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害怕去找宋持砚。
林嬷嬷虽还不清楚娘子已知晓腹中孩子的生父大公子,但老嬷嬷知晓宋持砚知道田岁禾腹中孩子是他的,本着对田岁禾有利的原则,她提议道:“夫人虽看重娘子,但也守旧,更不喜欢处理麻烦事,万一她知道娘子跟外男有接触,说不定会不高兴。但大公子在大理寺待久了,见过了那么多的案子,对这种事也更习以为常,手段也更多。”
林嬷嬷说的不无道理,田岁禾也怕郑氏不满。
尽管她害怕见到宋持砚,她也不得不在林嬷嬷的掩护下,于宋家一角“偶遇”了那位大公子。
*
这是一处很隐蔽的亭子,花树掩映、草木繁茂。
宋持砚坐在凉亭中,眉目清冷,尽可能地让这次背着众人的会面不那么像他和田岁禾的“私会”。
田岁禾看着自个鞋尖,说完了惹上飞贼的前因后果。
“我看着他不像坏人,又怕被他报复,就没把他的去处告诉官兵,他的确不像坏人,就是报答的方式……有一点邪门。”
担心宋持砚误解是她先引诱少年,才导致少年要以身相许,她还特地澄清道:“我都不敢跟他说话,他为何会认为我需要以身相许,林嬷嬷说他会不会是一见钟情,但怎么可能,我看,他就是听说我是个寡妇才要给我补个男人。”
未必不可能。宋持砚矜淡的目光从她秀丽的眉眼上移开。
他淡道:“不必担忧,此事交给我来办。”
田岁禾不放心,“您会把他押送官府吗?”其实她一个贫苦百姓,倒是乐意那少年继续“劫富济贫”。
她都没说话,宋持砚竟知晓她在想什么,“包庇一个少年,就会有另一个少年,你焉支他所说的劫富济贫不是幌子?”话虽如此,他还是许了诺,“届时我会审一审他,若真是好人,我自会为他寻一条合适的出路。”
他告知了她一个大致计划,田岁禾一知半解,但多主动问他哪怕一句话她都紧张,只一个劲点头。
他的清冷自持是田岁禾惧怕的来源,但也是她信任的根源。如今田岁禾没那么不安了。
她由衷谢过他:“多谢大哥。”
宋持砚的视线在她开口说话前刚落在她腰腹处,听到这声大哥后冷淡移开。
为了避嫌,他留在亭子里,让田岁禾先走。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园中草木芜杂,田岁禾才走两步就被一从草绊住了,这对一个山野之人是稀松寻常的小事,她不以为意地站稳,抬脚挣脱缠住脚踝的藤草。
宋持砚竟大步上前握住她的胳膊,话语顿了一息,紧接着像个长兄嘱咐:“怀着身子,举止需稳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声,单膝蹲下替她解开了脚边缠绕的乱草。
大抵是不放心她,宋持砚与她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跟在后面,田岁禾哪怕清楚他不会盯着她的背后看,奈何就是觉得有一道视线跟着她。
宋持砚太小题大做,她怕再被他谴责怀着身孕也不稳重,因此不敢走太快。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怕没法与身后的他拉开距离。
走到分隔两道园子的一处墙角,打前方远远来了一摇摇晃晃的人影,赫然是在外赴宴归来的二公子宋持元。
“别动。”
田岁禾还没反应过来,宋持砚已经拉着她躲到了墙后方。
田岁禾有些懵,原本她判断好的,这里是明处,也时常有人经过,会碰到人很寻常。只要她走快些,与宋持砚保持距离,那位多事的二公子哪怕撞见了,也不见得有误解的理由。
可是宋持砚手快,先拉着她躲到了墙后面,他这般郑重对待,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点什么,田岁禾这面皮薄的人轻易就心虚了。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怕被那位二公子看到,还拉着宋持砚的袖摆轻声地说:“往里点,别被那个人看见了……”
她把他视为抵挡视线的一堵墙,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拉完意识到冒犯,她连连自责。
宋持砚未责备她,低道:“他不会看到。”
二弟一出现他就判断出来了,他走向的是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绝不会碰到。
他还是即刻回避了。
宋持砚皱眉。
田岁禾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前,她背后是墙,宋持砚背后是棵树,面对面立在树和墙围起来的逼仄空间,虽颇暧昧,但更仿佛在乱世中有一方立足之地。他高挑的身影挡着她,并不是很近,但哪怕是泾渭分明的姿态,也像一对共同守护着未出世孩子的夫妇。
宋持砚抬手,朝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而去。
田岁禾没看懂他的动作,怕他不慎抬手碰着她的肚子,慌忙戒备地用手隔开二人的距离。
宋持砚冷淡后退。
远处二弟醉酒的身影已远去,他也从树和墙圈出的天地里退出。
“好了。”
他好似一刻也不想跟她多待,淡漠地离开了。
*
三日后,一个穿着田岁禾衣裙的少女带着帷帽、扮做田岁禾出了城,为了逼真些,林嬷嬷也同去。
宋持砚把此事交给了李宣,不在府里可方便多了,李宣不遗余力盛赞田岁禾:“田娘子把地方约在府外,这可很有远见啊。想是在答应的时候就已下好了套!”
林嬷嬷笑得很勉强。
“老奴觉着他兴许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亲自来?”
“去了才知道。”李宣对此事十分热衷,因为那少年前些日子劫富济贫之时,曾从开封富商的家中窃走宝物,其中有大公子想要的东西。
此番大公子奉命纠察一位开封要员,日前抓到一个曾给要员行贿的商人,对方称当初为了保留罪证,曾在家中一个宝物里塞了本账册,记的是他贿赂那要员的明细,没想到宝物被少年飞贼窃走了。
飞贼是老手了,在开封有“梁上清官”之名头。
那受贿的要员得知账簿存在,借职权之便大肆追查少年下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公子循着官府痕迹,私下也在留意飞贼的下落。
田娘子刚好不慎招惹那位少年,正可谓天赐良机。
他们得快些找到飞贼和账簿。
然而果真如林嬷嬷所料,那少年迟迟未出现,李宣越等越眉头蹙得越深:“难道他已察觉?”
他忙派人传信回宋府。
宋府里一片祥和。田岁禾在院子里习字,但她内心忐忑,一个字都没写进去,只有焦急。
不知道李宣他们能不能成。
万一捉不到,过后小贼反过来报复她怎么办啊?也担心宋持砚手段狠厉,把那小贼给一剑结果了,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田岁禾内心惦记着小贼,刚好近日新学了一个“贼”字,手听从思绪在纸上写了“小贼”俩字。
树上冷不丁传来个雀跃年轻的声音,“恩人,你在担心我吗?!”
“啊!”
田岁禾摔了手中笔。
他、他,那个小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看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险些要晕过去。
田岁禾捂住肚子后退,她一个良家百姓,不招谁不惹谁,救了一个人就被缠上了,还给吓得不轻!田岁禾的恼怒和惊惧兵分领路,恼怒从嘴里骂出来,而惊惧从眼里溢出来。
她怒容中含着泪,“你怎么又来吓人了!我要把你送官宰了!”
吓坏了她,少年自个也慌了:“对不住对不住,但原本就是你先骗我的啊!说好了在庙里见面,你搞了一个假的过去。我叱咤江湖多年,竟然——”
他的话就要说完,从院墙后跃入几个身手不凡的暗卫,将田岁禾护在后方,长剑指向他。
“好家伙!你们在这里还有埋伏!”少年始料未及,他行走江湖的时间虽只半年,但也见过许多圈套。今日本以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城隍庙里,这里就算有几个暗卫,也在他的可控范围内,这才放心大胆地来。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不过看这位小娘子的神情,她应当也不知道有埋伏。
少年的心情好转了些。
但也没能好到哪。
因为一个锦袍玉冠的青年持剑走了过来,步伐淡然,像是富家公子出游,可锐利的剑尖直指着他,丹凤眼眸光清寒如冷箭。
少年飞贼长于开封,认得此人是当年名盛一时的探花郎。
眼下这探花郎冷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小娘子身上,见小娘子被吓坏了,目光沉了几分。
少年诧戒备地后退,掏出手里的暗器:“喂,你想干嘛?”
宋持砚冷冰冰的眼风扫向他:“我想女子闺房并非说话的地方。再者,田氏与阁下只是萍水相逢,阁下属实不宜再三纠缠。”
少年没给他面子,适才捕捉到他看小娘子时眼里细微的紧张,他讥道:“我只是看在她救过我的份上想报答她!探花郎怎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躲在寡妇闺房周围,还看人家的肚子!啧啧,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
田岁禾脸涨红了,要是能回到救下他的那天,她、她……她一定要告官!让官府把这少年抓起来!
宋持砚剑尖绷了几分力,声音亦冷几分:“她不需你报答。在下亦并非想赶尽杀绝,只想劝阁下适可而止,弟妹胆小且有孕在身,不宜受惊。另外,阁下窃走的宝物之中,藏有在下想要的东西。”
听他提到宝物,少年微妙地笑了:“早说不就得了!等你很久了,读书人就是麻烦,磨磨唧唧的。”
他们的对话叫田岁禾诧异,怎么听起来这小贼来宋家不是报答她,而更像是为了找宋持砚?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三两下扔给宋持砚。
宋持砚抬手利落地接住。
“多谢。”
“听说探花郎清名在外,我想你应当能让这本账簿派上用场。但你若胆敢把账簿交给那贪官,下次我的刀可就落在你的枕边!”少年悠哉悠哉说罢,下巴指指围着他的暗卫们:“哎,快点放人啊你!”
宋持砚看一眼田岁禾,再一次申明:“别再找她。”
少年飒爽的神色低落,没心情跟宋持砚说话,嘀咕道:“我也是听人说寡妇最缺男人,恩人要不喜欢这样报答,以后我不说了。”
宋持砚纠正:“没有以后。”
少年愤愤瞪他,“我跟我恩人说话,干你何事呢?!”
前一刻对宋持砚怒目相向,下一刻转眸看向田岁禾,脸上又出现无辜的哀伤:“好人阿姐,我今日过来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刚报答你的。不是为了给他送账本才来。”
这声“阿姐”让田岁禾怔忪,连同少年委屈的模样。
曾经也有一个人每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叫阿姐,那个人每次做事不合她心思的时候,也会这样可怜又哀伤地唤她,眼巴巴地哄她原谅。
田岁禾被回忆绊住了心神,恍惚之间嗓音异常温柔:“不碍事的,下次别这样就好。”
宋持砚看着她灼热的视线,平静地移开眼,收好账簿。“还望阁下一言九鼎。”他命暗卫放人。
“好心的阿姐!有缘再会了!”
少年跃上房梁,消失在了宋家的重重屋舍楼阁中。
田岁禾还未从那声并不算很相似但勾人怀念的“阿姐”中醒过神,她怔怔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
宋持砚寒彻的声音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