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君子慎独。他自幼受的训诫更为严苛:不止人前,哪怕周围只有草木也应保持自克,不得侥幸。
林嬷嬷就像窗外的草木和房中香炉,虽看不出他内心的罪恶,但见证了他的失控。
宋持砚无法坦然。
他只冷淡颔首,林嬷嬷习惯了大公子的疏离,跑向田岁禾:“娘子!我还道娘子也跟香炉一样丢了呢!”
田岁禾才发觉周遭有人,她回想昨夜的幻觉,脸顿时红了个透,暗暗庆幸他没有读心的本事,否则……她安抚自己,难为情道:“嬷嬷,那个香炉不是被下人偷了,是我扔了。我嫌它里头装着的香……不大好,昨夜让我做了很久的噩梦。您别怀疑丫鬟,她们没犯事。”
免去无辜之人被怀疑的可能,她不放心地问道:“嬷嬷,那炉子真是纯金的啊,很贵么?”
宋持砚回了头,他和她的目光越过林嬷嬷交汇。
为何会视线交汇,因为她在偷看他。被他逮着,她像受惊的鹿睁大了眼,飞速地低下头。
宋持砚本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田岁禾偷看的那一眼就如一根细丝,他已不由人地朝她走去。他每走近一步,田氏就后退一小步,睫羽压得越低,若非林嬷嬷拦着,她只怕要栽入湖里。
宋持砚忍不住想,她这到底只是怕他,还是在为昨夜的幻觉的心虚?
那么爱三弟,却出现夫兄旁观她与丈夫敦伦的幻觉。
他走到田氏面前,目光看着荷塘里水浑浊的水:“这宅子中的香炉皆是纯金所造。”
语气神色皆清正朗然,田岁禾根本想不到这样正经的人会捉弄她,不曾有半点怀疑。昨夜出现幻觉和宋持砚欢好的羞耻被这一的噩耗冲击一空,她可赔不起这香炉。
“那我、我下去去捞。”
林嬷嬷大惊失色地拦住她,“哎哟,这可使不得!娘子,您的身子不能下水的!大公子,您快别吓娘子了!是老奴以为香炉被下人拿走了,这才吓唬她们的!”
田岁禾不确信地停下,望向宋持砚,可一看到他英俊的眉眼,又想起昨夜的幻觉,她仓促垂下头。
宋持砚看着她小巧的下巴,窥见极淡的指痕,然而他记得捏住她下巴时并未太用力。
可惜她的肌肤也跟她的胆子一样,禁不起半点的惊吓。
不可再看。
从昨夜翻身捂住田氏的嘴并沉下那刻起,一切就逐渐荒谬。反省易自责,探究过多易越界,宋持砚看着荷塘中浑浊的水,熟练地选择了避重就轻。他们都无过错。
错的是炉中的香。
*
撞见过宋持砚,田岁禾就像撞见猫的耗子,一整日不敢出洞。
可是不出洞又怎样呢,她躲在洞里,日头却不会躲在天上不下去,天黑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前几次田岁禾的心是在陌生公子立在榻边才开始乱的,今夜好了,脚步声才出现在耳边,她就乱了!
怎么这个脚步声这样平稳?平稳得让她又想起宋持砚。
那也是个平稳的人。
这绸带真没用!只缚住了她的视线,怎么不把她忐忑的心也束一束呢,还有她这一双耳朵。
阿翁常说,脸皮要厚,脸皮厚一点才能吃上肉。对,脸皮要厚点,脸皮要厚,脸皮厚……田岁禾默念这一真言,他走一步,她念一句,人来到榻边,开始解束腰革带,田岁禾为自己鼓气。
“脸皮厚!”
“……”
宋持砚指间动作慢下。
外人都赞许他清贵、沉稳,亦有甚至斥责他冷血,他从未被人谴责厚颜无耻。
书香门第的教养又促使他认真反思。
是上次他太过分了。
宋持砚遮好双眼,没有立即伸手触碰她,分寸得当地坐在榻边。俨然把她的话听进心里。
田岁禾懊恼地咬着嘴唇。
糟糕,她怎么一紧张把劝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怪像骂人的。
她双手支在榻沿,腾挪身子往他这边靠近了半尺,“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你脸皮一点也不厚,真的!”
那位公子没说话,田岁禾想起昨夜她似乎喊了好些胡话,他不会误会她对夫兄有那种心思吧?她忙道:“昨晚的熏香有些古怪,我竟然出现了幻觉,看到许多平日很敬重的人,所以才会胡乱说话……总之你可别放进心里。”
宋持砚回味着她的话。
敬重?
也合乎她每日一见到他就极尽恭谨的鞠躬,但她对他,当真就只有敬重?只有敬重为何会在欢.好之际想起他。
他久不说话,田岁禾更忐忑了,搬出宋持砚来吓人:“你可千万别到外边胡说,我们府上那位宋大人可狠着呢,惹急了他一剑削了你的脑袋,比我杀鸡还利索……”
凉风吹入,回想在镇上那一个惊魂夜,她鼻尖似乎能嗅到那一夜的血腥气,打了个哆嗦。
宋持砚再一次无言以对。
他就这么可怕?
可怕到她想拿他来吓唬旁人,反倒把自己唬住了。
他轻声笑了。
田岁禾抱着双臂,没有香炉,又经历昨夜的荒唐幻想,她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会想到宋持砚那张脸。
全身上下都很僵硬,被推倒时她就像被翻过壳的龟。
陌生公子熟稔地寻到他要去的地方,田岁禾被凉得一激灵,冰玉般的长指让她脑子一乱,眼前又浮现那张冷淡的脸,比昨夜的幻觉还荒唐,她的舌尖卷起模糊的气音:“宋……”
她惊醒地抿住口,庆幸只是气声,他应当是听不出。
可宋持砚听清了。
在黑暗中沉凝的目光和指间都随着这声重了一分。
躁动又生,长指一落到底。
*
今夜林嬷嬷难得没在窗下,而是窝在耳房,白日田娘子虽扔了香炉,但两人也都熟悉了,怎么也不会不成事,顶多是比平日少一些,还有好几晚呢,不差这一晚。
正寻思着偷个懒吧,就听到正屋里田娘子乍然惊呼。
“你!”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林嬷嬷大呼震惊,今夜没香,但大公子也没心慈手软。
正纳罕,就听田娘子又恼又委屈地道:“你、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手,我……”话音软了些,“我不舒服,你回去吧!”
林嬷嬷慌乱地奔出,大公子正好推门而出,但和上一次突然出来时候带着怒气时不一样。
大公子背影没那么冷淡,只是停下来不解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指腹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光泽。
林嬷嬷进了屋还没问呢,田岁禾就先委屈告状:“嬷嬷……他好过分。”
她蜷缩在榻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脸都要埋到胸.口了,林嬷嬷心一咯噔:“莫非大……他打娘子了?!”
“没有没有!”田岁禾连连摆手,声音颤颤,“是我打的他。”
田岁禾手还在发麻,她身子虽柔弱但力气很大,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她忍着难堪把方才的事说出来,“怎么能放手,还一下放仨,还……又揉又搓,我被他气坏了,不然也不会打人……”
林嬷嬷听完也讶异了好一阵,总算是明白大公子为何临走前会看对着自己的手,她也笑了:“娘子是误会了,那是在对您好呢!”
她仔细跟田岁禾解释,田岁禾听了大为震撼:“还能这样?!”
“远不止呢。”林嬷嬷顾念她面皮太薄,把到嘴边的“唇舌”憋回去。今夜大公子取悦娘子,许是为了便于行事,但大公子那样冷淡的性子,又怎么会动唇舌呢?
林嬷嬷解释过后,田岁禾知晓自个误会了人家,把个好心凿井浇田的善人当成要打动的耗子。
她很懊恼,也疑窦丛生。
昨夜她看不见陌生公子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突然那样,是在她嘴瓢说出宋字时。
长大后她接触的男子只有阿郎和宋持砚,阿郎性子活络,一举一动都写着他的心情,他若是呼吸变重,毫无疑问是生气了,偶尔也是害怕。
因而她推断那个陌生公子突然气息沉下是在生气,可就算听到那个“宋”字,他又有什么好气的?
他又不是宋持砚……
清风吹来梨花香,夹杂着早春的微凉,若即若离的香气猛然勾出田岁禾关于香的所有回忆。
尽管自知宋持砚不可能答应那种事,可她还是忍不住怀疑,寻到一个和阿郎长得像的公子就很不易,偶尔作风还怪像宋持砚的。这难道不是更不可能的事么?
阿翁和阿郎总说,田岁禾的心是一个竹篮,有时能装很多东西,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盛得住。譬如会让她难堪的事。她这人坐不住,心里一旦开始怀疑,就无法安稳。
田岁禾一整日都待在房里不出去,巧的是第二夜那位公子没来,第三夜也没来,听说是有事要忙。
她留了点心眼,同园子里的小丫鬟打听宋持砚的去向。
丫鬟道:“大公子这两日休沐,一直在府里呢,应当是在看书,恭王世子派人来了一趟都未出门,不愧是探花郎,如今入了仕还废寝忘食呢!”
田岁禾心又安定了。
前两日宋持砚那么忙,那位陌生公子却每夜都来,这会宋持砚休沐了,陌生公子反而不来。说明是她想多了,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晚膳时分,郑氏来人唤她,叫得很急,想是有急事。
田岁禾不敢耽搁,匆忙过去,却在郑氏房里看到宋持砚清隽的身影,她为之前的幻觉羞耻,更为这两日的瞎猜羞耻,两眼低垂着看着自个的裙摆。
“夫人,宋大人。”
郑氏神情复杂,看得田岁禾心慌。
“唤你过来是因家里派出的人查到关于那对夫妇的事。”
田岁禾心被捏紧了,难不成那两人的麻烦还没完?她不安地绞着双手。
宋持砚视线落在她忐忑交握的双手上,那一双手十指纤细修长,仿佛柳枝轻一折就会受伤。
任谁也想不到那双柔弱的手掌掴旁人时会如此之痛。
他冒犯在先,理应如此。
宋持砚淡淡看向自己骨节分明,修剪得干净的食指和中指,两指轻动。
李宣被唤上来,心里先照宋持砚的嘱咐摘出哪些话不该说,这才开口:“我们在玉田镇一查,发现那对夫妇曾与一个商户有往来,那商户与柳家又有些生意往来,原以为那两人是循着恭王世子的人跟来的歙县,如今看来,是柳氏的人教唆他们,约莫是见我们与恭王世子有了交情,想把那俩人安插到田娘子身边当眼线!”
郑氏闻言冷嗤,“幸而岁禾明辨是非,我儿亦睿智缜密。”
田岁禾虽没接触过柳氏,但光是疑似杀害阿郎一桩事就足够让她气愤,如今他们还拿她的身世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