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同科进士,又年长了十多岁,眼见着小兄弟步步高升欣慰自然有之,担忧也不可或缺。在福建任职了好几年,早就听腻了马尼拉城的传闻。南洋总督听上去很威风,可工作却很不好开展,甚至存在不小的风险。
“忠甫兄不必担心,陛下虽遥在千里之外,却已将道路铺好,我等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有了他们在身侧,小弟如同长了三头六臂,再有海军镇守何惧之有!”
一说起工作,左光斗马上收拾了离别之情,内心中又燃起熊熊斗志。吕宋岛初归民心不定,百废待兴,确实不如广东基础好,但也不是没有优势。
特区之所以特,重点在于便宜行事,只要不违背皇帝的大战略,具体细节全都能随机应变,没有诸多礼法成规上的限制,更方便发挥全部能力。
而且去吕宋上任并不是光杆司令,身后这十多位年轻官吏就是皇帝给的班底。他们虽然大多来自甲寅科进士和海户司,进入官场时间很短,缺乏执政经验,却胜在精力充沛干劲儿十足,比当年李贽和袁应泰孤身到广东赴任可强多了。
“还是遗直豁达,为兄这里却全是压力,生怕哪天稍有疏忽,让后辈们耻笑!”
对于这些年轻官员庄元臣也有话要讲,皇帝还真不是偏心眼,只给了左光斗成套的班底,福建、山东、北直隶的主官都有这个待遇。
但他和左光斗的感觉不同,更担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速度太快,彷佛身后总有人举着鞭子,片刻不敢喘息,心神俱累。
“……忠甫兄多虑了,暂且不说他们未必能全入了陛下法眼,即便每人都有做布政使的才能,头一批被替换的也不是你我。”对于此种担忧,左光斗好像真的不以为意。
“哦?这又是为何,遗直速速讲来与为兄解惑!”别看庄元臣是丁未科一甲榜眼,但在进入官场之后,很多问题却没有左光斗看得通透,闻言赶紧请教。
“山西、陕西、浙江、南直隶,他们中的佼佼者,将来很可能是这些地方的主官,该心神不定的是那些尸位素餐者,而不是你我。”
“……是啊,这一天终是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听到这四个地名,庄元臣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新政在北直隶和山东发展的很快,远远超出了预期。按照在广东和福建获得的经验,本以为最少三年,多了五年才会见起色,没想到刚刚一年,农庄和工厂就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恐怕用不了三年皇帝就会继续增加新政推广区域,也就是左光斗所说的这四个省份。
庄元臣浙江湖州人,在福建推行新政这么长时间很清楚新政的特点,也明白在推广过程中会有哪些手段。一想起自己的家人也有可能不太喜欢新政,心里就乱成一团。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给别人讲大道理上手段的时候都是义正言辞、秉公执法,可一旦轮到自家人了,真能大义灭亲的又有几个呢?
“忠甫兄多虑了,小弟家在南直隶,若是新政落下也不会有半分优待,却不曾苦恼。”左光斗见状,马上明白了庄元臣在想什么,却不打算同情。
“遗直可否教我?”庄元臣想了想,没错啊,左光斗和自己的处境差不多,他为什么就没烦恼呢?
“嗳,此法可不是小弟所创!忠甫兄可知陛下凭何统揽朝政、言出法随吗?”看到庄元臣要施礼,左光斗赶紧出手相拦,倒不是客气,而是受不起。
“自是海军与陆军……嗯,还要加上御马监与海户司,此二者才是陛下蛟龙入海的依仗!”妄议君上,怎么说也不算件好事,庄元臣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
“非也非也,陛下之利不在于兵而在于心。回想陛下登基至今,无论所推新政对否,却不曾有一样口是心非。
用人,用贤不用亲;约法,以身作则;削藩令之下,先被消减的是紫禁城用度。从那之后,陛下每顿从未超出过四个菜,多年不曾置办新衣,至今三大殿依旧未曾休整。
有陛下以身作则在先,我等上行下效即可,又何必另聘蹊径。小弟已然给家兄去信道明此理,大势所趋,由不得他们不听。忠甫兄深受皇恩,身兼重职,可不能在这上面疏忽啊!”
左光斗确实看得明白,且没有只看表象,而是找到了根子。皇帝怎么做,臣下就怎么学,不用想那么多,准没错。
至于说家中有人不明事理,那就得个人想办法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连齐家都做不到,趁早还是别在官场里混了。
“左总督,船已然齐备,时辰不早了,请移步!”不等庄元臣再有想法,一名海军百户走上前来。
“广东就交与忠甫兄了,小弟别过,来日方长!”回头看了眼这座熟悉的城市,左光斗抱拳当胸,像托付孩子般的向庄元臣施礼,又冲码头上送行的当地百姓商户长及一揖,这才跟着海军百户走上跳板。
风帆升起,码头上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战舰缓缓离开码头,顺珠江入海,身后还跟着上百艘大小船只,场景很是壮观。
“为官一方,能得此一送,夫复何求!”庄元臣站在码头上目睹此景也忍不住心潮澎湃。此时谁不想站在那艘战舰的甲板上受万民爱戴?当年入京赶考时,谁又不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
第632章 阮香江的挣扎
安南岘港,大明海军基地。阮香江与黄南平坐在新落成的三层楼阳台上,看着海港里云集的武装货船,喝着香甜美味的冰镇可可茶,脸上全带着笑容。
黄南平是上个月刚从吕宋岛回来的,同行的还有十二艘武装货船和一千多名阮氏雇佣军。仅仅四个月不到,三千名安南雇佣军就战死了三百多,断胳膊断腿的重伤二百多,养几个月还能继续上战场的轻伤八百多。
要问如此大的伤亡是怎么来的,那还用问嘛,吕宋岛上土著弄的呗。同样熟悉热带雨林环境的安南士兵,在装备了藤甲、皮甲、弓弩、钢刀的前提下,面对只有竹箭、骨箭和少量钢刀的吕宋土著部落,正面作战基本上都是碾压,伤亡主要来自于偷袭、伏击。
有时候在雨林里走着走着,几根羽箭就飞过来了,还带毒,扎上基本就是死。尤其是在野外露营的时候,最容易受到土著的袭击。
那些光着脚,把树叶子串起来当衣服的家伙,在雨林中堪比猴子般灵活,神出鬼没,大半夜的也能健步如飞。而且从不需要辎重给养后勤,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地形地貌过于复杂的雨林地区,海军陆战卫就太束手束脚了。放眼望去几米外全是树木,根本找不到目标。火枪的威力再大也是枉然,反倒是便于携带发射的短枪更实用。
而在热带雨林中长途行军更是噩梦,根本不用土著人进攻每天也走不了多远,稍不注意还会迷路。抬头看不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六分仪完全失效,地图更是没有。
当然了,光靠地形还不足以完全弥补科技上的巨大差距,黄南平也没打算把雨林中的土著部落全剿灭。他只是以马尼拉城为圆心,用河流当血管,向四周辐射状进攻。找人口比较多的部落,以武力和利益逼着他们与新的占领者合作。
然后再在有限的水陆交通要道上建立寨堡,派遣雇佣军驻守,切断当地部落之间的联系,限制他们的活动区域,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
凡是愿意与大明军队合作的部落,可以通过登记造册注明领地获得身份认可,允许在一定范围内生产生活,并得到一些好处,比如粮食、布匹、农具。不愿意合作的,只要不闹事,远离大明军队领地,暂时也能相安无事。
选择敌对的部落,只能迎来安南雇佣军的屠杀。伤亡率不低只是相对而言,在成规模成建制的军队面前,土著人的部落武装远远达不到抵御入侵的作用,顶多是给侵略者增加一些成本。
雇佣军很忙,海战卫和陆战卫也没闲着。吕宋岛只是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重要城市之一,除此之外还占领了南边的巴拉望、民都洛、宿务等很多岛屿,并在上面修建了教堂、港口和军营。
虽然目前海军还没那么多人手把每个岛都扫一遍,但黄南平也不想给当地的西班牙人或者部落酋长留下力有不逮的假象。
所以他亲率海战卫和陆战卫挨个岛拜访,先告诉当地土著酋长,西班牙人被大明朝廷派兵赶跑了,愿意交出西班牙传教士和士兵的以后就是朋友,不愿意嘛……
俺们自己上去抓,随手烧了村子、抓了村民、在不增加伤亡的前提下尽量少杀人。这是皇帝陛下的叮嘱,他说人是宝贵的,是平等的,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既然大明犯官的家人都可以去工厂矿山用劳动洗刷罪过,凭什么吕宋土著就不能呢?他们是有错,错信了西班牙人,但依然要给改过自新的机会。
听得黄南平心里不停地翻腾,仁君啊!当年做海盗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出这么高尚的理由呢,只知道抢船杀人,结果被称为海匪,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合算这些被抢的人才是罪人,抢他们、杀他们是为了敦促他们认罪恕罪,是正义之师。这么一说好像就比较通顺了,心里也舒服多了,干劲儿还足了。
都说读书没啥大用,真不敢这么想,看看读书人想出来的主意就知道有用没用了。若是没有读书人给皇帝出主意,海军岂不是又变成海盗了!
“陛下的旨意我看过了,大恩不言谢,第二批安南子弟兵也已经集结完毕,只是数量上还不太足。北方的黎氏在雨季到来之前又向横山防线发起了大规模进攻,我朝不得不继续增兵,有点捉襟见肘,还望黄指挥使多多体谅。”
看着码头上一排排被抬下来的担架,阮香江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心里却在滴血。大明攻伐吕宋,与阮氏朝廷没有半点关系,可死伤的大部分是安南子弟。得到的除了一些盔甲武器、金银珠宝,就是上百上千的尸体和伤残。
而且还不是一次性的,大明皇帝又来了一封信,言明需要阮氏朝廷再派出5000雇佣兵跟随黄南平去吕**叛,明摆着是要拿安南子弟的生命去巩固大明的版图。
明知道是个坑,却还不能不跳。否则黄南平转天就会成为升龙府的座上宾,去吕**叛的雇佣军依旧是安南子弟,只不过从阮氏私兵变成了黎氏私兵。然后阮氏就会从战略主动变为被动,能不能保住横山防线都是问题。
按照大明皇帝的意思,第二批雇佣兵除了继续获得盔甲武器和战利品之外,还会以吕宋土著交换,二比一。不用费心思也能想出这些被送到安南的吕宋土著是什么来头,肯定都是不顺从大明海军的刺儿头。
换个地方由阮氏朝廷管理他们确实是个好办法,人离乡贱嘛,到了陌生环境里脾气也就没那么大了,让干啥就得干啥。
只是大明皇帝的算盘打的也太精明了,用安南士兵打仗,然后用被占领区的土著当报酬,这尼玛就是空手套白狼,左右全是赚。
可是明白归明白,表面上却不能说,更不能表示不满。既然兵必须给,那就在价码上想办法提一提吧,自己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第633章 弱国无外交
“还差多少?”黄南平肯定不知道阮香江心里在琢磨什么,闻言一愣。
“差2000左右……”阮香江回答的时候手有点抖,大明皇帝是个笑面虎,他手底下的将领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这位黄指挥使,据说以前是海盗头子,这要是急眼了,不管不顾一顿乱搞也很麻烦。
“阮国主,你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军令如山,如果我不能在下个月带回去足够的雇佣兵,肯定要被陛下处罚,搞不好脑袋就没了!”
听到差这么多,黄南平的脸色立马阴了下来,语气中充满了抱怨和威胁,唯独没有发火。
进入海军这么多年,变化最大的不是涨了多少知识,也不是升了多高的官职,而是脾气。哪怕心里怒火滚滚,表面上也不会表露太多。
因为海军里打骂下级是犯规,有事说事,有理讲理,发脾气除了会被人看不起半点用也没有。
“黄指挥使,事出有因,再宽容一两个月,待我朝挫败黎氏的攻势马上补齐!”
见到黄南平没发火,阮香江的手倒是不抖了,可心里却有点发虚。暴脾气直性子不可怕,笑面虎才难对付。明明是个海盗,装什么斯文嘛!
“嘿嘿嘿……阮国主打得好算盘呐,只可惜陛下的南洋总督已然上任,现在吕宋特区的事情黄某已然做不得主了。
左总督阮国主应该也不陌生,在任南洋总督之前他是广东左布政使,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搭船去马尼拉城与他讲清楚,不要拿本官当传话筒。”
这么一说黄南平就大致明白了,嫌雇佣费用低了呗,要讨价还价。烦不烦呢?说心里话,不烦,反而有点怜悯。堂堂一国之主,却连本国子民都护不住,要听别国指使,可悲又可怜。
能不能同情呢?不能,关于侵略的问题,从皇帝到参谋部都已经明确表态了,那不叫侵略而叫拯救。
如果今天大明不去拯救别国,将来别国可能就会趁机来拯救大明。在拯救还是被拯救的问题上,海军上下没有第二种意见。
“黄指挥说的是,阮某与左布政使确实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国小人微,还望黄指挥使多多体谅。”一听到左光斗做了南洋总督,阮香江心里就彻底凉了。
与之前的袁应泰比起来,这位要雷厉风行的多,为了推广新政和农庄可没少抓人。对其本国子民都如此心狠手辣,岂能恻隐安南?
“哎呀……有点难办呐……”黄南平咧着嘴摸着脑瓜顶,一脸愁容。
“……阮氏愿每年多供一百根造船巨木,望指挥使在左总督面前多多美言。”看到这副嘴脸,阮香江心里和明镜似的,要好处呗!
若是换做大明朝之前的官员,没什么可难办的。无非就是弄些金银珠宝、安南美女啥的,把经办人喂饱了花不了几个钱,与国家利益比起来不足九牛一毛。
可这一招现在不管用了,驻扎在岘港的大明海军官员有一个算一个,看着金银珠宝和美女,口水能流到衣服上,但谁也不敢接。
他们的皇帝可以容忍其到基地外面花钱找女人,甚至结婚生子,唯独看不了收受贿赂损公肥私,抓到一个吊死一个。
至今岘港海军基地门口仍旧吊着五具干尸,其中有位百户就是这位指挥使的海盗哥们,照样没法通融。
只因收了当地人的钱财和美女,偷偷在城里安了个小家,然后在验收木料时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几十根内部有空洞的造船大料,然后就在此处随风飘舞了两年多。
自己也想过效仿大明皇帝,亲手打造一套容不得贪腐的团队,可仔细分析之后不得不放弃。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以身作则。自己什么都不缺,唯独做不到大明皇帝那么狠,不光对外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能登基十多年不选秀充实后宫,也能从自身开刀带头消减待遇,每顿饭据说只吃三四个菜,连紫禁城里被烧毁的主殿都不修,天天窝在旁边的小院里办公。
皇亲国戚跟着升官发财不是没有,但要凭能力上,不灵就下。
即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也只能远窜到福建做个都指挥使,三年了不见升迁。亲叔叔就走私了点货物,说杀就杀,还得抄家连带着满门苦役。
阮氏能在安南偏居一隅,靠的就是族群关系,要是连家里人都不用,非去民间选能力强者,不等新班底凑起来,自己就会被族人们乱刀砍死。
“啧啧啧……巨木我是真想要,可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儿归参谋部管。
阮国主,我俩也是老熟人了,明说了吧,用三个吕宋土著换一名安南士兵也不是不可以,但直接这么算,即便左总督答应了,皇帝那边也通不过。
不如这样,交换依旧是二比一,实际上我给你三比一,其中有一个吕宋土著必须要交给在此开垦种植园的华商做雇工。
这样一来左总督就好向皇帝上疏陈情了,你这边也不亏。他们不管给谁做工,最终还都是你阮国主的子民,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一百根巨木,确实挺有诱惑力。这些巨木少半产自安南,多半来自暹罗。全都是三四个人合抱粗、二十多步长的大家伙,三十根左右就能建造一艘秦级战舰。
如果换成自己拿主意,这笔买卖肯定就谈成了。吕宋土著有的是,不在吕宋岛上抓,还可以派船去南边的岛上抓,费不了多少力气。
但皇帝除了给阮香江一封信,还有一封是给自己的。言明了必须多要安南雇佣军,交换比例最高可以上调至四比一。
但多出来的土著不能交给阮氏,要以奴隶的方式给华商开垦种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