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能假的了?”老梁对这种很拉低智商的问题非常蔑视,冲着街对面那些站得笔直的锦衣卫努了努嘴。
“你见过皇帝?”别看是整天在京城地面上溜达的巡捕营,可在场的兵卒里面谁也没见过皇帝,哪怕远远看一眼依仗都不曾有过。
原因很简单,皇帝没事不出来溜达,就算是祭拜天地祖宗啥的也是提前安排妥当路线,闲杂人等全要躲开沿途道路,想看也没机会。
“先帝爷驾崩的时候,我跟着刘把总在城北清场有幸见到过一次。”也别说没机会,这不老梁就见过皇帝护送灵柩去皇陵。
“咱的陛下长啥样?”得,这一说见过,立马又有人提问了。
“滚你娘个蛋,我要是能见到陛下真容还用和你们这帮杀才整日巡逻,最少也得弄个千户当当!”这问题算是杵在老梁软肉上了,合算他也没见过皇帝,只是见到了皇帝的依仗,保不齐还是在百米开外。
“梁爷,有些怪啊,平日里街面上见过的力士和番子今天怎么一个没露面?”
和普通兵卒的八卦不同,尖哨关心的不是皇帝长啥样,更关注一批批锦衣卫的面孔,希望能碰上位熟人,可惜找了半天一个也没见到。
“哨爷,你以后少出去吃点酒,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差事。这是锦衣卫里最精锐的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中的一个,最低的也是校尉,平日里专门在皇城里护卫。
咱们见到的力士和番子都是上中、上前、上后、上左、上右、中后六个千户所的,怕是连皇城的边都摸不到。”
虽然尖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老梁一点没给留面子,当着众兵卒就教训开了。他年纪大了,基本没有往上爬的机会,可这些小辈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但不能整天混日子,得加强业务能力。
见过就是比没见过强,和老梁说的一般无二,随后而来的锦衣卫是一拨又一波,几乎把附近的街道全搜遍了,凡是有门、有路口的地方都派人把守。
一时间十王府周遭的街道被身穿红色布甲的锦衣卫围的水泄不通,在大红灯笼的映射下,整个人仿佛都是红色的,在黑漆漆的夜色和红墙背景下透着一股子威严和诡异。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这边锦衣卫刚刚完成排查工作,南边就又来了一队人马。和之前的锦衣卫不同,他们提着的灯笼是金色的,穿的盔甲也是金色的,手里举着的各类长兵器也是金色的。
锦衣卫大汉将军的依仗队到了,这些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马匹也是同一个品种和颜色,走得不疾不徐,整齐划一。
前面十几排、后面十几排,中间簇拥着一架由四匹黑色骏马拉着的小马辇,左右步行跟着几十名头戴平顶小帽的宦官,或抬或捧各种大小的箱子漆盒。
让人不解的是,同样的队伍总共有三个,都是由大汉将军护卫的小马辇,也都跟着几十名捧着器物的宦官,搞不清皇帝到底在哪个马辇中。
第105章 十王府3
洪涛确实在晚上出宫了,理由是去见见从辽东回京的总兵李成梁。为啥非要天黑出宫去见一位下属呢,他和内阁说这叫重视。李总兵在前线呕心沥血守护着朱家江山,皇帝虽贵为天子却也是朱家族长,难道不应该当面道谢吗?
三架马辇,其中两架是幌子,里面端坐着一名宦官,借助灯笼的光芒看过去影影绰绰是个人。但到底哪一架里坐的是皇帝,除了御马监的几位高层之外连锦衣卫大汉将军都不清楚。
这是洪涛亲自设计的安保措施,与其每次出宫都动用几千人弄得半座城市鸡犬不宁,不如多增设几个虚假目标来得实惠。
至于说礼部乐意不乐意,不乐意又能咋滴?锦衣卫虽然不能当中坚力量使用,出门当个保镖还是要听皇帝吆喝的。
如果不是御马监一时找不到那么多颜色和高矮相似的马匹,马辇的数量还可以再增加一倍。谁若是想在半路刺杀皇帝,简简单单收买几个锦衣卫肯定不成,少说也得策反一两个卫所。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难度蹭蹭上涨了。
“臣辽东总兵李成梁,叩见吾皇……”
皇帝亲自登门,李成梁接到锦衣卫通知之后也是一头雾水,但不管纳闷还是受宠若惊都要接待。于是他就穿戴整齐在院门口跪了半柱香时间,马辇距离百十米就边磕头边高呼,状态十分恭顺。
“太傅快快平身,不必拘谨,朕也是心血来潮,想和爱卿多聊聊关外的事情,这才临时起意,耽误休息啦!”
臣子如此敬上,皇帝自然也不能太端架子。洪涛几乎是从马辇上跳下来的,快步走到近前亲手扶起了老态龙钟的李成梁。
脸上笑得那叫一个诚恳,若不是碍着礼仪很有挽着胳膊并行的企图,看上去丝毫不像初次见面的君臣,倒像是东宫旧识。
“臣惶恐,没有把差事办好,让陛下忧心,罪该万死!”刚刚被扶起来的李成梁听见皇帝满嘴谦逊,立马又跪下去了。
“王安,你差点把我害死!”看着一对儿君臣你来我往的互相谦让,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宦官队伍里,陈矩耷拉着眼皮冲身侧的王安表达着深深的不满。
“陈师何来此言?安不曾在万岁爷面前说过一句诋毁之词,苍天可鉴!”
虽然已经成了司礼监的二把手,且很有希望接替***的位置,面对大礼参拜过的师傅,王安还是很恭敬的,闻得此言诚惶诚恐。
“自己睁眼看,此万岁爷和你口中的万岁爷有半点相似吗!”要不是皇帝还没进院门,陈矩就要抬脚踢了。
人心不古啊,苦心栽培的徒弟翅膀刚硬,不光没孝敬,还在关键问题上提供了致命的假情报。哪怕是皇帝的授意,只要还念着师徒情份也不会没有机会来点暗示。
“……万岁爷原本不是……谁知会突然变了性情,安实在是冤枉。”到此王安才知道陈矩为何突然生气,眼前的皇帝确实与当太子时候截然不同,也和刚登基时判若两人。
啥木讷、宽厚、温和、胸无沟壑……全是一张张盖在外面的假面具,切换起来无比自如,不是天天伴在身边之人很难察觉。
就拿眼下举例吧,来之前皇帝已经把用意说得很明白了,不光要害人还要害得彻底,一步步阴谋连环相扣,就差刨李家祖坟了。
可一见面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异样,除了姿态很低之外,多多少少能从言行举止里看到些许少年的真诚,任谁想也是妥妥的年轻皇帝,政治上不太成熟,一腔热血还未冷。
仅就这份装傻充愣的功力,不是在朝堂里侵淫过二三十年、具备很高天分的官员,肯定玩不了如此丝滑。问题是从太子到皇帝仅仅过渡了两年多,这么老奸巨猾的手段和迷惑人的技巧是和谁学的呢?
“嘘……记住我的话,以后小心做事,闭紧嘴巴,不要有非分之想。尤其是对外面的种种诱惑全然不要理会,否则你可能活不到我这般年纪!”
见到徒弟一脸的茫然和惶恐,陈矩除了在心里暗叹之外也只有深深的自责。埋怨王安没有摸清楚皇帝的脾气秉性,并不是要憋着害谁,而是做太监的基本功。要是连顶头上司想啥都搞不明白,这份差事也就做到头了。
现在可好,不光没摸清皇帝的脉络还反过来被掐住命门,一步步走进了死胡同,除了抱紧唯一的大腿拿命去搏杀之外,好像已经没了选择的余地。
三心二意?想一想都是冷汗。曾几何时,皇帝不漏痕迹的完成了内官布局,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王安、李实都是自己的人,也都成了宫里的实权派。但邹义是田义的徒弟、王国泰是先帝的人,这两位目前除了和皇帝一条心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御马监掌印张然更是计划外的变数,他的师傅已经去了神宫监扫大街,本来应该是被打压的对象,没想到突然来了个咸鱼大翻身,成为皇帝钦点的掌印,自然也只能抱唯一的大腿。
再想想整天跟在皇帝身边的王承恩,还有那几十名小宦官,局面豁然开朗。不用多,照此速度再过个三五年,宫里八成实权职位全得被他们占据。不管外庭如何变数,反正在皇城里面只能有一个声音出现,谁也无法掣肘。
“安记住了,谨遵教诲……陈师,李总兵真会按照万岁爷的意思办事吗?万一回到辽东反悔了咋办?他手里可有几万精锐,指挥着十多万营兵,又占据咽喉之地,万岁爷是不是太急了?”
和陈矩的想法不同,王安没经历过万历朝顶尖高层的诸多变故,对政治还不是特别敏感,不觉得跟着皇帝一路走到黑有什么不好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皇帝做事不太稳妥,刚刚费尽心思让《推恩令》得以执行,还没看到效果呢又急吼吼的去捅辽东边军的马蜂窝,太冒险了。
第106章 十王府4
那可是先帝琢磨了十几年无果、张居正都搞不定的大人物,岂能靠邪门歪道轻易拿捏。最稳妥的办法应该是拖,皇帝才二十出头,李成梁却已七十大几,随时都可能躺下不起。拖上五年八年,一根手指不用动,水到渠成也。
陈矩也不太清楚皇帝为何这么心急,更不太明白干嘛一上来就针对辽东李家。要想染指兵权,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拿京营开刀。古人说得好,柿子得先吃软的,何必先挑硬的啃呢。
在此时的边军当中,西北的麻家和辽东的李家都是大老虎,轻易碰不得。他们不光手握重兵、身居要职,还在朝中经营了好几代人,关系错综复杂,很难一击奏效,一旦被缓过来就是滔天大祸。
“李总兵年纪几何?”可是经过下午皇帝的一番讲述,原本的不可能好像又很有可能了,关键就在于人性。
“七十有九……”王安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
“唉……只要他的儿孙们进京探望,李家就算完了!拼搏一辈子,自己又能带走多少,还不是要留给儿孙享用。在这个年纪断了后比直接杀了还难受,有一丝希望也必然不会鱼死网破。
万岁爷不是说了,只要李总兵能守住辽东五年,李家的儿孙就一个不碰,将来还是朝廷臣子,无非就是换个地方任职,总比啥都不剩好多了。”
吧嗒吧嗒嘴,陈矩有些同情李成梁。人家好歹为大明朝廷在边关拼杀了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老了老了,却因为裁撤军堡的建议引来皇帝猜忌,搞不好还得落得个断子绝孙的结局,颇有些不近人情。
可是想想皇帝给出的说辞好像更有道理。如果边军将领全像李家那样养寇为重,世世代代靠吸国库的血长胖,朝廷就算再提高几倍赋税,逼死老百姓也养不起这么多蛀虫。
所以为了江山社稷稳牢、为了黎民百姓少吃苦,蛀虫是必须挖出来的,但不一定踩死。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只要肯和平交出兵权一律既往不咎,找个地方当富家翁去吧。
宦官们绝大多数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天生会站在黎民百姓一边,极度仇恨祸国殃民之辈。所以无论是具体执行的张然还是辅助配合的李实、王国泰,都对这个计划抱积极态度,干劲儿挺足。
“就怕走漏了消息……有损万岁爷的威望。”王安当然也希望消灭一切为富不仁者,可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不得不为长远考虑。
就算皇帝这场的棋赢了,那后面呢?绑架封疆大吏家人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瞒着,即便把李家上下全杀光依旧无济于事。到时候朝臣们知道皇帝用大臣的子孙当人质要挟心里会怎么想?以后皇帝再说啥还能相信吗?
从短期看皇帝是赢了,可是从长远计较皇帝好像输了,失去了人心。孰重孰轻目前还算不太清楚,只是本能觉得有可能不划算。
“威望?……万岁爷说得对,在强权之下虚名只能是虚名,除了哄骗百姓之外半点作用都没有。先帝年轻的时候很爱惜羽毛,结果还不是落得一片骂声。
我以前也没想明白朝臣们为何非要殚心竭虑的限制先帝,听了万岁爷的一席话才豁然开朗。如果把朝廷税赋看做一张大饼,朝臣和万岁爷就是吃饼的人。谁多吃一口谁少吃一口,光靠讲理是没用的,想多吃就得上手抢。
单个臣子和万岁爷抢肯定不是对手,于是他们就抱着团一起上,即便被免官罢职也在所不惜。最终从总量上讲还是赚了,然后他们再去分赃,谁分多谁分少还得在内部继续抢,这就是党派之争。
先帝还是太仁慈,缺乏和他们抢的手段,吃了大亏,只能顶着骂名增设矿监充实内帑。万岁爷与先帝截然不同,眼光长远且手段强硬,不光要抢还想当分配者。以后的大饼就不用抢了,谁吃多少由万岁爷说了算,岂不省心。
想当分配者,光靠御马监的五卫马夫远远不够,早晚都要插手军务。同时还得保证大饼完整,不要被外人偷偷啃走一块。
李家骄横惯了,不知道万岁爷的脾气秉性,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提出裁撤宽甸六堡。这是要把辽东的大饼拱手送与外人,万岁爷自己还吃不饱呢,岂能善罢甘休。
王安,无论以后做到何种程度万万不能忘了本。李家当初肯定也不想如此露骨,可是人一旦升的太快、权势太大,就容易生出非分之想而不自知!”
这几天跟着皇帝不停开会讨论,陈矩觉得在很多问题上突然有了新认知。这种帝王之术的心得体会当然不能随便讲与外人听,却可以传授给徒弟,毕竟等自己失势之后还得依靠徒弟照顾,绝招留不得。
“原来如此……安受教了。陈师,想那陈用宾被一并召回,怕是也要遭此一劫了。缅甸土邦也闹得很大,朝中弹劾的题本已经有几十了。”
经验这个玩意吧,如果有人肯口口相传,汲取起来还是很快的。要是没人指点光靠自己经历,可能一辈子也总结不出几条。
有了陈矩的指点,王安顿时就想清楚了好几个问题,同时还引申出一个新问题。和李成梁相比,云南巡抚陈用宾的工作成绩好像更糟糕。现在人正在京城,是不是也该照方抓药一起收拾了呢?这工作量有点大啊!
“万岁爷不会收拾陈用宾也不会明着嘉奖,依旧还会让他镇守云南。想不通?道理很简单,李总兵如果也是一个人,万岁爷同样不会动他分毫。
在辽东跺跺脚山川震颤的李家才是大麻烦,陈用宾进士出身,家人全在福建,查无任人唯亲之嫌,仅凭这一点就比李总兵高明。
缅甸土邦……那等人口稀少、烟瘴横行、不适农桑之地不取也罢。现在朝廷无力南北兼顾,若不是万岁爷明察秋毫我等还都蒙在鼓里。怎么会这样呢,想当年……唉!”
一说起云南的缅邦作乱,陈矩不由得扼腕长叹。大明帝国当年可是横扫了安南、缅甸,四海无不臣服。区区二百来年,如今却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外表看上去挺唬人,一捅就有可能散。
第107章 十王府5
自己原本是没有这番结论的,总觉得偌大的帝国依旧健壮,西南土邦、东海倭寇、北地蒙古、辽东女真,不过疥癣而已。
但听了皇帝的讲述之后顿时浑身冷汗淋淋,一大堆数字全摆在明面上,不需深谙兵事,只要略通政务,静下心来好好算算,就由不得不信。
各地卫所早成了叫花子窝,吃空饷、逃兵比比皆是,一旦战事来临,还有点战斗力的仅剩西北麻家和辽东李家统帅的边军,还有一部分京营。
可是这么点军队远远不足以护卫这么大的疆域,别说南北兼顾了,能不能搞定一个方向目前都是个大大的问号。
再加上国库空虚、各地天灾不断,假如真的不能及时赈济,光在国内四处扑灭乱民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何谈开疆拓土、远征不臣之国。
是该变一变了,再这么下去就算大明帝国不亡在自己这一代人手里,留给下一代的也是个四处漏风、群狼环伺的烂摊子。
“不知万岁爷用何种手段让这位桀骜不驯的李总兵言听计从,若是他死也不从以命相搏该如何是好?”
王安不是个军事人才,听到有很大可能不用再去对付陈用宾心里稍稍安稳了点。但抬起眼皮看着远处那位须发皆白的魁梧身躯,心里又开始嘀咕了。
按照皇帝的安排,把李成梁秘密软禁在十王府内,佯装病重,切断所有对外联络,通知其远在辽东和西北军中的儿孙进京探望,来一个扣一个,以此挟制李成梁回去老老实实镇守辽东。
计划听上去好像挺可行,成功的希望也挺大,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有不少漏洞。比如说怎么让李成梁重病卧床,又不被外人看破有假。
李家在京城肯定不会没人,听闻家主重病不起肯定要来探望。东厂的番子可以把王府全包围起来,却不能完全禁止李家亲朋探望,要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必然会引起各方怀疑。
能在辽东称霸几十年的家族,百分百不是一群二傻子,只要有明显的疑虑,少来一两个儿孙,这个计划就算彻底败了。
玩硬的吧,李成梁可是见过大阵仗的军人,一旦知道会祸及家人保不齐先自行了断,结局还是计划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