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率官军剿灭乱民,匪首陈维泽当场归案!》只隔了一天,商报头版头条就对发生在海丰县的事件做出了详细报道。
把起因、过程、结果写得明明白白,唯独没解释为啥李如梅和参战海军后半夜才刚刚入港,报纸就能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印刷完毕。
至于说海丰知县高如意和千户所千户花宝平,在报道中只草草提了一笔,不曾讲述其被锦衣卫抓捕,天刚亮就由海军舰船押送入京的细节。
“荒唐……阴谋……卑鄙小人!本官要上疏朝廷弹劾李如梅,还有袁可立!高如意乃朝廷命官,本官还是广东布政使,他们有何权利擅自抓人!”
普通人看不出来端倪,不意味着官场里面也糊里糊涂。当这份商报被送到了左布政使胡桂芳面前时,好端端的早茶全被扫下桌面成了一片狼藉,气得胡子直哆嗦。
“东翁息怒,上疏朝廷自然是要的,却不要提及袁可立,更不能替高如意喊冤,只云李如梅擅权即可。”
被搅了早饭的不止胡桂芳一人,桌对面还坐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人士,听称呼就知其来历,山阴西宾,也叫幕僚、幕宾,到了清代之后名称更为响亮,师爷。
山阴西宾,按照后世的叫法就是绍兴师爷。山阴、会稽都属绍兴府,文风极盛,举人、进士层出不穷。
但在大基数里面总有更多天资平平考不上功名的读书人,又不甘去做种田、贩货的营生,于是就退而求其次,考取增生、附生、廪生、例生,到官府做个笔算吏,有点像后世的公务员,也算是有了编制。
在这些笔算吏中有脑瓜子聪明、熟悉官场各种规则的被官员发现看中之后,雇到身边当参谋,称为入幕。其中以山阴、会稽人最多,比如胡宗宪的幕僚徐渭。
胡桂芳虽然是江西人,但在杭州任推官期间平反了一桩冤假错案,搭救了一家受到冤屈的当地富户。为了表示感谢,富户的儿子王怀勇自荐为幕僚,一直跟随不离不弃。
“……这又是何故?”对于幕僚的劝告胡桂芳十分不解,但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一意孤行而是虚心请教。
“东翁弹劾李贽两年有余,其稳如泰山,反观朝中对其不利者已去大半,得不偿失。此次袁应泰、李如梅到广东明显是来助李贽一臂之力,后面站着当今圣上。有了温家之事在先,再正面对抗绝非明智之举。”
王怀勇简单的历数了一下胡桂芳与李贽的抗争结果,再分析了袁应泰和李如梅的来历,最后给出结论,弹劾不光没用还会因此得罪皇帝。
放在以前得罪也就得罪了,朝廷里不是皇帝的一言堂,还有诸多重臣可以制衡。但此一时彼一时,自打养心殿谋反案之后,朝堂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身处官场想不被风浪淹没必须也得跟着做出改变。
“……那本官该如何自处?”说胡桂芳是位比较清廉且做实事的官员一点不假,他不管在杭州任推官还是到广东任布政使风评一向比较不错。
可要说他愿意为了理念奉献全部,包括生命,也言过其实了。面对生死、官位,绝大部分人还是会先选择自己的利益。
“两个字,忍和走。从袁应泰和李如梅到广东任职一事上就可以看出,朝臣们已经没什么好办法能制衡皇帝了,而广东很可能会变成陛下实施新政的地方。
如果李贽等人的做为均来自于陛下授意,仅靠东翁反对毫无作用。然三年间陛下并未对东翁过于苛刻,怕是已经有了调任之意,暂且等等看吧……”
王怀勇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绍兴师爷之所以口碑很好,凭借的不仅仅是聪明头脑和褚生身份,而是体系。在朝廷里像胡桂芳这样雇佣绍兴人充当幕僚的官员不在少数,朝廷很多部门的笔算吏也来自绍兴。
他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联系,从而形成了一张覆盖朝野的大网,除了可以互相扶持之外还能提供情报,从而使绍兴师爷的能力显得更出众。
有关皇帝并没表露出对胡桂芳厌烦的结论,就是通过京师的同乡打听到的。皇帝身边没有绍兴师爷不怕,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九卿们身边总会有的。把平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总结到一起,就能从侧面反映出皇帝的大致态度。
“何为新政?遍种番麦、番薯,聚集乡民开办工厂,与佛郎机人大肆买卖就是新政?朝廷明令海禁,然海军总督袁可立属下公然招揽海盗使其走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间也是新政吗!”
提起皇帝的新政胡桂芳是一万个看不顺眼,他认为百姓就该踏踏实实种田,朝廷则该按部就班收税。只要百姓遵纪守法了、官员恪尽职守了,盛世自然来也。
自身强大了边患自然消除,犯不着为多赚几两银子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妄议开海,更不该勾结佛郎机人买卖货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日本人、朝鲜人、南洋人还是佛郎机人,都是不开化的野蛮外邦,对待他们必须要重教化轻小利。
做生意、做生意,万一他们做赔了,再像倭寇那般席卷而来,岂不是让沿海百姓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赚来的银子还不够打仗花的,得不偿失!
第277章 初现端倪
“这两年多里我也去四处走了走,仔细询问过种植番麦番薯的农户。据他们讲此物更耐旱涝,无需精耕细作,把山坡荒地开垦出来撒上种子,定期除几遍草即可有所收获。或七八斗,或一两石,味道虽不可口却可饱腹。
至于说开海嘛……朝廷连年在北方和朝鲜用兵,耗费巨大,太仓空虚。光靠粮税怕是入不敷出,能靠贩卖货物解燃眉之急也情有可原。”
和胡桂芳比起来王怀勇的眼光就要广阔多了,皇帝想在广东实施的新政到底是好是坏,他没有完全凭借想象去评判,而是脚踏实地的做了一番调查,并根据实际情况综合做出了判断。
其实他一直想说服东翁支持李贽,先不提新政好坏,光是雪中送炭就能给皇帝留下不小的印象。以李贽的年龄怕是无法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留恋太长时间,到时候能替皇帝镇守此地的名单里胡桂芳必然会占据一席。
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千里迢迢入朝为官是为了啥?谁不想步步高升位极人臣?如果说不是助纣为虐,又能对自己有好处,干嘛不做呢?
可惜胡桂芳一直也没听劝,想当年如果他在杭州听了劝,可能也就不会顶着同僚的责难去为自己家翻案了。所以说吧,执拗到底是好还是坏真不太好下定论,站在幕僚的位置上也只能再用比较婉转的方式劝一次了。
“哼,休要再说了,本官决计不会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若是陈家及各州府前来询问你替本官挡了吧。”胡桂芳岂能听不出师爷话里有话,但和以前一样坚决不打算妥协,沉着脸拂袖而去。
“唉……怕是没人来喽!”王怀勇苦笑一声,自言自语着向前堂缓缓走去。他可以有八成把握断定陈家和各州县官员不会这么快来登布政使司的大门,这就叫政治嗅觉。
明眼人都可以看清楚,现在的广东官场已经是两广总督、右布政使、都指挥使司和海军说了算,再抱着已然没了话语权的左布政使大腿,除了更快倒霉之外不会有半点好处。
和王怀勇猜测的结果差不多,关于李如梅带兵抓了海丰县陈家村里长和乡老,还打死打伤近百人的事件,肯出面为陈家喊冤的很少,大多是被商报的文章带着一起向官军平息乱民的角度理解。
至于说海丰千户所千户被抓那就不干老百姓的事情了,都指挥使就是管军的,抓个千户再正常不过,除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谁也管不着。但在私底下还是有人悄悄调查了事件的真相,比如各州府县的官员。
老百姓看的是热闹,他们则要看本质。然后就像约好了似的在各自辖区内向种植番麦、番薯和开办工厂之人大开绿灯,申请用番麦和番薯代替一部分粮税的公文如雪片般飞向了布政使司。
但左布政使胡桂芳病了,据说病得很重,已然无法见客,布政使司的所有政务暂时交与右布政使袁应泰代为行使。一时间袁应泰的府邸人来人往,全广东省的官员排着队前来拜见。
紧跟着都指挥使司也忙了起来,李如梅下令让所有百户以上将领到广州见面,当场抓了两位指挥使,其中就有碣石卫,罪名是通匪,即刻押解入京。
此时再提用军田大面积种植番麦、番薯、甘蔗、橡胶树等新颖农作物,各地卫所无不点头称是,甚至都不敢说不会种,生怕转天也被黑帆船和海军登门。
由此一来,李贽在广东默默推广了近三年也没起什么波澜的新政,突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新事物,上到州府官员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先不要高兴的太早,这只是个开始。新政若想真正铺开,并让百姓感受到功效,至少还需要三五年时间。在期间肯定会遭遇阻挠和挫折,现在不光不能大松心反倒要更加努力和细心,时刻关注各方动向。”
当广东的消息传回京城时已然过了清明节,在一众太监和支持新政官员扑面而来的赞誉声中,洪涛当着刚从日本回来的袁可立没有志得意满,反倒是语重心长的道出了实情。
改革之路是走一步看一步,且一步比一步艰难凶险。感觉到利益被触动是一回事,感受到利益被触动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属于未雨绸缪,能阻止更好,拦不住也不会玩命。可后者就没有退路了,除非愿意改弦更张,否则只有你死我活这么一条路。
到时候要面对的是传统势力与新势力的大决战,场面除了残酷和血腥,肯定还夹杂着人性中最黑暗的东西。就算提前做好了思想准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应对的。
“臣还要禀告一个好消息,日本幕府已经答应放回中山王和所有大臣,并对琉球国做出相应补偿,具体数额还需陛下裁定。”
好端端的庆功会被皇帝搞成了战前动员会,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袁可立为了缓解沉重的气氛,赶紧把此次远航日本的成绩拿了出来,哪怕皇帝已经提前收到了书面汇报也得再说一次。
“叶大学士,你输了,赌注不用交给朕,直接拿2万两银子给袁总督即可。”
自打谋反案被平息,内阁大学士叶向高暂代内阁首辅一职,他就不再犹犹豫豫若即若离,表明了态度要为皇帝鞠躬尽瘁,极度追求上进。
洪涛自然不会寒了有识之士的心,很痛快的接纳了这位传统士人进入核心圈子。既然进了圈子,那有些事就必须让他知道,比如说袁可立去日本谴责幕府的真实内容。
叶向高在听闻袁可立只带了两艘海军战舰,还要在日本沿海毁船烧港、大开杀戒之后,马上表示出了极大的担忧。
先是担心袁可立孤军深入势单力薄,一旦出现意外不光起不到威慑作用,还会被日本幕府耻笑。然后又害怕真的得手将引发日本幕府的报复,再次入侵朝鲜或者骚扰东南沿海。
最后才是有关于礼法的讨论,他觉得做为天朝上国皇帝没必要搞得如此凶神恶煞,最好还是以理服人,就算非要动手也得找个很符合圣人教化的理由,要出师有名。
第278章 新人和故人
洪涛也没和他多掰扯,而是打个赌,赌袁可立的海军会顺利回港,日本幕府会答应大明提出的一切条件。如果皇帝输了,内阁首辅立马扶正,谁反对也没用。如果他输了,也不用辞官致仕,掏钱给海军建造一艘战舰吧。
“臣心服口服……只是一艘战舰不过800两,为何让臣拿2万两白银!”叶向高肯定不敢赖账,只是对账目数量有些疑问。
“袁总督,你来给叶大学士解解惑。”这么简单的问题洪涛根本不想回答,在臣子面前好歹也得保持点当皇帝的威严。
“叶大学士,海军战舰不比寻常帆船,除了船体和帆具之外最主要的武器是舰炮。一门铜铸三寸舰炮要耗银2000两以上,幸得陛下教授了铁铸法才使其造价降到1000两以下。
目前海军战舰要装备20门大小舰炮,加上炮车和辅助器物,收大学士2万两,本官可能还要再搭上千两才能勉强完工。”
对于皇帝好赌的习惯,袁可立早有切身体会,当下也无迟疑,带着一脸的怪笑,掰着手指头计算建造海军战舰的各项大支出,很大度的把零钱全免了。
“可……可陛下只说造舰,并没提还有舰炮之事!”即便是和皇帝打赌输了,叶向高也要据理力争一下。他出自贫寒之家,这些年在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上战战兢兢没敢伸手拿不该拿的,家底还不厚实,确实拿不出来这么多银子。
“嗳,叶爱卿,战舰战舰,没有舰炮如何算战舰呢?你先不要急,朕这边可以欠着以后慢慢还,但海军不能等,造舰的速度还要加快。
目前松江造船厂初建,花销如流水,没有太仓光靠内帑支撑朕也有点吃不消了。如果福建能像广东一般把新政搞起来,不光能造福当地百姓,还可以为海军贡献一份力量,对吧?”
绞尽脑汁就是为了从叶向高兜里掏2万两银子吗?洪涛还没这么贱,他要图谋十个甚至百个2万两,打赌只不过是开场白,戏肉全在后面呢。
“……臣愿仿效李贽,替陛下去福建推行新政!”
听闻此言叶向高终于明白了,心里也凉了半截。镇守一方确实不比当内阁大学士差,尤其在具体权利和收益上。但他自问没那个本事。可皇帝发话了也不能不接着,踏实收拾铺盖滚回老家去吧。
“朕不是要你亲自去福建管理一方,那样不符合规制。朕打算让你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同科故旧可以前往福建,哪怕暂时无法推广新政,先期熟悉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做些准备工作也好嘛。”
看到叶向高的脸色,洪涛就知道他不想去,其实就算想去自己也不会同意。有些人比较适合镇守一方,有些人则更适合在朝堂里待着。有了叶向高在内阁里当沙子,再辅以方从哲搅合,文官集团就别想再团结到一起向自己发难。
但在人手方面自己确实有着不可弥补的短板,对满朝文武都不是太了解,甚至大部分连名字都叫不出。想从中发现些有用之才只能靠身边人推荐,还不能光听一个人的,得尽量分散些。
“这个嘛……陕西布政使汪可受为官清正,任职多地经验丰富。”
但叶向高却很是为难,做为推荐人,一旦官员出了事,自己在皇帝眼中多少也得有点责任。而去推行新政对个人能力要求极高,谁也没经验,不知道该如何操作才能稳妥。
皇帝既然问了,又不能说一个没有,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汪可受官声确实不错,又和自己没什么瓜葛,最主要的是很崇拜李贽。推荐他去福建,不光可以撇清任人唯亲的责任,还能向李贽示好。
“太高了,职位太高了,朕并不打算马上在福建推广新政,只想派个人过去看看当地情况,做一些准备工作。”
可皇帝当场就否定了这个人选,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以汪可受目前的职务到福建怎么也得维持布政使,等于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无法暗中观察准备。
“……太原府治河通判左光斗、汝州管河同知金世俊,治理河道颇有成效。福建各地河流纵横,水患频发,遣其一赴任治理顺理成章。”
既然职位太高的不合适,叶向高就往低了想,但不是瞎想,得琢磨皇帝的意图。去福建之人肯定得是皇帝看得上的,于是三年前殿试的进士就成了首选。
其中状元王家桢和探花王徵不久前刚升任郎中,各有重任在身,显然不太合适。榜眼庄元臣则在翰林院里混得不错,前途似锦。只有二甲之中的左光斗和金世俊被皇帝外派整治河道,至今没有实职。
“哎呦,你要不提朕还真把他们俩给忘了。既然颇有成效,那就召回来由朕亲自问问再做安排吧。”
洪涛本来是想借机挤一挤叶向高,让他提出几个人以备挑选,没想马上找到合适的。有时候需求越低惊喜越高,这不,一下就是两个。
“万岁爷,两广总督急奏!”正打算问一问左光斗和金世俊这两年的具体政绩,王承恩从外面捧了方漆盒进来。
“唉……也不是人人都能被精神力左右!拟旨,让李贽代朕去参加葬礼,追赠利玛窦太子少保,在濠镜立碑以示纪念!”
盒子里装的是李贽的题本,洪涛刚拿起来时小心肝不停颤抖,生怕广东出了问题。新政刚刚有起色,如果因此引发大乱,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但看完之后神色并未惊慌、气恼,而是闪过一层忧郁。半个月前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因病在濠镜去世,他没像李贽一样有了合适的工作而越活越有奔头,固执的按照历史进程走完了人生路。
在临终前他用中文给自己写了这封信,大意是荷兰人在南洋势力日盛,如果大明帝国想成为真正的大帝国,必须要重视海防。
如有必要,可联络住在濠镜的佛郎机人,由他们回国上奏佛郎机国王派遣能工巧匠前往大明,帮助制造战舰,用来抵御荷兰人在南洋的扩张。
第279章 意料之中的意外
到底是不是真心为了大明考虑,洪涛觉得既无深究的必要也没有实际意义。利玛窦对自己的计划有不小帮助,如果不是恰好遇到了他,可能至今也想不起徐光启、李之藻等人,更没法利用欧罗巴庙打掩护收拢孤儿。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洪涛没这么善良,但如果能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回报几桶水倒是可以的。眼下人已经走了,按照大明的习惯追赠应该也算回报。
“去四夷馆通知熊三拔,让他接替利玛窦主持欧罗巴庙。”不光有追赠,还有实际好处。利玛窦肯定是拿不到了,但他的同胞可以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