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谢家会让你溜出来吗?”
南星想起初次见面时谢澄离家出走惹出的风波,她可不想到时候腹背受敌。
万一两人被抓包,只怕《黄莺小报》就要写:谢家小公子被个野姑娘拐走私奔去了,她还是要点脸面的。
“溜出来不难。”谢澄抱剑而立,“从阴缘殿活着出来难。”
南星好整以暇道:“你怕了?”
谢澄定定望着她。
“我怕连累你。”
二人约定好便分头行动。
未央殿中,南星和沈酣棠说明自己后日要返回渔州,并安慰她自己一定会给她带回来最好玩的特产,这才哄好这位扯着她袖口不依的大小姐。
跨过虹桥,刚在藤萝坞中露头,就见小盆远远朝竹屋内跑去,声如洪钟地大喊:“小碗,南星姐来啦!”
南星取出早备好的布袋,里头装着数十道低阶符箓。
蔽光符、护身符、疾行符……俱是凡人亦可驱使实用之物,送给小碗让她防身。
她细细叮嘱用法,活似离巢前挨个点数雏儿的山雀。
转瞬已至启程之日,三大世家各自的小型灵舟都来接自己的族人。南星瞥了眼极尽豪奢的舟身,其上还镶嵌着盛产于渔州的“鲛人泪”。
“师妹。”
正盘算着行程的南星忽听墙角传来窸窣响动,蹙眉回首,却见那位最该在灵舟上的矜贵郎君,正猫在墙根阴影处冲她招手。
南星盯着行踪鬼祟的谢澄,问道:“你怎么没跟着谢家灵舟走?”
“山人自有妙计。”
这一路上,谢澄一会儿变出个稀奇宝贝,一会儿指着云絮说像她练剑时的招式。
可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南星都没有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隐瞒卷宗之事,她还没跟他算账呢,这家伙居然胆大包天到跟她一起回家?
船将行至码头,隐约可见渔州地界的山道蜿蜒如蛇,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琼花村已遥遥在望。
南星将谢澄按在码头旁的酒水棚里,那青竹搭的凉棚挂着“查记凉酒”的幡子。
她从锦囊中拿出只炙烧鸡和一碟杏仁酥放在桌上,是她出发前在天外天膳堂顺的。
“不许跟来。”
把谢澄强行安置在桌前,南星独自返回琼花村。
她回家了。
久未归家的南星终于感到身心放松下来,她坐在院里的木凳上,环视死寂的屋舍。
茅檐下吊着几盘早就成细粉的黄米,已然过了琼花的季节,门口高大的花树自那日留下那行字后,便恢复了它真正的模样——枯萎、干朽。
树下尚支着两个竹摇椅。只是似乎旧了些,已有些不稳当,林婶林叔当年最爱坐在这里乘凉。
南星随手拿过旁边竹篓里的钉锤,将松动的衔接处匝紧。可力道似乎过猛,也或是这竹椅已然干化了,南星轻轻一锤,竹椅就散了架。
望着满地碎屑,无力感涌上心头。
南星将钉锤丢到地上,转身到了后山。
她跪在林氏夫妇的衣冠冢前,重重磕头:“南星不孝,本想着死了就能和你们重逢,没想到天意弄人。”
二磕头道:“既然阎王不收我,我只能把你们从他手里抢回来。”
三磕头,南星从锦囊中掏出那壶瑞雪酒,浇在二老的坟头:“以前你们总说,琼花村的酒,比起谢氏的瑞雪酒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给你们带来了。”
她将那一壶泛着琥珀光的瑞雪酒倾洒而尽。
名酒一杯,千金难买,就这样被南星用作给黄土解馋。
顶着呛鼻的灰尘,将林家的院子简单打扫完毕,南星步履匆匆,赶去和谢澄回合。
可等酒棚的青布幌子映入眼帘,却是不见谢澄的踪影。
此地乃渔州边陲,北望蜀州叠嶂,南接南海烟波,乃两州接壤之处。
南星赶到时,酒棚已是一片狼藉。绣着“查记凉酒”的靛蓝幡子被胡乱卷起,老查正佝偻着腰收拾翻倒的条凳。
南星拉住满头大汗的老板,“老伯,适才我伙伴坐在这里歇脚,怎么不见了?”
老查从腰间解下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累得,吭哧喘气:“哎哟,说来真是奇呐,老头子我低头起了个灶,那小伙子就跑没影了,好像往鲛人湾那边去喽。”
说着以手扶腰,喘息稍定又道:“闺女儿呀,你长得怪惹人心疼的,还是快些跑吧,别让那俩仙人瞧见了。”
“仙人?”
南星蹙眉四顾,但见酒肆内空余几张歪斜的木凳,本在此喝酒的码头工人都不见踪影。
几碗残酒犹在案上泛着微光,但给谢澄准备的吃食倒是连碟子带碗都不见了。
老查频频叹气,跟南星小声比划着:“就是新来的两个收税仙人,一个生得招风大耳,一个眉间横着断刃疤,凶得很嘞。刚把码头工人们都驱赶到鲛人湾去咯,估计又来收税了。”
南星神色冷下来:“如今并非年末,不该交税。”
“交不交人家仙人说了算啊。哎,之前来收税的几位仙长虽说讲话也难听,但还容人商量,不知道为何换成现在这俩,啧啧,还动手嘞!尤其是两年前琼花村出事,这片地方的税务就全落在鲛人湾头上,真是苦了那些采珠人。”
南星听完这一箩筐话,默默帮老查将散落的柴火木凳垒作一堆,如负山岳般压在他佝偻的背上:“老伯,你先回家吧,别担心,他们不会再过来了。”
老查手忙脚乱地揽起收好的棚帐,再抬头时,南星的身影已消隐在山路尽头。
“这孩子……”
南星不想御剑飞行,掐起一道疾行符,沿着码头蜿蜒的山径疾驰,青衫掠过层层叠叠的树影。
残阳如血,将海面浸染成一片猩红,浪涛在逼仄的海湾里相互撕扯。举目远眺,不见云天水色,唯有千帆竞渡,桅杆如林。
海面上不时浮起团团黑点,成群的黑点从水面冒出。那不是洄游的鱼群,而是以性命搏明珠的采珠人。
趁着四下无人,南星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轻巧落在开蚌草庐的茅檐之上,正踏中半伏在屋顶的谢澄。
一阵鸡飞狗跳后,惊起檐下栖雀。南星压低嗓音嗔道:“你乱跑也不留个信儿,猫这里作甚?”
此处登高望远,但见采珠人如蚁群般往来穿梭,岸边被打捞上来放置在水桶中的珠蚌闪着莹润的微光。
谢澄捂住刚被踩到的侧腰,倒吸一口凉气,手虚指不远处鲛人湾旁的骚动。
两名仙吏手持寒铁锁链,正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逼至礁石死角。
“大半个月了,一颗鲛人泪也没捞上来,莫不是都遭你个老东西私吞了吧!”
老人那双被海水浸蚀的手肿胀发白,虎口处新伤叠着旧痕,裂开的血口里还嵌着细碎的蚌壳残渣。
他颤巍巍地拱起这双布满沧桑的手,向着仙吏连连作揖:“大人,您饶我几天吧,家里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小女儿病得严重,连药都吃不起。”
“我,我会尽快捞的,这珠子不好找啊。”
沙哑的嗓音混着海浪声飘散,采珠工人们低头匆匆而过,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一介凡人面对隶属仙家外门的仙吏们,只有低头认错、俯首讨饶的份。
渔州旁的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泣能成珠,随波而流。
其珠不磨而莹,采耀光流,世人称之为“鲛人泪”。一斛成色中流的鲛人泪,便可值十金,正是谢氏用来点缀灵舟的品种。
鲛人湾虽因此珠得名,然寻常蚌珠易得,真正的鲛人泪却可遇不可求。那两个仙吏如此咄咄逼人,分明是存心刁难。
谢澄手中动作不停,忙着择下挂在衣服上的茅草,见此情状沉声道:“仙吏皆是王氏中人,负责收缴人界诸类税务,怎敢这般作威作福?”
南星瞥了眼他那被粗糙茅草挂开线的华贵衣裳,再看不远处衣料尚不足蔽身的老人,嗤笑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平头百姓眼里,能使法术的便都是神仙,要供着的。
谢澄闻言拧眉,满腹疑问尚未出口,南星却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目光重新投向那两个仗势欺人的仙吏。
第21章 鲛人湾路见不平事
断疤眉唾了口痰,抬脚将老人踹倒在地,恶狠狠地踩了几脚:“没用的老东西,交不上钱也捞不着珠子,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比他矮上一头的招风耳拍拍断疤眉的肩膀道:“疤哥,这人年纪大了不中用,别为难他了。”
等安抚好气急的断疤眉,招风耳蹲下身附到老人身边,“东头儿铺子里那个编风铃的银沙,是你女儿吧,今年十六岁。”
见老人迟疑后点了点头,招风耳用手轻拍老人的脸,满意地说:“这样,你x让她跟我们回瀛洲,这税我帮你补上。”
老人瑟缩在地上,闻言惊愕抬头,雀跃地试探道:“回瀛洲?我闺女她也能修行吗?”
“哈哈哈,灵根乃天赐,能否修行依仗神眷,岂是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招风耳厌烦了这夯蠢的老头,索性挑明了说:“她跟了我们,不比待在你家里好啊。”
银沙父亲终于明白了两个仙吏的意思,涨红了脸,断然喝道:“不行!我还没蠢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招风耳和断疤眉一唱一和,红脸白脸轮番上阵,左右就是逼老人自愿献出“掌上明珠”。
奈何招风耳巧舌如簧,断疤眉凶相毕露,老人也绝不松口。原本佝偻的脊背竟渐渐挺直,似乎这样就可以在惊涛骇浪中为女儿筑起堤坝。
“给你脸了是吧,老不死的,找打!”
断疤眉手持铁索,便要朝老人打去。熟料那铁索擦身而过,只将系船的朽木桩拦腰击断。
已经起身的南星眉头微蹙,将长生剑按回鞘中,与谢澄对视一眼,二人仍伏在茅檐之上观望。
却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仙吏,此刻竟如提线木偶般僵立原地,失神般望着远处。
细观之,他们眼中皆亮起两簇妖异的橙红灯火,似指引,似诱惑,驱使着二人往码头边缘缓慢走去。
一步,两步。
在他们即将要失足跌入大海中时,谢澄如鹞鹰般自茅檐掠下,揪住了两人的后衣领。
断疤眉和招风耳陡然清醒,如同溺水之人被救出水面般剧烈喘息起来,无论谢澄怎么问话,二人都满眼惊惶。
跟着飞跃下来的南星站在谢澄身后,眼底晦暗不明。
她环顾四周人群,原本暗戳戳关注此事的采珠工人都连忙移目,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海风卷着咸腥气息掠过,将这场闹剧吹散在浪潮声中,唯余岸边断桩上的新鲜裂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谢澄只好把那俩仙吏丢到角落,先将地上的老人扶起,从锦囊中掏出几颗小金瓜子塞到那老人手中,温声道:“没事儿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