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四散奔逃,或被擒拿。精美的瓷器、古籍、字画被肆意毁坏抢夺。
雨水混合着泥泞和隐约的血色,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楚府,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寒冷,刺骨的寒冷,不仅仅是暴雨带来的,更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绝望和恐惧。
他紧紧抓住嬷嬷的衣襟,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个温暖安全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抄家的场景不断重复、扭曲、放大。
父亲悲愤的眼神,母亲的哭声,官兵的狞笑,破碎的珍宝,满地狼藉……这些画面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在黑暗中奔跑,却永远跑不出那片血色黄昏。
冰冷沉重的锁链似乎也锁住了他的手脚,让他窒息。
“爹爹……娘亲……”他在梦中无助地呜咽,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为什么会这样?
清白是什么?
忠心又是什么?
为何顷刻之间,所有美好都化为齑粉?
巨大的悲伤、恐惧和不甘,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与他体内真实的毒素里应外合,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昏迷中的楚玉衡,身体微微痉挛,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在那无尽的梦魇中彻底沉沦。
守在床边的侍女惊慌地发现他的异常,连忙去唤医官。
而远在雪狼山绝域的萧彻,并不知道,他拼死想要挽救的人,正独自在往昔的废墟和噩梦中,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身体的毒与心灵的伤,交织成了最致命的绳索,勒紧了楚玉衡脆弱的生机。
第56章 绝壁寒医
雪狼山绝域深处,狂风卷着冰碴,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萧彻一行人所见的那个刻在岩石上的药葫芦标记,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重新点燃了他们近乎熄灭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之路,却比之前纯粹的冰雪绝地更加诡谲难行。
标记指引的方向,是一条被积雪半掩的狭窄隘口。穿过隘口,眼前并非坦途,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冰谷,谷中弥漫着稀薄的、带着奇异药味的雾气。
脚下的冰面滑不留足,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冰崖,不时有巨大的冰凌断裂坠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令人胆寒。
“小心,这雾气似乎有些古怪。”一名经验丰富的影卫警惕地提醒,他感觉吸入雾气后,胸口有些发闷。
萧彻撕下衣襟,用水囊中的烈酒浸湿,分给众人蒙住口鼻。
烈酒的辛辣勉强冲淡了那诡异的药味。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突然,走在前面的卫铮脚下一滑,看似坚实的冰面竟塌陷下去,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卫铮反应极快,单手猛地扒住冰窟边缘,整个人悬在半空。
“卫铮!”萧彻扑上前,和另一名影卫合力将他拉了上来。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这冰谷之中,处处隐藏着致命的陷阱。
他们继续艰难跋涉,根据偶尔发现的、越来越清晰的药葫芦标记调整方向。
标记有时刻在冰柱上,有时画在背风的岩石下,仿佛在考验着追踪者的耐心和细心。
一天后,他们终于穿过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冰谷,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座更加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
绝壁高耸入云,通体覆盖着光滑的冰层,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而在那绝壁中段,隐约可见一个被冰挂遮掩的洞口,洞口上方,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清晰的药葫芦标记,旁边还有三片雪花。
“就是那里!”萧彻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然而,如何上去?
这绝壁近乎垂直,冰面光滑如镜,几乎没有着力点。
“世子,这……这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一名影卫仰望着绝壁,面露难色。
他们携带的绳索长度远远不够,而且冰壁根本无法固定攀岩钉。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卫铮沉默地走到绝壁下,伸出带着厚茧的手,仔细触摸着冰面。
忽然,他眼神一凝,指着一处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地方:“这里,冰层后面是岩石,有极细微的缝隙。”
萧彻上前查看,果然,在卫铮指引下,能发现冰层下隐约有一些不规则的、可供手脚攀附的微小凸起和裂缝,它们被透明的冰层巧妙掩盖,若非极度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这是一条路!”萧彻断定,“一条被故意用冰层伪装起来的考验之路!”
没有犹豫,萧彻将最长的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由卫铮和影卫们在下方死死拉住。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运足内力,狠狠刺向冰层下的岩石缝隙,以此作为支点,开始向上攀爬。
这是一场对意志、体力和技巧的终极考验。
匕首凿开冰层,寻找那微不足道的着力点,手指很快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扣住缝隙。
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绝壁,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和脖颈。
下方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
萧彻咬紧牙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上去,找到雪医仙,救玉衡!
楚玉衡苍白安静的面容是他唯一的动力,支撑着他超越体能极限,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汗水刚渗出就被冻成冰碴,嘴唇干裂出血,很快凝固。
他不敢往下看,只能向上,向着那个洞口,奋力攀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他感觉手臂几乎要断裂,内力即将耗尽之时,终于够到了洞口边缘。
他用尽最后力气翻身滚入洞中,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
稍作喘息,他放下绳索,将卫铮和还能行动的影卫依次拉了上来。
最后一名影卫因冻伤严重,无法攀爬,只能留在下方等候。
洞口之后,是一条幽深向下的天然甬道,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药味更加浓郁了。
他们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前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腹洞穴,洞顶有裂隙透下天光,照亮了洞内景象。洞中温暖如春,与外面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
洞穴一侧开辟着几畦药田,种植着许多外界罕见的珍稀药草,生机勃勃。
另一侧有石桌石凳,以及简单的炊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中央的一个小温泉池,池水汩汩冒着热气,使得整个洞穴药香与硫磺气息混合。
而在温泉池边,一位身着朴素灰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专心致志地捣弄着石臼中的药材。
老者身形清瘦,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之感。
萧彻心中一凛,整理了一下因攀爬而狼狈不堪的衣袍,上前几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晚辈萧彻,冒昧打扰前辈清修!恳请前辈出手,救我挚友性命!”
老者捣药的动作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有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淡淡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
“老夫有三不医。你的朋友,符合哪一条?”
第57章 赤诚动寒医
洞穴内药香氤氲,温泉池水汩汩作响,衬得雪医仙那句冷淡的问话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沉。
萧彻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因长途跋涉和方才的极限攀爬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前辈,我朋友身中奇毒‘相思引’,朔州群医束手,已是将死之人,此合‘非将死之人不医’;此毒诡异刁钻,非常见之症,此合‘非疑难杂症不医’;至于‘眼缘’……”
他缓缓直起身,尽管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嘴唇干裂,但那双向来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只有一片赤诚与近乎卑微的恳求:
“晚辈不知何为前辈眼缘,只知他若死,我此生再无欢愉。晚辈萧彻,以北境朔州世子之名立誓,只要前辈肯出手相救,无论成功与否,朔州萧氏欠前辈一个天大人情,但有驱策,万死不辞!若前辈需要,晚辈这条命,亦可拿去!”
他字字铿锵,句句发自肺腑,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姿态,让一旁的卫铮和影卫都为之动容。
雪医仙捣药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但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洞穴内只剩下温泉水沸的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誓言?人情?性命?老夫隐居于此,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世间将死之人何其多,疑难杂症亦不少,莫非老夫都要去救?你请回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萧彻身体晃了晃,连日来的疲惫、担忧、绝望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击垮。
但他看着雪医仙清瘦孤绝的背影,猛地双膝一屈,竟“咚”地一声跪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世子!”卫铮惊呼,欲上前搀扶。
萧彻抬手阻止了他,目光依旧牢牢锁定雪医仙的背影:
“前辈!晚辈并非以权势相逼,亦非以利相诱!晚辈只是……只是求您!求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他名楚玉衡,出身江南楚氏,满门忠烈却蒙冤受难,他自身亦饱经磨难,从未害过一人!他不该如此屈死!若前辈因规矩不能破,晚辈愿在此长跪,直至前辈回心转意,或……或我力竭而死!”
石地冰凉刺骨,但比不过萧彻心中的寒意。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用最原始也是最固执的方式,表达着他的不放弃。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穴内寂静无声,只有萧彻沉稳而压抑的呼吸声。
卫铮和影卫们也默默站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磐石。
雪医仙依旧背对着他们,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
无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更无人能窥见他内心掀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