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满身气场的李成梁比起来,陈用宾则是个十足的文人。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无棱无角,却内含深意。他对皇帝给出的指标不算十分理解,但原则上同意,大致上有把握完成又深深的忧虑,有心抱怨还不想明说。
“弹劾是言官份内,你乃御史,熟知其中奥妙,大可不必太在意。朕虽远在万里之外,也时刻关注爱卿的一举一动,是忠是奸不由言语,得看结果。”
洪涛没有太绕圈子,答复很明白:你的情况我大体知道,以后还会更加关注,到底有错还是有功,不会光听御史言官们瞎嘚嘚,最重要的考核标准不是三年一度的外察,而是实打实的成绩。
其实重点已经给出来了,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要撑腰给撑腰,只要能让缅甸边患不再恶化,云南大部趋于稳定,别搞得天怒人怨,即便满朝文武全弹劾也等于放屁。
反过来讲,你就算为官再清廉、公正、忧国忧民,满朝文武都说好,摆不平云南土邦和缅甸之间的乱局,随随便便一个弹劾就可能成为仕途的终结点。
从皇宫出来,只隔了五天,陈用宾就带着随从离开京城南下。他不太喜欢这位皇帝,主要是从其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同类的气息,闭上眼总觉得是在和雕像说话。
但又谈不上讨厌,能实实在在看清楚云南问题关键,又肯从实际出发,不好大喜功,不急于求成,已经比大多数朝臣高明了,给这样一位上司干活很踏实也省心。
巧了,洪涛对这位巡抚也没啥特别的感觉,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讨厌。通过两个小时的交谈,大概能感觉到这是位标准的古代文人,内心有坚持有想法,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愿格格不入。
工作干得不错,只能说明能力强,且用对了地方。想让这种人同意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思路并全力配合,基本没戏。
所以最稳妥也是最容易的相处之道是只聊工作不谈心,双方摆正上下级关系,各自完成分内之事,暂且当个有限合作者。至于说今后能不能继续支持,别奢望也别失望,走着瞧!
李成梁比陈用宾晚走了整整两个月,动静也大了一倍不止。在他离开京城的那天,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旌旗招展、曲乐震天一直送到了德胜门才依依惜别。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一个民间传说,相传辽东总兵回到京城之后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在弥留之际唤回了李家所有直系子孙,打算趁着有时候还能醒过来赶紧交代下后事,免得死不瞑目。
眼看大明帝国的名将就要寿终正寝,皇帝比李家人还焦急,生怕失去了国之栋梁让辽东战事再度陷入糜烂,于是亲自到齐化门的东岳仁圣宫向东岳大帝祈福。
看起来还是比较虔诚的,转天李成梁就奇迹般的醒了,并且恢复了饭量,连吃了好几大碗饭菜。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言行举止如同常人。
当他听说皇帝亲自去为自己祈福之后感动得稀里哗啦,指天发誓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从此之后全要把皇帝当做再生父母。
不光嘴上说的好听,还有实际行动。仅仅康复了一旬时间,李成梁就再三要求返回辽东继续为皇帝效命,并当着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官员的面发誓,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辽东就必须不能丢。
为了给誓言做背书,特意向李家子孙下了死命令,在他班师回朝或者战死沙场之前,谁也不许离开京城半步,全老老实实住在十王府内当人质!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满朝文武谁也说不清。皇帝确实去东岳仁圣宫里祈福了,但是不是专门为李成梁去的没人知道。
李成梁也确实在皇帝去东岳仁圣宫的第二天苏醒过来,病情快速好转,不光让朝臣们大跌眼镜,就连太医院的御医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把功劳让给当今圣上,是皇帝的真情感动了神灵,除此之外没法解释。
李家子孙也确实从全国各地云集到京城了,然后按照李成梁的家训乖乖搬进了十王府,眼巴巴的盼着家主从辽东传来胜利的消息。
也有人私下里提出过几个疑点,比如说皇帝为何非要去个道观祈福,京城了大大小小几百座庙宇,论名气、论规模、论香火,东岳仁圣宫全排不上前几位。
再比如说李成梁为何要立下此种没有退路的军令状,严重不符合之前的做派,会不会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配合演戏。
第111章 摇旗呐喊
但这些质疑之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不管哪一样都拿不出证据,反倒是有合理的解释。
东岳仁圣宫虽然在京城的庙观当中算不上太靠前的,可太皇太后信奉道教,皇帝估计是顺着老太太意思去的,结果还就显灵了。
至于说李成梁是被逼着立下军令状一说更不靠谱,朝中与李家交好的大臣都去十王府当面见过李成梁,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却也看得出来人很正常。如果内有隐情,面对面不会一点暗示都没有。
即便是皇帝也不太可能完全控制住一位手握重兵的将领,那时候李家子孙也没全进京呢,只要剩下一个,李成梁也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最终的结论只能是君贤臣忠了,皇帝做到了仁君的标准,李成梁也尽到了忠臣的本份,感动上苍降下福祉,不仅为大明帝国保住了一位大将,还成就了一段君臣和睦的佳话。
其实朝堂里的官员勋贵们心里咋想、怎么认定已经不重要了,民间从李成梁神奇复原那刻起,已经把这段佳话演绎再演绎,传颂再传颂。
等李成梁立下军令状离京赴任时,剧情发展到了高潮,谁要敢在公开场合提出质疑,立马就会被听见的百姓骂得狗血喷头,再敢多嘴直接被群殴。
帝国里能出一位好皇帝太难了,但凡身上有个闪光点,习惯了把皇帝当成天的百姓们就容不得它暗淡。
对于他们来讲,皇帝英明了,官员们才有可能不横征暴敛,自己的日子才有点盼头。哪怕历史一次次证明了这种想法很愚蠢,依旧坚信不疑。
倒不是说百姓天生愚蠢,而是他们没啥机会看到史书,即便看到也都是被挑挑拣拣修饰过的,根本谈不上经验教训,反倒成了蒙汗药。
那么这些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快速被民间所知晓的呢?答案就摆在皇帝的御书案上,书本对开大小两张白纸,摸着像是棉连纸,单面有字。
蝇头小楷大小,不似手写,像是雕版刻印,可墨色又有些厚重,字体生硬呆板,却胜在整齐划一,不仅每列大小相同,每行也是字字相对,最上端还有四个大字:行在见闻。
这份东西是东厂番子在街上发现并呈送上来的,已经查明了具体来源,随时都可以拿人问罪。结果被陈矩给压了下来,悄悄放到了御书案上,看到皇帝啥也没表示也就不再多嘴。
明朝有种文字传播模式叫揭帖,类似后世的布告,也可以说成大字报。可以署名也可以不署名,署名的谁都可以张贴,写什么内容没限制。不署名的属于禁止之类,被官府发现肯定治罪。
当初的妖书案就属于揭帖,还是不署名的,现在这玩意又出来了,可内容比较正能量,除了一些文人们的诗词之外,篇幅最长的就是皇帝为辽东总兵祈福之事,编成了故事在民间散发。
到底该不该定罪,不完全取决于律法,最终还得看高层的意思。妖书案明显就是给高层捣乱,必然属于犯罪;祈福故事则不然,宣扬君贤臣忠怎么能算犯罪呢?
“李师,如果朕没猜错,这该就是马经纶所为?字体油墨倒是可以,只是毛病也不少!”
其实谁也不用调查洪涛就知道这玩意是从哪儿来的,通县马经纶是也,名曰报纸!不过这份报纸无论从内容到规格,与后世的报纸都有很大区别,叫做传单好像更贴切。
“……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算不得干涉朝政,反倒是为陛下赢得了不少赞誉。”看着五官有些扭曲的皇帝,李贽不得不硬着头皮替好友辩解。
当初可是说好不要过深涉及朝政的,可刚刚第一份就拿皇帝和朝廷大员编故事,即便看上去对皇帝名誉无损也有僭越之嫌,确实违背了许诺。
可是马经纶在出这份报纸之前并没与自己知会,眼下出了问题却得替他扛着,除了试图说服皇帝高抬贵手之外也别无它法。能不能脱罪是一回事,当缩头乌龟又是另一回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朕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用纸过于昂贵,市井百姓怕是舍不得出钱购买,不如改成便宜些的麻纸,只要能看清楚字体即可。”
看着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为马经纶辩解的老人,洪涛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要追究责任,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把消息传给马经纶并让他利用这次的事件正式发行报纸的人正是王安。
本想利用报纸来操控民意、混淆视听、分散朝臣们的注意力。现在目的应该算达到了,无意间还有了第二个收获,测试人心,且效果比较令人满意。
自己没看错人,李贽虽然不能完全赞同自己的主张,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舍不得权力,把曾经的救命恩人抛在一边。这就对了,如果朝廷官员都能有这样的操守,即便笨一些也不会把国家治理得太糟。
可惜这样的官员数量太少,大多数朝臣心里的头等大事不是国而是家,再次是党派义气之争,然后是个人荣辱。只有把这些条件全满足了之后,才有心思去琢磨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麻纸?”闻得好友无碍,李贽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了下来,可眉头依旧紧锁。他没明白皇帝是啥意思,此时稍微上档次的书籍印刷多用绵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字迹清晰、经得起翻阅。
“要是有更便宜且吃得住油墨的纸张也无不可……李师可能忘了,报纸不是公文,用不着太讲究。只要字体能看清,传看几日不破裂足矣。百姓不会在意纸张是否结实耐用、字体是否美观大方,买得起、看着有意思才是正道。”
既然都一箭双雕了,那以后就不能和报纸走得太近,以免引来朝臣们的猜忌。不过在怎么经营报纸的技巧方面必须得指点指点,借让李贽转达给马经纶。
第112章 会试和京察
“……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好了,起来说话。朕有几个想法,李师听听是否在理。报纸的名字不太合适,先帝和朕从来没有迁都的意思,用行在代替京城可能会引来非议。”除了纸张之外,洪涛还对报纸的名字不太满意,也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较敏感。
大明帝国的首都应该定在何处,从朱元璋建国开始就没有在高层统一过意见。最开始定了三个都城,南都南京、中都凤阳、北都汴梁,最终由于凤阳基础建设和交通条件太落后,才不得不定都南京。
按说南京是朱元璋发迹的根据地,为啥没直接定都于此呢?答案很简单,根据史料记载,凡是定都南京的朝代持续时间都不太长,比较晦气。
要说一点不信气运、风水吧,好像也不太科学。老朱死后把皇位传给了孙子,结果儿子不干了起兵造反,虽然没有改朝换代,也把首都挪到了北京。
但大明帝国的官员出身南方的比较多,尤其是江浙一带,从小对当地的气候、人文、饮食形成了习惯,非常不愿意跑到天寒地冻、风沙满天的北方去常住。可是皇帝黑了心的要走,不去又不成,只能捏着鼻子跟去。
人是去了,心还惦记着家乡,于是迁都的呼声就一直没有停歇过。有段时间北京被称作行在,就是行宫的意思,政府部门的文公得加上个行在的前缀,昭示着南京才是真正的首都。
二百多年过去了,按说应该习惯了吧。结果不是,朝堂里大多数官员依旧来自南方,迁都的话题从来就没消失过。为此明朝一直保持着两京制度,也就是北京一套领导班子、南京一套领导班子,重要的政府部门也是一边一套。
此时如果明目张胆的在报纸名字上带着行在字样,比较容易引起人们的联想,也就容易受到攻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起来,当皇帝的就不好躲在幕后操控了,必须出来表态。
支持迁都?那是不可能的;不支持迁都,就得否定《行在见闻》。不管怎么表态马经纶都要倒霉,刚刚发芽的报纸也就跟着被扼杀了。
“……不如由陛下起个名字,臣转告马经纶。”做为内阁大学士,李贽马上就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也深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想背这个累,打算来个一劳永逸。
“呃……叫《半月谈》如何?报纸天天刊印耗费巨大,每隔半个月发行一次比较合适,文章也来得及仔细润色。”洪涛本不想占这种便宜,可骨子里对起名有着浓郁的嗜好,忍了好几下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臣以为……”李贽听到这个名字及其解释,老脸上顿时布满了沟壑,吭吭唧唧的愣是没马上想出赞美之词。这是啥破名字嘛,一点文采都没有。
“李师不用费心思了,朕读书不多,连个童生的水平也不及。不过朕刚才就说了,报纸不光是给士人看的,名字俗一些也无妨。”
洪涛就知道自己起的名字不合古人胃口,也懒得听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就叫《半月谈》了,等自己坐稳皇帝宝座还要御笔为其提名呢,到时候看谁敢笑话!
君贤臣忠的闹剧还没完全消散,新的一年又到了。1607年,景阳三年,新皇登基的第三年,也是洪涛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年。
如果说前面三年的执政算实习期,那从这一年开始就要转正了。只是在转正之前还得通过一次大考,考试项目有两个,殿试和京察。
明朝的科举制度分为五个阶段,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每个阶段都是通关模式,必须取得上一个阶段的认可才能去挑战下一关,最终大BOSS的挑战时间是每三年一次。
在各地读书的人经过当地的童生试,获得童生资格。童生有可能是小孩子,也有可能是大几十岁的老头,没有年龄限制。
童生有资格参加下一级州县级别的考试,叫做院试。通过了叫秀才,具备了吃国家福利的资格。
明朝的秀才每年大约可领一两银子的伙食补贴、每户两个名额免除差役、豢养奴婢的资格和刑事犯罪豁免权,以及见官不跪的特权。
好处还是挺多的,百姓但凡有点条件也愿意玩命读书,就算考不上举人进士,弄个秀才也能让家庭负担轻松不少,社会地位远超普通人。
有了秀才身份之后就能去参加省一级的考试了,叫做乡试。通过了这一关的叫举人,福利待遇立马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俗称举人老爷!
为啥叫老爷呢?因为举人已经具备当官的资格了,属于阶级跳跃,上升到了统治阶级圈子里。即便暂时没有官身也被圈子接纳,具备了更大的舞台。
从举人再往上就是全国一级的考试,叫做会试。此时举子们就该收拾行李准备长途跋涉了,因为考试地点只有一个,首都。
过了一关还不算完,合格者需要再进行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核,通过者才被称为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三甲!
电影电视里经常有进京赶考的情节,其中不乏穷困潦倒、无钱支付食宿费、病倒在客栈里无人问津的场面。
想一想好像也合情合理,古代交通不发达,如果是从广东、福建、云南等地进京赶考,顺利的话也要走个小半年,沿途又是吃住又是雇船雇车的花费肯定不少,一般百姓家庭确实难以承受。
但别忘了,进京赶考的全是举人!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不用纳公粮、整天和达官贵人们一起混、保不齐啥时候就会当官的举人老爷。这种人想弄点差旅费难吗?都不用张嘴借就有大把人上赶着送。
就算一个有钱人也不认识,同样不用发愁。各州县对本地举人入京赶考都有补贴,距离近的少补点、距离远的多补点,大体上够一路花销的。当然了,您别大手大脚,连赶路带旅游肯定不够。
第113章 会试和京察2
另外在明朝部分地区对进京赶考的举人有特殊政策,比如住宿吃喝免费,甚至由官府派车接送,还要插上礼部的旗帜,沿途关卡城廓见到旗子立马放行,连盗匪都不愿意打劫,否则会招来官兵的严厉打击。
史书上对这些都有记载,同时也有更好玩的。古代有些读书人考取了举人之后不愿意继续上进了,用现在的话讲应该叫做躺平。但到了会试年依旧要进京赶考,就是半路上总走偏,次次迟到。
其实他们压根就不想去京城考试,而是拿着国家补贴打着考试的幌子,到进京方向的地区旅游访友去了,反正都是公费吃喝住,不花白不花。
京察又名内计,规定六年举行一次,内容比较好理解,去年不是刚刚做完外察嘛,两者本质上是差不多的,区别只在于针对的区域不同。
外察是对地方官员的工作成绩、品格操守做出评价,京察则是对两京官员进行考核。考过了有可能升官,考不过有可能降职或者免职。
京察有两个考场,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除了规模之外几乎一模一样。考核由吏部、都察院和吏科负责,三个部门的最高长官也是考试的主考官。
所有在京官员都要经过统一尺度的衡量评出优劣,守、正、才、年为四恪,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是八法。
也不是所有官员全得拿笔答题,而是按照品级分成两种方式作答。四品以上官员只需自陈,就是写个述职报告由皇帝亲自批阅。五品及以下官员得经过堂审,由吏部、都察院和吏科的大脑们亲自询问。
从表面上看殿试关系到朝廷的人才选拔和储备,京察则意味着现任官员的升降。虽然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却有相关部门按照标准流程办理,好像也用不着皇帝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