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怪只怪袁都督麾下将领杀气过重,每战皆不留情面,抓到的俘虏一个也不释放,但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些人家中不见了亲人踪影又无处可寻,时间久了肯定心中记恨,又不敢明着辱骂,才有了黑帆船之名。”
说起这个名字的由来,朱雀也不知道该如何定性。褒奖吧,大部分当地人,尤其是商人,肯定会拍着巴掌叫好。贬损吧,确实也有一部分本地人心怀不满,总惦记着有朝一日黑帆船全沉在大海里。
“……那些俘虏大概率没有死,要是命大的话说不定过些年就能自己回来。”听到这里袁应泰不再追问,而是淡淡叹了口气,好像知道俘虏的下落。
不对,不应该是好像,而是确实。皇帝来之前曾经交代过,如果工厂里人手不够用,而当地人又不积极参与,别发愁,告诉驻守在当地的海军,他们自有办法为工厂提供劳动力。
刚开始自己还在纳闷海军从哪儿去弄人,试着问了一句,皇帝还真痛快,半个字也没隐瞒,直接给出了答案,两个字,俘虏。
合算袁可立自打提督剿匪衙门开始就没闲着,始终在给各地皇庄提供战俘充当劳动力,来源就是抓捕的海盗。啥从广州到福建沿海的海盗都望风而逃了,至少有六七成全都被抓走了。
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皇帝的回答是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适合不适合。以目前的局面计较,明显是适合的。既保护了沿海百姓的安全,又消除了东南沿海地区的潜在隐患。
至于说海盗的命是不是命,皇帝说这就是代价。敢下海劫掠就等于把命豁出去了,连命都不打算要,让海军帮忙处理了天经地义。别说残忍不残忍,不符天道啥的,海盗劫财害命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受害者的感觉?
留着一条命去工厂里苦役,非但不是残忍还是任意。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法外开恩给其一条生路,若知悔改就该老老实实干活洗刷罪孽。不幸死了的,全是不知悔改罪大恶极,不是海军杀了他们,而是被老天爷收了。
第262章 天高皇帝远4
其实和袁可立的所作所为比起来这些都不算啥,海盗们确实有不少被杀被抓的,但还有一部分不仅没望风而逃,反而在广州、福建、浙江沿海活得很滋润。
他们全被袁可立给收编了,不是当海军,而是在海军的庇护下公然干起了走私船队。无论是南洋诸国还是日本朝鲜,只要有人敢买他们就敢运。
黑吃黑?别逗了,走私船队可不是普通货船,光新式三桅帆船就是不下十余艘,水手千余不止,甲板上还装着铁炮。和佛郎机人的大帆船正面对抗,谁输谁赢也很难下结论。
遇到官军更好办,拿出缴费提督衙门或者海军的文书,无论是卫所还是市舶司都无权过问,就算知道对方是挂羊头卖狗肉偷偷走私,也只能一级一级上报朝廷,别无它法。
“不回来更好……藩台、都司,前面就是伶仃洋了!”啥叫过些年可能会自己回来朱雀真没听懂,也不打算追问。
他虽然没混过官场,可从小的耳濡目染明白了一件事,在与官员厮混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必须问清楚,最好能白纸黑字。但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最好一个字别听,知道多了反而不美。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看着一望无际的珠江出海口,袁应泰终于展现出来点文人的特质。迎着猎猎海风,恍如时光倒转几百年,成了兵败被俘的文忠烈,表情愈发坚毅。
虽然他出自官宦人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入仕之后也不曾有太多曲折,感受不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滋味。
但在辽东朕任职三年,用了很多时间走访当地边民和边军,试图了解他们的需求。又经历了几十万军民入关的洗礼,深知为官不易,有作为更难的道理。
眼下自己被皇帝信任,受到重用,40多岁已然登上正三品的台阶,假以时日还有接替李贽成为两广总督的可能,可谓顺风顺水。
然而皇帝的信任不可能永远有,新政会不会在大部分朝臣的反对下顺利铺开也是个未知数,到时候自己能不能顶住压力仍旧无法确定。
这一大堆未知就像是悬在头上的利剑,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落下来,让自己与历史上很多试图改革的大臣一般,落个人死政息的下场。
“……”朱雀让袁应泰这么一句不怎么应景的诗词给说糊涂了。
高升赴任,还没到地方呢就得到了总督青睐,亲自派人来海上接送,明明是好事儿,怎么突然间惆怅起来了,为的是哪般呢?
“……”看到朱雀询问的目光,李如梅赶紧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两个人虽然都以礼相待,可毕竟不是同类,根本没有太深交往,更摸不准脾气。
“朱总裁,此去广州城还有多远?”不等朱雀想明白,袁应泰已经恢复了常态。
“呃……由此向北百又十里,大概还要5个时辰。藩台如果累了可去客舱休息小憩,顺便品一品朱某特意备下的建茶。”
如何计算海路朱雀也不会,只好去问船工,得到准确答案之后又一次礼让贵客入舱。甲板上风很大,吹时间久了骨头缝里都是冷的,北方人尤其不适应。
“如此之远……本官想借此机会请教朱总裁一些本地详情,不知可否?”
袁应泰根本没动地方,喝什么茶啊,此次来广州背负着非常重要的使命,一刻都不敢耽误,恨不得马上就和李贽见面,把皇帝的密信转交,而后尽快开始布置新政的落实。
不过他也算在地方上实打实做过官的,深知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道理,在没有完全掌握详细情况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藩台请问,朱某知无不答。”朱雀吧嗒吧嗒嘴,也开始为今后的工作发愁了。赶上这么一位雷厉风行的官员并不全是好事,有时候太急了往往达不到预期效果。
“陛下曾和袁某亲自交代,要设法与佛郎机人商谈,让其继续为我朝在南洋诸国购买粮食北运,不知朱总裁可否能帮衬一二。”
远远眺望着西边模模糊糊的地平线,袁应泰把最发愁的一件事道了出来。让他处理地方政务不难,也有办法与当地豪强打交道。但让他和佛郎机人谈买卖就有点勉为其难了,主要是此前从未接触过,不知对方是何秉性。
“藩台请放心,李都督一直把与佛郎机人商谈之事交与在下处理,朱某有幸不辱使命,只待东南风起,佛郎机人的运粮船队便会从南洋北上,绝对不会耽误了陛下的差事。”
对于这个要求朱雀答应的很痛快,就算没有新来的布政使催促也不敢松懈。先不说两广总督会不会答应,做为皇室宗亲,皇帝连圣旨都不用写,一道口谕下来,广州提督市舶司的两位公公就得要了自己小命。
而且这笔买卖谈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佛郎机人万里迢迢背井离乡跑到大明来,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盖都只写了一个字,钱!只要价格公道,付款痛快,别说粮食,就算让他们去绑架吕宋国王也无不可。
两广总督李贽打着皇帝的名号,把从广州卖出的白糖份额全交给了佛郎机人,他们私底下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因为几船粮食失约。根本不用谈,隔三差五去提醒下足矣。
“本官若是在此地推广番麦、番薯种植,再开一些工厂,可会有人横生枝节?”解决了海运粮食问题,袁应泰心里的石头立刻落下去三分之一。
这些粮食会分别存储在登州和天津卫的海军仓库中,平时用来支付北方各省的水利设施修缮工程,剩余部分只等来年各地灾情严重时拿出来赈济灾民。
说着是粮食,实际上却是当今圣上的定海神针。有粮食,不管朝堂里怎么折腾百姓们都不会乱。没有粮食,朝堂里全是一条心照样没用。
只有稳住百姓,皇帝才有时间和条件对以往弊端下手改造。想推行新政,就要先保证老百姓能吃饱饭,讲再多圣人道理全是白搭,屁用不管。
第263章 天高皇帝远5
“……此事朱某也略知一二,有喜有忧。李都督初来时选了几个县,要求当地官员鼓励农户开垦山坡地种植番麦和番薯,一年比一年效果突出。
时至今日两年有余,当地农户除了水田和甘蔗之外几乎家家都种上了番麦番薯,尤其是番薯,每亩少则三石,多则四五石。
虽然不能餐餐食用,却可用来抵税,或者晾干之后存起来以便青黄不接时果腹。其实只要允许以番麦和番薯抵税,农户们更愿意种这些不用太精心伺候,产量又高的庄稼。
但李都督选中的县皆在肇庆和梧州左近,当地官员与之有交情,答应用番麦和番薯抵税。其它州府则不同,坚决要拿到朝廷公文才肯变通,故而种植番麦和番薯者不多。”
关于李贽在两广推行的番麦和番薯种植计划,朱雀同样比较了解。榨糖厂虽然用不上这两种粮食,却要和各县的甘蔗农打交道,既耳闻又眼见,绝不打诳语。
“可是那胡桂芳从中作梗?”一说到官场上的门道袁应泰就自如多了,想也没想,马上点出了一个人。
“藩台明鉴,胡藩台为官清正,并非故意针对,只是稍显守成,做事一板一眼。”当着右布政使去评论左布政使的优劣,在不是特别熟的前提下,朱雀断然不会说出心里话,意思到了就成。
“……民田归袁某,虽有陛下授意,若想说服这10府1州77县和散州的父母官们也需时日。若是李都司能先行一步做出表率,袁某这里就要容易的多了。”
不管朱雀如何婉转,袁应泰也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肯定有胡桂芳的原因,但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布政使虽是一省之长主管民政,可若是没有朝廷公文,仅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州府县的官员恐怕也不会买账。
番麦和番薯虽然经过两年多试种,已经被证明是耐贫瘠、产量高的好庄稼,但在不同人的眼中看到的结果是不同的。与大米比起来,很多人可能并不习惯番麦和番薯的味道,更不觉得好吃。
如果他们不挨饿,怕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尝试,自然也就没有动力去冒着犯错误的风险,擅自把这两种粮食纳入税收名单。想改变倒是不难,只需以布政使的身份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脑袋上,各州府县也就不会再坚持对抗了。
可这一切需要时间,至少也得等自己差不多把近百位官员都见一面谈谈才可以。在这之前,假如李如梅能以都指挥使司的身份做出表率,自己的说服工作肯定会更加顺畅。
“……袁藩台可是要本官先以军田试种?”李如梅略加思索就猜到什么叫先一步表率了,各省都指挥使掌管着本省卫所,而卫所里不光有兵还有田亩。
“然也!李都司可知番麦和番薯朝廷收上去有何用?”见到李如梅如此上道,袁应泰也投桃报李,打算说点可以透露的秘密。
“本官不知,还请藩台解惑!”果然,一听有料要爆,对民政漠不关心的李如梅马上提起精神,伸长了耳朵。
同样模样的还有朱雀,自打总督开始大力推广番麦和番薯种植之时他心里就有个疑问:允许农户用这两种粮食抵扣税收,朝廷收上去该干什么用呢?
当俸禄发下去?估计没有官员乐意要;当赈灾粮发下去?很多北方省份的人可能都没见过这两种粮食,更不会吃。总不能拿去喂牲口吧,那也太浪费了!
“本官有幸受到陛下恩赐,尝过由尚膳监制作的番麦饼干和番薯片,脆香甘甜,别有一番风味。”
当要讲故事时,能有认真听讲的观众是一种幸福。袁应泰看着满脸渴望的李如梅和朱雀,满足之情由衷迸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大小,生怕别人听不懂。
“……难不成陛下要让皇宫里全吃番麦和番薯?”朱雀吧嗒吧嗒嘴,好像也尝到了味道。不过入嘴之后是苦涩的,如果皇帝真要让后宫大量食用番麦和番薯,他这个皇室宗亲怕是也躲不过去。
能不能吃?必须能吃,番麦和番薯他都吃过,味道还凑合。可仅限于偶尔品尝,别天天吃。据种植这两种作物的农户讲,番麦很费火不好熟,番薯吃多了会涨肚反酸。
“朱总裁说笑了,御膳岂可随意更改!陛下是要把番麦和番薯经过特殊手段弄成美味可口的食物充作军粮。
袁某虽未去过前线,却在辽东镇为边军筹划过几年粮草,饼干与他们每日两餐相比起来要好过太多。厉害的是饼干和番薯片能保存很久不坏,最适合行军携带。配上水果罐头和甘蔗酒,不用起火造饭,盏茶间即可吃饱肚子!”
此时在袁应泰眼中,面前的两个人全是井底之蛙。朱雀长期在广东还有情可原,你个李如梅就在北京城里住,还被陛下召见过,居然连饼干和番薯片都没吃过,太孤陋寡闻了。
“什么头?”李如梅却没什么觉悟,还一个劲儿的给自己添材料呢。
“罐头……取应季采摘之鲜果放入琉璃瓶中,佐以特殊汤水浸泡,用蜡封禁盖子,曰罐头。袁某在养心殿尝过,啧啧,世间怎会有如此甘甜之物,比那霜糖也不遑多让。陛下说若是保存得当,放置两三年依旧新鲜如初!”
“……依藩台所言,陛下要以番麦、番薯、琉璃罐头和甘蔗酒充作军粮?”李如梅已经听傻了,还跟着袁应泰一起舔嘴唇,好像真吃到了似的。
但朱雀没那么馋,他很想上去摸摸袁应泰的额头,看看这位新来的布政使是不是让海风吹病了,怎么能信口雌黄呢。
先不聊番麦和番薯到底好不好吃,光说琉璃瓶子。拳头大小、没有任何花纹、形状还不是很规整的透明琉璃碗,在广州就能卖得比尺长大瓷盘还贵。佛郎机人有多少要多少,全都装满了雪花糖运走。
把这么贵的东西给边军装水果吃,还时令水果,还比霜糖甜,还有甘蔗酒!那大家还考个屁的进士啊,全都当兵去得了。京城的官员也不敢顿顿这么吃啊,内帑再多恐怕也养不起几千兵马。
第264章 天高皇帝远6
“此乃陛下金口玉言!袁某此行除了推广番麦与番薯,还要在盛产水果之地建罐头厂,此事需朱总裁鼎力相助,届时也可一饱口福!”
通过朱雀的眼神袁应泰就知道他不信,也不分辨,直接道出了另一项使命。不光说,咱还做给你们看,到时候就知道是不是吹牛了。
“如此说来,袁藩台怕是要去肇庆走一遭了。当地盛产柑橘,距离广州最近,水路行走便利。除此之外潮州府也有柑橘产出,可顺鳄溪而下由澄海入海。”
听闻是皇帝的意思,朱雀立马不说怪话了,转而开始为罐头厂的选址出谋划策。到底能不能让时令鲜果保存两三年他不清楚,但只要皇帝说成那就赶紧干,准没错!
明代前期的广州城和后世比起来小太多了,东西4里多,南北3里多,是个不太规则的长方形。北面的城墙差不多就是后世的东风中路,西边沿着人民北路和人民高架路向南一直到大德路拐向东,至越秀中路向北。
到了嘉靖朝,在宋代的遗址上又加筑了城墙弄了个外城,大致位置在万福路一线。城外江边设接官亭、批验所、递运所、税课司、五羊驿东西炮台等,官渡码头的位置大体和后世的天字码头差不多。
在中山四路北侧不是有个南粤国王宫遗址嘛,明代的时候这里就是广州城的政治中心。从城隍庙由东向西,番禺县衙、承宣布政使司、广州府衙、广东都司一字排开,只有按察使司在大南门内。
袁应泰一行人就是跟着朱雀从官渡码头下船,在接官亭见到了大部分广州府的官员,包括巧好在此巡视的两广总督李贽。
“大来,几年不见,你这身子骨倒是结实了不少。听说在辽东镇干得不错,立了大功,可喜可贺。”和诸多本地官员一一见礼寒暄,待众人散去之后,李贽才招呼袁应泰与李如梅弃轿步行,沿着街道向城里走去。
别看是两广总督,本省最高官员,可李贽的官威反倒最小,要不是穿着官服,看上去就是个骨瘦嶙峋、风烛残年的老夫子。
“下官有幸不辱使命,把十多万边民安全送到了关内,诚惶诚恐,不敢居功。倒是制台远离庙堂,孤身于此苦心经营,才是大功一件。”
反观袁应泰就有点拘束了,尤其是从皇帝嘴中得知李贽赴任两广总督背后的实情之后,顿感敬佩有加。这里才真的是天高皇帝远,不光要对付当地诸多势力,还要顶住朝臣的不断弹劾,能有今日局面着实不易。
“嗳,你我皆是在为陛下出力,就不要来这套虚词了。李都司,本官这几日暂且借住于你府,可否使得啊?”
和几年前比起来李贽明显又老了很多,腰背都有些驼了,倒是精神头挺足,一边和袁应泰轻声交谈一边还不忘了与李如梅调侃。
“下官荣幸之至,来之前陛下曾特意叮嘱,要多向制台请教!”李如梅自然是没意见,无论从职务、品阶还是资历上他都是下属,能让巡视的领导住在自己官邸必须是荣幸。
其实就算他不乐意也晚了,李贽半旬之前已经住进了都指挥使司官邸。他的衙门在肇庆,去各地巡视时都是选一处当地官员的府邸暂住,还没有敢当面不欢迎的。
从外表上看,都指挥使司以前应该是座庙,至今院子里仍旧有座佛塔。入府之后,李如梅暂时去前堂接见下属,只剩下李贽和袁应泰在后堂喝茶。
“此信乃皇上交与下官,言明由制台亲览。”茶杯还未端起,袁应泰就从怀里掏出个扁木盒递了过去。
“哎呀……陛下所写本官也看不懂。小七、小七……速速将其译过来!”李贽接过木盒,根本没去管上面的火漆封印,而是满脸苦笑,高声呼喊随从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