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田岁禾会因为雕刻技艺出众,而被前辈们排挤。
但王掌柜想错了。
田岁禾会藏拙,每每分到好活都会与老前辈们匀一匀。为人也谦逊和气,这半年里与旁人也还算和睦。
但他的想法和东家一样,若匠人都相互谦让,铺子里虽会和和气气,却无法蒸蒸日上。
王掌柜道:“我们是新铺子,在雕刻行里没有资历,每次有皇商的单子,行会连份额都不给我们,这次是其他铺子没让贵人满意,才死马当活马医,给我们十件的名额!六件给娘子,赵、宁两位师傅各两件,不能再少了啊!”
田岁禾只好应下。
回到家中,替田岁禾照看孩子的婶子见她回来,笑着擦了擦手:“娘子可算回来啦!小宝今天念了一整日的“凉”、“凉”!
田岁禾心里化成一滩水,女儿很聪明,九个月就会说些简单的字,只是口齿还不清晰。
叫娘总喊成凉。
她匆匆净了手往屋里去,探着脑袋入屋,轻声细气地唤:“笋笋?”
房中有个竹做的小儿椅,正中坐着个圆滚滚的小人,短胖的双手费力地举着田岁禾的帕子遮住脸。
小孩子单纯,以为脸藏好,就算藏住了整个人。
田岁禾宠溺地笑笑,“咦”了声,左顾右盼:“好奇怪呀……阿凉的笋笋哪里去了,难道变成小鸟飞走啦?”
“哈!”
清脆响亮的一声笑迸了出来,伴随着孩童嘎嘎的笑。
小青笋落下挡眼睛的帕子,张着长了两颗门牙的嘴笑得欢畅,两只带着镯子的手热烈挥舞着。
“凉、凉!”
田岁禾目光软得似水,把女儿从小儿椅里抱出来,柔声哄道:“小笋笋好厉害,阿娘差点找不着!”
小青笋得意地挥舞小手。
田岁禾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着女儿亲昵了好久。
*
翌日。
下工前,王掌柜叫住了田岁禾:“这几张是图纸,拿回家先看看。东家想在苏州扩张,但一直没起色,这次的机会对我们很重要啊!”
田岁禾认真记下,随后往家赶,外头下了雨,她的伞在墙根下竖着,上头印着一个小手印的便是她的。
今晨走前,女儿用手蘸了印泥,在伞上印下了好几个爪印,坚持让她带着她的大作出门。
田岁禾目光温柔,看着伞就像看到了女儿,她弯身握住伞,手心却冷不丁传来急剧锐痛。
“啊!”
田岁和痛得惊呼,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未撑开的油纸伞里,被人藏了把细长的薄刀。幸好她没有太大力地握伞,否则重则手废掉,轻则十天半月不能握刀,误了正事。
田岁禾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会是谁,选择先回家。
回家后徐婶子替她包扎好伤口,心疼地连连嘶声,小青笋坐在小儿椅里,见阿娘流血,小嘴难过地扁起来,“血!疼!”
田岁禾见不得女儿难过,柔声哄:“不疼,阿娘不疼的。”
被人下黑手没让她多难过,女儿的心疼却让她眼睛湿润,田岁禾重新有了勇气,她冷静摊开那卷图纸。
翻到第三张蓦地一顿。
上头绘着的摆件,她曾在宋持砚的卧房中见过。
因为样很特殊,她多看了几眼,宋持砚当时在放肆撞击,发觉她走神随着看了过去,告诉她那是文曲星雕像,乃名匠所刻。
后来在去徽州途中无聊,她还仿着刻了个一样的,被宋持砚侵吞了。
想到那些过往,田岁禾手细微地抖了下。
女儿的可爱让她险些忘了这人的偏执,忘了被他困在暗格里,指尖肆意触碰身上每一处,还失控的羞窘。
那个摆件勾出她的恐慌。
会不会是宋持砚借助皇商在寻她,想要比较两个摆件,通过刻艺找到她?可那个摆件虽考验技法,却还算常见。
田岁禾分不清是不是她多心了。
她的手还能用,下黑手的人应是看她平常胆小,又是个女人,只想吓怕她,让她自己用手受伤的理由推脱。
正好田岁禾也担心被宋持砚发现,她想,不如就顺势推脱?可拿起图纸看了眼,又想起王掌柜的期盼。
陈娘子想让玉雕铺子得到苏州雕刻行会的认可,往后能有更多生意,可见这次机会多重要。
那是她和女儿的恩人,她想报恩,不愿因为铺子里的内斗而让铺子错过冒头的机会,可也怕被宋持砚发现了行踪。
她怕被伤害,从小到大都在忍,可后来发觉越忍就越受伤。
她不能再忍了。
为了自己和女儿,也为了报答陈青梧。
田岁禾望着女儿的睡颜,一夜没睡,她想她需要想一个三全的办法,既能让铺子冒头,又能揪出害她的人,还要防着被宋持砚发现的可能。
*
手伤的不算厉害,田岁禾照常雕刻,如期交付了摆件。
一个月后。
王掌柜喜滋滋道:“田娘子!这次多亏了你,京城来的皇商看到咱们铺子的摆件,十分满意!六件都带回了京中,称要给贵人过目。还说就算贵人看不上,往后有单子也会寻苏州匠人,尤其是咱们铺子!”
铺子总算是在行会中露了脸,然而数日后,王掌柜却凝重地把所有人叫了过去,“皇商来消息,我们铺子的摆件有两个途中自行断裂,诸位如何看待?”
在场的都深谙雕刻的门道,如何不知晓个中道理?摆件断裂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商运摆件时大力磕碰所致,要么雕刻的人下刀不当,导致摆件结构脆弱,若是前者,王掌柜不会回来问他们。
资历最老的赵师傅道:“我看过图纸,几个摆件都需透雕,对技艺要求高,少一刀神韵不够,多一刀恐易断裂,许是摆件设计不足。”
宁师傅接话:“田娘子那阵子手伤了,会不会是雕刻坯子时没控好力度?”
王掌柜问田岁禾。
田岁禾温和道,“我的技艺您最都清楚,那样的摆件对我来说不难。哪怕手伤了,也足够应付。”她又道:“其实,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
她说了伞中藏刀片的事。
众人都不是傻子,怎会想不通其中关联?王掌柜气笑了,怒道:“究竟是谁做的?”
铺子里最有希望跟田岁禾争份额的就两人,众工匠的目光齐齐落在宁师傅和赵师傅二人身上。
宁师傅年轻气盛,面露怒容,抿着嘴不说话。
赵师傅则无奈:“掌柜的,铺子里的人都秉性正直,田娘子的伞在外头,说不定是别家雕刻铺子做的。”
田岁禾反问:“他们怎知道那是我的伞?”
赵师傅慈祥地笑了:“娘子那伞上有你家囡囡的爪印,太显眼了。”
田岁禾恍悟,盯着宁师傅:“我想起来了,那天赵师傅说,你绕着我的伞看了好一会,是你做的?”
宁师傅立即暴跳如雷:“我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几方各持一词,田岁禾取出一把细长刻刀,是嵌在她伞中那把,“我去问了城中所有的的刀铺,有个打铁师父说有个姓宁的跟他买的。”
众人都怀疑地看向宁师傅,宁师傅愣了会,“不是我!绝不是我!有人在冒充我!”
他想到了什么,指着赵师傅:“是他!是他栽赃我!那天他跟我说田娘子的伞上很有意趣,我就去看了!”
赵师傅面色不佳:“我不过是提了一嘴,我都年过半百了,干不了几年,技艺也不如你与田娘子,怎会跟年轻人斗?”
宁师傅呸了一声:“你是干不了几年,可你嫉妒我们!我刚来的时候就发觉了,见你资历老,不得不让着你。你私下说过,女人家抢男人的活计,不成体统!”
赵师傅冷着脸,眼底越发冷淡。宁师傅平日就性格尖锐,眼下如此暴躁,落在众人眼中,实有恼羞成怒的嫌疑。
田岁禾默默看着这两人争吵,忽然道:“要不是我后边亲眼看到了,我可能也会以为是宁师傅。”
众人一听话里有玄机,暴怒的宁师傅停下来看向她,赵师傅更是攒起眉头。
田岁禾忍着退缩的冲动,从袖中掏出一个摆件。
王掌柜一眼认出,“这不是田娘子给皇商刻的貔貅摆件么?可这个摆件没坏,安然送抵京城,怎在娘子手里?”
旁人也诧异,纷纷询问田岁禾,她看着摆件,反问赵师傅:“您一定好奇,为什么您对这个貔貅摆件也动了手脚,它却安然送到了京城。”
赵师傅脸上皱纹变得深了,沉声道:“娘子的意思是,老朽做的?可老朽下个月就要回乡,给你使绊子有何用?”
田岁禾没跟他掰扯,她与王掌柜解释道:“您给了我四个摆件,貔貅、文曲星、连莲有鱼、龙穿牡丹。这是我最初刻的貔貅,您看,这里头多了一刀,看似不起眼,实则擅长镂雕的都知道,多了这一刀,摆件的结构就会变得脆弱易碎。”
王掌柜不大懂雕刻,镂雕也是最难的一种,有资历的才能看出门道,所以还是不能确定。
田岁禾继续:“我最开始怀疑宁师傅,所以某一天下工时,我躲在暗处,亲眼撞见赵师傅动了手脚,不止我,扫地的小环姑娘也撞见了!可赵师傅说他与东家是远亲,威胁了小环,若她敢说出去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知道在我伞里放刀的人应当是他,我不想惹事,又想着赵师傅很快要回乡,就假装不知道,偷偷刻了一个新的换上去。”
“可没想到之前刻好的两个摆件,也被动了手脚!”
王掌柜面色冷下,叫了小环过来对质,赵师傅面色沉沉,阴鸷地盯着小环:“死丫头!你要诬陷我?!”
他一吓唬,小环不敢说话了。
“是非之前无亲疏之分,但说无妨。”门外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看到来人,纷纷诧异,王掌柜搓了搓手,“东家、陈管家、二位何时来的苏州?!”
陈青梧淡道:“今晨到的,休憩了半日,听闻铺子里有戏看,这不就赶来了?”
东家一来,小环有了底气,悉数把赵师傅抖了出来,其余曾被赵师傅打压过的匠人亦纷纷站了出来,道出憋屈的旧怨。
句句证词如山,赵师傅脸色逐渐颓唐,再不敢趾高气扬、倚老卖老。
争端就此结束。
下工之后,田岁禾与陈青梧乘马车,回了她和青笋住的小院。
她坐在陈青梧对面,一路垂着眼帘沉默。
陈青梧饮了一杯茶,笑了:“怎么?背后搅弄风云,心虚了?”
田岁禾头埋得更低,她老老实实地把前后的事一骨碌交待了,从最初来到铺子里的忍让,到伞中藏着的锐利刀片,以及她想出的“三全之法”。
“铁匠说买刀的人是宁师傅,可我不信,躲在暗处留意,赵师傅对我的摆件动了手脚,在他对貔貅摆件动手脚的时候,我偷偷把小环引了过去,留下了个证人。”
陈青梧葱指悠闲轻叩茶盏盖子,从头捋起:“你本不想接这个活,但想让铺子在皇商和苏州雕刻行露脸,所以接下来了。但又怕宋持砚用文曲星摆件试探你,就先不揭穿赵师傅,更未把所有的摆件重雕一遍,而是只重雕了其中两个,如此一来,我们的铺子因为你的摆件露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