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率先返回祥庆城。
当天少女前往送行,这一次问父亲要的归途礼物是他再次从祥庆城归来时,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支鲜花。
“希望冬季之前能够回来一趟。”父亲打趣儿道,“否则大雪纷飞的时候可没有花哩!”
雪花也是花嘛。
少女无所谓道。
这时候的她只是坚信他们父女再重逢并不用等到冬天那么久。
……
她的坚信是有来由的。
要怪就怪护送圣女入祥庆城的侍卫们并没有形象中严谨,当圣仪式开始前都不能揭下的长纱从头盖下……
他们质疑的只有为何前些日子百般不愿的圣女大人今日步伐如此轻快配合,如同她等待已久,她腰间挂着的匕首又是什么,古旧老土的模样和圣女的着装并不搭配。
但他们没有过多追究询问。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人送达祥庆城罢了。
一切是那么顺利。
与小婉交换使命的少女如愿进入祥庆城,可惜来不及一睹盛世繁华的都城便被送入圣殿,净体,更衣,学习充满了祝福赞词的吟唱曲调。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仪式举办的那一天——
前一夜少女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会儿想象即将见到的君王面容 ,他是否还年轻又或者中年意气风发?
一会儿想到之后父亲或许会对她如此任性行为暴跳如雷?
啊对了,母亲如何了?
知道她代替小婉前往祥庆城肯定生气又无语。
第二日,圣殿中,充满着期待,十六岁的少女掀开了盖在头上数日的盖头。
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圣殿之上没有想象中的黄金铺地,汉白玉石柱与金碧辉煌,只有不同材料的雕塑佛像,狰狞怒目从上而下冰冷俯视着她;
失去了光泽与弹性、盖着不同程度灰烬的大块皮质被制作成佛祖的袈裟加身;
高堂之上,身披帝王明色龙袍的生物没有头颅,脖子上像是鲛油之灯的芯火橙黄摇曳,周遭笼罩一层,身体如腐朽的古藤枯木,手腕处又有羚羊一般的犄角……
胳膊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一把死死钳握,少女原本就紧绷至几乎跳停的心脏猛然一颤,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只是那张昔日熟悉的脸已经不那么熟悉了。
整张脸此时此刻变作了被扭曲潦草的一副作画,神情纠结扭曲——
诧异,愤怒,难以置信的惊慌……
以及显而易见的恐惧。
第107章 伶
尽管这并不应该, 但少女还是在一瞬间认出那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便是被十二封地子民心心念念的帝王,尽管他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起手,修长尖锐的过分的手指相比起人的手更像是树枝,它的手腕内侧也长满了倒刺一样的瘤状组织, 一整排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他在向她招手。
少女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原本是应该诧异或者震惊, 但是从脚底冒起来的凉意直观地给予她第一反馈是恐惧。
可能是因为整个所谓的“圣殿”都漂浮着腐朽的气息。
她开始思考头顶那些神圣的雕刻所批的皮囊为什么生物的皮囊, 但光思考这件事都会让她觉得恶心与反胃。
她看见父亲的面容扭曲,尽管记忆中他永远在慈爱微笑着、替她带回都城最美丽的衣裳与带着露水的鲜绿植物,那张脸此时此刻却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可是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到来。
她看见父亲卑微地匍匐着,颤抖着跪下, 亲吻那怪物的脚面请求它再三思,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其中出现了一些差错。”
好像有什么人开始大笑起来, 那笑声从一开始骚动的窃窃私语逐渐变得大声,所有人的面容都扭曲了, 露出鲜红的牙龈。
少女一辈子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除了父亲或许还有一些曾经笑容满面抱过她的几位世伯, 一张张脸扭曲而陌生——
她被吓得连连后腿几步。
这时候有平日里照顾她的侍女捧着一把雪亮的弯刀走了进来——
那是一把一眼就知道上了年纪的屠刀,刀刃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与少女曾经在月色下观察自己的匕首几乎一模一样。
一见此物,父亲的哭声变得更大了,像个婴儿一样泣不成声, 话语逐渐变成了祈求的话,就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今日就会有人死在这里。
空气里很快弥漫了尿液的臊味, 奇怪的是压根没有人对此表示鄙夷或者嘲笑, 他们只是很开心的笑着,眼睁睁看着少女的父亲回过头发疯似的牵起她夺门而出——
他们跑的很快。
途中甚至没有士兵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上前来拦住他们,他们飞奔到了一个开阔的花园, 在浓郁的花香中少女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少女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原本属于圣女的寝殿之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侍女们依然和善地围绕着她,道她因为过于紧张在圣殿昏了过去,但君主仁慈,赦免了她的罪。
少女问她们,你们知道君主是怪物吗?
她描述的怪物没有五感,一切都是模糊的,身体如长着荆棘嫁接的刺槐,安静地盘伏于王座之上等待着鸟的自投罗网……
少女如同张开双翼的飞鸟。
远道而来,一生不曾落地的双足为其停留,再高歌着对美好祥庆城的向往,赞美着黄金的地砖与甘甜的井水,最后于尖锐的刺槐之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侍女们面面相觑,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怪奇故事。
一名稍微年轻一些的侍女经不住笑了起来,“您在说什么胡话呀,哪里有怪物?陛下是我见过有史以来最英俊、英勇的君主。”
一切好似过于真实的梦境,什么也没有发生,颤抖匍匐于怪物脚下、甚至当众失禁的父亲泯灭于荒诞的梦境中——
他完整且从容地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外,指着少女的鼻尖骂她任性。
依旧生龙活虎,意气风发。
与那圣殿之中,死死拽着她的手臂要求饶的男人判若两人——
那满头白霜、泪如雨下,颤抖如筛之人,与“父亲”二字相离甚远。
因为殿前失仪所以失去了圣女的资格,为家族蒙羞的后果却也不了了之,没过多久新的圣女被送入了都城,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上一任圣女曾经反抗激烈至当场晕倒。
没有被赶出都城,少女最终见到了君王,正如侍女所言,高位之上的男人英俊沉稳,胜过历史上任何一代君王。
只惊鸿一瞥,心生悸动,她再也没有离开都城。
就像天底下所有慕强的年轻女孩一般她迅速坠入爱河,贪图君王宽阔的胸膛与有力的臂膀,她看着一年又一年新的圣女被送入都城,她们于高台之上祝福与吟唱,之后在都城住下来——
君王的爱如此专一。
少女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圣女留在宫殿。
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年轻时于圣殿所见的恐怖一幕真正的遥远而模糊,少女孕育了新的生命,几乎就要忘记那夜月光下噩梦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又一个同样月色昏黄的夜晚,她于帝王怀中艰难的翻身,想要下床喝水。
小心翼翼将搭在腰间的手臂拿起,不小心那衣袖从其手臂滑落,昏暗的室内,她看见了于君王手腕内侧的七颗圆印,犹如北斗七星状一字排开。
……
帝国之后陷入了疯狂。
她时而禁止一切的人靠近自己,时而梦魇中惊醒扑入君王的怀抱,嘴巴里念念有词着“圣女的职责”,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癫之辈。
她孜孜不倦地描述着那个噩梦中所见的一切,强势地要求见圣女,过往任何一任曾经恭敬亲吻她手背的圣女都可以。
可大家投来的不过是怜悯的目光,他们说:“您只是需要多多休息。”
他们坚定地认为她疯了。
君王依旧仁慈,尽管在她的噩梦中他残忍而可怕地剥去少女之皮为袈裟;吞噬少女血骨与众封地之臣分食换取长寿永昌……
君王不厌其烦拥抱着王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或者隆起的肚子,他窃窃私语地在她耳边回忆两人之间从相遇开始的一切,笑话她的鲁莽,赞美她的勇敢,陶侃她如此多年未忘记圣女的职责……
一切都好。
如果不是每一次他都用“你得对得起你父亲付出的一切”作为结尾。
每当这时候,已经是王后而不是少女的她会抬起头,这时候她总能看见少女时期打扮的自己坐在床尾一脸平静地望着自己……
悲伤得像是要破碎,以沉默发出最大的悲鸣。
再一眨眼,那儿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把父亲曾经赠予自己的古老匕首。
最后这把匕首插入了君王的胸口。
王后浑身浴血,跌跌撞撞闯出君王的寝宫,怀中的婴儿在疯狂的闹腾,她几乎就要走不动。
一回头,却总能看见身着圣女礼袍的少女时期的自己如影般跟随在身边。
当她凝望她时,她也会凝望自己。
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王后闯入圣殿,那一瞬间,昔日流淌着甜蜜的井水变黑,永远翠绿的草地枯萎,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腥臭,那些仙女飞天的雕像又变作异神怒目。
父亲依旧是许多年前的模样,他哭着问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什么不满意,以至于追根究底造成今日的乱象——
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王后望着父亲怀中陌生少女刚刚冰冷的尸体,圣女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眉眼定格在死前惊恐的模样,她的胸膛敞开,皮囊挂在胳膊上刚刚被完整而小心地剥下一半。
当王后握紧手中的匕首,那把父亲赠送给她时笑着道“得之者得妙殊界”的匕首,她听见耳边传来叹息的声音。
王后看见少女模样的自己,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而后无论她如何哭着抗拒,大喊“不要”,她看见她手起刀落,手刃帝国君王之后再弑杀十二封地藩王,飞起的鲜血飞溅在那张曾经属于少女时期的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