不是我下的。所以他们抛弃我的时候,生恩就断了,我不用记恩。”
“这是对阿翁的背叛。”
她比宋持砚想的要胆小,但比他想的要果断、明辨是非。
宋持砚不由自主压缓了嗓音。
“的确。”
他自己最先意识到,这种温和的声音不该从他嘴里发出。
他咳了两声,压低了嗓音,更符合他年长她三四岁的阅历:“方才为何要靠说谎来逼退他们?”
预判到她会先紧张地解释那些污蔑他的话,宋持砚话锋一转:“放心,我不会追究你的话。”
他真正不悦的也并非她的污蔑,而是那对夫妇荒谬的揣测。
田岁禾没立时回应,宋持砚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你不忍心冷言拒绝,便想用迂回的方式叫他们知难而退。但有时把拒绝的权力握在手中,话说得狠厉些,才能让对方真正惧怕。”
田岁禾明白他的意思。
她打小这样,哪怕铁了心要撕破脸,话也不会说得太狠。
宋持砚说的在理,哪怕一时半会还学不会那样果断,她也诚恳地点了头,“您说得也挺对的。”
这时候的宋持砚很像一个长辈,她没有爹爹,阿翁豁达,不会管束他们,但偶尔她也希望有人教她些东西。
能听出他是好意,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挑剔,她也乐意说出真实想法:“不是心软,是不知怎么当面骂人能让人害怕,我没有您那气势……”
宋持砚:“也是。”
她连骂人的口吻也相当温柔,即便骂了人,对方恐怕也听不出。
今日发生的事有些多,田岁禾心里也乱,宋持砚此刻像个值得信赖的兄长,她难得不怕他。“其实……我心里是不服气的。他们一定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可这么些年,我跟阿郎快饿死了他们也没个影,我刚被宋家接走,他们赶巧就找到我。还要诓我,难道他们眼里我是傻子么?我不喜欢被人当傻子哄的感觉,也想骗骗他们,让他们在美梦快成真的时候落空,也算……报复了他们。”
说起来她还不大好意思。
宋持砚意外地回头,又很快背过身,“报复并非做恶,不必不好意思。世道不公,总有律法难平之事,在不殃及无辜、不让自己陷入麻烦的前提下,借报复为自己出头并无不可。”
知道她听不懂文绉绉的话,他刻意说得直白了些。
原本他以为的田氏是软弱、纯良、胆怯的,原来她也有许多面。
心软,但不软弱。胆怯,但偶尔会吐露真言。以及这一点连恶都不算的恶意,如同一颗美人痣。
看似白玉有瑕,实则锦上添花。
为何他又在探究她?
宋持砚迈开步,疏离的衣摆掀动带起一道微凉的风。
田岁禾懵懵地摸了摸鼻子。
冰块才刚有了点人情味,怎的一眨眼又冷淡得让人害怕?
*
今日事不足以惊起波澜,但毕竟是内宅之事,宋持砚自会知会郑氏。
郑氏颔首:“田氏与亲眷早早割了席,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事已说完,宋持砚要告别,郑氏叫住他:“汝父今日来信说要派福嬷嬷来卢城照料照料他儿妇,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怀疑我们,才要叫福嬷嬷过来盯着!好在我已让人在道上使了绊子,福嬷嬷此行少说也得两月。”
宋持砚听懂话中暗示,“母亲不必多说,儿明白。”
郑氏便没再多说。
打长子应下给田氏借子一事后,她内心有愧,偶尔也心虚,母子相处的时候彼此一直很客套。
话点到为止,林嬷嬷很快收到了消息,连同郑氏让陈嬷嬷送来的香,陈嬷嬷卖弄着熏香,“这香是宫里传出来的秘方,吸入不会损伤女子的身子,但可以助.兴,认成心里惦记的人。”
大公子比她们两个老婆子想的都要克己复礼,上回的补汤竟然被倒掉了,那晚上虽说两刻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但田娘子竟然睡着了!想来没什么改变。
可见两人还都碍于世俗拘束着,需得少一点清醒才好。
林嬷嬷一听不损身子也毫不犹豫,在夜里燃起香。屋里从不点香,田岁禾洗沐出来,咻咻嗅了几下:“嬷嬷,屋里燃的什么香啊,怪好闻的嘞。”
林嬷嬷捂着鼻,“就是驱蛇虫的香,娘子放心用。”
嬷嬷匆忙离开,田岁禾昨夜才被蚊虫咬了不少包,凑到香炉边多闻了两口,不仅要多闻,还要挪到床边。
田岁禾照例坐着等,惊喜地发觉这香不仅能驱蚊,还能让人心神放松,她难得地不怎么紧张了。
陌生公子来了,走到她面前,她蒙着眼,四周也墨黑看不清,但她就是有种面前的人就是阿郎的直觉。
脑子清醒又糊涂的,田岁禾起初捏着寝衣袖摆,等他开始解腰封,她依恋地环住他的劲腰。
宋持砚腰身收紧。
才进门他就察觉出今日熏香有异,下人没有母亲授意不会点香,更不会用有害它身子的烈性熏香。
田氏毫不设防的拥抱让他推测出这约莫是致幻的香。
他皱着眉推开她,田岁禾手圈得更用力:“阿郎,我被人欺负了。”
低声倾诉如同香炉之中缭绕袅娜的熏香,漫开无尽委屈。
宋持砚没有再推开。
他没有安慰女子的经验,更无代弟弟安慰他遗孀的善心和义务,仅有的善心只足够他默许地纵容她的冒犯。
田岁禾脸在他腰间衣裳上蹭了好一会,窗外的风钻过半掩的窗吹到香炉上,熏香被吹淡了,她也清醒地松开他,如从前一样拘束地坐下。
宋持砚未有下一步动作。
白日由那对夫妇旁观了田氏幼年的凄苦,他再一次窥探到曾经她和三弟相依为命的艰难。他这个兄长得以在朱门绣户中黯然长大,无法对弟弟流落在外所受的苦难置若罔闻,更无法坦然地直面欢愉,玷污她和三弟的真情。
熏香被夜风吹得稀薄,他比之前任何一夜都要克制。
窗外听声的林嬷嬷发觉异样,这才留意到是窗外吹进的风在诱拐熏香,她连忙关上窗,把熏香关在屋里。
熏香开始尽责,屋里面总算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墙上的影子深深沉入了皎洁月光中,田岁禾迷糊中扯掉了面上的绸带,夜凉如水,只有一点稀薄的月光,恰到好处地成全了她的幻觉,恍惚她又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令她自在的小破屋。
上边有个一人,定睛一看是阿郎拿着刻刀在雕木头,田岁禾大诧:“你、你先把它给移开!”
他被她推得晃了下,堪堪擦过,田岁禾的话被烫软了,“好阿郎,你忘了拿肠了衣,不然要出人命的……”
宋持砚撑起上身,总算明白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觉。
他因此生出抗拒。
好在得益于屋里的香,她嘴上闹着要这要那,身子却依恋地迎向他。宋持砚也吸入了些熏香,他来得晚,比田氏吸入的少,未还曾致幻,但也动了念,至少不必再受无济于事的礼义廉耻干扰。
他按住她,阻止她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