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被藏在竹椅夹缝中的婚书,冲着咬牙不语的银沙说:“朋友之间的秘密,暴露之日便会化为隔阂,至交之间的欺瞒,哪怕出自善意也如同利刃扎心。”
阿灯甩开银沙的手,摆正歪掉的幞头,两腮鼓起气呼呼地问银沙:“你有事情瞒着我?”
南星反客为主,顺势往竹椅上一坐,指尖拨弄着檐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里等着这场对峙的结果。
只见银沙犹豫良久,最终小声嗫喏:“我即将出嫁,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回大海去吧,有仙人的人间对妖来说太危险了。”
阿灯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眼睛忽地一亮,脆声道:“出嫁?我知道,就是把毛发剃光,跑到高高的山上干坐着当石头,那你一个人多无聊,我可以变回小鱼躲在碗里陪着你。”
“真搞不懂你们人类,寿命本来就比珊瑚虫还短,偏偏喜欢把自己封在一处地方到死。哼,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错了,阿灯,那是出家。”银沙的嗓音带着颤,又拉起阿灯的手,在她掌心摹下二字的区别。
银沙滚烫的泪滴在阿灯的手背上。
可惜鱼妖生来对温度无感,阿灯不明白这一滴泪水和取之不尽的海水有何区别,都是咸咸的。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为银沙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她能感觉到,银沙不开心,很不开心。
银沙抿嘴强忍着满腹心事,她苦笑:“阿灯,出嫁就是把一条小鱼从大海丢入水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不能伤人,更不要被仙人发现,回到你的故乡去吧。”
阿灯不明白,她没做过水缸里的小鱼,只是为不能见面而焦急,于是反将银沙的手拉得更紧了。
南星叹了口气,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与谢澄那厮撞个正着了。
她忽地探手往椅背缝隙一掏,抽出了那张被银沙藏得严实的婚书,打断了二人的告别。
“昏喜楼是渔州主城内最大的商铺,常为城中男女牵线搭桥,合八字探姻缘。却鲜有人知,昏喜楼还管嫁觞之事。我瞧你父亲不像那种卖儿鬻女的人,你自己把自己卖给楼里配冥婚?”
怕阿灯听不懂,南星还刻意为她解释道:“就是有人希望银沙自杀,这可是灯笼鱼的特长。”
从她刚到风铃铺子瞥见那封昏喜楼的婚书时,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测。银沙不过十几岁,能让她甘愿赴死的只会是那个原因。
阿灯的怒火顷刻被点燃,她几乎维持不住人形,牙齿已然变成尖刺,“是刚才那两个人吗?”
银沙轻轻抚摸阿灯的头,带着哭腔道:“这幞头还是去年做的,已经旧了,可惜没时间给你再做了。”
“阿灯,不要生气,这就是我的命。要是没有那些钱,父亲和小妹都活不下去了,现在只用死我一个,很划算的。”
南星望着面若银盘的银沙,她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打算,只是覆在阿灯头上的手掌颤抖,不知是怕,还是不舍。
南星长叹一口气。
她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想进阴缘殿,还必须通过昏喜楼才行。她原本是想着把自己“卖”进去,正巧碰上银沙,也算有缘。
南星指尖一挑风铃,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愁绪。
“这个我瞧着顺眼,就当报答了。你那婚书给我,我替你去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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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凡人百年志在千秋
银沙猛地抬头:“这如何行?那你怎么办,而且我是为了……”
“为了钱给你妹妹治病,让你父亲不必下海搏命。”南星唇角微翘,“已经有人解决了。”
银沙摸不着头脑,阿灯趴在她肩头耳语几句,她喜难自抑,但还是摇头推拒:“昏喜楼打手众多,不知道有什么靠山,拿钱后反悔会被他们打死的。虽说仙长你会法术,但昏喜楼也都非普通人,未必能全身而退。还是我自己去吧,反正父亲和小妹有钱财傍身,我死也瞑目了。”
等她俩说完小话,南星继续道:“我的安危我心里有数,但x你说昏喜楼都非普通人,是什么意思?”
银沙看向阿灯。
阿灯耸着鼻子,像野兽回忆起危险气息般,梗着脖子接过话茬:“之前我差点被那楼里的老板抓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们身上有股很臭很熟悉的味道,熏得我好几天吃不下虾米。”
妖族的五感异于凡人,它们能察觉不为人知的小细节。
南星追问道:“能不能再具体些,死人味儿还是妖气?你闻闻我,看有无相似之处。”
阿灯还真凑到南星脸边轻嗅,摇头道:“你好美味,很好吃的感……”
“阿灯!”银沙猛地捂住阿灯的嘴,惊慌地跟南星解释:“仙长,她绝对没吃过人,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口无遮拦的。”
南星嘴角抽抽,摆手示意无事,让她松开阿灯,继续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觉得那臭味很熟悉,是在哪里遇到过?”
阿灯挠了挠头上的鼓包,苦恼地说:“我活了几百年,鱼妖的记忆本就差嘛,你简直是要逼死我……哎?”
“说到死我想起来了!”
阿灯雀跃道:“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哦。我顺着洋流打盹儿,结果意外游到了一片黄色的河里,哪里一条鱼都没有,我饿了好几天的肚子。
“河边有个老婆婆,她脸上皱纹把五官都挡住了,偏偏声音像个小孩子。她身上就是这股味道,绝对没错。当时我被吓坏了,还好灯笼鱼有寻踪的能力,逃离了那怪地方。”
黄色的河,老婆婆,南星没有把猜测告诉这胆子都不大的一人一妖,只是点头道:“谢谢你阿灯,很有用的情报。”
“我有替嫁的方法,只要你们肯配合就行。当然我也不是毫无图谋的圣人,你们得借我几滴阿灯头上的鱼灯油,有大用。”
见银沙神色骤变,将阿灯护在身后,南星平静道:“放心,对她没影响,不疼不痒。”
听见这话,银沙才放松下来。她和南星同时用炽热的目光盯着阿灯的头顶,吓得阿灯紧捂住脑袋上还未成功化去的灯。
待南星左手托着盛满鱼灯油的青瓷碗,右手拎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金元宝风铃告辞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空。
她走出十余步忽又驻足,回眸时晚风扬起她束发的水华朱色缎带。
南星回头叮嘱道:“记住我的计划,不要出差错。若是有人来向你打听我和阿灯,你就说亲眼看到我把阿灯杀了,这样才能保她平安。”
“此后海阔凭鱼跃,再见。”
最后一声贝壳敲击的脆响戛然而止,南星广袖翻飞间已将风铃纳入锦囊。她甩了甩空荡荡的袖管,仿佛方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师妹。”
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谢澄捧着碗冒凉气的水晶鱼脍,加快脚步向南星走来。
他总是那么喜欢叫她师妹,南星一开始还很抗拒,现在已然麻木了。
春末天气逐渐炎热,南星很快就将鱼脍一扫而空,谢澄看着她嘴不停地吃,笑道:“杀只小妖,居然把我们天才累成这样了。”
南星咀嚼动作一顿,她舔去粘在嘴角的肉沫,头也不抬地问:“那断疤眉和招风耳送去拘仙署了,结果如何。”
谢澄思索片刻,用手轻敲着剑柄道:“我就近将他们压到渔州的拘仙署去了,署长断案极快,已经将人羁押等待服刑。”
南星将空碗递给谢澄,伸了个懒腰道:“署长说没说服刑几年,会不会剥去仙骨,该当何罪?”
谢澄闻言怔愣,他回想了一下,低声道:“他……没说,但必是死罪。”
“署长知道你是他们的少主吗?”南星追问。
谢澄摇头:“我没提,还把玉佩收起来了。”
毕竟他是溜出来的,不能轻易暴露身份。他不提,署长也认不出来,毕竟渔州的小署长,还没资格亲见少主。
至于断疤眉和招风耳,他们要是不想死的更惨,便不会坦白刚刚得罪了谢澄的事情。
南星面无表情道:“那走吧,我请你住客栈,你出钱我请客,明天一早就可以行动了。”
谢澄被她逗笑,朗声道:“好,听你安排。”
残月如钩,冷冷扎进漆黑的天幕里,长街寂寂,杳无人迹。
南星伏在案前,朱砂笔走龙蛇补充日益减少的黄符储备,烛火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就凭她这用符如呼吸的败家花法,再来五个谢澄的腰包也不够她掏的。
忽而烛影剧烈摇晃,窗外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阴云吞噬。南星笔尖一顿,倏地吹灭烛火。
青烟未散,她已翻出窗外,衣袂翻飞间轻巧落地,将客栈的轮廓远远抛在夜色中。
不擅长御剑当真误事。
她边跑边想,待此事了结,定要回天外天把那桃源秘境的留影石翻个底朝天,总该有人留下御剑术的秘籍才是。
她还就不信,自己能克服不了这点困难?
码头近在眼前,南星将手指抵在唇间,三声清越的口哨音破空而出。
海面应声荡开涟漪,一条巨鱼缓缓浮出水面,它头顶的灯笼映得水面碎金浮动,恍若将一轮明月揉碎了撒在波涛间。
阿灯在水里游了几圈,朝南星脚下吐了口海水,生气道:“喂,你们人类都不讲信用,我等你很久了,银沙以前也总迟到。”
南星轻跳到阿灯光滑的鱼背上坐稳,望着无边汪洋和浓得噎人的夜色,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你可驼稳些,把我淹死就没人替你杀那俩败类了。”
阿灯头顶的光芒在水下闪动出波光,很是好看。
她鱼尾摇曳,回嘴道:“你真不要脸,明明你也很讨厌他俩啊,什么叫为我。哼,要不是怕给银沙惹麻烦,我才不管什么仙人后人的,一口吃掉了事。”
南星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她放松下来,半躺在阿灯的背上,“我私下去找你的时候,银沙刚巧回来,她没发现吧。”
水浪被破开,阿灯脆声:“银沙笨笨的,才不会知道呢。”
南星抬头望天,揶揄地笑:“那你还为一个‘愚蠢’的人类放弃回到永夜深渊,只有在那里灯笼鱼才能长寿,这种件事我白天可没点破,你个小妖对银沙也有所隐瞒。”
“要你管!吃了你信不信,在海里你绝对打不过我。”
凡人百年,而妖千岁不亡。人族繁衍生息、聚群而居,妖族鲜有后代、生来孤独。
但说来可笑,看似短暂的人族寿命,反倒比妖族更为厚重。
人类就像一卷代代相传的竹简,前人未完的故事自有后人提笔续写,终成浩浩汤汤的辉煌文明。
而妖族纵有通天彻地之能,终究是天生天养,如同大漠篝火,虽炽烈却难成燎原之势。
神明创世,原是最公平的。
阿灯活了五百年,见过沧海转瞬成桑田,游遍三山五海,历经数次地脉迁徙。
那年心血来潮,救下个爱捡贝壳的人类女孩。
这只生性自由的小妖,就这样为一座小小渔村停下了漂泊的脚步。不,也许是为了个比渔村还小的女孩。
阿灯甘愿陪银沙共度生老病死,最后随着渔村的炊烟一起,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潮声里。
“到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可别死翘翘。”阿灯在海里盘旋,她游不到浅滩去。
“谢了。”南星跳上岸,从锦囊中掏出一个装着枣泥酥的方包放在岸边,“这个味道不错,你可以尝尝,比我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