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是士人里的异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就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就算皇帝说把士人全宰了,只要不动他也没关系。
但管理国家总是需要大量人才的,而这些人才好像也只能来自士人阶层。那么问题来了,既要打压士人阶层又要仰仗其辅佐,这么矛盾复杂的君臣关系,到底该如何操作呢?
“亏你还在广东当过布政使,说说看,做为一名知县,是否有必要寒窗苦读高中举人亦或进士?而中了举人和进士,是否就能当好知县呢?”
袁应泰担心的问题不光确实存在也非常关键,要是放到几年前洪涛还真没法回答。如果把士人阶层给打趴下了,跟着一起趴下的肯定是大明朝廷。原因很简单,想当知县最次也得是个举人,依旧是科举出身,百分百的士人。
但经过近十年的铺垫,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部分解决,至少在基层官员方面不用只依仗士人阶层了。有了这口底气,洪涛才敢向士人阶层举起大棍子。
“大明官员八万余,刨去两京六千仍有七万多,仅靠陛下的海户司杯水车薪呐。”说起如何做好知县,袁应泰很有心得。在广东当布政使的时候,要是没有各县的小吏们鼎力相助,他推行新政的速度得慢好几倍。
说起这些小吏,可不是一般人,皆来自南苑海户司,不光能写会算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农桑懂水利,且诡计多端、心狠手辣,非常善于揣摩人心,不到一年就把当地那些大几十岁的老皂吏们全给捋顺了。
要不是年岁小还没有功名,真想把这些小伙子全升到知县的位置上。有了他们的协助,广东的新政不敢说进步神速也称得上事半功倍。可皇帝如果想用这些人来替换大明的低级官员,质量必须够了,数量却有着巨大的缺口。
“朕不是想彻底取代科考,那样的话就有点因噎废食了。但只依靠科举来治理国家,结果也显而易见。朕是打算在民间推广新学,以数术、几何、物理、农桑、医术、机械和简单识字书写为主,大概五六年就可成材。
从新学里毕业的生员可以先在州县和朝中各部做胥吏,磨练个两三年即可到州县为官,也可入工厂、矿山、农庄合作社为匠,或者干脆从军。
这样一来既可以免去学子们寒窗苦读十余载,最终却整日与账簿琐事为伍大材小用的浪费,又能为百姓们谋得更多的出路。”
袁应泰可能误会了,以为皇帝要彻底废除科举制度,或者是为废除科举做前期铺垫。洪涛是真没有这个意思,科举制度并不是坏事,他反对的是独尊科举制度,把选拔人才的初衷变成了控制民众的洗脑手段。
任何教育都不应该只追求高端,因为人和人的大脑天生就有着区别。有些人的天赋适合搞研究工作,有些人的天赋适合当八级工,还有些人擅长上阵杀敌。
人没有废物,只有用人不当,这是洪涛的观点。所以如何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天赋优势,并尽可能多的从事相关行业,才是通过教育选拔人才的真谛,否则就是浪费。
而洪涛也不稀罕、甚至是鄙视用教育当借口,给百姓洗脑并加以控制的统治手段,尽管这种方式在后世被证明非常奏效。这也是他不多的底线之一,宁可白穿越一次也不妥协。
第552章 百年大计和顽疾
那该怎么改变传统的教育方式呢?其实很简单,依旧是后世的成功经验。不管国内还是国外都有过教育双轨制,说白了就是把初级教育当做筛选期,通过多年筛选,大面上看清每个学生的天赋优缺点,然后因材施教。
有研究天赋且具备条件也喜欢读书的请继续学业,具体是考举人进士还是改个名字叫研究生或者博士生都无所谓,总之未来大概率是搞各类研究工作的。
没有研究天赋或者没条件也不喜欢这类工作的,那就别再耗费教育资源和生命了,找个大致上擅长还不太讨厌的技术,经过技校、职业学校的短期培训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比如说当医生、当工匠、当商人或者当官。
没错,在洪涛的价值体系里大多数官员真用不着高学历,更不需要太聪明。普通官员只是政策的执行者,按部就班即可,用不着灵机一动和运筹帷幄。
真正需要大智慧的是顶级官员,也就是政策制定者。他们就像设计师,图纸和数据做成什么样,普通官员按图索骥去执行就够了,顶多加上个认真负责的属性,千万别自由发挥。
“陛下可是要把海户司在全国推广?”
不管是不是忠实的保皇党人,袁应泰毕竟也是士人阶层里的一份子,同时也是科举制度的受益者。听到皇帝不打算取消科举制度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思路也开始清晰起来,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正有此意,但朕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教授那么多学生,所以这件事还得由民间的有识之士去做,朝廷只管给政策扶持。你可以抽时间去通州拜访下马经纶,他已经建了一座书院,教学方法和大部分教材都与海户司相仿。”
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不用掰开了揉碎了的细说就能听懂并举一反三。说起来海户司还真就是个大明的技术学校,连中等专科学校都够不上。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人才培养出来之后在各行各业中都足够用了,甚至有点大材小用。所以不能百分百复制海户司的模式,还要把课程进一步细化。
比如说将来打算从军或者当工匠的就别学太多文化课了,也不用熟练拉丁语。打算当医生的那就少学点几何、地理和物理。而有志去走仕途的各科都要学,只是都不用学精,蜻蜓点水及格即可。
这样的试点在海户司中无法进行,那些孤儿将来的用处多是情报和督查工作,标准必须高一些。所以只能让马经纶的《闻道书院》先试试水,等做出一些成绩之后再小范围推广。
“臣懂了,待与马主编商讨之后即刻着手实施。臣以为此举应先在广东福建和山东试行,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至此,袁应泰觉得大部分听懂了皇帝的意思,并不复杂,不就是又一场新政推广嘛。该如何操作熟悉的很,且眼下的大环境可比十年前强多了,没什么大难度。
“正是此意,另外南京那边的官员数量也该有所控制了。朕近日来翻了翻史料,发现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汉朝有人口6000万,官员最多时不过8000,算下来7000多名百姓供养一名官员。若是加上胥吏,差不多500人供养一名官吏。
唐朝的人口总量变化不大,但官员数量增加了近一倍,等于是4000名百姓供养一名官员。胥吏也是水涨船高,加在一起,每200多百姓就要养一名官吏。
到了我朝,人口数量差不多翻倍,然官员数量却涨了数倍,算下来1000多人就要供养一名官员。如果加上胥吏的话,竟然达到了不足百人就要养一名官吏的程度。
户部总说太仓不满,各州府年年哭嚎仓廪不丰,除了军饷耗费恐怕冗官才是罪魁祸首。但朕也知道积重难返的道理,京师这边暂且不要动,南京的官员也暂不裁撤。但今后就尽量少安排人去南京任职吧,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
教育问题再怎么改良终归属于远水,想解决大明朝廷税收不足的问题,光靠新政推动经济发展开源创收远远不够,还得节流。
洪涛从当皇子的时候就把这个问题当做重点考虑过,等做了太子,有机会接触到朝廷各方面的档案,拿到了确切数据之后,基本也就有了应对之法。
大明朝的顽疾其实和大宋朝没什么差别,也是冗兵、冗官为主。但这两个朝代所面临的外部环境又不太一样,所以解决方法和先后次序不能照搬。
大宋朝面对的辽国、金国、西夏和蒙古,有一个算一个,在当时都是武力值极其高涨的存在。还都是游牧民族,想和他们对抗如果没有跨时代的武器,唯一的办法只有增兵,靠数量弥补质量。
大明朝所面对的敌人就弱多了,北元也好,漠南漠北蒙古也罢都处于衰落期,与当初的蒙古帝国实力不可同日而语,建州女真虽处于上升期,怎奈体量小且成气候比较晚。
而且大明朝并不缺马场,还有长城防线的地理优势所依托,再养着数量庞大的军队,又不实施进攻战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军事组织能力太弱。
为啥弱呢?一个字,钱!大明朝太穷了,不管是被官僚资本中饱私囊还是让走私猖獗掏空税赋,反正结果都一样,中央政府收不到钱。没钱养兵,只能眼看着卫所制度土崩瓦解,拆东墙补西墙,最终于事无补。
所以想解决冗兵问题首先就得搞钱,这一点洪涛正在做,且有了效果。但俗话说的好,搂钱的耙子顶不上无底的匣子。搞再多钱,如果装钱的匣子底有洞,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匣子上的洞,就是大明朝数量庞大的官吏。官吏靠中央政府的财政养活,胥吏则靠地方政府的财政养活,基本都一个意思,全是吃税收的。
(顺便提一句,明朝的人口数量和官员比例并不算最高,清朝更厉害,到了几十个人养一个官吏的程度。而根据国家家公布的数字,到2019年公务员719万、事业编3100万、离退休人员900万,差不多是30个人养一个官员。这还是保守估算,公开数据到底包不包括所有吃财政的人员,比如各地辅警等还是个问题。)
第553章 本不该有的战争
“臣谨遵圣命……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影响南方的赋税收缴和地方稳定?”面对皇帝提出的冗官问题,袁应泰必须感同身受,不管他是不是士人阶层也必须心知肚明。
在去广东担任布政使时,下面的州县没少跑,真正能干事的十个官吏里不足一个,被逼着能干事的,十个官吏里不足三个。
剩下的要不真不会干,要不真不想干。有他们的存在,除了耗费税赋之外,还会给想干事的官员造成阻碍,确实没一点好处。
但管理一个国家并不是看着哪儿碍事就切掉那么简单,在面对已经存在的成熟体系时对错往往没有明确的界限,过程也不是很重要,结果才是关键。
南京的第二套班子除了历史遗留问题之外,也确实有存在的必要性,替朝廷监督、管理长江以南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每年的夏秋粮税。如果裁撤,那六部的工作量就会增加,还会严重影响漕运、织造等行业,牵一发而动全身。
换句话讲,由于通讯和交通条件的制约,中央政府的控制范围是有限的,仅靠京师不足以掌控全局,所以需要有个协处理器来帮助中央处理器完成部分任务。在主板上看着挺多余,可没有了还不成。
“你听说过日月银行吗?”既然准备拿南京官员体系开刀了,洪涛就不会忽略所有负面影响,也必须经过精密算计才会下决心。
不过其中的有些关窍他不说,别人还真的很难揣摩到。不是智商问题,而是见识。根本没见过的东西,把脑子想破了也是枉然,这时就必须给予解释了。
“那是自然,臣在南洋总督任上时陛下就下旨吩咐过,广东福建的粮物走海运北上,银钱交与日月银行兑付……陛下打算用银行收税!?”
做为在广东和福建任职很长时间的官员,不知道日月银行不太可能。从景阳十年(1614)开始,两省的现金俸禄就由日月银行代发了,拿到手的全是五钱和一钱重的银币。
但袁应泰做为吏部尚书必须不能仅考虑到字面意思,轻而易举就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但银行能代替南京各部的工作吗?他原则上是不太信的。
“眼下肯定是不能的,南京官员也不是明年都裁撤掉,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过几年说不定就可以了。不要把目光只盯在日月银行上,海关、海运总督衙门、各州府的粮仓还有海军和陆军,都加在一起全盘考虑下。
今天暂且到这里吧,回去之后仔细琢磨琢磨朕的话,先不要向外人透露,过段时间我们君臣再详细聊聊。别以为回到京中就能忙里偷闲了,事情太多,千头万绪。”
看到袁应泰吃惊的表情,洪涛很满意。后世的税收体系虽然不是自己创造的,但能给大部分人当先知,总能让人心情愉悦。
不过这次的先知又被殿外探头探脑的蹴鞠队小太监给耽误了,他们没有特别急的事情通常都会先通知王安或者王承恩,不会直接跑来打扰自己。
“说吧,是何处有人趁机作乱?”
那到底是什么急事呢,洪涛觉得离不开这次大抓捕。自己可以事先安排御马监和锦衣卫到山西,也能秘密找来安南雇佣军弹压江浙,但牵扯进来的官员士绅勋贵远不止这两处,保不齐就有谁想铤而走险。
“回禀万岁爷,是吕宋的西班牙人使节到了大沽口,袁总督派人询问是否准其入京面圣。”可惜猜错了,抓了上百名官员勋贵居然还没人起兵反叛,倒是暂时扔到脑后的西班牙人有消息了。
“……真他妈的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传旨,让袁可立连同海军参谋部速速入宫,使节让他等着吧,等朕安排好了军队,让他带着战书回去!”
可是当洪涛看完了厚厚的奏折之后,本以为的好消息却变成了坏消息,坏得让他忍不住骂了脏口。
根据海军参谋部的陈述,西班牙使节此次前来并不是继续商谈两国合作的,甚至不是来自西班牙国内,而是菲律宾总督手下的一名上尉军官。
他带来了西班牙国王的最终答复,两国合作的建议被否决了,具体为什么没说。然后还有菲律宾总督的建议,希望大明皇帝下诏让沿海港口禁止荷兰商船入港停靠,大明海商也不要去巴达维亚交易。
另外菲律宾总督还转达了西班牙国王的意思,打算要回被劫持的蒙塔尼斯号大帆船以及船上的所有人员和财产。赎金自然是一个子儿没有,能给与的补偿就是原谅,不再追究劫持者的责任。
洪涛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这是把自己当啥了?西班牙的海外领地总督,还是东南亚某个小国的酋长?连特使都不派,亲笔信也没有,随便找个人口头说两句就给打发啦!
尊重向来不是别人给的,想获得只能自己去拿。对于不尊重自己的人,洪涛的态度向来是以牙还牙。当然了,前提是有能力反击,如果没有就先用古人言当遮羞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啥的。
那现在有没有能力报复、怎么报复、又该报复到什么程度呢,洪涛自己还真没法决定,必须得把专业人士找来问问。
景阳十年冬,马尼拉特使斯特尔上尉带着大明皇帝的亲笔信,被大明海军派船送回了马尼拉港。而广东、福建的所有港口也贴出了海军布告,规劝海商们近期不要前往马尼拉港,如果非要去,就快去快回,最好不要进港停靠。
为什么呢?因为大明海军奉了大明皇帝的圣旨要对马尼拉港实施军事惩戒,如果西班牙人不投降,接下来就是战争了。
原因只有一个,占领了马尼拉城的西班牙人多次无故屠杀大明海商且拒绝道歉赔偿,让一向宽容大度的景阳皇帝忍无可忍。为了维护皇家尊严以及大明百姓的利益,必须得替天行道,略施惩戒。
第554章 出师无名
“都过去三年了,坟头上怕是已经长出树来了,此时再大动干戈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啦?”告示一经贴出,立刻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觉得不太理解,因为当年死在马尼拉的没有自家人,现在一开战必定会影响生意。
“小题大做?你这话可不要让漳州人听见,他们那里有些村子几乎家家戴孝。要说小吕宋的佛郎机人也是活该,搞一次能推在土人头上,接二连三的搞就太缺德了,早该给他们点教训,不要认为我大明好欺负!”
也有人认为这么做太对了,也太有必要了。马尼拉港对华商的大屠杀因为什么,恐怕只有朝廷和内陆人不知道,但凡是和大海有点关系的早晚都会听说,大家又不是傻子,想瞒也瞒不住。
“嗳,要我说啊,一只巴掌拍不响。明知道佛郎机人靠不住,又吃过一次大亏了,为何还要去那个破地方讨生活呢,这不是送上门给人欺负嘛!
朝廷出兵讨说法,如果打赢了,冤死鬼的家属也拿不到一两银子;万一打输了,搞不好会把战火引到咱们这边来。佛郎机人可不好惹,到时候谁也别想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少说也得去服劳役。”
而根本不靠大海生活的百姓,考虑的并不是该不该报仇,而是由此引发的后果会不会由自己承担。当年东南沿海地区闹倭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管是谁来剿匪,只要被战火波及老百姓永远是最倒霉的,根本没法躲。
“你怎么光想着输呢,大明海军岂是卫所兵能比的,连濠镜澳的佛郎机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不敢造次,凭什么就打不过马尼拉的佛郎机人!
再说了,只要能把马尼拉港的佛郎机人打服,咱们就能直接和南洋、西洋的商人谈价格买卖货物了,一进一出多出好几成利。
如果海军能把马尼拉港占下来,变成像安南的岘港那样就好了。你们还不知道吧?在岘港咱大明人走在街上能高人一等,当地的官员见了也得客客气气打招呼。
南洋和西洋的生意好做了,获利的也不光是海商,种甘蔗的、榨糖的、酿酒的、开工厂的,都能借到东风把自家货物多卖出去一些,
哪怕家里只种了番麦和番薯,只要罐头厂和饼干厂出货多,收购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大河水涨小河满,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活该受穷!”
更有眼光长远者能看到战争的另一面,以及战争带来的好处。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观点,来了个现学现卖。
这次的动静闹得挺大,除了在沿海港口张贴告示,向海商们提前示警,早在一旬之前,《半月谈》和《商报》已经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各种观点丝毫不比围观群众少,说啥的都有,至今也没得出统一的意见,反倒是观点越争论越多。
实际上争论最激烈的并不是民间,而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朝堂。自打宣德五年郑和船队最后一次下西洋,大明已经近200年没有派遣过船队远征了。景阳皇帝突然要派海军去马尼拉给海商们讨说法,绝大部分官员都难以理解。
死在马尼拉港的华商大部分确实是大明子民,可他们常年奔波在外,甚至在马尼拉港安了家,为了少交抽分,走私的勾当没少干。
甚至还有当海盗祸乱过大明沿海村镇的,在绝大多数官员眼中都是极不稳定因素,死在外面才好呢,朝廷耗费军队为了他们大动干戈太没必要了。
而佛郎机人善海战也是公认的,大明海军虽然装备了不少火炮,可是一提起火炮,让人印象最深的依旧是佛郎机炮。没办法,原装的嘛,学生能不能超过师傅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