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拒绝?他似乎并不想。
他又理不清那纷乱如麻的心绪。
感激、愧疚、依赖、或许还有一丝隐秘的悸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知所措。
萧彻看着他眼中的慌乱和矛盾,却没有逼迫。他松开他的手,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惊人的耐心和包容:“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乱,过去的事也没那么容易放下。”
他抬手,极轻地拂过楚玉衡泛红的眼尾,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给你时间。慢慢想,慢慢看。”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若你最终……还是无法心悦于我,我萧彻以朔州军旗起誓,绝不再迫你半分,还你自由。”
“但在这之前,”他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而具有侵略性,“你只能待在我身边。让我护着你,谁也不准再伤你。”
楚玉衡望着他,胸口被各种汹涌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疼。
他看着萧彻背后那为自己而受的伤,看着眼前这个强大霸道却愿意为他敛起锋芒、给出承诺的男人。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缓缓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萧彻眼底掠过一丝光亮,他知道,这已是此刻能得到的最好回应。
狼有的是耐心,等待猎物心甘情愿地走入他的领地。
他重新转过身,将伤痕累累的背脊再次交给他。
“药还没上完。”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一丝命令口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重新蘸了药膏,指尖带着依旧未平复的微颤,却比之前更加稳定和专注,一点点抚平那些狰狞的伤痕。
暧昧与承诺在药香中无声流淌,心扉的裂痕处,有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第25章 流民与粥棚
萧彻被削权禁足,反倒得了清闲。
每日除了需进宫点卯应个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馆驿。
楚玉衡雷打不动地来为他上药,那狰狞的杖伤在精心照料下渐渐收口结痂。
关系挑明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萧彻收敛了部分强势,却将那份意图表达得更加直白。
这日,萧彻背后的伤已大好,他撂下手中无聊的闲书,对正在整理书架的楚玉衡道:“整日闷着无趣,陪我去街上走走。”
楚玉衡动作一顿,有些迟疑。
他身份特殊,并不愿过多招摇。
“换身不起眼的衣服。”萧彻仿佛看穿他的顾虑,补充道,“带你看点不一样的。”
楚玉衡最终依言换上普通青布衣衫,随萧彻出了门。
萧彻也仅着一身玄色常服,未带过多随从,只有卫铮带着两名亲卫远远跟着。
秋日的京城本应是一派繁华景象,但没走多远,楚玉衡便察觉到了异样。
街道两旁,往日熙攘的商铺前,多了许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
他们或蜷缩在墙角,或茫然地坐在路边,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孩童饥饿的啼哭声时有传来,更添几分凄惶。
越往城南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流民的数量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污浊和绝望气息。
楚玉衡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眉头紧蹙。
萧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看到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楚玉衡声音发紧。
萧彻示意了一下,卫铮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楚玉衡隐约听到“河决”、“涝灾”、“颗粒无收”、“赋税照常”等字眼,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是黄河下游几州今夏决堤,淹没良田无数,秋收近乎绝产。
朝廷虽下令赈济,但层层盘剥之下,到灾民手中的粮食杯水车薪。
地方官吏为了政绩,竟仍强征赋税,无数农户被逼得卖儿卖女,背井离乡,一路乞讨至京城,指望天子脚下能有一线生机。
楚玉衡看着一个妇人将好不容易讨来的半块干饼塞给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自己却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自己刚领的那份微薄得可怜的份例银钱——几块小小的碎银,走到那几个看起来最是凄惨的流民面前,沉默地放入他们手中。
那几人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不住地磕头道谢,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楚玉衡退回来,脸色苍白,低声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萧彻看着他,目光深沉:“心软,在这世道,是最无用的东西。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
楚玉衡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但是……看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见。”
萧彻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对卫铮道:“去查查,城里这样的流民聚集点还有几处。以……朔州王府的名义,支几个粥棚。粮食从我私账上出。”
卫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领命:“是!”
楚玉衡猛地抬头看向萧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萧彻却移开目光,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冷硬:“别那么看着本王。不过是嫌他们堵在路上,碍眼罢了。”
但楚玉衡知道,不是这样的。
若真只是碍眼,驱赶便是,何须耗费银钱粮食支粥棚?
这个男人,总是用最冷硬的方式,做着最柔软的事。
嘴硬心软……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果真派人支起了粥棚。
热腾腾的米粥虽然稀薄,却足以吊命。
楚玉衡几乎每日都会跟去粥棚帮忙,他虽然体弱,却细致耐心,分发粥食,安抚孩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萧彻大多时候只是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面色冷峻,仿佛只是一个监工。
但每当有流民因争抢而发生骚乱,或是地痞想来滋事,他只需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卫铮等人便会立刻上前,将一切不安定因素无声无息地压制下去,维持着粥棚的秩序。
他看着楚玉衡在忙碌中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重新焕发出些许神采的眼睛,心中某种情绪悄然松动。
然而,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看着朝廷对此的迟缓与漠然,萧彻的心却愈发冰冷。
这就是他萧家军浴血奋战所要守护的王朝?
这就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治下的盛世?
赋税照常,盘剥不止,任由子民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戾气在他胸中翻涌。
对龙椅上那位的最后一丝敬畏,似乎在楚玉衡受辱那日便已动摇,而今日,看着这满目疮痍,那根基彻底崩塌。
他所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楚玉衡端着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世子,喝点水吧。”
萧彻回过神,接过碗,目光落在少年被热气熏得微湿的额发上,那清澈的眼底映着流民的凄惶,也映着他的倒影。
或许,他真正该守护的,从不是这腐烂的王朝,而是眼前这片不容玷污的赤诚,和北境那片他真正的家。
他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液却浇不灭心中愈燃愈烈的火焰。
第26章 番外一:王爷的功课
镇北王府的书房,窗明几净。
初夏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传来阵阵蝉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楚玉衡端坐于书案后,手持一卷《水经注》,正细细批注。
他如今虽卸了首辅重担,但阅读与著述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偶尔也会应昭武帝来信请教,就某些国策写下自己的见解。
而在他对面,镇国亲王萧彻,此刻却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他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那握惯了重戟长枪的手,此刻捏着这轻巧的笔杆,却显得有几分笨拙和僵硬。
宣纸上,墨迹深浅不一,几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山河永固”四字。
“手腕放松,莫要用蛮力。”楚玉衡并未抬头,清越的声音却准确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笔锋侧转,提按要有韵律,你这写的,像是要用笔去砍人。”
萧彻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尝试着放松手腕,依言运笔,结果那“固”字的最后一横,依旧因为用力过猛,洇开了一大团墨迹,几乎将整个字吞没。
他有些懊恼地放下笔,揉了揉额角:“比带兵打仗还难。”
楚玉衡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惨不忍睹的宣纸上,唇角微微扬起。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萧彻身边,俯身看去。
一股清淡的墨香混合着楚玉衡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袭来,萧彻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心中的烦躁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初学便是如此,急不得。”楚玉衡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团墨迹上,“此处,心浮了。写字如用兵,讲究谋定而后动,意在笔先。你心中无‘形’,手下自然无‘势’。”
他边说,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覆在萧彻握笔的手背上。
微凉的指尖触及皮肤,萧彻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楚玉衡却似未觉,引导着他的手,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落笔。
他的力道轻柔而稳定,带着萧彻的手腕缓缓运笔,一边写,一边低声讲解:“看,起笔藏锋,行笔中锋徐行,收笔回锋。这‘山’字,便有了筋骨。”
萧彻的注意力却很难完全集中在笔尖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玉衡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能闻到他发间清淡的皂角香气,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着眼睫时那细密的影子。
那清越的嗓音在耳边低回,不像是在讲解书法,倒更像是一种……撩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