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温和却浩瀚无边的力量波动,以华州城为中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无息扩散至九州每一个角落。那是神器的气息,是千愿灯彻底苏醒,并择定主人的无上宣告。
无数神识、目光,瞬间跨越千山万水,纷至沓来。
顺理成章地,千愿灯中心那点温暖如晨曦的萤火飞出,亲昵地贴上她的脸颊。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把将其攥住,提到眼前仔细打量。
光晕中心,是如凝结的星辰般明亮的黄色,内里镌刻着古老的铭文:太虚月华。想来,这便是第二颗混沌珠的名讳了。
千愿灯燃众生念,太虚月照一梦间。
南星最喜欢红色,因为那是愿望的颜色。愿望饱含信仰,而信仰,是足以创造神明的力量,可谓世间至强。因此,这太虚月华亦是五颗混沌珠中最为特殊的一颗,它的强大不在于摧枯拉朽的杀伤,而在于其本身代表的——无限可能。
它象征着奇迹。
只有混沌能让五颗混沌珠和平共处。除非奇迹发生。
太虚月华绕着她飞了两圈,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在她眉心处啄了啄,仿佛想将沉睡其中的女娲石心撞出来,终究未能如愿。它只好妥协,化作一道温顺的流光,没入南星眉心,留下一枚小小的明黄花瓣印记,与原本那抹冰蓝静静相对。
不知为何,相比女娲石心,太虚月华对她格外亲近。
浩瀚的愿力如同最温柔的海洋,滋养着她干涸的经脉与受创的神魂,剧痛竟在飞速消弭。
她居然在一颗珠子上察觉到了委屈的情绪?
光华渐敛,异象缓缓平息。
但九州各处,因这突如其来的神器认主而掀起的暗流与风暴,却才刚刚开始。
整个大陆,所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存在,无论人族、妖族,无论在闭关、在厮杀、在沉眠,心头皆是不约而同地一震!
不算遥远的瀛洲上空,沈去浊和皇甫肃正在优化天外天的结界,忽而同时噤声,默契地陷入沉默,“又是她?这怎么可能……”
寒州风雪呜咽,一座古老的神庙悄无声息地浮现,等檐角落满霜雪,又再度消失。神庙之中的破碎石像,终于睁开那只独眼,不同于以往的漠然,瞧上去竟有些愠怒。
周围,跪伏的百姓们依旧沉浸在震撼与虔诚之中,诵经之声愈发宏大。
沈酣棠自是为她开心的,吴涯则蹙着眉。谢澄低头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她苍白却仿佛被一层无形光辉笼罩的侧脸,复杂难言。
南星微微吸了口气,无人得见的嘴角,极轻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拥有奇迹么?
也好。
暮色四合,州主府内一处僻静水隅。
南星独自坐在一方冰凉青石上,指尖捻着细长柳条,百无聊赖地垂入脚边蜿蜒溪流。
这华州州主府倒是别具匠心,引活水成溪,穿廊过院。她所在的这处角落,水流清浅,可见底部圆润卵石与几尾悠游不怕人的锦鲤。
空气里弥漫着清润潮湿的气味,源自溪边丛生的水生植物,她能辨别其形其态,却叫不出名字。
他们是被高喻冬邀请回府做客的。华州州主忙于赈灾与水利,收到消息后正快马加鞭赶回,抵达恐怕已是半夜。一行人便先在客房安顿下来。
听来悠闲,却也折腾了大半天。
得益于那张追踪咒,吴涯很快寻到了召阳的踪迹。召阳浑身挂彩,显然是与寒石有过一场恶斗,可盘问起寒石下落时,他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南星本想动用些非常手段,却被沈酣棠、谢澄乃至吴涯三人同时制止。
沈酣棠和谢澄是担忧她动用禁咒反噬自身,而吴涯的态度却有些奇怪。
最终,南星选择了暂时放手。因为吴涯说——
“他是我朋友,交给我吧。”
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恳求。连沈酣棠都未曾见过大师兄露出过那般神情,说痛苦太重,说厌恶又太偏,那是一种挣扎在过往与当下之间的疲惫。
大师兄第一次求人,该给个面子。于是她便默然离开,漫无目的地乱逛,到了这里。
事实上,她素来对“做客”心存抗拒。在别人的地盘,总觉束手束脚,难以真正放松。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勾勒州主府的构造舆图,随即默默感叹:怪不得谢澄能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掳走高喻冬。
此间布局,重雅致而轻兵防,易攻难守。她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把自己的家造成这样?要美不要命啊?
若换做她,绝不会如此。她理想中的家,最好像天外天的桃源秘境般。在内,自成天地,广阔无垠,变化随心。在外,不过就是一颗小巧的石桃,揣怀里就能带走。最重要的是,它无坚不摧。
届时,便可将她所有贵重的宝贝,以及……重要的人,统统妥善藏匿其中。如此,她才肯安心出门。
否则,若满怀疲惫与赚取些许希望的微光归家,推开门,入目的却是满墙满地暗沉凝固的血色……这个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只需在脑海中稍一浮现,便能轻易引动她心底的暴戾煞气。
她忽然有些反悔了。
先前忙于追寻混沌珠,无暇他顾。如今五珠已得其二,连轩辕剑与昆仑印的下落也已掌握线索,是不是……该提前清算一下旧账了?
令人纠结的是,眼下时机,似乎并不算太好。
指间柳条微动,有胆大的锦鲤试探着触碰。南星指节无意识地在微湿的青石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依照脑海中构建的详尽地图,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府邸,身法轻灵,连一尾游鱼都未曾惊动。
……
华州的黄昏,总是朦朦胧胧,烟波浩渺。
经历昨夜一场浩劫,城中百废待兴,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颓丧之气,但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勃发的生机所覆盖。
时值盛夏,几场酣畅的暴雨泼洒而下,冲洗净尘埃,淳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潋滟光景——城中的百姓都这般说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期盼。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前世没来过华州鬼市,但凭借混迹鬼市多年的经验,还是成功找到了华州鬼市的联络点。
与渔州百相斋相仿,此地的联络点是一间卖鲜切花的铺子,叫“花深深”。
未到时辰,鬼市不开,只能托花深深的老板替她联系上舌楼,又走舌楼的路子搭上那位曾买她消息的人。
舌楼一条消息不二贩,除非买家、卖x家都同意。她当时卖消息的本意就是借刀杀人,谁知对方也太沉得住气了,至今丝毫动静不曾有。
她不想等了。
碰巧,舌楼那边回复,有位大顾客出悬赏,明里暗里打探王玄腾这些年的阴私勾当,瞧着很急。
最初的买家也同意南星将那条消息二贩。
三方一拍即合,约定好明晚在华州悦仙祠碰面。说是碰面,实则不必交谈、不必露面,只是旧买家将消息给新买家,新买家付钱给南星,南星分账给旧买家,环环相扣,互相监督。
办好事,南星拐道去郊外,在姚绛、姚黄两姐妹的坟茔前,放下了几捧开到极盛、色泽浓烈的牡丹。
她素来坚信“人死则万事空”,并不认为这些祭品真能送达逝者手中。但她还是买了,买了许多。
或许,只是因为放眼望去,周遭其他坟冢前或多或少都摆放着鲜花果品,她不愿让这对姐妹显得太过冷清寂寞。
皇甫淳吞噬了姚绛的魂魄,只留下一具空洞的皮囊。魂魄既已消散,这皮囊留着又有何用?
可临到下葬前,南星却依旧动用禁咒倒洄,悄悄为她恢复了生前的容颜。那姑娘嘴上总说着不在意容貌,可若真顶着一张残破的脸长眠于地下,终归是会落寞的吧。
“倒洄”只能作用于无生命的死物,这是她唯一能为姚绛做的,最后一件事。
坟前泥土还保持着雨后的湿润,带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微风拂过,两片飘零的牡丹花瓣被轻轻卷入泥泞之中,像是无声地掩埋了两个微小而纯净的灵魂。
……
南星刚悄无声息地溜回州主府邸,便瞧见府内的管事正带着几名小厮,遍寻她不着,脸上难掩焦躁之色。
她略感歉意,顺着墙根阴影滑至一旁的花圃,若无其事地踱步而出,给管事表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管事到底是府中老人,眼中诧异一闪即逝,随即恢复谦卑而不失体面的姿态:“仙师原来在此处。州主大人已在清照阁备下薄宴,聊表谢意,烦请您随小人移步。”
南星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
管事口中的“清照阁”,坐落于府内主湖中央,是一座三层的玲珑水阁,需乘一叶扁舟方能抵达。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四面皆是大敞的轩窗,垂着半透明的鲛纱,微风拂过,纱幔轻扬,水光潋滟与阁内景象相互映照,当真担得起“无处无清照”之名。
如此奢华,如此匠心,几乎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与不俗的品味。
以上是谢澄跟管事的客套寒暄之言。
若让南星评价,这就是腹背受敌、如坐针毡、瓮中捉鳖、漏洞多的跟筛子一样,被放冷箭都找不着北更别提追凶的,经典反面例子。
还未碰面,南星也对华州州主有了大致的勾勒。
富,雅……缺心眼。
扁舟无人自渡,破开平滑如镜的湖面,悄无声息地滑向湖心水阁。踏入清照阁内,只觉清凉之意更盛,四面水光透过鲛纱漫入,波纹流转于光洁如镜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恍如置身水底龙宫。
华州州主早已候在席间。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儒雅,身着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并未过多佩饰,只腰间一枚水头极好的双鱼玉佩,温润生光。见几人入内,他含笑起身相迎,姿态放得颇低。
“几位仙师莅临,实乃华州之幸,快请入座。”他亲自引座,目光扫过南星时,微微一顿,笑意更深,却未多言。
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烹制得精致异常。州主举止得体,先是郑重感谢几人解救华州于危难,言辞恳切,随后又谈及城中重建与抚恤事宜,显得忧国忧民。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南星放下玉箸,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州主,声音平静无波:“州主大人,有一事需向您言明。我并非沈留清前辈,此番只是误会,并非有意欺瞒百姓。”
她话音落下,席间有片刻微妙的寂静。
沈酣棠握着酒杯的手指悄然收紧。谢澄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继续给南星夹菜。
州主闻言,脸上却并无多少意外之色,他捋了捋颔下短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瞒仙师,在下其实早有猜测,沈仙人性格爽利,如骄阳烈火,行事风风火火,与仙师您……确是迥然不同。”
“犹记当年初见,在下也不过与小女喻冬相仿年岁,偶然得见沈仙人与一位郎君同行,惊为天人,还误以为是一对神仙眷侣,闹了乌龙。”他语气温和,带着些许追忆:“不知沈仙人如今可还安好?一别数年,在下甚是挂念。”
仙之于凡人,便如天际流云,人人知其存在,却遥不可及。唯有大灾大难之时,云化甘霖,施以援手。平日里,云自漂浮,不落凡尘。因此,九天之上去了一朵云,若非与仙门关联紧密的中州世家,寻常人等,确实难以知晓。
这话语中的真诚关切,让沈酣棠倏地低下头去,肩头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南星指尖在微凉的玉杯上轻轻摩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沈留清已陨落的消息,对于这位似乎与她有旧交的州主而言,或许太过残忍。
就在这微妙的沉寂时刻,沈酣棠却抬起了头,抢在南星之前开口:“安好安好,师尊她近年来闭关修行,与世隔绝,我们四人正是奉她的命令下凡历练一番,没成想还遇到您这位老相识。”
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州主恍然,眼中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竟是沈仙人的爱徒,难怪眉宇间颇有几分故人之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是在下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他说着,便举杯一饮而尽。
南星垂下眼帘,端起酒杯。她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借抿茶的动作掩去眸中的一丝复杂。
这个谎只能由沈酣棠来撒。她无权代劳。
她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沈酣棠的手。原本沈酣棠的手绵软嫩滑,触之如暖玉,用民间的话来说:长着这种手的人,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可这小半年来,沈酣棠似乎不再精心保养这双手了。左手指根处,右手食指左侧两个指节之间,右手大拇指的指心,都被弓弦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南星明白,她心里有执念,难消。
州主依旧谈笑风生,热情周到。还旁敲侧击地向南星打听高喻夏的事情。他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儿子不服管教、年少叛逆的不满,说他瞒着家里人跑去瀛洲,连封家书都吝于寄回。
起初,南星只当这是为人父者惯常的客套与自谦,明贬暗褒,心里实则疼爱得紧。可听着听着……她发现州主大人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南星嘴角一抽。
高喻夏挺乖的啊。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高喻夏被什么邪祟掉包了,以至于在华州城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到了天外天就变成她乖巧可爱的小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