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批六艘【秦】级战舰的龙骨已经下好了,船体材料也准备的七七八八,差不多再有四五个月就能下水。有了安南阮氏提供的大木,臣觉得再在泉州或者广州建座造船厂,每年还能多下水五六艘战舰。
托陛下的福,有了海运衙门和巡海卫,等于又多了三个卫的兵源。臣在其中挑了三千多人用海军标准训练,再多十艘战舰也能随时补充。”
袁可立回答得很轻松,有了参谋部的加入,大部分日常琐事他都不用操心了,而海运衙门和海巡卫的增设,让海军经费日渐充裕。省下来的精力可以专门考虑发展规划,虽然摊子越来越大,工作强度却越来越小了。
“建造船厂一事朕准了,但不要在广州和泉州。朕觉得鸡笼岛四面环海,应该不缺良港。你先派人上岛去勘探一番,找个合适的位置,不光要建造船厂,还得设海军基地。再过几年,海军的战略方向就要难移,别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但也别太放松,在陆军没有顶上来之前朕只能依仗海军。无论是海上还是陆上出了大问题,都要由你来出面扫平,任重道远呐。”
海军能顺利发展壮大固然是好事,但必须再给袁可立肩膀上加点重量,没辙,大明的底子太潮,内外全是麻烦,哪一个都不能出问题。
至于说发展方向,向南没错,可是把军港和商业港放在一起,短时间内是没什么问题,但长远来看肯定会互相干扰。而小琉球岛在东南海面上位置极其关键,与其让荷兰人觊觎,不如先下手为强。
可以不大规模开发,但必须站住脚且稳固,最合适的选择就是设立海军基地。至于造价会高很多,这不是问题,海军目前的收入完全可以支付。
顺便还能和岛上的少民们交流交流,啥愿意不愿意的,好好说话就是雇佣,给脸不要脸那就抓奴隶,只要往脖子上套个铁圈,干起活来比给钱还卖力气。
“陛下放心,加上原本的战舰和武装货船,海军随时能出动二十艘战舰,可以搭载三千陆战队。如果山海关和北面边墙突发战事,再抽调三千陆战队协助也不成问题。
沈指挥使在陆战和海战方面都有不俗的经验,海军将士也都是忠君之辈,无论陛下指到哪里海军都会打到哪里,毫无怨言。”
但袁可立有点会错意了,以为皇帝是因为不能在处理内部问题上动用陆军才有此担忧,赶紧表明立场。画外音就是海军没任何顾虑,让打谁打谁,值得信任。
“多留意下辽东的变化,去年扣边建虏受了不小损失,已然从山海关外撤兵。朕以为他们除了要对付其他女真部族,很可能会加强对南边的攻势。
朝鲜人不可信,派遣陆战队上岸袭扰时一定要对将官们言明,不要对其太坦诚,既要防着女真也要防着朝鲜。如果出现异常,丝毫不要犹豫马上撤回海边,不许恋战。
现在还不是打硬仗的时候,再韬光养晦忍几年,待朕准备好了有的是大战要打,留着卿卿性命,届时再为国效命不迟。”
虽然洪涛也看出来有误会,也不多做解释。袁可立独领海军,战斗力越来越强,受到的猜忌也随之增多。可以说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不盼着他倒霉的,再坚韧的性格也难免会多想,比如说功高盖主之类的惯例。
此时自己说什么效果都不会太好,反倒增加了他的心理负担。而继续往其肩上压担子,才能让他感受到来自皇帝的器重和信任没有消失。
“既然陛下提起了朝鲜,臣倒是有个事情需要禀报。根据前往日本的武装货船回报,朝鲜人可能正在和日本人暗中交易。由于还没找到确凿的证据,故而没有正式上奏。”
“什么时候的事情,参谋部知道吗?”对于这个情况洪涛还是第一次听说。
“具体时间不好说,我们的人只是在长崎港听到几个日本人酒后失言,随后在当地探查时发现了两船焦炭,这才引起了怀疑。
参谋部正在想办法收买熟悉对马藩的日本人,进一步寻找证据。如果朝鲜和日本真有暗中往来,交易港口大概率会在对马岛上,那里还没有大明私贩船停靠。”
说起这件事袁可立也拿不准,现在日本幕府和当地大名对外国私贩船只和人员管辖的越来越紧,除了码头不允许四下乱走动,对收集情报很不利。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朕早知道朝鲜人靠不住,但没想到是去勾结日本人。此事不用太急,让参谋部慢慢想办法搞清楚,最好不要有人员损失。”
在长崎港发现了运输焦炭的船,基本也就确定了有人私贩禁榷物资猜测,同时也证明了日本人留意到了朝鲜生产的精钢产量和质量都有不小的突破,并打算效仿。
但他们不管从大明官方还是朝鲜炼铁厂都得不到技术支持,那就只能暗中从材料方面想办法,最容易发现和获得的,就是焦炭。
朝鲜的炼铁厂确实配了个小焦炭窑,但炼焦技术工人都来自永定河炼铁厂,虽然人员会定期轮换,也做不到万无一失,确实存在技术外泄的可能。
另外还存在一种可能,焦炭是从大明境内私贩过去的。只要利润足够高,有些人连火炮都敢走私,何况焦炭。这玩意本身值不了几个钱,可是算上技术加成之后,怕是比火炮的利润还大。
不过技术泄露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焦炭属于消耗品,且用量很大,光靠私贩肯定不够。从知道怎么用到会制造之间,也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先不用太着急找到答案,严密关注即可。
第489章 发展和污染
皇帝在海军基地期间不光参加了打靶比赛,还去造船厂走了一圈,边参观慰问边现场指导了几种辅助设备的改造。比如具备复杂滑轮组的龙门吊、用混合油加热的全封闭蒸汽箱。
有了这些设备的辅助,可以把组装好的船体一大块一大块的吊装到龙骨上,节省了大量敷设时间。而熏蒸大体积木料也不再是奢望,以前无法获得的弯曲度,经过蒸汽熏蒸变得不难实现,直接代替了拿小块木料拼接弧度的工艺。
正当洪涛沉浸在被全体造船工人视为天神下凡的虚荣环境中恋恋不舍时,一队锦衣卫的抵达又把他拉回到了现实里面。
昨天,也就是二月初三,近千名举子汇集到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门口,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严惩杀人凶手,还举子们清白。
按说审案是刑部的事儿,就算审理结果有问题还有大理寺和都察院复核,与皇帝没太直接的关系,锦衣卫为何要跑这么远来特意禀告呢。
这就要从明代的科举制度说起了。从中了秀才开始,举人、进士、贡士们会逐步享有一定的特权,比如免徭役、免赋税、入仕为官等等,其中还有一条叫免刑。
如果举人犯了罪,除了见官不跪的待遇之外还不能动刑逼供。也就是说在审理举人时只能讲理,不能打不能骂,要以礼相待。
假如举人犯的罪过太严重,基本就不处置了,口头警告一番完事。即便是犯了大罪,比如杀人等等,也有机会获得皇帝的特赦。
那么问题来了,法官和嫌疑犯讲理,还得以礼相待,除非有特别确凿的证据,否则大概率是审不出真相的。想对举人动刑就必须经过皇帝批准,先剥夺举人身份之后才可以。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面对举子们的群情激奋也想严惩凶手,可被抓捕的举子们异口同声死不认账。面对此种情景只能上奏皇帝请示处理办法。
内阁接到了三法司的奏请也没法批复,经过与司礼监的协商,只好用六百里加急把题本送往海军基地,让皇帝先行御览。
“两位爱卿对此事如何看?”看完了三法司的联名奏报,洪涛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叫来了随行的王象乾和赵世卿,打算先听听忠言。
“臣以为查明凶手,尽快治罪方为上策,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了会试。”王象乾没有太多思索就给出了处理意见,但也和没说差不多,都是废话。
“臣对此事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为何闹到如此地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不成没有确凿证据?”赵世卿随后也发表了看法,他倒是没像兵部尚书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接对三法司的办案能力提出了质疑。
“是啊,朕也不太清楚始末,那就回去议一议再说。你等先行返京,朕顺路去海河机械厂和通州看看,随后就到。”
听了两位重臣的表态,洪涛心里多少轻松了点。他刚才并没把三法司的题本拿出来,只是口头讲了讲,为的就是想听听这两位尚书的口风。
如果他们说的和题本里的意思差不多,也劝自己按照刑部名单剥夺涉案举子的功名,那就说明事先有准备,很可能是想利用这次事件打压新政的团伙一员。
眼下看来两位尚书应该没参与,这倒也符合他们俩平时不站队的一贯作风,不枉自己委以重任。那就不用着急往回赶了,六位尚书里能留下来三两位撑门面,即便把剩余的都拿下朝廷也不会瘫痪。
“闻听徐子先和王良甫有通神之能,极善机关,各地工厂全靠其所制设备才能运转如常,臣也想仰陛下之威参详一二。”听说皇帝要去海河机械厂,王象乾立马来了兴趣,主动提出陪同。
“赵尚书可愿随朕一起去转转?”王象乾这番话里带着明显的酸味儿,他是在抱怨堂堂兵部尚书居然会被机械厂挡驾,别说巡视,连靠近都不让。
洪涛听出来了,也知道为什么,却没搭茬儿。这种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人家还不一定信,索性就不说了,咱是皇帝,有这个特权。
“臣年老体衰,听闻机械厂里整日烟火缭绕钟鼓齐鸣,还是不去添乱了吧。”赵世卿就比较看得开,只要皇帝不过分干预户部的工作,他也不去惹皇帝心烦,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从大沽口海军基地沿着海河上溯10里是海河造船厂,再走50里就是海河机械厂。从景阳二年开始筹建至今已有八年多,厂区从几十亩逐步扩大,发展到今天已经在海河西岸排列了三里多远。
高大的水车连绵不断,巨型厂房鳞次栉比,从几里路以外就能看到各种颜色的烟雾在天空中弥散,一阵阵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还有又怪又刺鼻的味道。
“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由于距离不远,洪涛没有选择乘坐马车,而是踏上了海军的交通艇逆流而上。机械厂的烟囱还没看清楚,王象乾就凑了过来。
“但说无妨。”
“臣沿途留意看了看,这条河的水好像不太正常,上面似是漂浮着一层油花,岸边的草木也有些发黑,还带着怪味,不知是否有人故意为之?”王象乾随手指了指岸边,又耸了耸鼻子,有些费解。
“嗯,这事儿算是问对人了,不用猜,百分百都是机械厂所为。那里所用的一些材料是有毒的,顺着废水排入河流,时间长了会杀死鱼虾,让草木枯萎,人畜喝了还要得病。”
说起工业污染,洪涛也是深有感触。上次来这里视察时还没什么异样,短短四五年间海河下游的水质就有了明显退化,而机械厂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大。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十年,从机械厂到入海口这几十里河道、连同大沽口附近的海域就会成为死水区,鱼虾绝迹、寸草不生、臭不可闻。
第490章 衡量
“这……这该如何是好?”王象乾真不是想在背后给徐光启和王徵上眼药,只是看着蹊跷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如此不堪。
“朕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工业非上天恩赐,乃人后天创造,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可是不发展工业光靠种地,既不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又不能替国家抵御外虏,两难也。
爱卿可能还没去城西的永定河畔看过,那里的情况更加不堪。炼焦厂、炼铁厂、洗煤厂、碱厂所排的废水毒性更大,几十里水路两岸无不受其害。
宛平县已经多次上疏陈情,说靠近河边的农户用河水灌溉庄稼枯死大半,几近绝收。朕也只能让出几处皇庄,把受灾的农户迁过去,别无它法。
子廓,工厂有害不假,但工厂有益更是有目共睹。做为皇帝和臣子,只能二选一,不可因噎废食。利大则进、弊大则停。
工厂要发展,就会侵害一部分农户的利益,他们肯定会反对。换成朕的田亩被弄得颗粒无收,肯定也不答应。但放眼大局,假若一座工厂能顶百家农户的收成,即便损害了其中五十户也是赚的。
工厂如此,新政也是如此。反对之声肯定免不了,但大势不可逆。只要新政能让更多人吃饱穿暖,朕就不会轻易言败,谁想拦阻且不听劝告谁就是朕的敌人,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不是朕故意戕害朝臣,也不是要搞一朝天子一朝臣,而是以往的老路走不通了。靠着一日比一日空虚的太仓和虚弱无力的边军,该怎么和如狼似虎的北虏、建虏分出高下?
与朕作对、与新政作对并不是明智之举,聪明人此时不光不应该排斥新政,反倒是该去仔细研究,找到契机积极参与进去,充分发挥自身优势从中获利。同时帮助朕引导新政的走向,争取少走弯路。”
面对朝臣的担忧,洪涛不光没有解决之法,还要坦诚面对此种困境。工业污染是没法解决的,不光不能解决还要加大力度玩命污染。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工业污染的程度和覆盖面就会与经济发展成正比。哪个州县的污染严重,哪个州县的经济发展就快。当地百姓就富足,州县官员的政绩就好。谁要是能把渤海湾弄成臭水塘,洪涛愿意给他封异姓王!
同样的道理,新政和工业都有积极的一面,也都有不堪的一面。百姓、士绅、官员、勋贵和皇帝,站在不同角度所看到的效果肯定也会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做为皇帝和朝廷重臣,此时该做的不是互相指责、猜忌和拆台,而是经过理性分析确定弊大还是利大,找到其真实答案,然后趋利避害。
洪涛之所以从工业污染引申到朝政,就是在提醒王象乾该做什么、别做什么。这位兵部尚书是自己首肯并提拔上来的,就算不能成为保皇派最好也别站到对立面上去。
“臣惶恐……自侥幸居高位以来不曾对抗新政有过对抗之意。臣的家里在山东入股了工厂,托陛下之福,收获颇丰。可就如陛下所言,无论工厂还是新政总会有人受损,臣对此也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敬而远之。”
这已经是皇帝第二次单独与自己谈话了,上次是为了建立陆军,事实证明所言非虚。这次又要为了什么事,王象乾心里也猜了个大概。
既然皇帝都挑明了,自己也就别装傻充愣了,实话实说吧。王家已经尝到了新政的甜头,即便不当保皇党也绝不会站到对立面上去。至于说别人,对不起,真管不了,也不想掺合进去。
“敬而远之……这个词用的好,朕会拭目以待。”
对于王象乾的态度洪涛可以接受,他是官宦世家,叔叔大爷堂兄堂弟一大堆,多数在朝中任职,对改动体系这种事肯定非常敏感也很忌惮,能做到守序中立已经不容易了。
“王承恩,吩咐下去,朕要在马经纶家盘桓一日,差人回京叫吏部尚书周道登前往通州迎驾。”有了王象乾的表态,眼下朝中的局面就有些眉目了。
三位内阁大学士里,叶向高和方从哲已经打上了保皇派的烙印,不到胜负明显的时刻不会轻易改换门庭。翁正春不太看得惯新政的某些做法,但又对新政的效果比较满意,暂时只能算左右摇摆派。
六部九卿当中,户部尚书赵世卿肯定是雷打不动的中立派。他要求的也不多,比较容易满足。能不逼着户部大出血,别妨碍借户部的银子放贷,他就是大明朝最忠心的臣子。
除了已经有明确态度的户部尚书赵世卿和兵部尚书王象乾之外,工部尚书刘元霖的情况也比较让人放心。他自打王恭厂爆炸之后被提拔后,一贯对皇帝的慧眼识珠感恩戴德,整整八年了没站错过一次队。
再加上徐光启、李之藻、王徵、赵士祯等人皆是他的下属,整个工部在外人眼中基本就是保皇派大本营,就算他想改弦易辙恐怕也没人敢接收。
礼部尚书杨廷筠是浙江杭州人、刑部尚书沈应文是浙江余姚人、吏部尚书周道登是南直隶苏州人,都是官僚资本和士大夫的大本营,也是反对新政势力最集中的地区。
对他们玩利益互换肯定不好使,新政与官僚资本从根本上是相互排斥的,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也就无法成为利益共同体,暂时的都不成。
这时候就该靠皇帝的个人魅力了,依洪涛的观察和判断,始终不愿意卷入朝堂争斗的吏部尚书周道登,应该是最有可能被说服的。
就算没有效果,也得让他来通州迎驾。只要去了,某些人就会在心里打鼓,回去之后必定仔细询问,且什么也问不明白。他越说皇帝没说啥,那些人就越不信。
挑拨离间、平添猜忌,也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常用招数。至于说最终会不会起到作用,谁知道呢,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再说呗。
礼部尚书杨廷筠是李之藻的好友,也是利玛窦的教友,笃信基督教,大概率会支持新政,最次也是个中立派。有熊三拔这位上帝的仆人在,说服工作就不用自己出面了。
刑部尚书沈应文比较麻烦,他既是利益冲突者又是政见不同者,与保皇派还没什么人情往来。而刑部在这次举子杀人事件中充当的角色很微妙,好像起了主导作用。所以暂且不去争取,静观其变吧。
通政使刘宗周是山阴人,也属于南直隶集团。而且他是理学大家,既与东林学派不睦,也看不上李贽的泰州学派。为人非常讲究礼法,还强调以仁治国,与新政格格不入,很难说服,同样暂时放弃。
左都御史许弘纲是浙江东阳人,官宦世家出身,曾是浙党,官声不错,敢于直谏,对自身要求比较严格。不过私德好并不意味着就是个好官,屁股决定脑袋这种习惯后世有古代也有。
他的出身和成长环境,注定了要以维护家族和阶级利益为重,越是豪门望族越难以摆脱。这时候优点反倒成为了制约其变通和把眼光放长远的束缚,想说服难度太大。
最后还剩下个大理寺卿高攀龙,他本是东林首脑,信仰和意志都很坚定,即便东林集团垮台了依旧不变如初,坚持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