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江山,不是为了让子孙万代躺着吃喝玩乐的,做为皇室成员不仅不该向国家伸手,还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积极的维护。和部分宗室成员受穷相比,朕如果丢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更为大逆不道!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纲,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张问达,如果朕连军队都养不起,无法抵御外辱,国破家亡,你觉得算不算君不正?朕为天子,百姓为子民,我这个当家长的要是连家都保不住,算不算父不慈,子奔他乡啊?”
一听说要聊孝道,洪涛顿时来了精神,干脆一屁股坐在丹陛上,连王安的转述都不用了,扯着嗓子就是一顿高声反问。
以孝治国,这块流传在古代中国上千年的遮羞布已经有点千疮百孔了,拿来蒙一蒙大字不识的百姓勉强凑合,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以为真。
这玩意有点像后世的高雅、正能量,都是用来占据道德制高点、打击政敌用的武器,实际上没有几个皇帝当真,倒是弑父杀兄谋权篡位的比比皆是。
“陛下,我大明威震四海、万国来朝,何来丢了江山一说!”和从七品的给事中李可灼比起来,正四品的御史张问达显然更硬气些,劈头盖脸被扣了一顶大帽子,非但没胆怯,还有点愈战愈勇的意思。
“难道非要等兵临城下,朕无一兵一卒可用时才算丢了江山吗?其心可诛!既然你口口声声孝道,陈矩,让锦衣卫和东厂查一查这位张御史,看看他是否遵从了孝道,如有偏差就是欺君罔上。
但不可草率从事,更不能屈打成招,有就是有,拿证据给朕和大理寺,没有就是没有,半点不能含糊!众位爱卿,朕如此处置可有不妥之处?”
可惜张问达没想到,今天不管他软还是硬,同不同意皇帝的主张,都逃不出被调查的命运。原因只有一个,当年李贽被弹劾下狱就有他捕风捉影、笔下生花的功劳。
对于这种为了私欲不顾别人生死,更不顾道德法律的官员洪涛坚决不会手软,只要撞到面前,调查定罪是最轻的,证据确凿,抄家流放才是最终归宿。
你不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嘛,那好,我就让你奔波大半辈子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财货空空的结局。还不杀你,必须活着苦熬!
“……”这已经是文武百官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的第三次集体沉默了,倒不是用沉默对抗,而是在心里玩了命的盘算着一个问题,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不搞清楚这个问题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虽然说忠言直谏是美德,哪怕被罢官也能赢得不少声望,将来还有起复的希望。可干什么都有成本和收益,糊里糊涂得罪了皇帝很可能会血本无归。
“熊鸣夏,你可是要和朕辩一辩大局和内忧?”前两个问题已经表态完毕,且没人出面反驳,那就只剩一个问题需要辩论了。可是等了十几秒钟依旧没人出声,洪涛干脆点名了。
“臣不敢与陛下辩,然纵观史料,各朝各代削藩均是极危险之举,如无万全把握不可轻动!”
眼见两位同僚一个差点成为皇帝掏百官钱包的帮凶,一个干脆面临着东厂调查,吏科给事中熊鸣夏不禁有点含糊,面对皇帝咄咄逼人的架势,用了很大勇气才勉强表达全了完整意思。
“错,朕从没提过削藩,只是待遇酌情减少。熊爱卿的担心大可不必,如果此事放到太祖、成祖乃至仁宗、宣宗之时,确实是个大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我朱家宗室中别说起兵造反,怕是连能顶盔掼甲上马疾驰者都挑不出来了。可悲太祖、成祖皇帝以马背得了天下,两百年之后子孙们却成了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要说不孝,谁还能比我等更甚!
但也不排除有包藏祸心之辈在暗中怂恿蛊惑,不过没关系,两京十三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连同十六都司、五行都司、两留守司,在谁地面上发生了宗室叛乱,当地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连坐,一律按谋逆论处。
另着御马监、司礼监派遣内官到各地巡视,朕只是想临时消减宗室用度补充国库度过难关,从没说过要裁撤藩王,更不允许有人趁火打劫。一旦被朕发现有此情形,相关官员同样以谋逆罪论处。
熊鸣夏,朕如此安排你觉得可妥当?诸位爱卿又觉得如何?……既然没人反对那就散朝吧,从今往后不要再上疏讨论与此三点有关的事情了,上了朕也不会看!”
和祖宗法度、人伦孝道相比,外忧内乱之说更是无稽之谈。任何优秀的人群,啥也不让干、啥也不让参与,像养猪一样养了二百多年,百分百会成为纯废物,根本玩不转造反这么高技术的活动。
但洪涛并没完全否定宗室叛乱的可能,并明确指出了处置方法。只要有宗室叛乱,就是当地官员的纵容、怂恿,啥也别说了,连坐吧,砍头、灭族、抄家、刨祖坟,全套伺候。
“就让着大风吹大风吹一直吹,吹走我心里那段痛那段悲……仿佛是天注定……”离开皇极门,洪涛没有乘坐御辇,迈着轻快的步伐,嘴里还哼着小曲。
二十年啊,每天战战兢兢当缩头乌龟,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招来杀身之祸,这对碎嘴子来讲比蹲大牢还残忍。今天终于说爽了、喷痛快了,把胸中的郁闷消解了很大一部分,必须值得高兴。
“万岁爷,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惜刚放纵了没五分钟,身旁就追上来个消瘦的身影。陈矩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好像皇帝赢了他就得输一样。
第76章 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是怕朝臣们私下里联合起来与朕作对,阳奉阴违?”洪涛本不想搭理的,太不涨眼力见了,好歹等我把歌唱完再说嘛。
可是让个六十多岁的老太监迈着小碎步、低头弯腰的跟着快走又不太落忍,干脆还是把话挑明了吧,免得让身边的人整日提心吊胆。
“奴婢正是此意,万岁爷有所不知,当年先帝爷没少吃亏,他们……他们……”
见到皇帝心里明白,陈矩总算是舒了半口气,但另半口依旧吊着。别的皇帝如何处理和朝臣们的关系他没见过,可万历皇帝与朝臣们争斗了半辈子,且赢少输多,他不光亲眼所见还牵扯其中,经常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们很无耻、很龌龊是吧?没关系,只要没有外人想说就说,朕不会因言降罪,也不认为只靠讲道理就能让朝臣们心服口服,对待无耻小人只有一个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对于陈矩的提醒洪涛还是比较欣慰的,总算没看错人,这个老太监多多少少还是偏向自己一边的,同时也就保证了东厂的大概立场。
既然下属掏心掏肺讲了真话,那当领导的也不能全玩虚的,适当的说几句实话不光没危险,还能增进互相之间的感情和信任感。
“……奴婢愚钝,不知!”看着满脸诡异笑容的年轻皇帝,陈矩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糊涂了,和前两年的太子比起来眼前这位明显像换了个人。
“很简单,比他们更无耻、更卑鄙、更龌龊……嘿嘿嘿,我给你提个醒,明年是哪一年?朝中有什么大事?”
虽然这辈子只是魂穿,身体完全没带过来,可很多习惯还是顽固的追随着,比如在讲解的时候提问,启发受教者自行思考。
“今年是景阳二年……朝中的大事……万岁爷要选妃了?”
陈矩低头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的找到一个称得上大的事情。他好像不太适应此种说话的方式,万历皇帝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和太监聊天,有事说事,大多都用命令口吻。
“按照惯例,明年初是我朝第一次外察,再有两个月各地官员就要陆续进京了。”
一说大事就想着让自己多娶老婆,然后多生儿子,古人顽固的观念洪涛也无法扭转,干脆还是别思考了,直接说答案吧。
“……万岁爷要以官员任免逼迫百官同意消减宗室待遇?”
闻听此言陈矩浑身就是一震,看向皇帝的眼光里又多了一层含义,好像是鄙夷,或者叫轻蔑。这么简单的办法如果奏效,万历皇帝也不会被怼得十几年不上朝。年轻就是不靠谱啊,还自以为是。
“你觉得这就叫无耻卑鄙!”结果皇帝的表情更夸张,用满脸的不可思议提出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奴婢……奴婢……”这下该轮到陈矩不知所措了,嘴张了又闭上,闭上再张开,结结巴巴的就是说不出整话。
“陈矩,你提督东厂,算朕的左膀右臂,万万不可如此想。东厂是朕的耳目和爪牙,对付的是朝中官员。想做好这个差遣就要比他们更卑鄙更无耻更小人,这一点非常非常关键!”
看着老太监手足无措的样子,洪涛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光忠诚有个屁用,以能力佐之才是好帮手。很显然,陈矩在四平八稳方面没毛病,可是在阴险歹毒一项上就有差距了,让他掌管东厂好像不太合适。
“万岁爷恕罪,奴婢无能……”听闻此言陈矩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这些话听在他的耳中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如果皇帝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很大可能就意味着撤换,没了司礼监秉笔的职务,一个老太监在宫里就等于是废物了。
“起来!朕多次说过在内廷不要有事没事就跪拜磕头。王安,你可知朕要如何利用外察与百官斗法吗?”
走得好好的,侧后方突然跪下一个,彻底破坏了心情。洪涛只能板起脸装严肃,没辙,太监们包括大部分官员就吃这一套,你要是和和气气的与他们说话,再带上点微笑,就等于骂人。
“……奴婢以为万岁爷会拿官职当筹码,与内阁大学士们做交换。”
王安虽然也是太监,可他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比陈矩多很多倍,被皇帝教育的次数也多了很多倍,逐渐把以前的习惯改过来一些,也更能理解皇帝的意图,略作迟疑就给出了答案,且说着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看看、你看看,陈矩,你教了个好徒弟,将来一定能继承衣钵。这样,你先去内阁与几位大学士把朕的意思透露些,要婉转也要清晰。大概有个三五日,这件事就该见分晓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根基尚浅,洪涛真想把田义和陈矩都撤换下来。不是他们不够忠心,也不是不够努力,而是思路太不一样,或者说太正直了。
看起来万历皇帝之所以被朝臣怼得生活不能自理,除了个人问题之外,没有比较靠谱的帮手也是重要因素。想靠田义和陈矩这样中规中矩的太监与满身都是贼心眼的官员们斗法,胜率太低了。
所谓外察,就是中央政府对非两京、顺天府、应天府官员的定期考核,通常是三年一次,包括布政司、按察司、府州县等行政机构和太仆寺、都转运盐使等专务机构的官员。
届时除了云贵、两广路途比较远的地区,所有接受考核的官员都要进京。先由各部门考核,再由都察院复考,最终把结果交给皇帝决定黜陟。
由于万历皇帝多年不上朝,甚至不理朝政,考察京官的内察和考核地方官的外察已经被荒废了好久,从京城到地方严重缺乏官员。
景阳皇帝登基之后,听从内阁建议批复了一些官员上任,数量仍旧不足。眼看一年将满,正是恢复内外察的好机会。从年中开始内阁就在忙活此事,各种公文不要钱般的发下去,通知需要考核的官员赶紧收拾行李往京城赶。
为什么王安说皇帝要用外察机会和百官们做交换呢,很简单,不管政绩好坏、官职升降,最终能拍板定夺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第77章 峰回路转
皇帝要消减宗室开支,朝臣们可以明着反对,也可以暗中作梗。现在官员们想升迁、想排除异己打击对手,不管手段怎么巧妙,还是要皇帝帮忙。
双方都有诉求,还都有必须的资本,这笔买卖肯定有的谈。洪涛打算拉一派打一派壮大一派,简单点说,看谁懂事愿意配合自己就对谁的党派高抬贵手,多批准一些官员升迁。
反之就不批呗,不管你政绩怎么好、民声如何高,想挑毛病就没有挑不出来的。嘴上长个水泡,面圣时都可以说成仪容不整有失体统,谁让咱是皇帝呢!
要问这么做会不会伤害部分正直官员的利益,那是必须的,保不齐会被私下里称为昏君。历史上的昏君,有一部分可能也是这么产生的。
但这就是改变的成本,面对一套运行了两百多年的体系,想空手套白狼轻易破解太不现实了。洪涛打算用五十年时间,再搭进去一大批好官,以及自己的名声,逐步挖空这套体系的根基。
同时边挖边补,既不让它轰然崩塌,又得为自己掌控把握。这是个精细活儿,必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急不得。
登基了刚刚一年半的年轻皇帝突发奇想,要大幅度消减宗室待遇,还在早朝上与反对的言官公开辩论,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件事在景阳元年算得上最轰动了,比年初的妖书案还引人眼球。文武百官无不翘首以待,打算看看这位年轻的皇帝到底能不能顶住压力把事情办成。
说实话,除了少部分官员与宗室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交换之外,大部分官员还是乐意看到皇帝能着手解决这个大包袱的。
但从官员们的角度出发,他们又不能表现的太积极。早朝时争论的三个重点并不完全,实际上最令官员们担忧的不是啥祖制,也不是礼法和稳定,而是皇帝以及后宫的真实态度。
早在嘉靖年间,曾经也推行过旨在消减宗室待遇的《宗藩条例》,短时间内效果还不错。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宗室人口年年暴增,这条法令也就成了鸡肋,无法从根本上遏制巨大的开支。
而且在削藩的问题上官员们也面临着几个躲不开的难题。第一,从成祖皇帝朱棣开始,不止一位皇帝是藩王出身,如果从律法上否定藩王对国家的贡献,就等于否认了这几位皇帝的正统性。
第二,削藩太狠的话会影响皇室的声望。如果连皇帝的大爷叔叔、堂哥堂姐们都要去给别人干活混口饭吃,或者干脆上街要饭,怎么说也不符合皇家的威严。
最重要的还是第三点,找不到合理且合情的办法来处置那么多宗室成员。啥都不让干肯定要由国家供养,人家不是不想挣钱养家,是你们不让嘛!
允许宗室成员参加科举,或者学门手艺自谋出路吧,又怕皇帝借机利用宗室成员扩张权力,或者说宗室成员利用特权勾结官员欺行霸市、兼并土地,扰乱帝国的经济秩序,甚至谋逆造反。
不能解决这三点,无论谁当皇帝也无法彻底甩掉这个大包袱。别看年轻的皇帝在朝会上说得慷慨激昂,等到把想法落在实处时,估计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好结果也就是和嘉庆帝一样弄个类似《宗藩条例》的临时政策出来,暂时解决一下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这样的话,官员们的参与积极性就不太高了,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看年轻皇帝的笑话。
不过这次官员们没算准,朝会刚结束一旬时间,风向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沈一贯、沈鲤、叶向高三位内阁大学士先后在私下里与关系不错的同僚表了态,异口同声的称赞年轻皇帝有魄力、有眼光,正向着千古一帝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做为皇帝的辅臣,他们必须义无反顾的全力支持,紧紧跟随在皇帝身边保驾护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年轻不更事,不晓得削藩的困难重重,轻率冒进可以理解。但三位内阁大学士全是政坛老将,身后无不追随着一大批经验丰富的官员,怎么也跟着皇帝一起发疯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妖到底在什么地方藏着,就不是普通官员们能琢磨明白的了。就算蒙对了也没地方印证结果,这次内阁的口径非常统一,对外坚称一心为公、辅佐新帝、成就一番伟业。
但纸永远包不住火,凡事只要超过一个人知道,早晚都要败露。不到一个月,内阁大学士们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的答案就渐渐浮出了水面,然后朝堂上下顿时又掀起了一片波澜,比刚刚听说皇帝要削藩时的规模还大,叫朝野上下更为妥当。
那些原本对朝堂风向不是太关注的下级官员,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跑细了腿,准备在这次浪潮中为自己谋取一份利益了。
外察!皇帝居然和内阁大学士们私下谈好了外察官员们的最终安排,怪不得分属几个不同派系的大学士突然变得如此团结一心了呢,根源就在这儿呢!
在任的地方官们干了至少三年,谁不想获得晋升?赋闲的官员们也忍了好几年,谁不想赶紧补缺?以前这些名额都是由六部九卿与皇帝一起分配的,现在却成了一项政策的副产品,不得不让人多寻思寻思。
除此之外,更加绞尽脑汁的还是朝堂各派系的骨干们。现在他们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不坚持原则和皇帝据理力争,要不摒弃前嫌暂时合作。
前者确实可以驳回皇帝不成熟且激进的想法,但本派系的实力会受损,敌对派系的实力有可能加强,一进一出,差距就拉大了,对今后的朝堂争斗极其不利。
后者就相对简单的多,谁支持皇帝的力度大,谁就获益多,至少不会被竞争对手拉开距离,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第78章 东林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