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洪涛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发展海军。漕运总督不光护卫漕船,还管着朝廷最大的造船厂,即便造的全是内河船,试验一些海军船型、培养一些海军将领和水手也不会太难。
当然了,这些小动作都要偷偷进行,万万不敢被朝臣们知道。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洪涛真不想在羽翼还未丰满之前去捅这个大马蜂窝。
明朝的海禁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哪个皇帝敢触碰这条红线,很快就会被东南沿海地区的朝臣们联合起来弄死,真不手软。
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袁可立去做能胜任吗?这可说不准,但可以试试看。对于袁可立的大概性格,通过李贽的描述,洪涛已经有了脉络。
首先,袁可立的执政能力很强,从州府推官做起,当过御史、太仆寺少卿、左通政署司、帝师、巡抚,从基层到封疆大吏干全了,算得上实际经验丰富并做出了成绩,这一点很难得。
清廉不清廉先放一边,做为官员首先要考核的就是能力,不是品德。巧了,袁可立在品行方面好像也没大欠缺,这就叫锦上添花。
其次,袁可立对违背理念的人和事敢于反抗。比如他曾当面指责万历皇帝沉迷酒色、荒废朝政。被贬黜之后又放下话来,终此一朝不再为官。实际上也确实这么做了,如果不是李贽的亲笔信,想请他出山怕是也没这么容易。
有能力的人通常就会有脾气,也会有骨气,只有没啥本事且贪恋权力的人才会为了权势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从这一点上讲袁可立至少不是特别眷恋权力的政客,是真想做些事情的。
最后,袁可立懂军事,不是纸上谈兵是实打实做过,还亲自操练过水师。虽然没有亲自带兵上阵厮杀,却是个调度有方、识人敢用的帅才。
一说起军事人才,大多数人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往往是在前线冲杀的战将,却忽略了在后方指挥调度权衡的指挥官。
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在洪涛眼中,十个将才也比不上一个帅才。不管多厉害的战将,想打赢战争,后面必须站着一位胸怀豁达、执行力强、管理能力强、沟通能力强的指挥官,否则很难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反之,有了三强指挥官运筹帷幄,前线战将就算能力稍微次点也能超水平发挥。以袁可立担任登州巡抚时的表现,应该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帅才。
“袁爱卿请起,赐座!”
看到袁可立的相貌洪涛忍不住想笑,这位怎么长得有点像后世的自己,眉毛挺直但有点八字,眼睛挺有神却带着黑眼圈。只有嘴唇上的八字胡和下巴上的山羊胡挑不出毛病,梳理得很有型。
“谢过陛下恩典……”洪涛在观察,袁可立也没闲着。他在万历二十四年就被削职为民滚回老家了,从没见过成年太子,更没见过年轻皇帝。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来之前从李贽的信里看到新皇帝是个有远大理想抱负、还很有政治手腕、有望成为千古一帝的好璞玉。可是一见面就觉得不太靠谱,这位笑的有点瘆人,奸诈中带着调侃、轻蔑中夹着热烈,难以准确形容。
“可知朕为何要点名你来任漕运总督?”其实洪涛真没这么复杂的心情,更不会当着朝中大臣故意笑得不堪,他只是还没从前世的状态中完全走出来。
每次想笑的时候就习惯性的告诫自己不要笑,可理智又提醒说身体不是那副了,笑吧,没事了。结果想笑不敢笑、不敢笑又含着笑,就变成了现在这副皮笑肉不笑的德性。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袁总督对朝廷漕运怎么看?”虽然说洪涛觉得袁可立是个人才,但到底有没有才光靠觉得和听说没用,得面对面掏点干货。
第67章 漕运
“臣曾在苏州府任推官,对运河之事略知一二,思索了一路,现有奏本条陈上禀。”袁可立也没怂,废话不多,双手捧上。
“条陈所言弊端确实要改,但还不是关键所在,想彻底改变需对症下药,光治标起不到作用。”
奏本很厚,十多页,但洪涛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放下之后又拿起另一份奏本,互相比对之后才开口。听上去是在称赞言之有物,仔细品一品,又好像是在批评流于形式。
“……请陛下明示!”袁可立显然是听出了话外音,有些不服气,脖子一梗打算当面理论。
“漕运耗费之巨,触目惊心,一石大米从江南起运抵达通州太仓,沿途损耗三四石以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袁总督要疏浚河道、平定沿河匪盗、整顿槽丁、振兴船厂,都是当务之急,全没错。但朕以为全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你且不要急于分辨,先回答朕几个问题!疏浚河道、平定匪盗、整顿槽丁、振兴船厂,做为漕运总督可有独断专行之权?”
洪涛对比查看的奏本是关于漕运的概论,由五位内阁大学士通力合作,从各个方面阐述了目前漕运的现状以及前景,其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与袁可立奏本里提出的几点严重吻合。
大学士们并没提出解决之法,袁可立倒是写了,但洪涛很不满意。原因很简单,全是纸上谈兵,理论方面严重正确,实操可行性非常堪忧。通俗讲就是说的条条是道,实际一操作全是瞎耽误工夫,白折腾。
明代的漕运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一提起明朝的弊端,党争、宗室、边患甚至天气都排在前面,很少有人会把目光看向漕运。
洪涛穿越到明朝之前,坐在家里看书时大概也是这个路子,直到册立太子之后,正式接触到了内阁大学士,才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一个新的大坑,漕运!
所谓漕运,顾名思义,就是利用漕船运输。通过水路运输大宗货物古已有之,但称得上漕运的只能从隋炀帝之后算起。没有杨广耗尽国力开挖的大运河,不管运输多少货物也只能叫水路运输,不能叫漕运。
这里的漕,特制人工开挖的水渠,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大运河。经过几百年的修修补补,到了明代,这条大运河已经向北延伸到了通州。理论上讲,从杭州装上货物,一口气就能运到北京城里。
众所周知,明代的开国首都并不在北京,而是在南京。南京不敢说是鱼米之乡却也差不太多,根本用不着从南方运输大量粮食,就算要运也用不上大运河。
那明代初期是不是就没有漕运呢?答案是否定的,不光有,还特别重要。除了利用京杭大运河之外还有不少海运,属于双管齐下,运输的主要是军粮。
待到明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都,漕运才被赋予了更多内容,除了军粮之外,还要担负起供养京城及其附近百万军民的任务,地位不降反升。
在后世里哪个行业对国家发展重要,哪个行业就会得到大量投资,从业者也相应的更容易挣到钱。古代也一样,随着首都北迁,漕运成了不可或缺的行业,肉眼可见的重要了起来。
于是从业者们就开始动心思了,不是琢磨着该如何提高生产力,而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该怎么从这个行业里为自己以及家族牟取更多利益。最好能做到垄断的程度,那样一来就能世世代代吃喝不愁了。
想垄断漕运业,对于当时的漕运从业者而言还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在永乐年间,漕运不是仅靠运河一条线路,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线海运,属于是两条腿走路,比例基本是一半一半。
而且玩河运的和玩海运的还不是一拨人,双方谁也无法完全替代对方。这下就有点麻烦了,想独霸漕运行业,必须得打断其中的一条腿。
最先提出用河运代替海运的是户部尚书郁新,理由是海运不太安全,时不时会出现翻船事件,对保障京城的粮食安全有很大隐患。
永乐皇帝没有偏听偏信,找来工部和漕运总兵问了问,得知此时的运河河道年久失修,水浅王八多,无法承担漕粮重任,把这个建议给否了。
但做为皇帝必须要全盘考虑得失,海运受气候水文影响不太稳定也是实情,如果能选择运河为主要路径应该也不算坏事,于是下旨修缮运河。
动用了几十万劳工,历时小一年,运河终于算是修好了。为了让皇帝满意,力主河运的官员们团结一心、上下合作,一口气凑了几千条内河漕船,把400万担漕粮安全运抵了通州。
然后大家伙轮流上疏,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河运的好处,再把海运的风险进一步夸大,最终说服了万历皇帝取消海运,把向京城运送大宗货物的担子全押在了大运河上。
要问这些官员为啥这么喜欢河运,是不是河运真的比海运有优势,可以为国家节省运输成本呢?狗屁,这件事看上去是两种不同观念的学术争论,背后却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心思,说白了就是利益之争。
至于说能不能为国家节省运输成本,谁会在意呢,节省下来的钱谁也拿不到,反倒是多浪费点大家才有可能从中捞到些好处,皆大欢喜!
凡是支持河运的官员,多一半的家都在运河沿线,或者家里有参与河运的可能,剩下少一半则是接受了游说,将来有可能也从其中得到好处。
反之,支持海运的官员也是同样的想法,基本上都和海运环节有勾连,属于利益共同体。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失败了,败给了另一个利益共同体。
从支持河运、海运的利益共同体上也能看出朝廷里的派系斗争原型,啥东林党、浙党、齐党、阉党,说白了全是一个个诉求不同的利益共同体,为了自身利益在每个政策上面都要激烈交锋。
赢了的受益,输了的吃亏,仅此而已。国家、民族、百姓、社稷,在他们眼里仅仅就是斗争工具和武器,用得上的时候爱不释手,用完了马上扔到一边,连必要的保养都懒得给。
第68章 漕运2
从永乐年间开始,明朝的漕运工作就基本由运河承担了,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水军,也叫漕军,由陈瑄担任漕运总兵。但明朝的文官集团向来不允许军人获得太多权力,于是又多了个漕运总督,由文官担任。
两百年间,有时候总兵比总督权力大,有时候又是总督压着总兵,具体谁强谁弱要看当时皇帝的态度,还有官员们自己的能力。
目前的漕运总兵叫王承勋,世袭新建伯,担任漕运总兵已有十三年,没啥过错也没啥功绩,非常平庸,却稳如泰山。
除了当老好人不挡人财路之外,王承勋之所以能在这个重要位置上端坐十余年,还要感谢祖辈的名号。他有位大名鼎鼎的爷爷叫王守仁,也叫王阳明!
现在袁可立即将上任,就是去和王承勋搭档,面对这么一位老好人,也是非常保守的人,很显然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同时也缺乏必要的手段。光靠一腔热血不光不能取得应有的成效,保不齐还会灰溜溜下台。
“自是没有……只要陛下有旨意,臣无所惧!”面对皇帝的一连串质问,袁可立并不觉得考虑不周。
别说漕运总督的权力有限,大明朝任何一位官员的权力都是互相牵制的,连个宰相都不设,不就是怕大权独揽嘛。但没有大权照样可以办事,只要皇帝有信心和决心想对弊端下手,当臣子必须冲锋在前肝脑涂地!
“错,大错!朕不会下旨超越漕运总督的职责,更不能去和沿途州府打擂台。袁爱卿所要面对的不是几个、几十个官员,而是在漕运过程中捞到好处的大半个朝廷。
朕初登大宝时间尚短,没能力也没必要把朝廷弄散架,就算有这份能力也不成,砸烂了大半个朝廷,然后呢?事情总要有人做,官也总要有人来当,接替者很可能还是这幅样子,朕难道要再下旨砸烂一次?”
只可惜这份奋不顾身、不成功就成仁的忠勇并没获得皇帝的肯定,反倒遭到了很明显的警告。告诫袁可立做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以整顿漕运的名义破坏沿途官场的稳定。
“……陛下,漕运之弊由来已久,若是不用重典恐难以奏效。”
如果说袁可立刚才还对上任后的前景持乐观态度,那现在就已经泄了一大半。不过还没有死心,打算当面警告一下年轻的皇帝,想整顿朝纲励精图治,光靠怀柔手段按部就班是没出路的,必须下定决心剑走偏锋不死不休。
“袁爱卿可知漕运衙门里的官员来自何处?”面对袁可立的坚持,洪涛没有表露出丝毫厌烦,也没有半分让步,依旧缓缓的提问。
“皆为六部所属!”袁可立回答的也挺干脆,看来他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已经把漕运总督的情况大体打听清楚了。
“没错,漕运衙门的各级官员皆来自六部,而槽丁由漕运总兵辖制。袁爱卿刚刚说过,漕运弊端由来已久,这些官员连同沿途州府的士绅全是靠漕运吃饭的,想动他们谈何容易,光靠圣旨和爱卿的一腔热血怕是于事无补。
到时候弹劾你的奏本会如雪片般送入内阁,大学士们恐也不愿意见到漕运出现任何乱象,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撤换掉,然后漕运依旧是漕运,什么都改变不了。”
洪涛确实想以漕运为突破口打响改造大明朝廷的第一枪,但不能急,必须要温水煮青蛙缓缓图之,最好在水温滚开之前让青蛙一点都感觉不到。
漕运虽然不是明朝最大的行业,却牵扯到了很多官员、乡绅们的神经,利益诉求也非常大,一旦乱起来会直接影响北方边境的军队,到时候袁可立就算没错也无法全身而退,搞不好就得挥泪斩马谡。
既然想好了要让袁可立去替自己当问路石,那就必须确保他的人身安全。首先要说服这位有点傲气的能臣,让他认识到煮青蛙为啥要用温水,烧一锅温水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袁可立很聪明,也不死板固执,让皇帝这么一问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提出的方案确实有问题。但到底该怎么变通一时半会想不到,只好收起傲气躬身行礼虚心求教。
“倭寇!”看着态度有所转变的袁可立,洪涛觉得李贽没瞎推荐,历史也没乱记载,此人确实有干大事的能力和性格,身上也没有明朝文人那股子夸夸其谈、故步自封的臭毛病。
“倭寇……???”但袁可立的表情却不是太配合,听到皇帝所谓的解决办法,虽然身形依旧肃立,可眼神里分明多了些东西,又少了些东西。
“挂羊肉卖狗肉也,如果不找到合适的借口,爱卿如何能操练水军、建造海船、重启海运?”袁可立为什么对倭寇如此不屑,洪涛心里明白,原因只有一个,没了!
经过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明朝将领的不断打击,到万历朝中期,东南沿海地区的倭寇数量已经大幅度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另外日本也结束了战国,丰臣秀吉统一了全国,正在对朝鲜虎视眈眈。就算还有部分倭寇在海上活动也都被收编了,不再来大明沿海抢劫,而是全去了朝鲜半岛。
但这些都是通过历史书看到的上帝视角,具体到此时的明朝大臣们还少有能窥得全貌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清楚日本打算干什么,更不敢保证倭寇不再来沿海肆虐。
洪涛就是要利用信息差和朝臣们玩一次养寇自重的戏码,你们不是像盯贼一样盯着我,利用规则死活不愿意让皇帝手里直接掌握军队吗?
那成,我也不和你们吵闹,更不玩消极怠工,咱让漕运总督训练海军清缴倭寇,还沿海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谁还敢叽叽歪歪?
要问漕运总督有权训练海军、建造海船、清缴倭寇吗?答案不光是有,还特别正当。漕兵们除了护送漕运北上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职责,清缴运河、沿海地区的一切不安定因素,比如匪患,再比如倭寇。
第69章 养寇自重
当然了,百十年来漕运总督和漕兵们好像没做好这项本质工作,别说倭寇,连运河边上的盗匪都打不过,经常出现一哄而散的情况,非常非常的不堪大用。
但现在新皇帝登基,看到这个状况了,很担忧沿海子民们的安危,更担忧倭寇卷土重来。所以一刻都不能耽误,责成新任漕运总督抓紧整顿漕兵,重启海船制造,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奏效。
漕运总督疏通河道、造船练兵、清剿盗匪,全是百分百的本职工作,不用向任何部门报备,也不用听内阁指挥,如果谁不配合还有权弹劾!
“重启海运……陛下就不怕大半朝廷反对!”本来已经有点心灰意懒的袁可立听到训练海军、建造海船、重启海运这些词,眼珠子立刻瞪得老大,下巴上的胡子直哆嗦,看上去不像是吓的,倒像是激动的。
和自己提出的改革方案相比,年轻皇帝的办法不光更狡猾、更隐蔽,还更直接、更阴险、更具操作性。只要能做到海军、海船、海运三点,就等于来了个釜底抽薪,不管有多少官员靠运河漕船吃饭也改变不了变天的事实。
但是不管怎么隐瞒、如何温水煮青蛙,最终还是要把底牌放到桌面上来的。到时候不光靠漕运发家的官员、士绅要极力反对,朝堂里面肯定也有一大批官员推波助澜,声势浩大的怕是连皇帝都无法正面对抗。
“朕自有办法让朝堂意见统一,袁爱卿不必为日后担忧,只要按照朕的吩咐去做,踏踏实实训练海军、建造海船,不去觊觎漕运带来的丰厚利益,朕可以保你袁氏一门百年荣光,君无戏言!”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务实,如果到时候遭到大部分朝臣的反对自己该何去何从呢?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洪涛站起身离开座椅慢步走到袁可立身前,非常严肃且庄重的给出了答案,然后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拍上来。
“……臣不敢!臣愿为陛下练兵造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和皇帝击掌,袁可立真没这么大胆子,可也不能把皇帝晾在原地,干脆还是跪下磕头发誓吧。当臣子的如果能遇到一位有抱负、有脑子、有手段的皇帝,建功立业怕是不远矣,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