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日下午,日月银行漳州分号迎来了三位客户,手里拿着上万两的存银票据要求全部支付。银行里的工作人员也没太在意,验过票据就从银库提银子兑付。
三个人刚走不大会儿,又有两个人来了,手里各拿着一张十万两的存银票据,同样也要求马上兑付。这下银行的工作人员拿不定主意了,一边稳住两位客户一边去请示银行高层,最终给出的答复是一日后兑付。
这倒是不违反存银子时的约定,对于一次性提取比较大数额的银两,日月银行规定要提前几天打招呼,算是给钱庄银号一个准备时间。
第722章 挤兑2
今天就是双方约好提银子的正日子,一大早这两位就带着马车来了,日月银行也真准备好了二十万两白银,就在银行呢口一箱一箱的清点过数,再往马车上搬。
明朝的白银主要以三种形式存在,一种是银锭,通常有50两、20两、10两、5两、2两等多种重量,铸造成元宝或者馒头状。
一种叫银币,也就是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商人带来各国银币。它们的重量不太统一,成色五花八门,除了沿海有数的几个港口城市之外无法流通,大多还是被熔铸成了银锭。
还有一种叫倭银,顾名思义是从日本流入的白银。它的模样有点像佛牌,扁平长方,上有简单的图案和文字,在日本称作银判,到了大明差不多也是被熔铸的命,很少在市面上流通。
但自打日月银行出现,能在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种类立马多了一种,胜利银币。同时也是日月银行的库存银方式之一,经过艰苦的协商,客户最终同意支付一半银锭、一半银币。
由此引发的后果就是日月银行无法再办理正常业务了,因为要盯着客户对每一锭白银称重、验成色、装箱。整整2000颗重50两的元宝银,一颗一颗的检查,引来了众多围观者,再一传十十传百。
“听口音是泉州那边的,好像姓黄。可跟在他身边的帮闲有几个却是北边的口音,来者不善呐。”方叔来得早,对情况比较了解,但也说不出太具体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何以见得?”说实话,林亮还是挺为日月银行担心的。
不管怎么说,当初如果没有银行贷款,自己想买船就会难很多,即便借到了银子,高昂的利息同样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偿付的,估计要比现在累一倍都不止。
“很容易,你看他们死说活说坚持不肯全收银币,这是为啥?”
“为啥?”
“为了引人注目呗!如果肯收银币,你就算骑着驿站的马跑也看不到此情此景喽。”方叔冲银行门口那几个蹲在箱子边查验银锭的背影努了努嘴,一语道破天机。
“欸……还真是啊,让您这么一说就透彻多了。如果他们是从泉州来的何必要收银锭呢,银币不是照样花。可是想用二十多万两就想挤垮日月银行,有点太小瞧人了吧?”
要不说和明白人聊天就是痛快呢,短短一句话就让林亮豁然开朗,不过随即又多了个疑问。即便对方是故意来挤兑的,仍旧有点说不过去,主要是数目太少了,不足以让日月银行伤筋动骨。
“别急,我估摸着他们只是第一波,先把声势造出来,让更多人知道,然后才会玩真格的。”
方叔也没藏着掖着,看热闹是真,借此在众人面前展示下头脑灵活见多识广也是真,更主要的是很享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
“方老爷,要是日月银行垮了,我等买的债券该如何是好?您走南闯北见识广,给大家伙指条明路吧!”看,效果这不就有了,人群里不光有纯粹看热闹的,还有不少事关自身利益的,闻言马上紧张了起来。
“这有何难,你等把债券拿出来,我方某人全买了。乡里乡亲的,打个九折,现银兑付!”
这时候就得看什么叫纯粹的商人了,心理享受再舒服也不能耽误赚钱,生意经随口就来,且下刀稳准狠,一点不含糊,专门杀熟。
“切……叼老母……”然后就引发了一片哗然,甚至有人骂出了口。太他妈不是东西了,这不是趁火打劫嘛,还说得如此悲天悯人。
“……方叔,您就不怕银行倒了,债券都砸在手里?”一说到债券,林亮的耳朵马上也支棱了起来。二百两银子放在方叔手里算不上什么,可一旦赔了,对自己而言却是个大数目。
船东这个活计胜在安稳,无法像海商那样赶上机会就大富大贵,挣的都是辛苦钱。有心九折卖出去及时止损,可怎么琢磨怎么搞不懂,最终还是把不该问的话问了出来。
“亮仔,你和你阿爷一个毛病,胆子太小。当年我们俩跟着你爷爷一起下的海,他是处处小心守着本份,不偷不抢,结果……唉,你不跑商当个船东挺好,可脑子不能太实诚,遇事别光看人家怎么说,要多往深处想一想。
来来来,上来占着位置,待会儿我还回来。走,亮仔,咱俩去那边坐坐,喝口茶。大热闹还在后面,让他们先唱着,开场戏不好看。”
方叔对林亮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有种长辈对小辈的照顾。具体原因也说了,他和林亮的老爹林海生是发小,林亮的爷爷还是引路人。现在林家老辈儿都没了,对林亮关心点也算是一种报答。
“亮仔,论使船你在月港是出了名的好后生,那两艘软帆快船也是不可多得的好船,又在预备役里有身份,却为何总在岘港、马尼拉之间往返,不愿去椰城、岘港和马六甲呢?”
方叔拉着林亮从石磨上跳下来,分开人群走到百米开外的河边找了个茶棚坐下。茶老板也跑去看热闹了,两人干脆自己动手泡了壶茶,一边喝一边聊。
“我觉得不太保险,红毛番喜欢在舱里夹带私货,搞种植园的全凶巴巴的。”林亮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他们夹带私货自有海关和巡防卫管着,查出来又不关你的事!在海上混饭吃哪来的那么多保险,自己有本事才是真的。
你的船可是从海军里换下来的,甲板上还留着炮车的滑道,船板都要比寻常海船厚一倍不止,本就不是为了单纯装货用的,却非要当做货船来用,怎么能不吃亏。
听叔的,再去和银行贷笔银子,由叔去广州托人买几门火炮装上。你和伙计们都学过如何使唤,以后不拉寻常货物,专跑贵重买卖,一趟的运费顶你现在的三五趟。”
听了这个回答,方叔差点把茶水喷出来,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干脆也不绕圈子了,把如何用武装商船生财的办法一五一十掏了出来。
第723章 挤兑3
“……真有这等好事?”林亮还是头一次听闻如此当船东的方式,一时间有点摸不准,生怕犯了律法。
在预备役训练的这几年,虽说文化课学的很不好,但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却已然在脑子里扎了根,遇到事情第一个就蹦出来左右衡量。
“放心,叔不会害你,都是正经货物。现在福州和广州的榨糖厂产量大增,时间工坊和流光斋又在佛山和潮阳开了分号,向南洋贩运可可粉、自鸣钟和琉璃器的越来越多。
这些货物量不大,可价高,给的运费自然也多。但货主并不是白花钱,谁的船快、船稳、安全就找谁。从福州到广州随便找,有几家的船能比你这两艘更快更稳更安全的?
也不知你小子是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居然能从海军里买到这样的好船。我四处打听了一年多也没搞到一艘,听说从海军退下来的船无论大小都转到海运衙门里了。”
方叔还真没说大话,他的船队多,业务从福建广东浙江到安南吕宋都有涉及,接触的多自然了解的也多,早就盯上了海军退役船只,可惜只能看着却摸不到,干着急。
而林亮更气人,白白占着两艘好船,却整天给一群拉散货的小海商呼来唤去,一年到头不闲着却挣不到多少钱,暴殄天物。
如果两家能合作一把,自己提供货源,林亮负责押送,那就太完美了。不仅让老朋友的儿子多挣点钱,还能为方家船队打响名号,多占据市场份额,双赢。
“如此说来就全凭叔父安排了,我干别的不太灵,在大海上谁也不怕……除了黑帆船谁也不怕,人在船在,保管不让叔父为难!”
既然方叔把话都说清楚了,确实不是违法的勾当,林亮自然没理由拒绝。当下拍着胸脯保证有能力承运贵重货物,并保证货物安全。
“先别急着打包票,想揽这种生意头一条就是要让货主放心。那些人都是砸进去大把银子的,光靠嘴说没用,最好的保证就是炮。
只要他们上船看到了炮,再得知你们都在海军预备役里待过,还有官职,不用说一个字运费也不会少给。而且只要第一次顺利到了地方,下次保准还找你。”
对于林亮的许诺方叔不打算听,商人说的最多的和最不爱信的就是誓言,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加强自身能力,然后话题又回到了刚才说的火炮。
“嘶……可现在再去找日月银行贷款他们还拿得出来吗?”
对于该如何获取客户的信任,林亮也认同方叔的说法。而且在民船上装备火炮是被海军允许的,只要经过登记,并控制在一定数量之下就不会管。
但林亮还有件事拿不准,那就是该用什么方法向日月银行贷款。用两艘船作抵押保证能贷出来,可日月银行好像都快自身难保了,还会继续发放贷款吗?
“嘿嘿,这事不用愁,多不过三五日就会见分晓。且让伙计们自行驾船去送货,你留下来看着,也不用回月港了,就留在府城里,先住我家,再把押送的事情仔细聊聊。”
这时候就看出南方商人和北方商人的区别了,这事儿如果换在通州或者天津州,老朋友的儿子、引路人的孙子遇到手头紧,而且要做合伙人了,必须先掏银子把炮买了,以后再慢慢从船费里扣,又不是拿不出来这笔钱。
可方叔半个字都没提,坚决让林亮自己去找银行贷款。在他的思维模式里,合伙是做生意,那就按照做生意的规则办。交情归交情,自己能办到的事情不该再去麻烦别人。如果连这点事都弄不利落,也就没有合作的基础了。
“铛铛铛……漳州的父老乡亲听分明,日月银行兑付泉州贵客二十万两白银查验完成,票银两清,一路平安……”说话间,远处传来了一阵铜锣声,随后有人拉着长音高声唱念,用中气把每字每句送入耳,清晰还不尖刺。
“此人说不定也在海军预备役中训练过,学的还是最难的科目,领航。”但听在林亮耳中,除了内容之外还有另一层感触,从音调到发声方式都很像战舰桅杆上的瞭望手。
那些人除了要有天生的好嗓子之外,还得没日没夜的训练怎么能让声音传的远、听得清。平时说话听不出来,只要一喊叫,立马就和园子里唱戏的一般,拿腔弄调的。
“果不出所料,看西边,债主来了!”方叔不知道海军舰船上是啥模样,也不想知道,脸上一副不急不缓的表情,可眼睛却一直在左右扫视,突然放下茶杯向大路一指,起身迎了上去。
大路尽头驶过来两辆四轮马车,通体刷过大漆,黝黑发亮,搭配着全车白铜装饰,有种不张扬的奢华感。不光马车气派,赶车的马夫也是一身绸缎打扮,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唯独就是拉车的马看上去比较一般,虽然也是黑色皮毛却不是太光亮,骨架更是小了些。没辙,地处南方,就算舍得花银子也很难买到高头骏马,能置办四匹毛色一致的已属不易。
马车还没完全停稳,有几人已经从车门里跳了下来。紧走几步,齐刷刷的站在头辆马车一侧,从内缓缓走下一人。
四十岁上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三缕美髯飘在胸前,眼如丹凤,眉似卧蚕,唇方口正,天仓饱满,地阁方圆。
反正能形容男人长得好的词,一股脑整上去保准不过分。这位真是个美男子,还不是娘娘腔那种美,而是阳刚之美。
再加上比大多数人都猛的身高,只在街上这么一站就达到了鹤立鸡群,不怒自威的效果,让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
而他的穿着才是重头戏,束发上包裹着一层皱皱巴巴半透明的织物,遇到微风还颤颤巍巍的。大襟长袍样式普通,可在阳光下却映衬出隐隐的云朵图案。且腰部以下突然张开,支支棱棱的像一把打开的雨伞。
配上这身服饰,来人原本的阳刚之美顿时成了咖啡里面兑韭菜花,变味了。既说不上阳刚,也不算太娘炮,很是别扭。
第724章 挤兑4
如果洪涛在场,肯定要说这人脑子有病。挺贵重的衣服不好好穿,非要学欧洲女人玩裙撑,搞得不伦不类、不男不女。
其实洪涛这才叫不学无术,此人的穿搭在明人眼中不仅不是异类,反而是非常时髦的流行款。之所以洪涛没怎么见过,只能说明他很少逛街,或者说在京城中不常见,因为这身衣服认真追究的话,逾制了。
他头巾上包裹的半透明玩意叫做云缣,是一种技术很特别的丝绸织物,有点像后世泡泡纱。大袍布料上若隐若现的云朵花纹,被称作云纹宋锦。云缣、宋锦和云纹,从洪武年间就是被朝廷明令禁止在民间使用的织物和纹饰。
反倒是下身支棱的东西不被禁止,它叫马尾裙,是由马尾巴毛编制的,据说来自朝鲜宫廷。明人喜欢把它穿在长袍里面,像个裙撑似的把袍服撑开,并以此为时髦。
“怎么是他!难怪、难怪……”见到此人,方叔先是有些诧异,马上又似想通了,自言自语道。
“方叔,他是谁?”林亮使劲儿看了几眼,确定不认识。
“潮州府陈家的大公子,陈良栋。没开海之前,咱们漳州产的漳绒、漳纱,多一半全是被他家的船队私贩到暹罗、柬埔寨。至今陈家在暹罗也有官职,势力极大。
只可惜啊,海军先毁了他家的私贩船队,新政一来又在潮州鼓励客家人开荒搞农庄,伤了其根本,这些年很少再听闻他们出海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单论财力,陈家在潮州仍旧算得上大户。
你可听说过广东都指挥使夜袭海丰之事?当时被抓的陈家村家老陈维泽就是他的堂叔。看来这次他要借机报复一把了,即便不敢碰海军和新政,也要拿日月银行撒撒气。只是不知背后是谁,居然能把他也卷进来了。”
方叔不仅对漳州本地生意场上的事情如数家珍,连隔壁广东潮州的奇闻轶事也驾轻就熟,说起来头头是道,让人很难不信。
“海丰陈家村我倒是听说过……”
反观林亮,虽然也是漳州本地人,还经常出海远行,在消息灵通方面就差远了,也就对月港附近几个村里的人和事比较了解。
刚刚才被提走了二十万两白银,源头不过是泉州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现在有名有号财大气粗的陈家大公子露面了,手笔肯定不会比黄家小。
若是日月银行接不住,那今后就别想在漳州立足了。不仅仅是漳州,坏消息向来传播的又远又快,用不多半个月广州那边也会听闻,到时候日月银行在广州的分号也得跟着倒霉。
就算有海关、海军和官府的银两支撑,可一旦在民间失去了信用,没有了商人、作坊、工厂的客户,又能撑几年呢。
陈良栋对于自己的出场效果很满意,从腰间抽出折扇轻轻抖开,顿时又引来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人家的扇面要不是丝绢,要不是皮纸,到他这里则换成了织金锦。人家的图案是画上去的,他的图案是由金丝和银丝编织在锦面上的,不光漂亮还有立体感,栩栩如生。
“郑掌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前两日家人回禀说是今日就可兑付,不知可否准备停当了呀?”
借着这股子高高在上自我良好的感觉,陈良栋走了几步,冲着迎面而来的日月银行经理点了点扇子,算作打招呼。
同时心中也有了计较,今天算是给漳州民众们一点面子,即便日月银行拿不出足够的银子,顶多也就是在言语上羞辱一番,不借机打砸店面了。
当然了,也只是今天给面子,转天如果再拿不出来,该砸还是要砸的。不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就对不起自己存进去的三十万两雪花银。更对不起从小就抱过自己,长大了还为自己张罗婚事的堂叔。
今天的所作所为,有一半是为堂叔讨还点公道,另一半则是要报复新政带给陈家的诸多不便。好歹也是广东数得上号的大家族,每代人里都有入朝为官的,进士举人更是层出不穷,凭什么就不能在本乡本土说话算数?
自古以来皇权都是不下乡的,仅到县官为止,留出来的这段权力真空就是给县官和乡老们灵活分配的。啥都不给,每年光想着收粮税养活紫禁城里的一大家子,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现在你景阳皇帝非要改一改这千古流传下来的祖宗法度,一出手就是开海禁查走私、给老百姓贷款、允许没有土地的农民抱着团搞农庄,招招致命,半点情面不留,那就不要怪当子民的下手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