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少年时期,如果能持之以恒的灌输一种理念,且杜绝其它理念的干扰,再以利诱之,最后添上一张对未来勾画得无比美丽的大饼,就能获得相对信任。
当然了,还不能忘记人类善变的另一面,当他们经历了成长,积累的阅历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很可能产生不同的理念以及看透大饼的虚幻。
但这不是问题,自己从没要求过谁一辈子永远值得信任,只需要短短的几年,最多不超过十年。因为人的基数足够多,可以一批接一批的培养,再一波又一波的替换。
至于说其中有没有风险,这不是废话嘛,世界上哪儿有一点风险没有的关系。亲如父子、胶似夫妻,不是照样该反目反目该成仇成仇。这种风险既然无法规避,那多想也无益。
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把能受自己控制的事情尽可能做好,剩下的交给运气。那玩意归老天爷管,凡人想破脑袋也是白搭。
“……万岁爷此言当真!”王安都听傻了,即便本能的克制依旧不由自主随着皇帝的描述想入非非,继而呼吸急促、血液翻涌、口干舌燥。
不用百分百做到,只需能实现一半……不用,三成即可,那将是一副何等壮观的画面!而自己就站在这副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上……不对,罪过罪过,是站在最显眼的人物旁边,好像也差不多嘛!
“你平心而论,自朕登基以来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可曾言而无信过?”洪涛也有点口干舌燥,主要是说的太多,好在对象只有一个,还是受自己影响最大的,说服工作并不太困难。
“……是奴婢眼光短浅,甘愿受罚!”王安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就开始流冷汗了。做为一名手握大权的太监,居然敢不信任皇帝,这是嫌命长啊。
“朕以前不是说过,你是唯一肯护着朕长大的,这辈子只要不做出天怒人怨之事,朕就负责给你养老送终。此话朕不想再重复第三遍了,不过以后可以像今日一样,心中有事情想不开就来找朕说说。
内廷有你、陈矩、张然、邹义、王国泰、李实等人帮衬,外朝有李贽、袁可立、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等臣子辅佐,无论遇到任何难事皆可逢凶化吉。
我们胜在信任和团结,敌人败在各怀鬼胎和涣散,万万不可因为互相猜忌而自乱阵脚。朕重用张然是有理由的,你能做的他做不了,他能干的你干不了,分工合作、取长补短的道理就不用仔细讲了吧!”
除了画大饼忽悠人之外,洪涛还善于观察。前面说的都是好处,后面就该有警告了。这两年里王安和张然的关系很微妙,两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全为了皇帝通力合作,但骨子里却又互相竞争、互相提防,生怕让对方抢了功劳。
为什么会有此种变化洪涛心知肚明。王安是潜邸大伴,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翻身做主,对一切靠近皇帝邀宠的人都会抱有敌意。
张然则是半路出家突然上位,本来根基就不深,又处在关键岗位上,内心难免发虚,不由自主就会往唯一的靠山边上凑,越近越不嫌近。
面对王安的敌意不会一点没觉察,可是越这样他就越不安,然后就越要想办法讨好皇帝,这不是邀宠,而是拼命自保。
假如现在自己已经掌握了朝廷的话语权,对他们两个人的明争暗斗保证不会太早干预,甚至还会不动声色的拱火挑事儿。
没办法,想让下属始终保持前进的动力,唯有在地位上不停安排竞争者,让他们整日处于隐隐的不安之中才好驱使。
说是帝王之术也好,办公室腹黑也罢,从古至今、国内国外,放眼全世界,人类始终也没找到更行之有效的办法。当一个组织庞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只能如此,人性本来如此,除非不是人。
“万岁爷恕罪,奴婢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这话可把王安吓坏了,跪地磕头求饶同时还本能的向两边扫了眼,看看有没有人手持利刃,像当初张然那样把自己当场格杀。
第158章 御下之道2(白银加更9)
“朕只是提醒,防患于未然,却也是肺腑之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先起来,朕还有正事要议!南京兵部奏,孝陵神宫监掌印杜学、孝陵卫参将陈辽盗伐陵木、掘伤龙脉,司礼监可有听闻?”
“奴婢也接到了南京内守备周贵的奏疏,南京兵部克扣孝陵卫火药枪弹,两厢交恶,诬告也。”一说起司礼监的工作王安立马就严肃了,回答的非常规矩,半点不掺杂个人好恶。
“那依你之意,到底是南京兵部诬告还是南京神宫监撒谎?”每次提及南京,洪涛都有股无名的烦躁。
倒不是对这座城市有什么偏见,而是在那里还有个五脏俱全的朝廷和大内。虽然说依旧归北京调派任命,但一个国家弄两套管理班子明显就是浪费,更何况国家财政状况每况愈下。
可是每次与内阁甚至司礼监透露出裁撤南京官员的意思都会遭到极力反对,理由无非就是啥龙兴之地、国之龙脉一类的老生常谈,却也让人无法反驳,毕竟古人对这套东西极为看重。
而更深层次的用意洪涛也能猜到,有一部分官员,尤其是南方官员还没死了迁都的念头,留着南京的构架对迁都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便利条件。
还有就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了,南京的官员大多都是养老的闲职,没有皇帝盯着、没有朝堂争斗,活儿不怎么干俸禄不少拿油水还不少。在北京打拼的官员里估计有很多人都把南京当做退路,一旦失势好歹有个去处。
司礼监同样有私心,和官员一样,宦官们在京城皇宫里任职上升机会是多,可竞争还激烈呢,危险性也大。如果有机会外放到南京任职,基本就和带薪休假差不多,可以放开手脚捞油水,反正花的又不是自家钱,何必取消呢。
其实洪涛也不是想全部取消南京朝廷,做为陪都它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经济上,产于南方的物资可以就近先聚集到南京存储再分批北运。军事上,南京有十七卫军队,对于震慑南方各省也有积极意义。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工作完全可以由几个单独的机构代替,没必要养那么多闲人。根据户部的存档,景阳三年,仅南京太常寺、光禄寺、内宫监、神宫监用于祭祀的猪就达上千口。
驻守朱元璋陵墓的孝陵卫更过分,六千人骑,除了口粮之外,又以训练为名每人每月多领三斗,一年下来就是一万一千石。再加上五千斤火药、四千二百斤铅弹和操练银八百两,听着都肉疼。
孝陵卫职在护陵,不受地方和兵部调遣,更不用玩了命备战,这些消耗洪涛都不用四处打听就能猜到至少八成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南京兵部今年就是以在孝陵内鸣枪放炮、人叫马嘶、砍伐树木会惊扰太祖高皇帝为由断了后勤补给,除非孝陵卫到校场操练,否则啥都不提供。
按说这种事洪涛也彻底改变不了,还和以前一样扔给司礼监和内阁处理多省心。可他不是那种眼睛里能揉沙子的主儿,没能力的时候可以忍,手里有了点权力就总想着谁不服干谁。
这次南京兵部和神宫监互相攀咬,让他看到了一丝趁乱下手的可能。但在正式启动计划之前还得扫听下南京的详情,尽可能做到知己知彼,看看胜算到底有多大。
“前些年沿海闹倭寇,南京营卫精锐尽数被抽调,现存兵将能完成操练者十不存三,余下皆老弱伤残,可战之兵唯有孝陵卫与振武营。
孝陵卫听命于内守备,由神宫监统领;振武营则在南京守备抚宁候朱继勋手里掌控,南京兵部空有参赞机务一职,手中却无强兵可用。”
王安依旧没说谁对谁不对,只是把两方的现状详细介绍了一番,由皇帝自己去寻思。这也是伴君的基本功,有些皇帝不喜欢动脑子,那就要主动献计献策。有些皇帝喜欢琢磨事,就不要擅自做主轻言对错。
“杜学是何人?”洪涛当然能听明白话中的含义,但没马上做出判决,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田义门下,曾监军朝鲜,阵前杀敌临危不乱,颇有些才干。”
“那内守备周贵呢?”从刚刚王安的叙述中洪涛听出个细节,南京兵部没有告南京内守备太监的状,而是把矛头瞄准了神宫监掌印杜学。
按照明朝的规定,南京的军队主要由三个部门管辖,内守备、守备和机务参赞。内守备就是太监,通常出自北京司礼监,算是外派。守备由勋贵武将担任,机务参赞则为文臣,一般是由南京兵部尚书兼职。
宦官、勋贵、文臣,这三个群体就是明朝统治阶级的主要构成部分,互相之间既有共同利益又有矛盾。皇帝把军队交给他们统领也是为了安全和平衡,防止出现一言堂。
如果是南京兵部想和宦官抢夺兵权,弹劾的也该是内守备,犯不着再去惹神宫监。由于孝陵的存在,南京神宫监要比北京神宫监的地位高得多,何必再增加一个劲敌呢。
“周贵曾是太皇太后的长随,地位超然,即便田义在世时也要以礼相待。”
“哦……再给朕说说抚宁候是何许人也!”
王安的暗示起作用了,瞬间就让洪涛明白南京兵部为什么跳过内守备而直接弹劾神宫监掌印,合算是内守备根子太硬搬不动,相比起来神宫监掌印要好欺负点。
“其祖上朱真,跟随成祖皇帝由北京起家,官拜中都留守司指挥佥事,累赠保国公。朱真之子朱谦在正统年间参加了北京保卫战,升左都督,总兵宣府,追封保国公。朱继勋万历十九年袭爵,任南京守备。”
与对周贵的描述相比,王安对抚宁候朱继勋的态度就没有地位超然之类的个人评价了,和念户口本一样,没多一个字也没少一个字。
“嗯,这位也不好惹。看来陈矩还是太软,有人觉得司礼监好捏啊!”
现在洪涛算是全搞明白了,南京兵部既搬不动内守备周贵也搞不定几世备受恩典的勋贵朱继勋,所以才把目标瞄上了南京神宫监掌印。不管怎么比,杜学的根基最软,更容易成功。
但问题来了,杜学就算再没根基好歹也是司礼监外派出去的,俗话说的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与太皇太后、累世勋贵相比,有皇帝撑腰的司礼监应该更难斗一些,怎么会成了软柿子呢?
答案好像只有两个,第一,司礼监掌印陈矩的名声不够凶,手段不够强硬,给了外界一种可以适当占便宜的错觉。
第二,有人想借此事来试试皇帝的态度,到底是偏向宦官还是维护官员,或者向理不向人,亦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洪涛更倾向于两种皆有。陈矩和田义的性格差不多,喜欢读书、作诗,说话文文静静,性格内敛,更像当代的士人。
这个样子很利于和内阁大学士们沟通,要说万历皇帝也挺会选择秘书的,有了田义和陈矩在前面支撑,他缩在宫里不上朝会踏实很多,至少内阁和司礼监不会矛盾太多,勉强可以让朝廷运转起来。
自己刚登基那会儿根基太浅,不敢一下子把司礼监高层全换掉,而且用他们俩继续在前面顶着,也能给朝臣们一种安心的错觉。
但随着执政时间推移,手伸得越来越长,司礼监的重要性也越来越凸显。不仅仅要稳定局面,还得成为皇帝的一把刀去四处争权夺利。这时候陈矩的优势就成了缺点,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
反观王安的性格更外向一些,又不失冷静和隐忍,识大体且好胜心极强,但不善嫉,非常爱才,只要发现属下有真本事会毫不吝啬向皇帝推荐。
如果能把暴躁易怒、御下过严的毛病磨一磨,再多一些政治斗争的经验和手腕,将来是接替陈矩掌管皇城事务的绝佳人选。
本想让他在司礼监二把手的位置上多锻炼几年,现在看来不能再等了,必须提醒他要主动担负起重担,在战斗中逐渐成长。
第159章 御下之道3
“……奴婢谨遵圣喻。”这话王安就没法接了,主要是不清楚皇帝的用意,到底是试探自己呢还是真的要替换陈炬,怎么说都是错,赶紧把头低下准备听训。
“代朕传话给叶向高,找六科给事中上疏弹劾周贵、杜学,声势要大、人数要多,除了破坏龙脉之外再加上公器私用、生活奢靡。”
结果皇帝没发火也没教训,沉吟片刻之后一边斟酌一边给出了处理意见,只是听上去不像在解决问题,更像要把事情闹大。
“万岁爷是打算替换杜学,敲打周贵?”对于这么模糊的命令,王安在搞清楚具体用意之前不敢贸然执行,只能冒着挨骂的风险继续追问。
“不妥吗?”
“奴婢是怕太皇太后问起此事……”依照王安的想法,确实有点不妥。
就这么点破事,由司礼监下文让呵斥杜学几句,让他收敛点,再让兵部知会南京兵部尚书,把孝陵卫的补给酌情发放一半,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结了,周贵也不会因此特意走太皇太后的门路喊冤。
一旦皇帝亲自过问,这件事就等于被抬上了桌面,个中细节全要被抽丝剥茧,无论司礼监还是南京内守备乃至兵部脸上全不好看。其结果必须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无论处罚谁都是麻烦,尤其是周贵的去留还牵扯到了后宫。
“有些人就是要敲打敲打才能明白事理,现在已经不是前朝了,谁碍了朕的事谁就要直面天子之怒!”没想到好意规劝直接把皇帝惹怒了,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眉头紧皱,一只眼高一只眼低,声音不大但温度很低。
“……奴婢懂了……万岁爷以为谁来接替杜学为优?”见到这副尊容王安心里就是一哆嗦,立马就不敢继续直言上谏了。
从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差不多一天不拉的陪伴了二十多年,如此表情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御马监掌印被谋逆了,第二次是王恭厂火药厂连同几百条性命飞灰湮灭,这次怕是该轮到周贵或者杜学了。
“……就让王国泰去吧,杜学回来之后接替王国泰的职务!”
刚刚听说南京还有近万可战之兵时,洪涛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控制了,哪怕只能先控制孝陵卫这一部也有小六千呢。
但扒拉来、扒拉去,手底下就这么几个经过检验的可信之人,没辙,只能先把王国泰放出去。同时杜学也不能放过,好歹是个统帅过兵马上过前线的太监,这种人才急缺,可不可信先放到张然手下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如果他还感恩田义的提携,看到师傅的归宿之后就该懂得向哪边靠拢。要是有异心,正好让张然清理掉,省得以后麻烦。
另外自己也不能只依靠王安,任何人感觉到成为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之后心态都不免要发生变化。加强一下张然的实力,对于平衡小团体内部稳定很有用。
“奴婢这就去办!”
以王安的阅历和经验,在一瞬间怕是很难觉察到皇帝的真实想法,听到杜学不会遭受处罚不由得心中一喜,马上就要去落实。
好歹都是宦官,平日里也没私怨,兔死狐悲是难免的。同时也对皇帝的仁厚再次予以肯定,至少对宦官们是真的极好了。除了少数不得不除掉的不安定分子,这几年宫里基本没有随意打死宦官和宫女的事情发生。
“慢着,御马监里光有李实一人朕不太放心,可有合用之人推荐?”但洪涛并不打算就这么完事,阴谋终归是阴谋,早晚会有被看穿的一天,所以还得打一巴掌揉三揉再给点好处。
“内官监总理张永龄,为人稳重、办事牢靠;印绶监佥书赵恩,头脑灵活、懂进退。”听说要向御马监里安插人手,还让自己推荐,王安没有太过迟疑,马上提出了两个人选。
“他们都是你的名下?”
“张永龄是,赵恩乃陈掌印名下。奴婢观察多年,皆无与外臣勾连迹象。”对于这个比较诛心的问题,王安并不觉得太难回答,皇帝一向主张直话直说,隐瞒反倒更麻烦。
“嘿嘿嘿,你学坏了,狡猾狡猾滴!就是他们吧,和张然讲,连同杜学都给朕盯仔细,出了问题你们谁都脱不开干系!”这两个人选让皇帝怪笑了起来,很痛快的同意了,简单吩咐了两句,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了。
“要起风了……”走出养心殿的院子,迎面吹来一阵东风。王安抖了抖袍袖,看着黑漆漆的夜空若有所思。
这番奏对让他深感疲惫又暗中欣慰,经过四年多的磨砺,皇帝是越来越深谙恩威并济的御下之道了,也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了,是好事也是紧箍咒。
皇帝强势了,身边的追随者才能跟着水涨船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皇帝强势了,追随者肯定越来越多,在激烈的竞争中,夭折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大。
刚刚皇帝让自己推荐人进入御马监平衡张然,除了信任之外怕也是一种考验,考验是否成熟顾大局,是否能担起重任。
如果光推荐自己名下的太监出任要职,陈矩会怎么想?不管皇帝的态度如何,至少目前他还是司礼监***。一旦两个人心里出现了隔阂,那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再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了。
问题是自己还没能力全盘接下陈炬的工作,矛盾一旦激化,被撤换的很可能是自己。就算皇帝看在情份上不会过份贬黜,也很难再占据核心位置。
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不给皇帝添麻烦,让出一个位置给老领导、老上级,大家一起进步才是真的进步,所谓识大体也。皇帝的怪笑、奚落外加同意,也证明自己揣摩对了圣意。
别人可能没机会长时间观察,这位皇帝从小就有个习惯,在私下里说话异乎寻常的随便,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意思不太好的怪词。千万别误会,这不是骂人也不是责怪,而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