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梧转着花枝感慨,“这两年里宋大人一直在私下寻找,我以为他会执着下去呢。但是想想,连顾赟半年前都另娶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呢。情爱嘛,不过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哪能长久呢?”
田岁禾对此很认同。
这两年她见了许多人,也读了一些书,明晓了更多的道理,她现在明白了,当初她之所以会不愿忘掉阿郎,不是因为情爱,更是因为她和阿郎之间有着亲情。
她和宋持砚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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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宋持砚大抵已放弃寻人,田岁禾久违地松快。
她在扬州帮着陈青梧筹备新铺子。陈青梧与官府打交道,而她不善与人周旋,但选买玉坯木料、教导铺子里的雕刻工匠很有心得。
很快扬州城多了两家生意红火的铺子,摆件精致小巧,颇得扬州贵夫人和闺阁小姐喜欢。
陈青梧很有经商头脑,熟客每买够十件,便送一个铺子里独一无二、不会对外售卖的小物件。
许多客人为了小物件特地多买,竟成了买椟还珠。
而田岁禾已识得许多字,偶尔也能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为自己这个掌柜的增添气度,也能亲自教女儿。
“田明熙”此名便是她琢磨一年,在陈青梧指点下起的。
而小青笋这个乳名……是她刻意起的。她太怕被宋持砚找到,惹得他报复了,故而要为女儿取这个名字,万一被抓到了,他或许能念在她不曾抹杀掉他的所有痕迹而温和些。
对宋持砚的怨气在过去两年都散了,田岁禾感激居多。
他从前也帮了她不少,最难得的是,给了她一个女儿。这世上最独特,最好的小青笋。
小青笋两岁半了,正是开始交朋友的时候,田岁禾闲来无事会给她一些铺子女工们学徒期刻的小玩意,当做是交际场上往来的“见面礼”。
女儿也很上道,小小年纪就会靠礼物拉拢人。和田岁禾与宋持砚都不一样,她不认生,很快成了巷子里最受孩童欢迎的小孩。
这日,田岁禾从铺子里回来,刚到巷口,女儿正跟其他孩童捏泥人,看到娘亲归来,连跑带爬地跑过来,兴致勃勃地跟田岁禾说:“阿凉!方才,有很好看的、大哥哥!”
小脑瓜有了更多想法后,也有了自己的喜好。譬如爱吃糖,爱盯着好看的哥哥姐姐看。
小家伙玩得像只花猫,田岁禾抱起女儿,拭去她手上和脸上的泥点子,柔声问:“小青笋的眼光高着呢,那得是多好看的大哥哥呢?”
小青笋在她怀里挥着小手比划,小手先是举过头顶。
“那莫高!”
再双手挥舞:“白!好白好白!”
又突然可怜兮兮地缩到阿娘的怀里,“大哥哥凶凶……”
田岁禾被她给逗笑了,她抱着她往自家院里走,学着女儿扁起嘴:“好可恶,居然凶我们家小青笋。”
小青笋说:“我对大哥哥笑,大哥哥不跟我笑!他凶!”
生得好看,很高,很白,不爱笑的年轻大哥哥。
田岁禾脚刚要跨过院门,听闻脚步慢下,脑海浮现一个让她一想起来便会心情复杂,又内疚又怨怼,又害怕又残留几分心乱的羞耻。
她原本是个不算细心的人,更谈不上缜密,但躲宋持砚的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细心的习惯。
她问徐婶那是什么样的人,徐婶道:“当时有好几个人路过呢,约莫是富人家的公子,小小姐还朝着那伙人笑,我当时忙着看顾小小姐,就未多留意。那几人也不曾停留。”
田岁禾松快下来。
果真是她太谨慎了,陈青梧说那人在徽州,且他应当已决定要定亲,定放弃了寻找。
她唇角再度挂上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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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扬州城比白日还热闹,渔船画舫在江上来来往往,岸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艘画舫上船头立着几名佩剑神色严峻的护卫。
悠扬的琴声如同淡淡青烟自船舱内飘出,混在嘈杂中分外突兀,但又有着大隐隐于市的旷达。
船舱茶香清雅,熏香袅娜,一人矜持地捋袖倒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啊,你这古板的人,竟会为了偿还生母之恩离开宋家,还把敬安伯的爵位算计没了!此番来扬州,恐怕不是为了与故人弹琴这么简单?”
抚琴的人声音洒脱和善。
对面沉默许久,一道平静淡漠的嗓音冷淡地说了话。
“寻个人。”
“寻人?这你就找对人了!我石乔行走苏扬二府多年,人称苏扬百晓生,许能帮得上你,不过我需冒昧一问,你要寻的是什么人?”
对方听出他话中的偏颇,问:“你不寻什么人?”
石乔道:“不寻被情郎纠缠之人,不寻被仇家惦记之人,总之呢,我是一个善良的、不想惹事且的百晓生。故而……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隐瞒行踪亲自来扬州寻找?”
对面停了下,淡道:“仇家。”
他这两年多在朝堂上树敌可不少,石乔猜不出他的仇家会是谁,抚着琴身随口说:“我听闻你之前在秘密寻一个年轻女子,还以为是什么无情抛弃了你的旧相好呢。”
对面人冷淡打断他,“慎言,我从未有过旧相好。”
但没来由地,男子脑中浮现了白日经过闹市时的那个隔着人群呆呆望着他咧嘴笑的稚儿。
心里忽然生出了怪异的感受,他恍然须臾,从未有过的直觉随之而来,骨节清晰的手动了动。
“可否再打听一稚童?稍后我会给你画一副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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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笋笋今日……又有漂亮大哥哥,他不笑,好凶好凶。”
田岁禾一听女儿又提起所谓的大哥哥,心中猛然一咯噔,忙追问:“大哥哥在哪里出现?”
田明熙说:“大、大街上!”
田岁禾不由忐忑,她抱着女儿,戴上帷帽才出门。
刚出巷子,女儿忽然高喊。
“好看、哥哥!”
田岁禾抱着女儿,她跟女儿的视角相反,因而看不到身后的境况,但她的脊背已经僵硬,泛上寒意。
她如临大敌,迟滞地回了头,看到一双冷漠的凤眸。
田岁禾浑身血液霎时停流。
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笋笋……这就是你说的哥哥?”
小青笋点头如捣蒜。
“哥哥!”
那人停了下来。
田岁禾短暂空白的大脑因为他的停下而冷静,看清了眼前人。
是个身量极高,穿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模样清秀。
有着和她记忆中那人类似冷淡的凤眸,不过那个人的凤眸更为清俊,淡漠则是清高疏离的那一种。
而这少年双眼狭长,他的冷淡更具杀气,许是常年在暗处,面皮很白,近乎没有血色。而宋持砚的白则是冷玉一般。
田岁禾被提起的心落下。
少年看了田岁禾怀里的田明熙一样,对小丫头别扭地点了点头,匆忙与他们擦肩而过。
田岁禾望着那淡漠的背影,再次同女儿确认:“笋笋说的,很凶很白的大哥哥,可是那位大哥哥?”
小青笋吧唧吧唧啃着手指,长睫扑闪:“唔……”她也记不清了,歪着小脑嗲,双眼盛了星河,“哥哥,漂亮!大哥哥,好看!”
两岁半的孩子说话还不算利索,尤其是激动的时候,田岁禾偶尔会听不出个所以然,也会误解。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她到底不放心,叫了车夫备车,把孩子和徐婶一道带去铺子里。
巷口街道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挑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双深邃冷淡的凤眸透过缝隙望着街巷,视线紧随那年轻妇人。
窈窕的身姿消失了很久很久,挑起帘子的长指收了回。
帘子落下,将昏暗的马车内与艳阳高照的长街分隔成两个世界,一个阴冷逼仄,一个柔和温暖。
田岁禾安顿好笋笋,来到楼上,陈青梧今日也在。
她说笑地聊起闹的乌龙。
陈青梧听完,看出她说笑背后潜藏的担忧,撂下账册:“我今日还徽州来的商贾处确认过消息,歙县来了位姓宋的官员,应当就是宋持砚吧。但你既然担心,不妨带笋笋搬过来与我一道住吧,我那处宅子里护卫众多,位置亦很隐蔽。”
田岁禾一听到这话就又放心了,“那便暂且不搬了,我总得适应适应,不能总这样提心吊胆。”
她已经不是从前胆小且无能的自己了,她现在是偶尔才会胆小,也偶尔才会无能的田岁禾。
哪怕那人真的找来了,她说不定也有办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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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小巷中万籁俱静,素朴干净的房中,凭空多出一盏香炉,香雾袅娜,燃着不损及身子的安神香。
片刻后门从外打开,干净地面投下一个颀长的人影。
玉洁的指尖掐灭熏香。
影子在榻边停下,静立许久,抬手撩开素色纱帐。
榻上躺着一对母女。
窗户大开,月光明亮如水,照着女子披散满床的长发柔顺似墨色绸缎,她侧睡着,睡颜恬静。
而她的怀中,依偎着一团小人,春日夜晚微凉,小人被子踢到床下,也许是觉得凉了,拼命往阿娘怀中缩。肉乎乎的藕臂抱着娘亲胳膊,粗短的小腿也大喇喇地搭在娘亲腰间,模样十分依恋。
雪团虽睡得睡,脑袋不时轻蹭娘亲,小嘴偶尔吧唧。
榻边立着的影子一顿。
月光般清冷的视线从稚儿身上,再移到那女子面上,在一大一小两张脸上缓慢来回。
她睡态恬淡,似乎无牵无挂。
就如白日他远远望去所见,那同旁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眉眼之间还含着羞涩,却比从前温柔从容许多。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
青年眸光倏然冷凝,手掠过她面颊,她比从前丰润韵致,更添了双十年华妇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