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兵事
“不要瞎揣摩,陈御史巡抚云南多年,保我大明西南无恙,乃能臣也。”
李贽为什么会欲言又止洪涛很清楚,实际上大部分朝臣和内官在和自己谈事情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究其根源就是猜不透皇帝怎么想的,不敢随便发表看法。
面对这种情况就得分类处理了,如果对方是自己人,比如李贽、陈矩,可以通过表露一部分想法让他们打消心理负担,多说几句实话。
如果对方是可以合作之人,比如内阁里面的几位大学士,包括后宫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则可以编个靠谱的理由,忽悠他们多说几句靠谱的话。
如果对方只是普通官员,那就只能虚对虚了,看谁猜谜的本事强、编故事的手段高。没辙,皇帝信不过官员、官员同样信不过皇帝,在双方没有丝毫信任的时候是不可能听到实话的,即便是实话也没人信。
“陛下所言极是,滇地山高水深、地形复杂、民风彪悍、不通教化,又有缅贼时常入寇,陈毓台以一地之力保十三年平安实属不易。若九边将帅都能仿照,实乃幸事。”
有了皇帝的方向性指引李贽终于敢说话了,可惜是不是实话很难讲,刚刚还说对云南不太了解、交往很少呢,转脸又高度评价了。
“依李师之意,缅贼该如何处置?”对于李贽的评价洪涛不置可否,这次外察的结论吏部和都察院已经整理完毕,几百份关于各地官员的工作评价,走马观花的看也需要些时日。
但看是必须的,尤其对镇守边关重镇的官员洪涛看得格外仔细,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这位云南巡抚陈用宾。
在吏部的考察报告中,他的工作成绩还是可圈可点的,重点在于没有耗费中央政府的财货,仅靠当地产出就把云南局面控制的相对稳定。即便南边有缅甸土邦的不断侵扰,也没太露败相,很善于以夷制夷。
但在都察院的考察报告中,这位封疆大吏的官声就不太好了。比如偏袒当地夷人首领、在多次对缅作战中指挥不力贻误战机等等,不能说评价很低,也算是不太合格。
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洪涛只能再去询问锦衣卫和东厂,结果陈矩给出的评价更低。在东厂和税官的记录中,这位封疆大吏很不配合,尤其在矿税方面简直有点故意刁难的意思,反倒是对当地夷人很宽容。
三比一,都察院、锦衣卫和东厂这三个监察部门对陈用宾的评价都不太好,如果换成别的皇帝怕是就要琢磨着如何换人了,至少也得派人去当地调查。
洪涛没有急着下结论,更没把吏部、都察院、锦衣卫和东厂的报告当真。四家都有可能在说谎,也都有可能掺了水分。尤其是东厂提供的结论,证据居然是被撤回矿监的口述,太片面也太草率了。
由于立场问题,很多矿监都会和当地官员发生矛盾,这是必然现象。双方背后代表的利益不同,又要在同一口锅里抢饭吃,必然会有冲突。
圆滑点的官员当面不会顶撞得罪,背后小报告打得飞起。直率点的官员就没那么好涵养了,当面撕破脸的也不是少数。如果把矿监的评价当成证据,那各地官员最少也得撤换三分之二。
不光四家监察机构的评语洪涛不信,就连李贽的话也不能全信。那该怎么判定陈用宾到底是能臣还是庸官呢,只有一个办法,把人叫回来亲眼看看,多聊几句。但在这之前,还得把人家的工作内容搞搞清楚。
关于缅甸的问题也是说来话长。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明朝大将沐英攻打云南击败蒙古势力后被封作西平侯,世代镇守云南。当时的缅甸阿瓦王朝臣服于明朝统治,成为附属国。
但随着大明帝国的实力逐渐衰弱,到嘉靖时期,中央政府的大部分精力全被吸引到了北边,很难再分心兼顾遥远的大西南。
结果云南境内的土邦就有点不受约束了,经常派兵攻打缅甸。缅甸王赶紧向大哥求援,您猜怎么着?镇守云南的大明官员居然没当回事,压根就不曾上报。
这下缅甸王怀恨在心,在把云南土邦的进攻打败之后,立刻发檄文控诉大明帝国的不作为,起兵反明,自称西南金楼白象王。
从此之后,原本归顺的属国成了死对头,三天两头跨境骚扰。两边互有胜负,明军虽然打了几次大捷,却也无力剿灭,就这么拖到现在。
陈用宾上任之后一改前任的作风,用各种手段与当地土司搞好关系,目的就是以夷制夷。效果肯定有,但大势已去,在和缅甸军队的作战方面处于被动防御,只能勉强支撑。
这也是被都察院批评的重要依据,在御史们眼中缅甸不过是弹丸之地,明军一到必须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没做到这点就是指挥不利,工作没做好自然要差评。
“此时国库空虚,九边不稳,朝廷怕是无力南下,应以安抚为宜。”对于这个问题李贽倒没支支吾吾,非常痛快的讲出了自认为正确的解决办法。
“嗯……安抚……兵部说辽东镇守总兵李成梁上奏朝廷,因宽奠堡、长奠堡、永奠堡、大奠堡、新奠堡、苏奠堡孤悬难守,建议弃守,六堡居民全部内迁。朕还未拿定主意,李师不妨讲讲李总兵的过往。”
皇帝依旧没表态,甚至不再提及云南之事,话锋一转从大西南跳到了大东北,又聊起了辽东总兵建议收缩防线、内迁居民的事情。
“……内阁也是拿不定主意,臣对用兵一知半解,不敢妄议。”
弃守内迁的奏本就是由内阁递到司礼监的,李贽当然知道,但他有点被如此大跨度的跳跃搞糊涂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实话实说不擅兵事。
“宣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到养心殿答对。此事非同小可,朕要与众卿家好好议议再做定夺!”皇帝依旧没啥表情,只是淡淡冲养心殿长随王承恩说了句就低下头继续看书案上的奏本。
第91章 正不正常?
所有内阁大学士齐聚养心殿与皇帝面对面讨论国家大事,这种场面在本朝不是没有过,但在万历朝绝不可能。从没经历过此种场面的大学士们都有点忐忑,齐刷刷的跪了一地,谁也不愿意带头言语,一时间只有翻动奏本的刷刷声。
“众位爱卿谁精通辽东战事?”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皇帝才缓缓抬起头,好像刚看到跪了一地的大臣,揉了揉眼睛提出个问题,但没让众人平身。
“……”六位大学士用余光互相看了看,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脸上。
兵部尚书孙玮,渭南人,字玉纯,万历五年进士,当过给事中、右都御史、万历二十九年累进兵部尚书。其父孙一诚曾任潼关卫署指挥佥事,屡受嘉奖;其伯父孙一正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官至顺天府尹,风评不错。
“陛下可是问辽东六堡裁撤一事?”
孙玮长得肤白略胖、胡子稀疏、未语先笑、人畜无害,实际上二十岁入仕,在官场混了三十多年早就成精了,私底下早与先来的几位同僚用眼神手势交流过,面对皇帝的突然袭击应对自如。
“孙爱卿且给朕仔细讲讲六堡的来由,又为何要裁撤……王承恩,还不看座!”
登基以来洪涛没少看有关九边的奏本,也听过内阁汇报,但为了避抓军权的嫌没敢太过于关注,尤其是没和专业人员讨论过。现在好了,辽东奏报有大事要发生,正好借机补补课。
随着王承恩和两名长随的跑前跑后,众大臣算是不用再跪着应答了,分别坐在两侧,唯独被皇帝点名的孙玮还得跪在中间。
“呃……六堡说来话长,陛下如要详情,能否容臣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再为上禀。”
听到皇帝的问题,孙玮腮帮子上的肉直抽抽,要是这么讲下去,就算只挑重点说午饭之前怕是也讲不完,这双腿也别要了。
“坐下慢慢说……王承恩,着人即刻去甜食房多准备些糕点、牛乳送来。”可是皇帝没中缓兵之计,笑容可掬的吩咐小太监去准备吃喝,看起来中午饭是别想回家吃了。
“王承恩,把朕的江山如画舆图拿来铺开,来来来,诸位爱卿,都往前坐一坐,今日我们君臣就围着舆图好好筹划下辽东的局势,如有不详之处,可着人差六部、都督府殿外听命。”
光中午饭不让吃就完了吗?皇帝还有更狠的招数。他让小太监抱来一张巨大的地图,展开之后比御书案还宽,上面只有辽东、直隶、山东、朝鲜的地理信息,包括各州县、军堡、港口、长城的位置,很是详尽。
然后众大臣就在皇帝的召唤下围着地图坐成一圈,眼巴巴的等着兵部尚书开讲。能让皇帝如此重视,别说中午饭,讲不清楚估计晚饭也够呛能出宫,全尝尝御厨的手艺吧。
“陛下请派人去兵部把历年奏报拿来以备不时之需……”对于这个阵仗孙玮是真没法推脱了,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了实话。泛泛一讲可以,但要如此详尽就不能乱说了,必须有材料支撑。
“准……”今天王承恩算是有的忙了,他不光要去兵部取材料还得去叫户部尚书,顺便把户部的相关存档资料也带回来。
整整四个时辰,从上午讲到太阳西斜皇帝才勉强表示可以散会了,但明天早朝之后还得到养心殿继续聊。光知道始末没用,必须研究出对策,辽东总兵李成梁还等着回复呢,边关军务十万火急不可耽误。
“王承恩,你知道李成梁的李家、麻贵的麻家,常年征战在边关,经验丰富、兵将悍勇,却为何迟迟无法扫平边患,隔几年就会卷土重来吗?”
碰头会开完了,对于大明帝国北部边境的大概情况也有所了解,洪涛没有像往日一般去慈宁宫陪西宫皇太后吃晚餐,而是嚼着桌上的糕点看着地图发愣,久久之后才幽幽问出一句话。
“……大学士和孙尚书的话奴婢仔细听了,想来是北虏不敢正面大明兵锋,总在山野间躲藏。万岁爷不用担忧,只需把住交通要道不给贼人南下抢掠,饿也得饿死!”
经过两年的锻炼,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太监已经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了。不光是身体方面由于营养充足蹭蹭窜高,连带着思维模式和习惯也和宫里的其他宦官有了本质区别。最明显的就是胆子大,即便面对皇帝也敢想啥说啥。
以前这么干怕是要天天挨板子,活不过半年就得草席一卷扔进乱坟岗。现在不这么干才是大罪,最初半年多,每天几乎都有因为不敢说实话而被小竹棍抽屁股的蹴鞠队员。
“哦?讲一讲,你怎么知道贼人不会在山里开荒种地!”洪涛对这几十名小太监的成长还算满意,也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放松。拍着王承恩的帽子,笑眯眯的继续追问。
“奴婢家里就有好多山,小时候经常跟着村里人去采山货。听老人讲山里可没那么多吃的,没有水也种不了粮食。山里如果有了贼人,官府就会把进山的道路全派兵堵住,谁也不许往山里运送粮食牲畜。
堵上几个月半年的,不用一兵一卒贼人们就远遁他乡了。倒是想把贼人全抓住有点难,大军进山同样要吃粮,没有车马光靠肩挑手提怕是吃不了几日。”
能得到皇帝当面赞许,王承恩满脸都是兴奋的红光,放下手里的舆图,小嘴一张巴巴的讲述起小时候的见闻,到了关键之处手舞足蹈情不自禁。
“嗯,有道理,这些糕点撤下去分了吧,今天当值的都有份。再差人去慈宁宫通禀皇太后朕有政务处理,晚饭就不回去吃了。”
洪涛听得挺仔细,笑容满面,不光有口头夸奖还有实物奖励。内廷甜食房做的糕点每一样都是精益求精,没有半点科技与狠活儿,平日里就算嫔妃也不能随便吃,以此来赏赐太监已经属于重赏了。
“他妈的……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们一群饱读诗书的圣人子弟却只字不提,良心大大滴坏啦!”可是王承恩刚出去,洪涛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不见,一只眼高一只眼低,龇牙咧嘴的全是狰狞。
第92章 辽东李家
辽东,古称营州,辖境包括了后世辽宁省东边的大部分地区,因位于辽河以东,俗称辽东。
这片区域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日照丰富、雨量充沛,辽河、浑河、大凌河等水系遍布,非常适合农耕,还产优良战马,是块宝地。
从地理位置上讲,辽东地区东边可以防御女真西进、南边能遏制朝鲜北侵,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京畿重地的东大门。
但这块宝地有个很大的缺陷,它仅靠狭窄的辽西走廊和京畿重地相连,防御起来有些难度,比较容易被从中间切断。
大明帝国建立之初,朱元璋就深刻认识到辽东地区的重要性,在徐达占据元中都之后马上派兵攻占辽东,并告诫马云和叶旺两员大将: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即宁,斯必戍守。
俗话讲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为了贯彻占据辽东的宗旨,朝廷在辽阳设立定辽都卫指挥使司,后改为辽东都司。置辽阳府、县,从内地移民充边,又派了十五万大军驻扎,既戍边又屯垦,办法还是很全面也很正确的。
到洪武九年,辽东地区的人口已经从元末的十万不到迅速增长到五十多万,农业生产蒸蒸日上,商业往来逐渐恢复。辽阳则成了冶铁中心,照此发展下去不出二十年,辽东地区就能赶上内地。
可惜好景不长,洪武十年朱元璋突然下诏废除了辽东地区的府县,仅留下卫所,同时停止了从内地移民的计划。一瞬间让大好发展势头戛然而止。
朱元璋为什么突然半途而废,孙玮等一众官员也说不清,毕竟相隔了二百多年。只是猜测当地自然条件比较恶劣,民族成分比较复杂,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到大的成效,干脆就不再花大力气投入,直接军管更省事。
对于这个答案洪涛是半个字也不信,纯属扯淡!六七年间人口数量翻了好几倍,屯垦面积也与日俱增,就算和当地民族时有小规模冲突发生也达不到叫停的程度。
只要继续保持移民数量,根本不用军队插手,为了吃口饭,农民也能变成游击队,早晚会把当地人同化,甚至直接灭族。
究其根源无非就是两个字,权力!从地图上看可以很直观的发现,辽东地区距离直隶上千里,除了海路仅有辽西走廊可以通行,一旦发展的太好,人口数量太多,很容易变成割据局面。
到时候只要把辽西走廊卡死,内地军队面对坚城,还是在不熟悉的地区作战,胜算不高。要是辽东守将再和北面的蒙古余部勾勾搭搭,可能就不止丢失辽东一地的危险,可以直接危及直隶地区。
与其耗费钱粮和人口把辽东养肥、养大,到时候不光不能养老送终,保不齐还会转头咬上一大口,不如保持现状。
至于说当地各民族会不会以此为根据地逐渐做大对大明帝国造成威胁,朱元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以夷制夷!说白了就是拉一派打一派,不让任何族群做大,谁强大就揍谁。
事实上明朝历任皇帝也确实就是这么干的,没事就在蒙古部落、女真部落、朝鲜族群之间挑拨离间,然后站在一边看热闹当裁判吹黑哨拉偏手。
效果嘛,维持了二百年也不能算短。但这个办法有很大的隐患,且无法避免。当地各部族都不傻,时间长了肯定会想通大明帝国在干什么,暂时无力反抗也必须怀恨在心。
当帝国强盛的时候自然谁也不敢起来搞事,一旦帝国本身出现问题,被看出虚弱迹象,这些被耍弄了几代人的部族立马就会翻脸,不光不听话还得反戈一击,不死不休!
在辽东地区最大的部族就是女真人,分成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其中建州女真距离辽东地区最近,与当地驻军、移民接触的最多。
辽东的明军统帅习惯利用建州女真当打手,一会儿去北边打蒙古部落、一会儿去南边揍朝鲜族人,一会又掺合女真部落之间的内斗,时不时把人家拼命斩首的敌人上报朝廷说成自己的功劳,玩的不亦乐乎。
但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吃草,为了能更好的拉偏手吹黑哨就得先让建州女真变得稍微强大点,比如教授些战术诡计、售卖些武器战马,实在不成再封几个官职。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在元朝当过万户,被明成祖朱棣招安之后又成了建州三卫的高官,曾经是建州卫左都督、建州左卫右都督。
随着建州女真的逐渐强大,大明帝国却一步步走向了衰弱,内部权力争夺一天天加剧。万历皇帝十几年不上朝、懈怠朝政,闹得各部官员连最低编制都凑不齐,谁还有闲心去琢磨远在千里之外的女真。
此时努尔哈赤却没闲着,通过一次次征战逐步把建州女真由各自为政变成了真正号令统一的大势力。这只是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向东去征服东海女真,开始逐步统一女真各部。
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做为明朝政府必然不会一点不知道。此时的辽东总兵是刚复任的李成梁,摆在他面前的是个烂摊子。
当地民生凋敝、士气低迷、守备空虚,将领腐化、军户逃亡现象十分严重,导致明军与当地部族之间的作战能力越来越弱,十年间已有三位总兵官战死。
李成梁到任之后重新招募了当地不少青壮,打了几场胜仗才算暂时遏制住了颓势,军心开始恢复,在此后对蒙古土蛮、女真诸部的作战中屡屡获胜。
那为啥李成梁一上来就能力挽狂澜、扭转不利局面呢?熟读兵书、作战勇猛、奖罚分明之类的理由肯定有,但不是主要,关键在于李成梁是本地人。
别的总兵、将领来镇守只是工作,戍边多苦啊,巴不得赶紧调走。而他则不同,干工作的同时又是在为家族牟利。别人输了可以调走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他输了就是败家,连人带家族一起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