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慢走,感受马匹行走的节奏。
渐渐地,楚玉衡适应了马背上的颠簸,萧彻便松开了缰绳,改为与他并肩而行,依旧紧贴在他身侧,随时准备出手保护。
“试着轻轻夹一下马腹,对,就是这样……手握缰绳,往左带是向左,往右是向右……别怕,有我在……”
萧彻的声音如同最可靠的指引,楚玉衡学得极快,不多时,竟已能操控着“追月”在场中小跑起来。
风拂过面颊,带来自由的气息,视野随着马背的起伏而开阔,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鲜活感涌上心头,让他苍白的脸上因运动染上了薄红,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萧彻看着他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眼中满是惊艳与满足。
他的玉衡,应该如此,不应被病痛禁锢,而应翱翔于天地之间。
两人纵马慢跑,不知不觉已靠近马场边缘,再往外,便是通往城郊的官道。
就在萧彻考虑是否该回去时,楚玉衡却忽然勒住了马缰,目光疑惑地望向官道旁的一处土坡。
“萧彻,你看那边……”楚玉衡指着那个方向。
萧彻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官道旁的枯草丛中,似乎匍匐着两个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却一动不动,像是昏死了过去,身上衣物破损,隐约可见深色血迹。
而另一个,看身形似乎是个半大孩子,正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个高大身影往朔州城的方向拖行,动作艰难而绝望。
那孩子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但偶尔抬起的侧脸轮廓,却让萧彻和楚玉衡心中同时一震——那绝非普通流民孩子能有的清贵气质!
“过去看看!”萧彻当机立断,一夹马腹,率先冲了过去。楚玉衡也立刻催动“追月”跟上。
靠近之后,情形更加清晰。那昏迷不醒的大汉伤势极重,肩骨扭曲,腰间一道伤口皮肉翻卷,失血过多已让他气息微弱。
而那个正在拼命拖拽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脸上混杂着污泥、泪痕和坚毅,嘴唇干裂出血,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执念。
那孩子看到两骑骏马疾驰而来,先是惊恐,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用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喊道:“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萧彻飞身下马,蹲下身探了探那大汉的鼻息和脉搏,眉头紧锁。
“伤得很重,但还有一口气。”他沉声道,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孩子,“你们是什么人?”
那孩子看着萧彻威严的目光和楚玉衡清雅不凡的气度,心知这绝非普通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体力透支和心神松懈,眼前一黑,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楚玉衡也已下马,快步走过来,看到那孩子昏倒前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悲恸与决绝,心中莫名一紧。他看向萧彻:“先别问了,救人要紧!”
萧彻点头,不再犹豫。他立刻吹响示警的哨子,召来附近巡逻的兵士,小心地将昏迷的两人抬起。
“速回王府!传雪医仙!”萧彻翻身上马,将虚弱的楚玉衡也拉上自己的马背,护在怀中,沉声下令。
一行人匆匆返回朔州王府。
谁也不知道,这次偶然的策马出行,带回的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伤者,将会给朔州,乃至整个天下的局势,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06章 身份
朔州王府内最好的客院如今被临时充作了医室,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雪医仙须发皆白,神情专注,正以金针渡穴,辅以内力,竭力为昏迷不醒、伤势沉重的严锋续接断裂的肩骨,疏导淤塞的气血,处理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
整个过程漫长而精细,不容丝毫打扰。
而在隔壁稍小一些、陈设清雅的房间内,五皇子晟璘率先幽幽转醒。
长时间的饥饿、疲惫与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即便在昏迷中也睡得极不安稳。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锦帐顶棚,身下是柔软舒适的被褥,空气中飘散着安神的淡雅香气,与他之前风餐露宿、生死一线的经历恍如隔世。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些许擦伤,带来细微的刺痛,但这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
“你醒了?”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晟璘警惕地转头,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床边不远处。
他面容清隽绝伦,气质温润如玉,仿佛江南烟雨凝成的画卷,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正带着些许关切看着他。
这公子手中端着一杯温水,递了过来:“先喝点水吧。”
晟璘确实口干舌燥,喉咙如同火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身体的本能,接过水杯,小口却急促地喝了起来。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缓。他放下杯子,第一句话便是急不可耐地追问:“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楚玉衡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焦急,语气放得更缓:“他伤得很重,肩骨碎裂,腰间刀伤深可见骨,失血过多。不过你放心,现在大夫正在全力救治他。”
听到“全力救治”,晟璘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取代。
他抬起头,看着楚玉衡,反而急切地反问道:“你……你知道朔州王府在哪里吗?”
楚玉衡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温声反问:“你要去朔州王府?去王府做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在告诉我们你的目的之前,你是否应该先告知我们,你是谁?”
就在这时,“咕噜——”一声清晰的肠鸣从晟璘的腹部传来。
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突兀。
晟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窘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一路上啃干粮喝冷水,早已饥肠辘辘,此刻放松下来,身体的本能便不受控制地发出了抗议。
楚玉衡见状,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转身对门外候着的侍女轻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侍女便端来了一碗熬得糯烂喷香的肉粥和几样清淡易消化的小菜。
食物的香气瞬间勾起了晟璘胃里更强烈的渴望。
“先吃点东西吧,你身子虚,不宜立刻用油腻之物。”
楚玉衡将托盘轻轻放在他床边的矮几上。
晟璘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粥菜,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道了声含糊的“谢谢”,便拿起勺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极快,仿佛怕有人会抢走一般,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混合着食物一起往下咽。
这温暖的、正常的食物,让他想起了母妃,想起了曾经在宫中虽不自由却也无忧的时光,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他埋头猛吃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守在门外的仆人立刻恭敬地行礼:“见过世子。”
世子?朔州世子萧彻?!
晟璘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进来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
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与身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萧彻的目光先是落在楚玉衡身上,眼中冷意稍融。
他自然地走过去,伸手揽住楚玉衡纤细的腰肢,姿态亲昵而占有欲十足,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床上那个正呆呆看着自己、嘴角还沾着饭粒的孩子。
楚玉衡轻轻拍了拍萧彻的手,对晟璘温声道:“这位就是朔州世子。你之前说,要来王府找人?”
晟璘看着萧彻,看着他揽住楚公子腰间的手,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这就是母妃让他来找的人?
那个被玉妃和皇兄视为心腹大患的北境苍狼?
机会就在眼前!他不能再犹豫!
“噗通”一声,晟璘猛地从床上滚落,直接跪在了萧彻和楚玉衡面前!
他仰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食物的残渣,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让自己说得清晰:
“世子!我……我不是普通流民!我是晟璘!是先帝的五皇子!”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讲婉嫔如何李代桃僵,如何预料到玉妃会下毒手,如何让严锋护送他逃离京城,以及母妃为保他生路甘愿赴死,玉妃和晟玚如何毒害他们母子并篡位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母妃说,只有来找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世子,求求您,帮帮我!帮我母妃报仇!求求你!不能让那些害死我母妃、窃取江山的人逍遥法外!”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彻揽着楚玉衡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颤抖的孩子,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五皇子?仅凭你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你?”
晟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从贴身的、早已被汗水血污浸透的里衣内袋中,掏出一块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蟠龙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精细,龙睛处一点天然朱砂,正是皇室嫡系皇子出生时由宗正寺登记在册、亲自颁发的身份象征!
“这……这是父皇在我周岁时赐下的蟠龙佩,内府有记录可查!”晟璘双手将玉佩举过头顶。
萧彻目光扫过那玉佩,眼神微动,却并未立刻去接。
一旁的楚玉衡轻轻按了按萧彻的手,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晟璘,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审慎:“五殿下,你的遭遇,我们深感同情。但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非我与世子二人可即刻决断。还需禀明王爷,仔细斟酌。”
他俯身,将晟璘扶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柔声道:“你暂且在此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外面的下人。与你同来的那位壮士,就在隔壁救治,我们会用最好的药。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其他的,容后再议。”
说完,他对萧彻使了个眼色。萧彻会意,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块蟠龙玉佩,便揽着楚玉衡,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
晟璘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有揭露身份后的如释重负,有对严锋伤势的担忧,有对未来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与孤寂。
他们……会相信他吗?会帮他吗?
母妃,璘儿已经按照您说的,来到了朔州,见到了萧彻。
可是接下来,孩儿该怎么办?
母妃,璘儿好想你。
他缓缓走回床边,蜷缩着坐下,将脸埋进还残留着食物香气的被子里,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离开了严锋的庇护,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失去一切、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