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后要是发现了,会不会笑她。
“丢死人了。”田岁禾扔了帕子,把脸深深埋入地被子里。
林嬷嬷在边上给她抵上新拧好的热帕,道:“娘子喂一下孩子,很快就好啦,哪用这样麻烦?”
田岁禾摇头:“这次不了。”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宋持砚那张清冷的脸,而孩子又像阿郎,她一想到喂孩子的时候,眼前交错出现阿郎和宋持砚的脸。
那太难为情了。
因为那一出小意外,田岁禾整整难堪了一整日。
夜里躺在榻上,她都在猜宋持砚到底看没看到,他会不会乱想,以为她会那样是因为在跟他亲吻时动了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田岁禾竟梦到回失忆时和宋持砚一道住的小院里,他那用料讲究的衣襟上,漫开一小块突兀的暗色。
而宋持砚像当初那样捧着她的脸,清冷的目光充满蛊惑,“但今日我想多尝一点,可以么?”
他埋下了头。
半夜,田岁禾在婴儿啼哭声中醒来,她许久都没能回神,林嬷嬷看她双颊通红,猜是睡热了,小声提醒:“娘子,小公子又饿了,该喂一喂了。”
她迷糊地接过孩子。
孩子刚张口,她冷不丁想起那个梦,两道眉都拧成麻花了。
她定是被宋持砚吓坏了,才会做那样可怕的梦,现在的宋持砚虽说有些疯狂,但那么清高文雅的人,怎么会那样子呢?
那日过后,田岁禾躲着宋持砚,好一阵不敢出门,直到郑氏派人过来,说:“三公子的坟已移回祖坟,排位也要迎回了祠堂,今日请了仙长开迎牌位,夫人说娘子稍后可去看看。”
祠堂是宋府要地,寻常不得轻易进入,田岁禾不想错过机会,午后,她拉上玉凝,来到位于宋府深处的祠堂中。
阿郎的牌位就在一个角落里,宋持舲三个字镶嵌在乌色的牌位上,就是他在宋府仅剩的痕迹。
看着牌位,田岁禾恍若隔世,算了算日子,阿郎竟走了快一年。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熟悉热情的“阿姐”,她似乎回到在山里时,他们一道在山里疯跑,靠摘野果填饱肚子,清贫但快活。
然而抬头只看到黑乎乎、冷冰冰的牌位。
田岁禾像是被冷水兜头泼下,过于逼真的回忆跟过于残酷的现实反复交错,她的眼泪唰地涌出。
宋玉凝看在眼里,也想起来她死去的心上人,然而不同的,是她的心中已无比平静,而弟妹依旧怀念三弟。
她艳羡这对少年夫妻之间不可磨灭的情意,“弟妹和三弟这般要好,来生定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宋玉凝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低笑。
她诧异转身,祠堂门口,一道挺拔淡漠的身影背着光立着。
“阿弟!”
田岁禾处在难过中,暂时忘了上次的事,只知道眼前的人是阿郎的亲生哥哥,身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
这种微妙的寄托使得她看向宋持砚的眼神,掺杂了久违的温情。
“您来了……”
宋持砚没想到她难得对他表露亲近,竟是在三弟的牌位前,他想都不想也猜到了原因,他一时不知该自哂还是庆幸。
宋持砚未打破这难得的和睦,朝她的方向温和地看了眼。
他的凤眸与阿郎相似,没了清冷的时候就更像了,田岁禾再一次怔忪了。
“阿郎……”
她像是一年前初遇那日,含着泪眼唤宋持砚阿郎。
宋持砚眉间沉下。
宋玉凝以为他是太恪守礼数,不喜欢被认错,忙站出来调和气氛:“日前我阿娘还说呢,三弟幼时聪颖,弟妹学东西亦认真细心,侄儿日后想必也不同凡俗。又有位探花郎大伯敦促,必是人中龙凤!”
提起孩子,田岁禾非但没露出笑颜,眼帘反而垂得更低。
玉凝说她对阿郎情深似海,可她竟梦到宋持砚低头含住她……山里人多少都信鬼神,在列祖列宗面前回想梦中羞人的一幕,她心里的负罪感堆得重了。
想伸手去拢一拢衣襟,指尖触到襟口仓促地收了回。她心里不干净,便怕旁人看到她的动作,窥探出她的内心。
尤其宋持砚。
田岁禾难堪地咬唇。
宋持砚的目光落在她的襟口,亦迅速移开,纵使他再是衣冠禽兽,也不该在祠堂想到那些事。
宋玉凝和田岁禾很快离开了,宋持砚独自在偌大祠堂之中,对着三弟和列祖列宗的牌位。
他凤眸垂敛,像是在自省。
的确该自省。
但自省并不代表着回头,因为他已回不了头。
独处片刻,宋持砚亦打算离开,经过门槛处发现一块白色帕子,右下角绣了株歪扭的禾苗。
他俯身拾起帕子。
帕子被浸得湿润,溢出淡淡的清香,一如这数日里萦绕鼻尖挥之不去的。
*
祠堂位于几房交界处,出来不久田岁禾便与宋玉凝分道扬镳,各往各院去,走出几步才发觉帕子丢了。
往回走可能会遇到宋持砚,她现在根本不敢面对他,更不敢回祠堂。
“绣的也不是多好看,落了就落了吧。”田岁禾打算放弃帕子,却被林嬷嬷拦住了,“娘子,帕子可是贴身之物,被人捡去怕有麻烦。”
大户人家就是麻烦,在他们山里,裤头飘到别人头顶都不算什么大事!
可那帕子曾被田岁禾用来擦拭胸口,要是被宋持砚捡到了……那可比见到他还可怕!
田岁禾央求地看向林嬷嬷,可林嬷嬷露出苦笑:“娘子,您知道的,老奴被大公子收买了,现在是大公子的走狗。”
田岁禾哭笑不得,都是看贵人脸色行事的小老百姓,她不怪林嬷嬷。
“没事,没事的……”她给自个鼓劲儿,“祠堂都列祖列宗,我就不信他宋持砚敢做亏心事。林嬷嬷,我们走。”
主仆二人一路找到了祠堂前方,田岁禾打眼一瞧就看到了宋持砚。
她最不愿意的事还是发生了,宋持砚立在昏暗祠堂中,手中拿着她那方帕子,指腹摩挲着曾擦拭过她肌肤的帕子,眼底神色不明。
仿佛他摩挲的不是帕子,是她用帕子擦拭过的地方。
田岁禾连靠近的勇气都没了,又想求助林嬷嬷了,然而宋持砚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后看向林嬷嬷。
意思很明显。
不想嬷嬷为难,田岁禾只能自己过去。
宋持砚手中攥着帕子看着她走近,她每走一步,他眸色就暗一寸,让田岁禾如觉在赴刑场。
每走一步,昨晚梦境的记忆就深一分,到了他跟前,她几乎站不稳,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宋……大、大哥,这好像是我落的帕子。”
宋持砚握着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没有还给她,淡道:“我知道。”
再次看向三弟牌位,他已没了最初的自厌和自责,只有平静。
“给三弟绣过帕子么?”
田岁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如实道:“没、没有……山里人不大讲究,用不着特地绣一绣。”
宋持砚再问:“那可缝过衣裳?”
在他面前,田岁禾脑子总会因为胆怯没法转太快,她没多想:“他手艺活不好,所有的衣裳都得我缝。”
所有。
宋持砚手心拢紧,手中团着的帕子被挤出细微的润意。
田岁禾只觉得他抓揉的不是帕子,而是……她受不了帕子被他攥着,再次壮着胆跟他讨要。
“能不能还给我?”
本以为宋持砚不会轻易给,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田岁禾的不安要跃出心口时,他竟还给了她。
怕他反悔,田岁禾飞速伸手结果,可她还没拿到,宋持砚就收了回,还残留湿润和馨香的帕子攥紧在手,手心更湿润了。
他收拢手心,攥出更多润意,目光也仿佛被此浸暗了。
“你很怕触碰到我?”
兔子急了也咬人,没夺回帕子还被调侃,田岁禾语气干巴巴地道:“对……我怕,这里也不合适。”
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能退缩,她更不想在阿郎牌位前跟他哥哥暧昧。
田岁禾抬头,尽量让自己少一些怯意地直视他,“大公子,您不能再对我那样了,阿郎在天上看到了会难过,就算您对他没多少兄弟情分,但对郑夫人总有母子情分吧?郑夫人那样疼爱您,求您看在夫人的面上……放过我吧。”
说到最后她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本想用郑氏唤醒他的孝心,宋持砚却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讥讽之意很明显。
“他就那么好?”
田岁禾点头。
当初阿翁担心她被人欺负,临死前嘱咐阿郎:“以后……就算找到了家里人,也别忘了岁禾。”
阿郎一直谨记这句话,把她当菩萨供着,说永远不会背叛彼此,可先背叛的人却是她。
她梦到宋持砚吻她。
他还是阿郎的血亲大哥。
这种感觉很不好,好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要往一个地方去,却不知不觉偏离了想去的方向。
失控的焦虑、内疚,疯狂纠缠着她,田岁禾很想大哭一场。
想到阿郎,她的确哭了,难过的同时也不忘正事,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帕子可以擦眼泪,还我吧。”
为了夺回帕子她真是想尽办法,但宋持砚的确看不得她哭。
他沉默地用帕子给她擦泪,用的是他自己的帕子。
而她的则被他收入袖中。
眼前的她让他想起初见那日,她方给亡夫上完香,绯红眼尾还悬着一滴眼泪,就如现在这样。
这滴眼泪像面镜子,映衬着她与三弟过往的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