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这日夜里,田岁禾只辗转半个时辰,睡得格外香甜。
在她窗前,一道高挑身影立在月下,隔着一扇窗户听着她并听不到的呼吸声,清冷的容色晦暗。
才两日。
从前她跟他说一句都要平复半日,如今久别重逢被他抓到,她的波动却仅仅能维持两日。
再过两日,她恐怕就要忘了与他重逢的事,会平复如初,只剩下他每夜自我撕扯。
再过两年,她便要忘记他。
宋持砚看着她种在屋檐下的一盆水葱,她失忆时曾央着他,让她拔了兰草种上她喜欢的蒜苗。
以为她能在他盆中扎根,不料他并非她所求的土壤。
宋持的目光越发幽沉。
*
第三日黄昏。
田岁禾带着女儿从铺子里往家走,裙摆愉悦地随风微扬。
昨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他或许放下了。
田岁禾的忐忑与日俱减。
她亦没想到自己会比想象中的淡然,以前没重逢时,她光是想到会被宋持砚逮住就坐立难安。
当真重逢了,她竟没有反复猜测,很快平静了。
看,她变厉害了嘛。
平日田岁禾省俭,不舍得胡吃海喝,今日心情大好,牵着女儿去了她最喜欢的酒楼。
尹寻看着新主子松快的背影,不觉替母女俩提了一口气。
酒楼里正是客满时,他们只有三人,田岁禾寻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逗小青笋玩。
女儿忽然朝着前方高扬小手。
“好看哥哥!”
田岁禾循声望去,望见那双寒潭冷眸,嘴角温柔的笑僵住。
她脑子空白,猛地按住小青笋朝来人招摇的胖手,慌乱道:“他是生人,莫跟他打招呼。”
女儿便乖乖落下了双手。
宋持砚早已发觉她,冷淡得如同看待生人的目光在田岁禾的面上淡淡掠过,像初春寒凉的风。
和上次一样,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在看无关之人,目光落到女儿身上之后才少了冷淡。
田岁禾敏锐地觉察到了差别。
她想同他道别。宋持砚身侧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上前,颇好奇地打量她。很少见到宋持砚会与谁的妻儿问候,他摇着折扇好奇地问田岁禾:“这位娘子是雪酲的故人?”
田岁禾被问住了,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
石乔了然点了点头,又看向小青笋:“难怪雪酲素来不与小孩打交道,方才一见着这个小娃娃,竟然主动上前!原是故人之子啊!”
田岁禾除了笑说不出别的。
她庆幸这位公子不知道她是宋持砚曾经的弟妹,更不知道她曾与宋持砚有过背德的关系。
宋持砚淡淡瞥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他看着她怀里的女儿。
“此为吾女。”
他当众揭穿了他们曾经,语气平淡仿佛在解释一件很寻常的事。田岁禾起初未反应过来,嘴角依旧挂着生涩的讪笑。等反应过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持砚。
他神色清冷平静,就像平日在谈论公事那般,没有半点暧昧的,有的只是对他们羁绊的陈述。
可在场四大一小五个人,除去宋持砚自己和听不明白的小青笋,其余人都不平静了。
田岁禾与尹寻震惊只是因为宋持砚冷静得诡异的态度,石乔则是实打实地讶异,身为扬州百晓生,他自诩没有打听不了的事。
却着实想不到这孩子的身世。
他惊愕的目光在宋持砚、田岁禾和小青笋三人间来回流转,的确从这个孩子的眉眼和嘴唇上寻到了属于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影子。
可他们实在不像曾经在一起缠绵亲昵过的模样!
宋持砚无一处不透着世家子弟的清贵疏离,像笔架上昂贵的狼毫笔,那位娘子则素朴生怯,像山野之间的茶花,他们之间更不像熟人。
这样的两人,便是被锁在一张榻上,也成不了事。
被石乔这样打量,田岁禾忍不住难为情地把女儿揽入怀里。
这位公子虽无恶意,只是诧异于他们的关系,这打量的举动像是判官在求证他们是否清白。
她这两年总算从对阿郎的内疚中解脱,跟自己和解,不再时时为背德而自责。却从未想到,哪怕夫兄与弟妇的关系淡了,但被外人得知小青笋是宋持砚女儿依旧会如此难堪!
仿佛她在与宋持砚偷.欢时被逮住。怀里抱着的女儿就是证明他们曾经不伦关系的证物。
田岁禾深深地垂下头。
从宋持砚的角度,只看到她露出的一截细白脖颈,和微红的耳垂,他眸色暗下几分,负在身后的指尖相互摩挲,像在揉捏她耳垂。
她再次因他波动,心中被蚕食的空洞得了填补。
宋持砚决定暂时放过她,他同田岁禾道:“在下有些话想与田娘子商议一二,不知可方便?”
田岁禾隐隐察觉他想说的是什么话,她不想放着外人的面谈,几乎无奈央求:“改日成么?”
宋持砚没追问缘由,颔首:“那便先用膳。”唤来小二,“楼上可有可容纳的数人雅间?”
“有的有的!”
小二领着他们上楼。
田岁禾躲他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陪他吃饭?她抱着笋笋就想跑,可女儿拉住了她的袖摆,口中哈喇子要流出来了,“阿凉……”
田岁禾心软了。
不想女儿失落,也不想躲得太明显,万一宋持砚只是想看看女儿,她太过抗拒反而会激怒他。
她只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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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看他能装多久 /
第55章
雅间里过分安静。
夹在这陌生的一家人中间, 长袖善舞的石乔都木讷了。
他和田岁禾一样沉默地看着宋持砚在与主座上的小女娃对话。
小二端来各色各样的点心,宋持砚拈起一块桃花糕,递到了小青笋面前, “可喜欢这个?”
看到了点心,小团子眼眸微亮,谨慎地看向田岁禾,再牵一牵阿娘:“阿凉?”
宋持砚便客套地问田岁禾:“田娘子, 此物可适合孩子?”
这样彬彬有礼, 真是尴尬。
田岁禾恍惚地点点头:“可以吃的, 但别吃太多。”
宋持砚谦逊地颔首,将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女儿:“小心吃。”
小青笋眉眼盈盈, 接过了糕点,双手捧着小小一块糕点啃起来, 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宛若在树梢啃松果的扫尾子。吃到一半想起没道谢,仰起小脸对着宋持砚笑了。
“谢、谢!”
宋持砚回了女儿一个含蓄的微笑, 垂眸看着她认真啃点心。
望着孩子那双与田岁禾肖似的眼眸,与他自己肖似的嘴唇,他心里的褶皱得到抚平。
无论田岁禾怎么逃避他, 再怎么在人前装作不熟,孩子都是他们曾经缠绵纠葛过的有力佐证。
她抹不掉的。
宋持砚对孩子的感受也变了,有了身为人父的真切感受,疏离声线也温和了:“慢些吃。”
小青笋再次对他点头:“谢谢大哥哥!”又转向她最信赖的阿娘, 道:“娘,大哥哥,人真好!”
田岁禾不想败了女儿兴致,强颜欢笑道:“嗯, 慢些吃。”
宋持砚听着这个措辞,总算觉察是哪里不对劲了。
女儿唤她阿娘,却唤他大哥哥。
那他成了什么?
她的晚辈?
宋持砚望着田岁禾,纤尘不染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敲了下茶盏。
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田岁禾紧绷的肩头更僵,宋持砚清楚看到她的下颚在微微收紧。
她还记得他的手,她在紧张。
冷若冰霜的晦暗眼眸里有了微弱的满足,他平静地错开视线,而后像随口一问般开了口。
“敢问田娘子,吾女可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如今人在何处?”
田岁禾因他指间的动作乱了稍许,礼遇有加的口吻也让她起初未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神不守舍道:“可以,但别吃太多了,会积食。”
看戏的石乔不禁轻笑。
这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一对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