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叫人纳闷的是，明明同是钢筋水泥造就的城市，中心城就是有着一股联邦所没有的活力。

　　凯莉琢磨了有段时间才找出了那股活力的根源。

　　是多样性。

　　同样是瞬间移动装置。

　　联邦的设备千篇一律，人从这一头的基台走进去，从那一头的基台走出来。

　　反观中心城，却玩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花样，比如配合着不同的背景，有的可以从这一头的基台跳进去，那一头的基台蹦出来；有的是从这一头的基台滑进去，那一头的基台滑出来；还有的是从这一头小心翼翼地爬进去，那一头豁然开朗地钻出来……

　　据玛丽安说，这种效果得益于现在流行的一种新兴职业，叫瞬移姿势设计师，除了这种基础姿势，设计师们还会根据不同节日，设计出全新的传输参数，用来搭配不一样主题的传输姿势。

　　除了瞬移姿势设计师，他们还有机甲美容师、整容师、纹身师。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货运机甲戴着少女头箍，有些装着可爱的猫耳朵，有些画着黑眼圈（据说那是哥特烟熏妆），有些手臂上刻着五彩斑斓的大片图案……

　　“可是……”凯莉站在瞭望台上，望着上空，机甲庞大的洛丽塔裙摆颇为壮观。她一脸“这也行”的表情，“这些有什么用啊？”

　　玛丽安被问得莫名，“好玩、好看呀。”

　　“就……只为了好玩、好看？对提高效率没有任何帮助吗？”

　　“效率？你是说生产效率吗？没有关系的呀，目前的生产效率够用的。”

　　“够……用？”那架机甲越飞越高，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儿。被大裙摆挡住的光线慢慢归来，凯莉站在光与阴影飞快交接的位置，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茫然，“效率不是越高越好的吗？”

　　效率至上。

　　只有提高效率才能提高生产力，只有提高生产力，大家才能走向更美好幸福的未来。

　　因此，一切影响效率提高的不必要因素都应尽量消除。

　　这是联邦几百年来的基本纲领。

　　凯莉垂下眼睫，放眼望去，整座中心城生机勃勃，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挂着松弛舒坦的微笑，但也不排除有人垂头丧气，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人停下脚步，耐心询问：“喂，你咋拉？”

　　“昨晚没睡好，干活的时候搞砸了。”

　　“被你老板骂了？”

　　“是啊，她火冒三丈地让我滚，唉。”

　　一个大婶从店铺里探出头来，破口大骂，“知道让你滚还不滚？还不赶紧把老娘给你婆娘做的猪脚姜送过去？！冷了看你婆娘骂不骂你！”

　　怒发冲冠的大婶、被骂得嚎哭奔跑的大哥、街边闹别扭的情侣……

　　那些直白表现出负面情绪的人们，并没有如凯莉预料一般惹人不安、招人白眼。

　　没有人需要在负面情绪冒头的第一时间注射药剂，重拾工作效率，他们被给予了足够的宽容与体谅，安心地成为欢声笑语之间的阴影，理直气壮地活出了自己的动静。

　　没有人以效率优化为荣。

　　没有人以不良情绪为耻。

　　大家就只是单纯地、顺其自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好像……忽然有些明白这里为什么不卖情绪安抚剂了。

　　凯莉在中心城呆了三天，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

　　不仅仅是科技和基础设施，这里就连社会秩序也是让人憧憬的。

　　以就业为例。

　　中心城设有据说是全自动的就业大厅，那里面有一个硕大的屏幕，

　　滚动着包括中心城在内的所有基地就业岗位，列明了岗位所需的技能、职责、待遇以及前景。

　　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大厅里的设备搜索、选择自己心仪的岗位，只要技能符合规定，就能被当场录取。

　　如果一个岗位录取了太多的人，坚持在该岗位就业的人将轮流值班、平分当月积分（基地货币），至于不用上班的空余时间，则可以用来休息或者申请其它岗位。

　　正因为如此，中心城身兼多职的人很多，凯莉见到的最夸张的一个人，一个月里上至机甲，下至喂猪，五花八门，无所不干，被大家笑称“超斜杠人才”。

　　除了找工作以外，大家也可以在就业大厅创建新的岗位和职业，给别人、甚至是给自己安排工作。

　　中心城相当鼓励这种行为。它似乎有一套复杂而公正的算法，会根据新岗位/职业对基地的贡献，在一定时限内由基地出资，为认真付出劳动的人们支付报酬。

　　“什么样的人才能制定出这些规则，并且毫不缩水地落实下来啊。”凯莉不止一次同玛丽安感慨，“太自由了，太让人热血沸腾了。”

　　每当这个时候，玛丽安眼里的怯懦会一扫而空，迸发出自豪的光芒，“她很伟大，是不是？”

　　她们把中心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玛丽安是位生涩但尽职的导游，会搜肠刮肚地给凯莉讲各种故事，其中就包括这座城市短暂的历史。

　　中心城一开始不叫中心城，但因为基地在这里着重发展生活科技，慢慢地这里就配齐了各种现代化设施，生活便利起来，大部分基地人口便选择过来定居，不知不觉，这里就成了大家生活娱乐的中心，久而久之，它的名字就变成了“中心城”。

　　“这听起来就像首都，为什么不叫首都呢？”

　　玛丽安将飞散的发丝撩回耳后，又一次自豪地笑了起来，用词难得张狂，“因为她不住在这里，她不在的地方，不配叫做首都。”

　　又是“她”。

　　自豪的玛丽安口中唯一的“她”。

　　中心城的规则制定者。

　　这座基地的建造者。

　　沧海遗珠的捞珠人。

　　凯莉套用联邦的政治体系，将“她”理解为格林元帅一样的存在。

　　可这样金字塔尖上的存在，玛丽安亲切地称其为“席云姐姐”。

　　凯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玛丽安用其喝止席魇的恶作剧。此后，无论是从玛丽安还是其他原住民口中，她无数次地听到了这个名字。

　　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成熟老练的家长式领袖？

　　凯莉逐渐产生了好奇。

　　离开中心城的那一天，人声鼎沸。

　　据说中心城管理员要公开进行一个季度一次的重大工作汇报。

　　抛开频率不谈，这种政治性汇报，联邦也有，假大空的官话和真正有用的信息相比，就像是广袤无边的沙漠和蒸发得差不多的水滴。

　　凯莉毫无兴趣，但见玛丽安一脸期待的样子，还是同意了推迟行程。

　　汇报进行的场地是一个体育运动场，面积虽然不算大，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席上坐得满满当当，就连座椅和座椅之间的狭窄空隙也被人填满了。

　　中心城管理员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入场处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看清管理员相貌的一瞬间，凯莉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饮料喷出来。

　　出于个人兴趣，她的联邦史学得很好，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和前任联邦领袖一模一样的脸。

　　“假的吧？重病失踪，怎么可能这么巧在这里出现……”她喃喃道，“狂热崇拜者的整形成果？”

　　然而场上的管理人举手投足、言行举止，与视频资料里的形象完全吻合。

　　如果……如果真是本人，真是那个传奇的领袖……

　　凯莉坐直了身体，心中有了新的猜想。

　　难道江与和沉寂多年，就是为了发展这个基地？

　　难道江与和才是这个基地真正的主人？

　　场上，管理人正式开始汇报——

　　“这个季度我们花得比预算的多，不过产出也比计划多，一减一加，总地来说还是我们赚了，具体来说的话……至于预算超出的原因，总共有六条，第一条是各种庆祝仪式后宿醉的人太多，导致工期延长，后续我们会考虑把宿醉的成本提前算进来……”

　　“……第三个计划，新建观光城市，根据前段时间投票的结果，决定主打猎奇风格……”

　　“……第五个计划……探索太阳系的星舰预计在两个月后完成，功能上和我们现有的星舰储备有不小差距，但值得庆祝的是，这是完全由我们基地的科学家和探明资源打造出来的，没有依靠任何外力，也就是说一旦联邦在这方面制裁我们，我们也没什么所谓……”

　　凯莉越听越不对劲，看向玛丽安，“这是你们的官方汇报？”

　　“是啊，怎么了吗？”

　　“是翻译设备的问题吗？我怎么感觉都是大白话……”

　　“就是大白话。”玛丽安肯定了她的猜想。

　　“不是……官方汇报用大白话不太严谨吧？‘没什么所谓’什么的……会引发外交事故的吧？”

　　“可是这样所有人都听得懂，这样感受真的更好了。”玛丽安回答，“这种规模的汇报，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江先生的确用了不少正式的表述，但太正式了，有的要绕好几个弯才反应得过来，有的又太学术太晦涩，听不懂的人也不太好意思说，还是席云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场景玛丽安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阳光斜斜地落下来，将席云佛系的低马尾染成了好看的棕色。

　　她混在一堆不明觉厉的听众里，懒洋洋地举起了手，打断江与和的政治吟唱，“不好意思，我读书比较少，你刚说的什么‘多维度高方位推进’、什么‘加强什么莱斯效应’、什么‘依托高活优势’……我都听不懂啊大哥，这里没人想听漂亮话，也没人会死抠字眼让你担责，能麻烦用大白话把刚才那堆翻译一下吗？”

　　凯莉震惊，“就这么直接打断了？”

　　玛丽安点头，“是啊。”

　　凯莉：“那江先生什么反应？生气了吧？”

　　毕竟比起其他政客，江与和说的那些，已经算是特别通俗易懂的了。

　　“没有哦，他……”玛丽安顿了下，拉了拉凯莉的袖子，指向场上的管理员，“跟现在的表情差不多吧。”

　　彼时，汇报已经进展到支援友星的部分，江与和与身处友星的席云连线。

　　等人高的3D投影映出女生的身形，好像是信号不好，包括面部在内的很多细节都不清楚。

　　“就像江与和刚才说的，我们在天王星发现了稀有矿脉，因为种族特性，游族比我们更方便开采，所以我们刚刚和游族达成了协议：我们再多出一部分人力支援他们建设基地，他们空出来的人手帮我们采矿。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就业大厅报名，会有额外的积分补贴，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身高差的原因，江与和垂首看着她的投影，但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没有任何俯视的意味。

　　他在聆听她的话语。

　　“席云。”

　　在她说完话，打算关掉投影的时候，江与和开了口。

　　“嗯？”

　　“这次的汇报，你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