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不止你一个聪明人,把自己该做的事情百分百完成好才叫真聪明,这也是万岁爷说的,你最好能记住。否则就不要做这一行了,写申请继续去海军当领航员吧!”
恐吓没起作用,装可怜同样无效。这位年轻的账房心如止水,面对曾经的同僚半点不肯让步,又把纸和笔往前推了推。
“唉,至少三年白干啦……小涟子,刚刚朱雀讲述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意识到其中有蹊跷?实话实说啊,不许打肿脸充胖子!”
见到软硬都不成,大脑袋只好拿起笔签上名字,再盖上自己的印章。对于这场意料不到的灾难他倒是看得开,只随口抱怨了半句又开始挑事,非要账房承认比自己笨。
“我只负责记录、转达……”谁愿意说自己比别人笨呢,账房也一样,虽然被说中了却不肯主动承认。
“哈哈哈哈……陛下不止一次说过,干情报工作首先得会适应环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看看你,都快来两年了吧,连广州城里哪家酒楼出名、哪家戏班子唱得好都不清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日!
另外你学会了几句当地话?可知该怎么与当地人交往吗?看看看,傻眼了不是,陛下说忌张扬,也不是让你整天窝在房子里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要能在万人丛中过,还不引人注目,才叫真正的隐匿行迹,是这个道理吧?”
这下大脑袋算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虽然密信上的内容无法消除,但能挤兑下这个死板的小太监也算补偿了。你不是总喜欢用皇帝的话当挡箭牌吗,好,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你敢不敢反对!
“用不着,我等只是万岁爷的眼睛和耳朵,除了看清楚听明白多一点也不用操心。请吧,需要协助的时候再来,平日不要总往我这里钻,不合规矩!”
但账房愣是没辩解,也不争论,小心翼翼的收好密信,指了指房门,毫不客气的发出了驱逐令,且以后也不欢迎常来坐坐。
“你个……好好好,咱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们俩还等什么呢,走吧,没看完的都拿回去。哦对,注意轻拿轻放,别损坏喽!”
面对这么一个不喜不悲还死硬古板的家伙,大脑袋是真没辙了,一股股无名火腾腾往上涌,差点就把那个最不该说的称呼叫出来。好在还有点理智,生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冲着里屋招呼一声,带头走了出去。
“吴涟,这些家伙又来做什么?”不等账房端起茶杯顺口气,刚刚关上的屋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年纪和打扮差不多的男人抱着一摞账册走了进来。
“来要我们的账册,有王公公的手书,勘验无误。我拿了副本让他们回去慢慢看,免得在此多呱噪。”被称作吴涟的账房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份鬼画符般的信笺交给同伴,又把刚刚朱雀的谈话记录翻开。
“……这个朱三十六就是与你在船上一起领航过两年的海户?没必要弄得如此生分,王公公只是不让我等与闲人交往,并没说连海户司的人也拒之千里,大家都是为万岁爷做事的。”
后进来的账房一边查看信笺和记录,一边掏出自己的印章,但没有马上加盖,而是对同伴记录大脑袋出格言行的事情提出了不同见解。
他和吴涟都是第一批蹴鞠队成员,同时还有另一个秘密身份,壁虎。月初抵达的大脑袋和其同伴,拿着王承恩的密信到此寻求帮助,上面说是属于参谋部统计司广东办事处。
到底统计司是干啥的,之前没听说过,密信上也没注明,但大脑袋的出现基本就等于曝光了身份,海户司里的海户还能干啥呢,也是帮陛下干事的呗。
“高阳,不要忘了公公的话。在这个世界上,父母兄弟姐妹全都视我等为耻辱,轻则打骂动辄打杀,只有万岁爷不曾嫌弃。
这辈子想改命已然无望,若是想下辈子换个活法就把寻常人的喜怒哀乐都扔了,专心做好份内之事,争取将来能埋入龙脉,投胎个好人家。”
吴涟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长得挺周正,且细腰乍背,小臂上的肌肉见棱见角,除了肤色略黑,勉强称得上英俊。
可是他的眼神里却是空的,看谁都没有焦距,灰蒙蒙一片。说起话来更是老气横秋,好像已经活够了的老人,随时准备闭上眼永不醒来。
“听王公公讲,我是被丢在上林苑北门外的,伤口还没愈合,大概率是被家里人动的刀。下辈子能不能投生到好人家不敢奢望,只求能给个囫囵身体吧。”
一说起太监的身份,高阳的情绪立马也消沉了下去。他的身世更惨,多一半小太监还知道家乡在何处,或者身体健康。他却是个天残,两只耳朵生下来就歪歪扭扭很丑陋,估计被家人狠心抛弃也是为此。
在民间,生下来就有残疾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属于很不吉利沾染了某些邪祟的存在,留着会被家人甚至家族带来灾祸。能不溺死已经算父母心软了,想怨恨也不知道该对谁。
第468章 大买卖4
“海关那边还顺利吗?”吴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聊,蹴鞠队里就没几个身世不悲惨的,从小就听,心里已经麻木了。
“一共就两个在岸上安家的,我大概查了查,家里的花销基本没问题,倒是下面有两个原市舶司的小吏手脚恐有些不干净,私下里与几个商人交往过密。具体情况都记下了,只等你那边复核之后就可以上报了。
万岁爷想的办法挺好使,但凡贪墨之人,怎么收银子藏银子通常都搞得无比隐秘,外人很难知晓。但贪了那么多银子终归是要花销的,尤其是家里的女人与孩子,很难守着金山装穷。
不用太详细一笔笔记录,只消在总账上算算其每月开销,再与收入比对,基本也就八九不离十了。用不了多久,黑衣军就又该在城楼上挂尸首了,嘿嘿嘿。”
高阳显然也不想开忆苦思甜大会,从怀里掏出调查材料扔给吴涟,得意洋洋的诉说着工作成绩。说到杀人的时候,居然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好像躲在暗地里害人是个很享受的工作。
“你说黄见望和三十六行,要那么多火炮何用?”吴涟也从怀里拽出枚黄橙橙的印章,借着烛光仔仔细细选了一面,盖章时特意向右倾斜了十多度。
这种个人印章是壁虎组织成员的特殊印信,与普通的印章不同,此章是用铜合金锻打出来的,不光质地非常坚硬,还有前后左右下五个印面,分别是五种不同的文字图案。
具体该在某种信笺上盖哪一个、盖成什么样子、什么月份用哪一面、谁是主导谁是监督,都有一定之规。任何一项出现了偏差,都会被壁虎高层视为暴露,马上就会切断联络并展开秘密调查。
做为一个纯粹由太监组成的团体,本来就很难混入,再加上难以仿制的信物和多种联络密语,壁虎几乎就是不可能被渗透的。
这也是洪涛手里最后的依仗,只有很重要的部门和人员,才有资格享用壁虎的监视。有些是正大光明的,有些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不管是哪种形式,壁虎成员都只负责收集信息,没有任何处置权。
“转手卖钱呗,不管是永定河铁厂还是滦州铁厂铸出来的火炮,都比各地卫所铸造的强百倍。即便是连续打上十几次也不用担心炸膛伤到自己,价格更是实惠的紧。
广州这边有海军基地,自然没有盗匪出没,可是跑南洋和西洋的船就没这么安稳了。若是能装上几门火炮,关键时刻真能救一船人的性命。你不是在海军里干过嘛,海盗那些破船2寸炮都多余,一打一个对穿。
要让我指挥就换葡萄弹,不打船专扫甲板,绕着圈扫,将甲板扫干净再把船拉到港口售卖,一两次就能把买炮的银子赚回来!”
高阳虽然没在海军里当过领航员,但对航海显然也不陌生,说起来头头是道,听上去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再破的海船也是海船,总能卖些银子的。
“不知道就别瞎说……听朱雀的叙述,黄见望安排的走私船是向北的,要在福建和浙江交界海域里交货。跑南洋和西洋的船只不用绕这么大圈子,去日本的走私船都是靠季风结伴而行,用得着这么多火炮吗?”
但这番分析听在吴涟耳中就和三岁小孩子高谈阔论如何纵马上阵杀敌一般幼稚,在大海上用绳子拖着另一条船航行,除非一条船很大一条船很小,否则就是在找死。
在水中航行不像陆地驾车,不管跑多快总能想办法在短距离内降速刹停。帆船想改变速度和方向都要以里来当单位的,这还得是熟练水手,稍微慢一点就撞上了。
而且帆船在设计建造的时候就没考虑过拖拽功能,拉船的绳子不管绑在什么地方也扛不住上千料大船的拉力。一个浪头拍上,不是绳子被拉断就是船体被拉伤,两条船一起完蛋。
想在大海上俘获敌方船只,只有一个办法,多带水手,分成两批分别驾驶,但这得有个前提,被俘获的船只帆具得基本完好,能自主航行。但商船为了多装货少支付工钱,一般不会准备太多水手,所以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不过这些航海理论就没必要和一个没真正驾驶过大帆船的人讲了,理解起来太困难。眼下还是先说正事吧,黄见望到底要把这么多火炮卖到什么地方去?
“……朝鲜?会不会是朝鲜人想用火炮去对付建虏或者日本人?”高阳虽然喜欢幻想,却不自大,知道同伴比较懂航海,索性就不抬杠了,继续琢磨火炮的去处,然后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建虏?”这倒是给吴涟提了个醒,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这群该死的杀才,太胆大包天了!你赶紧写下来,我连夜跑一趟珠江口让海军派快船马上送往京城!”高阳立刻明白了同伴的意思,顿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的咒骂。
大明境内有人向北虏和建虏私售禁榷物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壁虎从多年前就秘密派人以监军、税监的身份在边境各处打听过,有所风闻,只是没得到皇帝的许可,不能再深入调查。
万万没想到不光北地边境有人私通敌寇,连远隔几千里的广东出现了端倪。照这么下去,无论皇帝多努力推广新政也救不了大明的颓势,挖墙脚的太多了。
“朱大头打算顺藤摸瓜,他们人手多限制少,我们这边还是别插手了吧?”
吴涟没有动笔,这封密信如果送出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不海军出面人赃并获,要不置之不理。具体是哪种得看皇帝的意思,问题是皇帝整天事情太多,不一定能事事躬亲筹划精密。
但把这件事交给参谋部去做,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在皇帝眼中可有可无的小事,在参谋部里可能就是够立功的大事,办起来必须特别尽心尽力。在内心深处,自己还是希望能让这群吃里扒外的蛀虫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第469章 小动作
“……可我等知情不报,已是死罪!”这个建议让高阳当场石化,他明白同伴的用意,可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壁虎的准则都不允许有欺瞒皇帝的举动,一边是自己犯罪,一边是让蛀虫逃脱,难以两全。
“万岁爷乃再生父母,怎可知情不报。只是此等事情按照惯例不属新政范畴,可以列入三级,只需定期汇总,不必加急。”吴涟的死人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了,如果从侧面看和远在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有七八分神似。
“……对啊!遗漏仅是工作失误,调离重新学习即可!可你想过没有,我会不会如实上报?”高阳眼神一定,大声称道。可随即又板起了脸,摆出一副阴森森的表情。
“你可记得万岁爷曾将我驱离课堂,而后说过些什么?”
对于这个假设吴涟没有责问同伴的无情,在加入壁虎时就被皇帝当面告之,从此之后没有亲人、朋友,甚至不能有思想,只能是眼睛和耳朵,要随时随地接受监察。
高阳如果不上报错误会更严重,大概率会被清理,且自己也会毫不留情的揭发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人应该保有最基本的勇敢,而且要比任何工作准则的等级高。
“……那就这么办吧,但愿朱大头他们的动作够快,别让我俩白白受罚!”
一提起小时候的经历高阳也沉默了,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增加,对当初受到的教育逐渐有了新的感悟和认识,同时迷惑也更多了。
蹴鞠队和壁虎很可能是按照死士标准培养的,其每个人的生命荣辱都与皇帝息息相关。但又好像不是,皇帝并没完全灌输君为天的理念,而是在用一套以前没听说过的体系引导大家去思考,可又没说明将去往何处。
这种做法明显与培养死士相悖,但没人敢问,包括大总管王承恩也迷迷瞪瞪,每次都说找机会当面询问皇帝,可每次都无功而返。被追问急了就用职务压人,严禁壁虎成员再询问此类问题。
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在意了,可是今天的事情逼着自己两人必须做出选择,且怎么选都不合适。此时皇帝和王承恩都不在近前,时间上也来不及通信询问,该何去何从呢?
吴涟给出的办法比较合理,首先工作纪律不能违反,因为自己这是眼睛和耳朵,不该代替皇帝做出思考和决定。可是皇帝也曾多次强调过,无论干什么工作心底都要保有一丝勇气和正义感,否则就不是人了。
所以也不能马上汇报,要故意用工作失误降低密信投送的速度,给参谋部追查火炮去向留出一些时间。然后再如实汇报,承认工作失误是故意的。这也符合皇帝的要求,做事情要实事求是,不怕犯错就怕不承认,用错误掩盖错误。
当然了,吴涟也不是完全为了信念。他算好了这么做的得失,按照壁虎的规定和皇帝的脾气,运气好的话有可能得到原谅,运气不好也不会遭到清理。最差的结局就是被调回宫里,每天做些抄抄写写的枯燥工作。
紫禁城养心殿,景阳皇帝下了早朝,照例坐在暖阁中批阅公文。司礼监掌印王安、秉笔良善、西苑总管王承恩分列两侧。
虽然用了十年时间基本扫清了朝中的大障碍,也铲除了后宫里的隐患,可皇帝每天的工作量不光一点没减少,随着新政的铺开速度越来越快,还有逐步增加的趋势。
这还不算完,除了司礼监转来需要批复的公文之外,王安掌管的东厂、王承恩负责的壁虎和蹴鞠队也会收集上来一些各地官员和民间的动向,同样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关注。
“人数减半,从宫里出去的不论品级身份都可以去南京留任。既然孤孤单单的来了就不要再孤孤单单的走,显得朕太无情。”
今天良善递上来的第一份公文是关于例行补充宫内宦官数量的,每年在入冬之前皇宫里都会招收几百名小宦官。同时也会有一批年老体衰的太监离开紫禁城,要不找个小庙苟延残喘,要不就去南京皇城里发挥余热。
但这次景阳皇帝又要出新花样了,居然要腰斩每年招收小宦官入宫的数量,还要指定南京皇城做为退休太监宫女的养老场所。
“老奴……奴婢谢过万岁爷隆恩……”这两个提议前者暂时分不清好坏,后者对大部分太监和宫女绝对是好事。于是以王安为首,良善和王承恩跟随,一起跪下行大礼,代替全体太监宫女谢恩。
“万岁爷,每年宫内都要遣散人口,若是不招收新人该从何处补充?”然后就该提问题了,做为司礼监的老大,也是皇城里的大总管,王安义不容辞。
“不用补充,朕打算逐步废了南京各监,你等意下如何?”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腾出更多时间去钓鱼和捣鼓化学试验,御书案上放着两份公文,一份是司礼监的一份是壁虎的。听到王安的问题,洪涛把眼神收回来,咧了咧嘴,试图让表情更自然点。
“恕老奴愚钝,万岁爷打算废了哪几个监?”王安和王承恩互相对了对眼,后者用一脸的迷茫表明并不知情。
“不是废哪几个监,是要逐步取消南京所有的监司。行在之争已有定论,没必要再在南京设立监司,除了耗费巨大朕看不出有何功效。”
关于太监和宫女的问题洪涛已经想了很久,但迟迟没敢予以取缔。主要是局面还不稳定,自己仍旧需要身边有一群相对可靠的帮手。
另外东宫皇太后和万历皇帝的几位嫔妃还在世,自己可以习惯没人伺候的生活,她们估计很难适应,犯不着因为生活习惯多添变数。
最后就是紫禁城太大,且做为皇帝找不到理由搬到别的地方居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要以此为家。不要太监和宫女了,偌大的皇宫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既不舒适也不安全。
但南京的内官体系就没必要继续保留下去了,作为陪都,留下一定数量的太监在皇城里打扫打扫即可,防火防盗可以交给当地驻军。
这样做也是在为将来取消南京的政府体系做铺垫,六部可以在当地保留下属机构,继续对南方的赋税钱粮保持控制力,但也仅仅是个下属机构,别再弄南北两套班子了,太乱也太耗费。
第470章 塞王
虽然皇帝说得挺有道理,可在场的三位太监却都面露难色。有道是兔死狐悲,皇帝终于要对太监下手了。
该埋怨吗?按理说真不该,甚至要庆幸。从景阳皇帝登基开始,刀子第一个抡向了皇族,第二个是官员,第三个是军队。
手段基本一样,先降低待遇,再裁撤数量,最后收缴权力。试问和皇族、文官、武将们比,宦官更高贵吗?显然不是,所以挨到三板斧是早晚的事,太正常不过了。
“……此事是否要知会内阁,还请万岁爷明示!”定了定神,王安再次提问,他想通过这个问题搞清楚皇帝的决心和步骤。
“朕又没说马上裁撤,就没必要打扰大学士了。你们合计着办吧,每年少入宫一些,以人手不齐为由少向南京派送,用不了几年那边就会空下来。”
皇帝表达的很明确,不希望大张旗鼓搞裁撤,而是要挂羊头卖狗肉,以紫禁城里缺少人手为由,减少南京皇城各监太监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