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早朝并不是在某个大殿里举行,除了皇帝能坐在皇极门的御座上之外,大部分官员全得站在丹陛下面,基本露天,叫做御门听政。其实清代也差不多,只是后来改成了乾清门,距离后宫稍微近了几百米而已,没本质区别。
“万岁爷……”太子登基成了皇帝,东宫的一众官员自然而然会水涨船高。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安,他现在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掌兵仗局。
“记下,早朝时间要改!”
“奴婢记下了……万岁爷……”王安马上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宦官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边走一边记录,他自己则紧走了两步赶到御辇一侧打算对改早朝的事情说几句忠言。
“不要啰嗦,朕又没说马上改,只管记下来先不要让外人知晓就是了……能做到吗?”洪涛知道王安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初登大宝凡事要稳,不能急于求变云云。
这些话太皇太后说过、东宫皇太后说过、田义和陈矩也说过,不用再听一遍了。而且自己登基之后马上就和王安深谈过一次,明确了他目前无可取代的地位,也阐明了其责任之重大。
尤其是在安全保密方面,必须百分百执行自己的命令。错了算皇帝的,没有责任,没做到就只能人头落地了,任何情份也抵偿不了。
“他们几个都是奴婢亲自去内书房按照万岁爷吩咐挑选的,稳重忠厚为主,师父一律押在神宫监不许外人接触。”看到皇帝的眼神撇向后面王安马上明白了,压低声音把新招的四名年轻宦官来历简单介绍了下。
“嗯,那就好,另一件事有眉目了吗?”对于王安的办事效率洪涛还是比较认可的,八年了,基本没出过大纰漏,也没擅自做主过。
有了他的协助,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皇帝才不至于完全变成睁眼瞎被人随意摆布,也才能有机会建立起自己的小班底。
“白忠在做佥书时与张然不合,擢升掌印之后又把张然从佥书降为掌司,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另一件事倒是没让王安太犯难,皇帝想打听御马监里的人事关系,看样子是要对御马监下手,太正常不过了。按说新皇帝登基,内宫各个监司的管事或多或少都会换一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张然的品行如何?”
洪涛也不是不想把身边的管事太监都换成自己人,问题是除了东宫里那几个还没能确定详细来路的小鱼小虾,手里根本就拿不出靠谱的人。眼下只能靠王安去四处搜罗漏网之鱼勉强撑门面,还得祈祷田义和陈矩别在暗地里掣肘。
不过有个部门必须要尽快掌控在自己手里,那就是御马监。这个内廷机构绝对不能顾名思义,它的功能除了养马、驯马、经营草料场、牧场、皇庄之外,还承担了部分税收功能。
最重要的是御马监统领着禁军中的禁军,四卫营和勇士营,还掌管着兵符和火牌,兼有部分调兵权。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如果说司礼监是内廷的宰相,那御马监就等于内廷的五军都督府,这一文一武成为皇帝落实权力的左膀右臂。
司礼监的工作比较需要大局观和责任心,目前田义和陈矩干得还可以,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员替换,只能把王安塞进去跟着慢慢学。
御马监的工作在洪涛看来更加重要,如果连安全都无法保证就谈不上和朝臣掰手腕、分利益。所以就算不能马上动手夺权,也得先把这个要害部门抓在手里。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利益,目前的御马监掌印叫白忠,和田义、陈矩不是一路人,据说和郑贵妃走得比较近,不管是否愿意向自己靠拢也只能先替换掉。
人选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找到和白忠不对付的御马监内官,挑个有资历、胆识和手段的就可以成为合作伙伴。
对于白忠而言,他已经是御马监掌印,自己无法再提供更多利益,诱惑力有点低。可对于一直被他压制的掌司张然来讲,与新皇帝合作则是飞黄腾达的唯一出路。
“奴婢仔细查过,他曾在辽东任监枪,后跟随兵部尚书邢玠入朝鲜与倭人作战。”王安没有对张然做出评价,只陈述了大概过往经历。
“王安,不要因为朕当了皇帝就唯唯诺诺,如此一来与常人无异。朕要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对错都不会降罪。”这个表现让洪涛有点无奈,只能多费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换来点真话。
有道是不当家不知茶米贵,很多事情不亲身体会一下永远也感受不到真实。当太子的时候遇到问题王安通常会直言相告,短短几十天,仅仅换了个身份,再想听到真话就开始犯难了。
这还是相伴了七八年、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同吃同住的近臣,换成其他朝臣,想必听到的真话会更少。
当一位决策者被谎言包围时就等于是个瞎子、聋子和傻子,大部分真实场景、真实数据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根据错误情报做出决定,出错的概率远大于正确。
由此可见,从历史书上看到的所谓昏君、奸臣、笨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决定,并不一定是他们真的傻、笨、蠢。谁处于这种环境里,保不齐都得变成笨蛋。
第44章 早朝2
“万岁爷息怒,奴婢罪该万死!”洪涛说的很平淡,就像熟人聊天,可听在王安耳朵里却如同炸雷。苦日子刚熬到头,好日子还没享受,这要是被皇帝厌烦,简直太不值了。
“少说点没用的,朕只想听正事!”洪涛缩了缩脖子,用手揉了揉耳朵。这叫什么事儿啊,大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还是皇帝的大鼻涕!
“奴婢以为……可用!”
见到皇帝真不打算发怒,也没和自己展现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王安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咬了咬牙算是说出了本意。至于说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建议触怒了皇帝……谁又说得清呢,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啊!
“嗯,退朝之后带他去养心殿,不要声张。”既然王安愿意担保,洪涛就打算当面试试张然的成色。
皇极门,就是后世的太和门,正中间的御座已经摆好了,两边还有打着伞和扇子的金吾卫。洪涛一边走一边腹诽古代人都是神经病,大冷天的不光要在凌晨露天开会,还得扇扇子!
随着皇帝落座,身后的大门缓缓关闭,把凄厉的西北风挡住了不少,让洪涛稍微舒服了点。可丹陛下面两排长长的队伍,又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时响起了几声鞭捎的脆响,丹陛上有鸿胪寺官员高喊,下面的文武百官排着队走上来齐齐跪下一拜三叩,早朝开始了!
和后世里单位开例会差不多,早朝的第一步就是点卯,由鸿胪寺官员出列向皇帝汇报前来参加早朝的京官有多少、请假离京的有多少、从外地进京有资格参加早朝的官员有多少等等。
明朝的京官都可以上朝,无论品级,比如六部给事中和御史都是六七品的小官,也能和一二品的大学士、六部尚书同朝面圣,还可以发言呢,但外地官员则需要四品以上才可以参加早朝。
万历皇帝十多年了没怎么上过朝,很多官员的任免也拖着不批,所以今天来上朝的官员不算很多,洪涛大概数了数,四百左右!
点完卯就是接待外国使节的时间,巧了,今天没有使节要觐见。接下来是由两个嗓门很洪亮的鸿胪寺官员宣读国家大事,比如什么地方遭了灾、什么地方发生了战事之类的。
不知道是事先安排好了还是碰巧,今天也没有大事要宣布。于是新皇帝的第一次早朝顺利完成,前后不到半个小时,还没准备时间长。
可皇帝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勤快点的要和内阁大臣们继续讨论国家大事,懒点的也得缩在后宫批阅奏章、回复内阁的票拟意见,迟了就会被朝臣质问。
洪涛直接去了内阁朝房,不是他勤快,而是有事情要和内阁大学士们商量。实际上这里才是真正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内阁大学士们会把官员们报上来的事情分类梳理,挑重要的和皇帝当面提出处理意见。
“陛下,臣年老体衰不堪重负,愿赐骸骨!”刚刚坐定一句话没讲,沈一贯突然跪地不起,举着奏本表情沉痛。
“陛下,臣年岁已高,精力愈发不如前,故乞休!”紧接着朱赓也举着奏本跪下了,表情和说辞基本差不多。
“陛下,臣……”再然后是沈鲤,这次他倒没和沈一贯对着干,也以年纪大身体不行之类的理由提出辞职。
“沈阁老、沈大学士、朱大学士……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阁也不能一日无臣。朕刚刚亲政,需要众卿家多多辅佐才是,怎可请辞,不准!”
三位内阁大学士一起辞职,看似突然,实际上鸿胪寺官员早在登基那天就告之了,这种辞职是必须的,算是一种礼节,但批准不批准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一般来讲新皇帝登基,总会有几个比较说得来的臣子,执政理念也不见得和前面的皇帝一样,批准其中一部分内阁成员辞职换上自己人是很正常的。
“但众卿家年岁已高,精力有所衰退,还要被朕呼来唤去着实不妥……不如这样,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叶向高颇有才能,由他入阁帮衬一二。”
洪涛也没例外,话锋一转,在内阁辞职的问题上打起了太极拳。你们可以不辞职,但要给我的人留个位置,大家谁也不吃亏。
“陛下,此人过于年轻,怕是不能担此重任……不如先到礼部历练些时日再做安排。”听到叶向高的名字,沈一贯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今天的请辞本是个过场,万万没想到新皇帝会当真。可话说到这儿了又不能说我身体好了,还能干得动,不用加人了,只能从别的地方找借口拒绝。
“陛下,臣倒是觉得叶向高能担此任。”沈一贯反对,那沈鲤大概率就要支持了。果不其然,还没等洪涛表态,这位就开始上眼药了。
“朱大学士,你以为叶向高能否入阁?”洪涛权当没看出来二沈之间的明争暗斗,故作为难的捏了捏腮帮子,把脸转向了朱赓。
“……这……臣以为可行!”朱赓既不是浙党也不是东林党,平日里就夹在二沈之间受夹板气,早盼着能来个新人一起承担。
现在皇帝亲口提出来人选,还没有明显党派之属,自己做个顺水推舟利人又利己。至于说沈一贯高不高兴,真管不了,有本事你咬我啊!
“沈阁老,不必担心左庶子的年纪,朕比他年轻多了,不会的可以慢慢学,有三位大学士这样的好老师在断不会教出不合格的学生。”
听了朱赓的意见洪涛咧开嘴笑了,带着一脸憨厚,依旧把二沈当做老师般对待。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叶向高是东宫左庶子,给太子讲课的时间最多,皇帝让身边人入阁混个身份并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此事就算定了,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讲。沈阁老、沈大学士,你们在给朕讲学时多次提到过矿税和矿监为祸百姓,朕思考几日,打算把它废掉!”见到沈一贯还在犹豫,洪涛又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第45章 内阁
“如此甚好,陛下体恤民情,乃我朝幸事!”一听说困扰了十几年的矿税和矿监有望解决,沈一贯马上就不皱眉了,再次跪地拜叩,连同沈鲤和朱赓一起高呼皇帝圣明。
“其实也不是朕想通的,而是有人讲了好几次,终于让朕明白了其中道理。”能被臣子们如此赞誉,洪涛显得兴奋又很不好意思,打算不隐瞒了,一五一十说清楚。
“哦?可是那叶向高!如此人物入阁并不过分,比起我等来还要高明几分!”听到废除矿税和矿监并不是皇帝的主意,背后还有人出力,朱赓忍不住多了句嘴。
“大学士此言极是,沈阁老、沈老先生以为如何?”这句多嘴显然说中了,洪涛一拍大腿,带着满脸期待望向了二沈。
“……”事已至此,二沈除了点头还能说啥呢。
“君无戏言,臣也当无戏言。既然三位大学士都同意了,就让李贽也入阁吧,具体职务安排拟个奏本给朕。快哉、快哉,做皇帝不过如此,有何可难,去也、去也……”
但洪涛突然严肃了起来,盯着三个老头一字一句把话说死了,还扣上个大帽子,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嘟囔,神态很是得意。
“少钦,草率了!”眼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沈鲤才从巨大的惊愕当中缓过神,转头开始埋怨朱赓。
李贽是谁他太知道了,虽然不属于浙党、齐党和楚党,也不是东林党人,但和叶向高又不太一样。此人在士人之间名气很大,主张还非常激进,又很执拗。如果把他放进内阁里变数会无限放大,可能比多个浙党还麻烦。
“仲化,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一局你我都失算了!”沈一贯的想法也差不多,在这一刻之前他眼中皇帝还是个没什么城府、严重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后背又没有势力支撑的年轻太子,半点警惕性也没提起来。
没想到玩了一辈子鹰,今天硬生生被个小麻雀啄瞎了眼,血淋淋的教训!此时党派斗争固然重要,可不得不在其中加上再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了,年轻的皇帝!
“肩吾,多虑了,陛下在太子时与李贽有翻译《论语》之情,多加提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入阁还需一番操作,先放到礼部主客司做个主事吧。”
沈鲤到不觉得皇帝是有意下套,按照叶向高火箭般的升迁速度,曾经也算教过太子一些东西的李贽被重用并不太奇怪。只是李贽没有官身,操作起来比叶向高复杂,必须先安排个职务,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只能说沈鲤在揣摩人心方面真的不如沈一贯细致,难怪他有万历皇帝帮衬也始终占不到任何便宜,人玩人的基本功不够。
和沈一贯猜的没两样,洪涛确实是在下套,先利用习惯思维把叶向高塞进内阁,再用文字游戏很无耻的戏弄了老好人朱赓,拿废除矿税和矿监当条件,硬生生把李贽也塞了进来。
效果必须特别显著,三位内阁大学士全被套住了,两个人选进入内阁也差不多是板上钉钉。但这种办法很伤人品,且只能用一次。从此以后,他们三人再和皇帝讨论任何事情必须都提起十二分小心。
总体上讲并没占多大便宜,可惜洪涛没有别的选择,哪怕把人品全败光也得在内阁里掺杂些变数。让他们互相之间继续争斗,免得把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历史书上没瞎写,那叶向高在人玩人的能力上一点都不比沈一贯差。有他在内阁里搅合,沈一贯的首辅位置就会岌岌可危。
而且经此一事,叶向高脑袋上东宫出身的标签就算贴死了,短时间内无论怎么解释也摘不下来。只要自己表示出一定的信任,他选择合作的可能性会比较大,至少不会站在沈一贯身边。
李贽应该算多一半自己人,不是人情上的而是思想上的。这个倔老头在学术问题上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倡导的人格平等思想与时代格格不入。
自己骨子里比他还离经叛道、还格格不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他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知音了。古人不是说过嘛,士为知己者死!
只要能稍微支持下他的理念,倔老头就会义无反顾的冲锋陷阵,毫不畏惧死亡,且一点不觉得被利用,越是面临危险越慷慨激昂,为了理想献身就是他一生的追求。
巧的是,自己还真能满足他的部分理想,比如说教育。倔老头对八股文恨之入骨,自己也需要找个声望比较高的人冲在前面改革科考。
一个有权力有意愿但没能力、一个有意愿有能力却没权力,凑起来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有他在内阁里给自己当钉子,身后还有一部分泰州学派的弟子、官员做为支撑,即便沈一贯、沈鲤、朱赓联合起来也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压制住。
只要道理说不通,做为皇帝就有权否定,或者留中不发。传出去也不能怪皇帝不支持,道理说不通嘛。想获得皇帝首肯,那就先去和李贽把道理讲清楚。
说白了吧,洪涛就是想让叶向高和李贽顶在前面分担火力,明代的御史言官可是出了名的烦人,像苍蝇一样整天去找臭鸡蛋,恶心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且多一半精力都没用在正道上,热衷于派系斗争。
在自己真正掌握军权之前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最好还是不要把关系搞得太僵。叶向高和李贽一个圆滑一个坚定,再加上自己藏在后面拉偏手,拖上个三五年应该不是问题。
目前最缺的就是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有利。从早朝上看,四品以上官员绝大多数的年纪都不小了,等把他们大部分都耗死,自己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后宫也一样,太皇太后年过花甲,东宫皇太后四十有余,太贵妃年近四十,连同一部分手中有权的太监,能熬过十年的十不存五,能熬过二十年的百里挑一。
第46章 内臣
“你就是张然?”带着一脑子运筹帷幄回到养心殿,王安已经候在回廊中,身边还站着个黑脸汉子,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足足高了一头。如果不是一根胡子都不长,说是整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站岗的金吾卫也有大把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