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降托腮看着身边的少年。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一版，因为这是阿鹤以我为主角写的故事嘛。”
“所以才能默写下来。”
周鹤鸣微微颔首，看向剧本的结尾，陷入了思考。
结尾里，少年是以一种释然与包容的态度与少女告白的，就像，哪怕自己会因为拯救对方而连同自己也陷入泥淖，也依旧会伸出那一只手般。
包含着原谅，激励，深刻的希望。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想结束的是痛苦，不是生命，对吗？
可是。
某种微妙的不适感萦绕在周鹤鸣的心头。
“怎么了，阿鹤？”
程霜降觉察到了周鹤鸣略显凝重的表情，柔声询问。
“我只是觉得，写下这篇剧本的那个我，好像还有更多想要传达的。”
他顿了顿，偷瞄一眼身边的少女。
其实，周鹤鸣此前就一直有一点儿违和感，但他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没有让自己去刻意将那些问题联系起来。
可如今，看到这一篇文字，过往的疑惑都串联了起来。
心跳莫名加速，周鹤鸣知道，这时候揭过不提可能才是最好的。
但十八岁的周鹤鸣，学不会装糊涂，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一是一，二是二，就像刮奖一定要刮出最后一个字，就像数学题一定要算出一个答案。
因此。
周鹤鸣以尽可能轻描淡写的语调，轻松询问。
“所以，你为什么要骗我？”
*
程霜降正在拿笔的手停下了。
她看着周鹤鸣，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哪怕觉得自己已经和少女十分熟悉的周鹤鸣，此刻也觉得她突然变得有点儿陌生。
咯噔——
周鹤鸣感到胸口有微妙的酸楚感，但他依旧选择了继续开口。
“你之前说过，宁江大学附近有个不错的小区，我工作的时候还在那里租过房子，那是一个，能够听到火车声音的小屋。”
程霜降目光游移，等待着周鹤鸣的话语。
“但如果我们不曾相遇，那我不会选择去其他城市读大学，更不会离开江城，去宁江工作。”
他只会留在江城市殡仪馆里，继续为逝者送别最后一程。
“这其实不算最重要的，因为我也有可能是长期出差或者别的，总之，是可以圆的。”
周鹤鸣看着恋人的侧脸，沉声说道。
“还有，陆白的事情。”
此时的两人似乎身份调换，少年变成了那个滔滔不绝的人，而少女，只是不语，默默聆听。
“你说，在陆白受到柴兮兮她们警告的时候，我作为旁观者没能站出来，导致了后续的连锁反应，但是，陆白运动会期间应该都在多媒体教室练习钢琴，而假如我和你不曾认识，我最多只会躲在教室里，不可能去到综合楼，见证这起事故。”
顿了顿，周鹤鸣轻吸一口气。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或许我和陆白在未来的确合作很好，我们聊到了高中的事情，我得知了这场意外，从而感到遗憾，希望自己当时在场。”
他帮程霜降解释了很多，只是为了，能够将接下来的问题问出口。
“但这篇剧本，圆不了。”
“假如我们十八岁时候只有一面之缘，我不会对你有更多的了解，不会写下这样的文字，不会有那样深刻的感悟。”
“别的东西我可能会判断有误，但我清楚我自己。”
“所以，霜降。”
他第一次仅仅以名字称呼少女。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此。
一向开朗，热忱，明媚如阳光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她的左手捏着笔，似乎有些忐忑，又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
然后。
“对不起，阿鹤，我的确骗了你。”
程霜降挤出一抹略显凄惨的笑容。
“我们十八岁的牵扯，其实并不止一面之缘，而且确实如你所说，要更加深刻。”
“陆白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确实不在场，因为你那时候，应该也在医院，乔今晨要转学时，你也因此而什么都没能做到。”
她说出了一个，周鹤鸣有些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医院？”
但周鹤鸣几乎一下子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所以，我救你的时候，情况要更加危急一些？”
对此，程霜降点了点头。
“具体的情况很复杂，总之，结果就是，因为我自杀的举动，我们两个都住院了，为此，你耽搁了一段时间的学校和殡仪馆的工作，无论是成绩，还是经济状况，都变得比过去更差。”
听到她的话，周鹤鸣思索了一下，却还是没能完全对上。
“这算是我没能介入陆白的事情的理由，可我去宁江工作的理由呢？”
直觉告诉他，除了这之外，肯定，还有一些更加严重，更加不可挽回，更加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
“你还记得那天，耿大爷葬礼的时候吗，我遇到了造成车祸的肇事司机的家属。”
周鹤鸣点点头。
“他们其实本来都是很好的人，做过许多善良的事情，爷爷奶奶是街坊口中的热心肠，几十年如一日行善积德，那位司机，也曾经是业务精英，公司的骨干，同事们口中的好人。”
程霜降的声音就像夜晚微凉的风。
“但由于一起事故，他们成为了众矢之的，被网上的人唾骂，身边的人也对他们指手画脚，就连他们自己，都问心有愧。”
说到这里，周鹤鸣完全了然了。
程霜降当时，对那位老人说，让他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她能面对造成自己如此绝望的源头那般良善的原因，不仅仅是三十五岁的她经历了岁月洗礼而看开了许多，更是因为，程霜降，这位少女，曾经陷入过同样的境地。
她劝解的不仅仅是司机的家属，更是，当年的她自己。
“所以，你当时......被指责了？”
周鹤鸣有时候还挺反感自己的想象力，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实在称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天赋。
而且，程霜降那时候遭受的，恐怕不仅仅是指责。
因为周鹤鸣很清楚，他自己是不可能因此过分指责程霜降的，他的家人也不至于如此。
所以，十七岁，自杀未遂的少女，承受的，恐怕，是整个社会的指责，是网络的暴力，是滔天的民意。
此即为，乌合之众。
对此，少女只是凄然地笑了笑。
“阿鹤，你知道吗，如果自杀没有死，是会非常痛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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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乌合之众
双簧管和长笛的声音早已不见，此刻唯有寂静流淌在夜晚。
“人们总是喜欢造神，将一切超越凡人的存在都奉为神明，想让他们如同偶像一般，指引着自己前进。”
程霜降在这清冷的夜色中，以平淡如水的语调叙述着。
“人们也喜欢毁掉神，看着高高在上的神明跌落泥淖，伤痕累累，然后说一句‘我早就知道’。”
几乎不需要这位少女过多言说，周鹤鸣已经能侧写出当时程霜降遇到的事情。
她本来成绩优秀，又是钢琴天才，能在市里的名流云集的慈善晚会献上第一首独奏，是万众瞩目的新星。
一场车祸之后，她本应是受人怜惜的受害者，可，程霜降选择了自杀。
并且，还牵连到了去拯救他的周鹤鸣。
这本来其实是一件不足以大书特书的故事，然而，地方新闻的记者，自媒体们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必然会撰写诸如《昔日天才堕落自杀究竟谁之过》《三问现代高中生脆弱的心理》《再好的成绩也弥补不了残缺的心》之类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煞有介事的报道。
成绩优秀的学霸，音乐天才，竟然会因为在车祸里骨折了就去自杀，还害得隔壁的学生也连带住院，她也太脆弱，太自私，太不考虑他人了吧？
现在的学生好吃好喝读书，比我们当年条件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矫情，连一点儿苦头都吃不了，还这么极端？
这样的人，就算这次没有死掉，以后长大了也是报复社会的性格，总有一天会犯下大错，绝对不能原谅她，如果法律没办法制裁她，那就交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网暴的范围很快就扩大。”
程霜降呢喃般补充道。
“他们不关心真相，不需要答案，只是，单纯想要宣泄情绪，想要把日常生活的不满发泄到网上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又或者，想借此博得名头出位，蘸着人血馒头滋养自己罢了。”
“最开始是针对我的，但我那时候还在昏迷，然后扩散到了肇事司机，因为我的案件，车祸的事情被发掘出来，大家纷纷指责司机和司机的家属，同事，公司，甚至开着直播上门威胁叫嚣，最后，导致他们一家人喝农药自杀，来拍视频的网红还评论了一句，‘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