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涛最得意的一句话就是未雨绸缪,火枪暂时没有,钢板弩也没有,但不能闲着,先用明朝的角弩让小宦官们练练臂力和队列,找找感觉。
要问皇帝从禁军武器库里私自调派好几百架弓弩会不会引来官员的质疑,肯定会,但不会太强烈,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
弩这种远程武器在明初还算比较受重视,但随着永乐皇帝更热衷使用火器,弩逐渐被边缘化,甚至停产。到明孝宗的时候恢复了几十年,随后又被搁置。除了部分卫所还在使用,京营和边军很少装备。
如果换成火铳,无论长短型号,没有兵部的书面文件,贵位皇帝同样一支也调不出来。神机营厉害不?平日里训练完毕也要把火枪、弹丸、火药入库保管,由专人登记造册。
第127章 《半月谈》
入伏以来京城的天气格外燥热,明晃晃的大太阳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照耀着大地,连续二十多天没有一丝雨滴落下。
和天气一样热的还有朝廷颁布的《赈灾新法》,满朝文武这次出奇一致,只用了不到半年就把一整套管理办法详详细细做完了。期间不能说没有争吵,但绝对没有拖后腿的,吵只是为了更快完善具体细节,大方向没变。
民间的声音更统一,众口同声夸赞皇帝圣心仁厚。能把小金库拿出来赈济灾民,哪怕仅仅是借,也必须够和尧舜禹汤站一起。要是再能把赋税降一降,基本就是千古一帝了。
那民间又是怎么如此快速知晓一部新律法的详细内容和背景呢?这时候就要往通州看了,当地有个马家,现任家主曾经在朝为官,名曰马经纶。
他用州城里的铺面办了一份叫做《半月谈》的报纸,每隔半个月,凡有大事发生必在麻纸上详详细细写明前因后果,外加分析评论,再以不算太贵的价格向京城和天津卫贩卖。
刚开始报纸并不要钱,凡是酒楼茶肆都能免费领取。很多人把这种来路不明的玩意看做匿名揭帖,不光不买还把人往外赶,生怕惹上麻烦。
也有胆大的试着拿了几份,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半月谈》上不光有白话故事和诗词,还有一整面全是关于朝廷动向的。比如谁高升了、谁被贬了,到底因为什么升官,又因为什么获罪。
从古至今,老百姓最喜欢知道的只有两件事:邻居家谁倒霉了、朝廷里有什么变动。前者可以亲眼所见并获得快乐,后者虽然看不见,却可以发挥联想。谁想得合理且花哨,谁就能成为人群的中心。
不出半年,《半月谈》就从被嫌弃的怪胎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免费看是别想了,花钱买都不一定买得到,数量有限售完为止。
每次穿着短打扮、背着蓝色布兜子的小童出现在街面上,沿街买卖家都会派人出来抢购。要是哪天来晚了,整条街上能站着一串伙计,像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翘首期盼。
没辙,店铺老板可能没那么强的八卦之心,但客人里面有。谁家要是没个读书识字的人帮着念《半月谈》,谁家的买卖要不是药铺,要不就是快垮了根本没客人。
不光京城如此,《半月谈》的影响力还随着大运河上的漕船快速向南扩散,不到半年就已经出现在杭州城。虽然由于路途遥远,当地看到的时间要比京城晚一个月左右,也没阻止人们对新鲜事物的追捧。
和朝野上下一片赞美之声相比,皇宫大内却显得异常平静。皇帝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推波助澜,反倒是更少露面,除了非出现不可的早朝之外几乎消失了。
“放你大爷个罗圈屁!朕什么时候讲过COSt是纬度了?对嘛,是时角……看朕做什么,继续算啊!一起算,哪个队算对了先吃西瓜,有一个算不对的全队陪着晒太阳!”
正午,太液池边,百十号穿着短裤和坎肩的小宦官,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每圈里有人举着个金属玩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冲着太阳猛看。边看边大声报数,旁边的同伴边听边往木板上记录,忙的四脖子汗流。
头发都晒蔫了也不敢去阴凉处躲避,有些算不对的还得被皇帝呵斥。没办法,赶上这么一位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玩意的万岁爷,小宦官们真是痛并快乐着。
一个月前,蹴鞠队员全部通过了初中代数和三角函数考试,刚想松口气,又被每队塞了架黄铜和透明琉璃造的小玩意,开始了新的训练。
以前觉得背诵拗口的公式、计算故意难为人的代数几何题目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新训练一开始,小宦官们就开始怀念之前的日子了。
题目不管多难算,好歹也是在屋子里坐着,风吹不到日晒不着。现在可好,必须顶着大太阳边观测边算,还专找老阳高高的时刻。就算脑子里记着公式,被晒几刻钟也忘差不多了。
可不管记住了还是忘了,谁也不敢偷懒磨洋工。一个人完不成题目整队跟着受罚,眼睁睁看着其他队的同学去树荫下吃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大西瓜。谁要是成了老鼠屎,就得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万岁爷,日头高了,奴婢在此不错眼珠的盯着,您去阴凉地里歇歇吧!”
不光小宦官们饶不了算错题的同伴,举着伞的王安同样怒目圆睁。看着皇帝的棉布坎肩已经湿透一大半,忍不住出言相劝。
“你盯着?你是会三角函数啊还是能算方程式?早说过多学点没亏吃,偏不听,这下好了吧!睁眼瞎懂不?等他们再长大几岁你就是个睁眼瞎。去去去,把伞拿一边去,挡风!”
对于王安的体贴洪涛非但没感到欣慰反倒又开骂了。最先接触到基础代数几何教材的不是小宦官,而是这位司礼监第一秉笔。可惜在学习进度上王安几乎是止步不前,两年多了依旧还停留在小学毕业水平。
洪涛也不好太过逼迫,毕竟王安不是完全脱产学习,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再加上年纪大了,过了学习新事物的最佳阶段,慢点就慢点吧。但该骂的时候必须严厉,人无压力轻飘飘,很多事情不是干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
“奴婢愚钝,给万岁爷丢人了……”挨这种数落也不是一次了,王安的回答很诚恳也很敷衍。
他真不是不想学,而是学不进去。每次拿起万岁爷亲拟的教材都像吃了蒙汗药一般,不出一盏茶功夫上眼皮就和下眼皮打架,太医都无法治愈的失眠症不到三个月就被治好了!
“给朕丢人?本事学会了是跟在你自己身上的,和朕有个屁的关系……王承恩,弹弓!这该死的东西,还叫伏天,太可狠了!”
可惜这次没蒙混过关,皇帝不光骂还用脚踢。好在只踢了一下就把注意力转移了,张弹弓搭泥丸,两下就把一只趴在十多米高树杈上嚎叫的知了打了下来。
第128章 敞篷马车
“……万岁爷真乃神技,禁军里的弓手也没这般准头!”王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从湖边把被击落的知了尸体捡回来。
“唉,让他们停了吧,休息两刻钟,吃完西瓜继续!王承恩,取鱼竿到泰素殿……”
禁军的弓手有没有自己准洪涛很清楚,看了看王安汗流浃背的德性没再训斥。又看看小宦官们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长叹一声,背着手向湖边走去。
热吗?盛夏的正午时分,又是大晴天,确实热。但自己并不觉得太难受,前世里无论钓鱼还是在海上行船,晒过更毒的太阳,早就习惯了。
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宦官们虽然已经训练了三年,还是不能和常年在海上劳作的疍家人比吃苦耐劳,只能慢慢来。
“万岁爷,水边的日头更毒,琼华岛南侧有荷花,鱼也多些……”听到皇帝叫停训练王安松了口气,可是一听要去泰素殿钓鱼心又沉了下去。
这位皇帝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整天不是带着一群小宦官追逐皮球打拳摔跤,就是写写算算一些鬼画符般的东西,现在又举着个叫做六分仪的东西故意晒太阳。好不容易休息了,人家钻阴凉,皇帝晒鱼干。自己虽然还不到40岁,却深感力不从心。
“你也去吃西瓜吧,把他们也带过去,朕身边有王承恩就够了!”
荷花丛附近鱼多没错,但水浅也是真的,想钓大鱼必须得找开阔水深的地方。中午炎热,大部分鱼都去深水区躲避了,但花白鲢不会,水面越热它们的食欲越旺盛。
王安不懂钓鱼,和他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那就别跟着一起受罪了。不光是他,还有附近值守的太监、宫女、护卫,也都别跟着一起晒太阳了。
“王承恩,朕让你办的事情可有眉目了?”看着小太监熟练的把鱼饵合在一起捏揉成不软不硬的状态,洪涛觉得心情好多了。
这就对了嘛,钓鱼是一项很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运动,怎么可以怕晒呢!不光不能怕晒,还不能嫌鱼饵味道大。这是用自己独门秘方配置的,至少在明代还没人使用。
鲜韭菜切碎、西瓜皮切碎、大米磨成细碎的颗粒状,分别装入瓷罐放到屋顶晒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使用时把三种味道酸臭的原料以合适的比例混到一起,加少许白糖和白面,以能捏成团入水慢慢雾化为准。
鲢鱼,尤其是花鲢,最喜欢发酵的酸臭味道。少许白面入水之后被泡开,碎米颗粒就会一层一层脱落,在水中形成片状云雾,吸引鲢鱼前来喝食。
用这种办法洪涛在太液池里钓上来过二十多斤的大胖头鱼,拖到北校场里支上柴锅,半个时辰就能吃鱼头泡饼了。
为啥不让尚膳监做?要是能做就好了。皇帝的饭食是尚膳监单独烹制的,品种几十年不变,个个寡淡无味。还不能随便改,这些规则不光是祖宗成法还是朝廷礼制。
为了确保皇帝不被毒死、不吃出食物中毒啥的,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否则御厨、尚膳监掌印和光禄寺监正有多少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回万岁爷,陈公公已经给南京各监发文了,让他们在当地和西南各省寻找腹中不空、粗细合适的竹子。金银作也看过奴婢拿去的图样,正在加紧赶制绕轮。针工局和织染局说下个月能做出合适的多股丝线,既细又韧。”
和王安比起来王承恩的头脑要差很多,基本没有联想能力。但他有个非常适合当跟班的优点,让干啥就尽量百分百完成,既不超额也不亏欠,还不问为什么。
“嗯,告诉他们不必赶工,今年夏天怕是用不上了,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呢,慢工出细活。”有时候洪涛真为皇宫的耗费发愁,太全面也太多了。
光是属于皇帝管辖的内库就是十二个,再加上十二监、八局、四司、五门、五厂、十一房和女官六局,基本就是座五脏俱全的小城市。
而城市里的所有机构、工坊和几万人全是为皇帝及其家眷服务的。这还不算南京那边的一整套皇宫班子,以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皇庄、特供、窑口。
每年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能顶上几个小国的财政收入了。搞搞研发、水利建设、军事扩张不香吗?全耗费在吃喝穿用、亭台楼阁上有啥意义呢。再富丽堂皇的宫殿、再精雕细琢的园林,看时间长了也腻!
“你怎么又来了?朕不用伺候,再说你也不会钓鱼啊!”刚抽了两杆,窝子还没打好呢,王安又汗流浃背的凑了过来。
“万岁爷,张然回来了,在校场外求见。”王安很想说傻子才会在大中午钓鱼,也只有傻鱼才会正午上钩,可惜脖子没有钢刀硬,只能在肚子里默念。
“……面色如何?”听到张然的名字,洪涛脑海里就浮现出王恭厂大爆炸的场面,生怕又是坏消息。如果新建的火药厂再出问题,那自己的计划就还得改。
“呃……面色上倒是看不出异常,只是他带着一辆很怪异的马车。两大两小四个轮子,有点像万岁爷出行的大辂,但小了很多,只有两匹马拖拽。”王安深知皇帝此问何意,忙挑重点描述。
“大辂……呵呵呵,让他带着马车一起来见朕!”听了王安有关马车的描述洪涛眉头松了,笑容爬上了脸颊。
明朝确实有四轮马车,远的不说,皇宫里就不止一架。但结构和马车相去甚远,说是座装了四个轮子的房间更恰当。专供皇帝出行所用,由24匹骏马拖拽,只能走宽阔平整硬实的路面,不具备代表性。
张然带来的马车显然不属于此类,它有四只敷设了软木的金属轮毂,前面两只齐腰,后面和人差不多高。两对轮子由金属轴相连,轴又与钢架结合,车厢只有半截,坐在四套叠起来的钢板弹簧上,敞篷马车!
第129章 工业基础
“见到徐主事了?”看到马车的样子,洪涛就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天津卫机械厂终于度过了适应期,逐步进入投产阶段,这辆四轮马车就是机械厂的头一件量产商品。
“奴婢打着巡视天津卫税关的名头到袁总督的造船厂里查看一二,回程的时候顺势去皇庄里看看,结果撞见了徐主事和本科探花王徵驾此车在路上狂奔,还惊了奴婢的马!”
张然把这次去天津卫的大概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重点不是马车,而是如何被冲撞。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撩起官服前摆露出破损的裤子,给徐光启和王徵扎了一小针。
“嗯,他为何没有一起前来?”洪涛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马车上,没搭这个茬儿。
“徐主事说还有一辆车正在赶制,要赶在万岁爷寿诞之前完工,故而来不及面圣。此处有他的奏本,托奴婢带了回来。”见到皇帝没有为自己做主的意思,张然也不再喊冤了,从怀里掏出个带锁的扁木匣双手呈上。
“王安,你与张然坐上此车到池边跑两圈,替朕试试优劣。”洪涛从手腕上摘下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铜锁。
木匣里还有个封套,正面写着进呈、臣谨封字样,封口处盖了三枚印章。这是明代官员标准的密奏模式,皇帝不用打开封套光看印章就知道是谁写的。这三枚印章当中有一枚就是皇帝御赐之物,也算是一种暗号。
洪涛登基之后觉得这种单独联络方式不太保险,让时间工坊按照图纸制作了一批弹子铜锁,连同钥匙赐给核心圈子里的官员。需要密奏的时候把封套装在木盒里,想必此时还没人能无损打开后世的弹子锁,多加一层保险。
徐光启就是拥有铜锁的人之一,他也确实需要,因为信件里所写的内容都是机密,比如天津卫机械厂的生产进度,以及对图纸上所画之物的研发进度。
其实不用写这么仔细,光看马车的构造就能大致算出来。俗话讲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除了四轮马车的转向结构之外,洪涛还看到了至少两大两点。
板簧不算,那是京西铸造厂的功劳。但把板簧和箱体连接在一起的不是热铆而是螺栓,这就说明机械厂已经造出了冲压、套外丝和攻内丝的设备。
第二个亮点还在底盘上,准确的讲是车轴。与当下的马车不同,四轮马车的轮毂不是直接和轮轴接触,中间还嵌套了一个小零件,滚珠轴承!
别看个头不大,还总在脏兮兮的部位工作,很不起眼,但它的出现能让很多不可能变成可能,也标示着机械加工、熔炼锻造技术达到了一定阶段。
再往下就不用急着发展了,只需把原有工艺一步步细化,无限追求精度和产量,大力普及扩散,就可以达到工业革命的水平。
具体来讲,能造螺栓和轴承,应该就可以造出枪支大炮,甚至蒸汽机和内燃机。当然了,从工人到设备再到思想,都需要个比较长的提高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从无到有,第一步总共耗费了三年多。到这一步为止,明朝的工业体系已经开始萌芽,洪涛能做的也就差不多完成了一半。
他可以启发古人向哪边走、怎么起步,但无法过份影响他们走的速度。剩下一半得等工业水平达到升级标准之后才能用上,现在说了也是白说。
“万岁爷,此车不详!”信还没看完,张然和王安就驾着马车跑了回来。两人没有夸赞四轮马车的优点,而是异口同声的进行了否定。
“何解?”洪涛被说糊涂了,不用乘坐,只需观看马车的行驶姿态就能知道大概性能。徐光启和王徵确实有机械天赋,这辆马车虽然外观不是很精美,底盘的有些地方还生了锈,但性能上已经很不错了。
“奴婢坐上去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头晕目眩,张掌印也是如此,坐在前面赶车无事,挪到后面片刻即感不适。”王安说得很真切,从脸色上也能看出确实难受,虚汗都出来了,张然在旁边则使劲儿点头,深以为然。
“如此古怪?莫不是被施了妖法……哼,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一起上去,看朕如何略施小计斩妖除怪!”
假如换做一位普通皇帝,那徐光启和王徵怕是就要倒大霉了,即便不掉脑袋也得获罪,好端端的工业革命萌芽很可能随之被掐得干干净净。原因很可笑,由于减震钢片有点软,没坐惯的王安和张然一起晕车了!
洪涛没统计过历史上因为此类原因被无视、湮没、毁掉的发明和革新有多少例,要是自己穿越到大清朝给慈禧太后发明个抽水马桶,会不会也被砍了脑袋呢?
理由很简单,拉粑粑的时候水溅到神圣的屁屁了!这还了得,用粪水污染圣体大不敬啊!有了这个先例,以后没人再敢提及此事,连带着向这个方面的探索也就停止了,直到被别人超越很远才可能会醒悟。
由此可见,开启民智对一个国家的发展是多么重要。有人说了,老百姓愚昧点没事,只要统治阶级聪明就足够了。
王安和张然算不算统治阶级?他们绝对属于见识很多、脑子很够用的明朝人,且这种人不超过万分之一。
为何如此聪明且见多识广的人,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因为他们是从千万万老百姓里挑出来的,如果基数水平太低,挑出来的聪明人水平也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