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几位同伴陷入了沉思,顾宪成又提出了两个新问题。古人说得好,不图利没人早起,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基本就能看到全貌了。
“三哥,怕是来不及了,眼下朝中暗流涌动,全盯着年底的外察,不等我们搞清楚宫里的态度就会有人捷足先登。”
问题是好问题,也非常关键,本该搞清楚再做决定,但顾允成的两句话又把节奏打乱了。不光东林党人想搞清楚,其他派系应该也不傻,同样想搞清楚。
可皇帝给出的利益太大了,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小派系今后的生死存亡。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谋取利益最大化。只要有人带头,其他官员肯定也不能眼睁睁吃亏,手快有手慢无,谁也挡不住。
“唉……失了先机!我会亲自给大学士去信,不争第一也不能落在沈肩吾后面,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看来我们得动一动了,季时,你和启新兄、玄台兄留下照顾学院,小范、存之,与我去京城里过春节,顺便看看参之。”
顾宪成望着河面老半天才出声,弟弟说的没错,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探听皇帝的虚实,甚至没时间去打探宫里的态度,只能在支持和反对中间选一项。
但他不想永远这么被动,为了能迅速做出决定,干脆连书院都不待了,要带着安希范和高攀龙北上,打着看望好友刑部主事叶茂才的幌子,坐镇京城现场指挥,非要把藏在皇帝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找出来不可。
自打入冬之后京城的气温急剧下降,十一月底,城内外的湖泊、河流大部分全被冰层覆盖,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黄土隔三差五就要肆虐一次,搞得满城上下灰头土脸。
但更冷的还是人心,景阳皇帝消减宗室开支的消息早就传了出来,此时全国各地十多万名皇室宗亲都在战战兢兢的等待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诏书。不管炭盆和火炕烧得多旺,依旧难以驱寒。
实际上不止十多万人,他们家里面还有仆役、佣人和官员,全算上的话估计因为一纸政令而少了进项、丢掉官职、没了工作的人数还得翻几番。
但始作俑者景阳皇帝却和没事人似的,一大早就跑到北校场里带着小太监们跑圈去了,还以身作则,不许穿棉衣,号称用体内的热量对抗严寒。
“万岁爷披上点吧,风硬!”在宫里皇帝确实一言九鼎,说啥都是对的。可是一旦皇帝出了错,身边的太监们就该倒霉了。王安就属于贴身太监的头子,每日皇帝去哪儿都要跟着,闲下来才去司礼监打个卯。
“内阁那边弄得怎么样了?”洪涛没有拒绝,披上了由朝鲜进贡的貂皮斗篷,一边擦汗一边询问。
这一世他的灵魂好像完整无缺的过来了,可身体不是原装的,即便从小就在宫里注意锻炼,算得上健康,那也仅仅是和其他皇帝相比,还是缺乏系统性的训练。
“按照万岁爷的意思,几位大学士每日从早忙到晚,该是差不多了吧。”王安知道皇帝在问什么,可真给不出详细答案。
自打外察开始,内阁立刻忙了起来,不是忙着考察官员政绩向皇帝推荐,而是忙着编写一部新的律法《推恩令》。
一听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历史见识的人就能猜到大致内容。没错,这部新律法和汉代的推恩令差不太多,前者意在消弱诸侯,后者则是针对皇室宗亲。
经过近两个月的权衡,朝廷各派系还是没抗住巨大利益的诱惑,随着李贽代表的泰州派第一个公开表示愿意合作,全都前后脚的冲了上来,把原本人嫌狗不待见的削藩图谋说成了大智慧、有眼光、有魄力。
那段时间皇帝今天召见几个、明天召见几个,大半个月就没闲着,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京官都见了一个遍,几乎全是赞美之词,耳朵快听出老茧了。
而景阳皇帝的表现更加出乎意料,不仅不嫌烦好像还挺享受,每天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与认识不认识的官员闲聊。可惜内容没多少干货,无非就是你夸我是千古一帝的苗子,我赞你是忠君爱国的栋梁,听得人晕头晕脑直想吐。
但王安心里非常清楚,皇帝表现出来的全是假面孔,每次召见完外臣回到暖阁立马就收起了笑容,拿着个小本子刷刷猛写,边写边露出瘆人的狞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惜在这种时候连同皇帝最喜欢的长随王承恩都不能靠近,全得在门口候着,谁也不清楚小本子上写了什么,更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
至于召见那么多大臣有啥用,王安必须明白。这是笔买卖,巨大的买卖。皇帝要用成百上千的地方官职换取朝臣们的支持,支持大幅度消减宗室待遇,同时改变祖宗法度,推恩令就是最终结果。
为了草拟这份新律法,司礼监和内阁一内一外可算是吃尽了苦头,每次把上面的条款透露出去,不光会引发朝臣们的鼓噪还要听太皇太后、皇太后、太贵妃们的责骂。
怎么说呢,当时王安觉得再这么闹下去,不光司礼监和内阁大学士们顶不住,怕是连皇帝都要打退堂鼓了。心甘情愿支持的人几乎没有,反对的倒是一抓一大把。
可皇帝好像早就知道结果,对外朝和内廷的一片骂声充耳不闻,非常顽固的推行着他自己的理念。这套推恩令与其说是司礼监和内阁大学士们起草的,不如说是按照皇帝给的草稿抄了一遍,再略微润色润色,拾遗补漏而已。
第82章 昏君
“朕认为你是最适合接替田义掌司礼监的人选,但还不够灵活,在推恩令的事情上一定要认真看、仔细琢磨、好好学,不要让朕失望!”
看着王安一脸迷茫,洪涛觉得必须得给他上上课了。史书里把历朝历代掌权宦官说得好像天生奸诈狡猾毫无做人底线,但实际上这群人里大部分不光不坏,还比朝廷官员们天真直率。
司礼监掌印田义、秉笔陈矩、还有王安,在历史上都算得上比较有权势的宦官了,可他们除了有皇帝当靠山之外,在政治斗争方面真没啥天赋,顶多算是个忠实的传声筒和本份的执行者。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小心谨慎、忠诚本分是好品德,可洪涛现在需要对付的是满朝文武。这些官员大部分属于狡猾奸诈、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的政治油条,光靠克己慎独远远不够。
想和他们周旋,第一个需要具备的品质就是坏,全方位的坏,以毒攻毒。第二品质就是经验,除了熟悉内廷的事物之外还得了解全国政务。可以不精但必须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人忽悠。
很显然,从田义、陈矩到王安,目前都不具备这些品质。前面两位年岁已高,再想提升已经很难了,只剩下王安勉强算个可用之才。
“奴婢不敢奢望……”
王安心里可能想过等田义、陈矩两位前辈去职之后有幸能再上一步,可这话明明白白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吓人,主要是不知道真假,也就无从应对。当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连声推辞,生怕被误会。
“那你是要抗旨了?”洪涛停住脚步,淡淡的吐出几个字。
“奴婢不敢,万岁爷息怒!”这下王安真不敢推辞了,突然想起自己还跪着,赶紧爬起来躬身站好回答。
要说他对这位新皇帝哪方面最抵触,唯有礼法。从进宫那天开始,自己就接受了好几年严格礼法教育,几乎融入了血液,可新皇帝好像对礼法极度反感,一回到养心殿谁跪谁就挨白眼,准没好脸色。
到底为了啥真是想不通,太监宫女嫔妃们给皇帝下跪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难不成以后大家都和皇帝面对面说话,不分尊卑才好?
“你说这次外察会有多少风评好的官员得不到升迁,甚至遭到贬黜。又有多少无能贪墨之辈借机占据位置,大肆满足私欲?”见到王安还记得自己的叮嘱,洪涛把语气略微放缓了些,换了个话题。
“啊……奴婢……奴婢还是跪下吧!”此时王安走在寒风中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手心脚心都是湿的,两腿一软又跪了。
刚刚觊觎司礼监掌印的嫌疑还没说清楚呢,怎么又赶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了。这玩意该怎么回答啊,总不能说至少上百人,那不是当面骂皇帝是个昏君嘛。
也不能说一个没有,皇帝又不是傻子,既然都这么问了肯定知道会有好官蒙冤贪官上位,瞪着眼说瞎话等于欺君,左右都是个抄家灭门的罪过。
“朕以为至少有七成庸才、蠢材、废材晋升上位,剩下三成里大多也是心术不正、贪图财货之辈。让他们去地方任职着实对不起当地百姓,可朕明知此举不妥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这次洪涛没惯着,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王安肩膀上。力道还挺大,直接把人给踹倒了,等王安带着一身浮土站起来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奴婢愚钝,不敢揣摩圣意。”挨了一脚,王安却觉得无比轻松,只要能避开那个怎么回答都是大不敬的问题,再挨十脚都是赚。至于说接下来该怎么回答,很简单,不知道就成了,是真不知道。
“有两个人,一人举着长刀向你脖子劈砍,一人拿着竹枪刺你小腿,先躲哪个?”本来一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能完美表达意思,可洪涛非要举例说明。
不是他碎嘴子病加重了,而是这句话在大明时期还没出来,古人不见得能马上听明白,更不见得能马上听懂,讲解起来反倒更麻烦。
“奴婢懂了,此乃权衡之术……只是……”王安果然听懂了,还给出了正式名称。实际上这种手段也不是太新鲜,万历皇帝就经常用,不上朝冷暴力就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选择。
可是和万历皇帝比起来,这位新皇帝玩的有点大了,居然用地方官员的选择权当筹码与朝廷各派官员们互搏,风险太高。
而且他还想不出皇帝如此做的真实目的,赢了,无非就是让国库每年少支出一部分,但也落不到内帑里。一旦输了就是滔天大祸,会直接动摇皇帝的宝座。
“没有只是,记住朕的话,睁大眼仔细看、绞尽脑汁仔细想,大胆一些,总有想明白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接替掌印一职了。
现在去都察院和吏部要这次外察的名单,朕的苦日子到喽,你也不能闲着,同陈矩一起按照名单把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报全找出来。”
王安想说又没敢说的话,洪涛已经知道是什么内容了。没错,在治理国家时京官只是决策层,真正具体实施的全是地方官员。他们的优劣直接决定了政策的落实情况,还有各项统计数字的真伪,地位非常关键。
说的夸张点,如果把朝廷里四品以上的官员全辞退,国家机器依然能运转,要是把地方官辞掉一半,这个国家就散架了,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但想做出大的改变,目前必须得到官员集团的支持,也就必须得付出代价。洪涛就是要搏一把,看看这些不太合格的地方官员到底会不会在自己掌控一定实权之前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
好消息是大明帝国的体系还没完全烂掉,御史言官包括锦衣卫、东厂依旧能发挥部分作用。坏消息是如此一来自己又多了个劲敌,皇家宗室!
第83章 昏君2
为了消减宗室成员待遇的事情,太皇太后、皇太后、太贵妃、太妃们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不厌其烦的唠叨过无数次了,无不希望自己打消这个念头,理由千奇百怪,居然还有要死要活的。
这些人确实也该反对,如果推恩令真的开始执行,最直接受到伤害的就是她们,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这就好比后世的央企、国企大幅度消减工资和待遇,当年朱总理打破铁饭碗的时候也是步履维艰、阻力重重。
可人家好歹有一整套班子能用,还得到了更高层的大力支持。现在自己身边除了李贽和几个中下层官员,几乎就是孤家寡人,全部压力都要独自承受。
面对这些亲属的质问,洪涛要不就不见,实在不成了就编瞎话忽悠。什么以国事为重啊,只推行一两年看看效果啊,中心思想就是不会让亲戚们吃大亏,等国库里多少有点余粮之后还会把失去的损失加倍补回去。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谁的脑子也不缺斤短两,光靠嘴皮子忽悠,即便贵为皇帝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于是洪涛又来了一招指鹿为马。
在推恩令中有一个条款是专门针对宗室成员今后生活来源的,原本这些人是不能从事四民之业,也就是科考、种地、做工和经商,完全要靠朝廷供养。一旦待遇消减太多,有些人家大业大不影响生活,有些人可能就真活不下去了。
为了大部分避免这种后果,在万历年间就曾进行过改革,有条件的允许宗室成员参加科考,考过者要不授予爵位要不入朝为官。
只可惜经过两百多年的豢养,绝大多数宗室子弟都成了寄生虫。读书科考多累啊,坐家里啥都不干,整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多舒服嘛。
真能参加科考且成绩优秀的宗室子弟寥寥无几,考过了选择做官的更少,拿个爵位回家继续等着国家供养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现在洪涛就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一方面要消减宗室待遇,一方面还得给他们找条生路。这话听着有点吹牛,十多位皇帝都没想出来的办法,你刚当了不到两年皇帝,还得不到朝臣认可,怎么就有办法了呢?
确实有,洪涛的办法用不着朝廷帮忙,只要通过推恩令就等于在法律上有了依据,以后谁也不能再用祖宗法度之类的理由阻拦。
同时还不用朝廷花一分钱,反倒能给户部贡献一些税收。要知道宗室以前占有的土地全都是不交税的,纯伸手党。
到底是啥办法能解决至少上万人的温饱问题呢?很简单,商业和工业,或者叫手工业,准确的说是大明帝国时期的皇家股份公司。
洪涛在当太子的时候就弄了钟表、玻璃、焦炭作坊,当了皇帝之后肯定也不会扔下。这些作坊不能说日进斗金也全是很有前途的行业,目前还没有竞争者,且市场巨大。
现在好了,把作坊扩大,哪家宗室打算和皇帝一起做买卖赚钱就赶紧投资入股,以后每年按股份分红利,多少也能补贴家用。
要是说家里实在拿不出太多钱投资的也好办,皇帝不要钱,要人!过来到皇家股份公司里打工吧,每个月得到的工资也能养活一家几口人。
啥?皇亲国戚给别人打工丢人!放心吧,不存在的。皇家股份公司,名义上的老大就是皇帝,全国上下谁不是在给皇帝打工,包括各级官员,谁说过丢脸了!
那有人说了,我家没钱也不想打工,离家太远工作太累。也成,那你就在家里等着国家俸禄吧,够吃就吃,不够吃就饿死。皇家不缺废物,这种人也不配当皇室宗亲。
看看,皇帝还是挺讲情份的,在百忙之中不光要顾着国家大义,还专门抽出时间为宗室成员找了条不算太差的生路。你们要是再叽叽歪歪,这不成那不成的,吊死在后宫的太妃就是榜样。
一个人死了倒是痛快,可整个家族都被锦衣卫给抄了。罪名很简单,不孝!你整个人都是皇帝的,让死才能死,不让死擅自死了就是对皇帝的不忠不孝。
但凡事都有利弊,洪涛用雷霆手段震慑了后宫,从此之后也就无法再装乖宝宝轻易获得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贵太妃、太妃们的支持了。
原本一团和气的后宫瞬间温度降到了冰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推说身体不适整日闭门不见,其他人见到洪涛脸上也充满了戒心,即便笑容里都带着距离感。
公元1606年,景阳二年,随着春天接近,闹哄哄的朝廷和地方官场随着一纸《推恩令》的正式下达逐渐恢复了平和。该上任的上任,该罢官的罢官,该升迁的升迁,有人笑来有人愁。
在这次朝堂较量中东林党人大获全胜,总共获得了五十多个地方官员名额。而风头正盛的浙党则一败涂地,获得的名额不到十个。
同时他们还有个巨大损失,内阁首辅沈一贯以身体不佳为由提出告老还乡,景阳皇帝亲自进行了劝说无果,只能批准了辞呈。
为啥会是这个结果呢,洪涛也不太清楚各派系内部的详情,不过按照过程和表现推论责任大多在沈一贯身上。
做为朝堂上势力最大的官员派系,沈一贯在削藩问题上始终也拿不定主意,结果又祭出了老招数,以不变应万变。打算等着别人先去踩雷,最后捡便宜。
可惜这次他算错了,就在浙党官员谁都不表态时,李贽所代表的泰州学派官员先举起了支持皇帝的大旗,结果外察官员名单上立马就多了十个红圈和十个黑圈。皇帝批准了部分官员的升迁报告,同时还有部分官员遭到了贬黜。
放在外行人眼中这种举动太正常不过了,官员的考核报告都是吏部和都察院做的,皇帝无非就是最终审核下,谁该升谁该降谁该滚蛋回家自是有充分理由的。
但满朝文武可不会这么想,他们看问题从来不看表象,总是要深究的。于是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获得升迁的官员要不就是李贽的学生,要不就是泰州学派认同者,无一例外。而被贬黜的官员分属齐楚浙党、东林党等官员集团。
第84章 意外收获
很明显,皇室在通过这种手段再次强调了当初的条件,哪一派支持他就能得到更多好处,哪一派不支持则被打压。
面对这种情况各派官员内部就产生了矛盾,有人觉得皇帝做的不地道,必须抵制,还得大家联合起来抵制。看看皇帝敢不敢把大部分官员全都贬黜,光靠泰州学派一家能不能撑起偌大的帝国。
有人则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和皇帝死顶牛没意义,反正削藩也不是坏事,每年能为国家省下大量钱财,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最终还是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或者说舍得为了不太重要的事情放弃手中权力的官员数量不多。于是各派别官员通过各种途径,纷纷表示支持皇帝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