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仙人离开圣山修为一定会跌落,业鬼凶恶残忍,每回仙人下山除鬼都会折损,这次倒霉透顶折损了掌门,北域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如此,太阴殿暂时失去了主人,若按照凡人规矩来说,少说也要在此做上七日法事。
只是宇文令并非凡人,他的身后事可麻烦多了。
其一,太阴殿只为掌门住所,此前从未有过举办祭典的前例,一概事宜都要移步天枢峰德政堂。
其二,既然是宗门之首身死道消,此界其余大小宗门自然也要遣使者前来吊唁,如何去信、如何招待使者也是一桩难事。
最后,也是今日让小弟子们偷偷多看了徐宴芝几眼的原因:
宇文令死了,谁会是下一任掌门?
在下一任掌门就任前,偌大北域宗门谁说了算?
穿过后花园,徐宴芝刚挥手示意侧门内几位腰弯得极低的小弟子莫要多礼,抬眼便看见了等在门外的顾青峥。
他既然回了山上,自然也住在太阴峰上,候着徐宴芝一块儿出发也是应该的。
她的脚步却一顿。
门外的顾青峥不知等了多久,正颔首出神,忽然听到门里动静,与徐宴芝对上了视线。
徐宴芝未施粉黛,顾青峥换下了玄玉发冠。
但他们皆穿了一身白。
门内外的小弟子们各个低着头,视线却游离不定,一时看向徐宴芝,一时看向顾青峥。
若是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此处一定回荡着无数的疑问。
宇文令的妻子与首徒,谁才能赢得他的遗产呢?
眼见那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一同登上了一架奢华的灵舟,离开了太阴峰,一位小弟子连忙直起了身子,戳了戳身旁的同伴道:“嗳嗳,按照门中法规,徐夫人可成不了掌门,她不过暂且替掌门代管门中庶务罢了,我说到底还是要看顾师兄。”
他那同伴嘁了一声,将声音压得极低:“听闻徐夫人与顾师兄突然地不对付了,昨日还想将他赶下山去,我瞧着不一定,说不定夫人想要扶持旁的师兄师姐。”
昨日殿中明明只有十余人在场,徐宴芝的一句话却已经传到了小弟子的耳中。
提起话茬那位小弟子也不惊讶,只是嘶了一声,疑道:“顾师兄还要喊徐夫人一声师娘,上任后定不会亏
待她,可若是换了旁的师兄师姐做掌门……这对夫人有何好处呢?”
是啊,这对徐宴芝有何好处呢?
坐在她一贯乘坐的灵舟上,徐宴芝身上搭着厚厚的银狐皮毛,与顾青峥分坐两头。
她修为浅薄,昨夜噩梦连连,此时就有些精力不济,只得抓紧了合上眼,勉强歇一歇。
另一头的顾青峥见她如此,一路上都不曾开口。
奢华的灵舟虽然里头暖洋洋的,却笨重且飞得缓慢,他们花费了比昨日更多的时间才达到天枢峰,等灵舟停稳时,顾青峥先下了船,他伸手给徐宴芝,接了她一把——
随后又拂过她的脸颊,从她肩上轻轻摘走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寒来花。”
顾青峥手心托着不起眼的白花给徐宴芝看。
他低头看着手中花时,薄薄的眼皮上有若隐若现几丝青色的血管,眼尾向上飞着,重睑窄窄一片,与寒来花一般脆弱的模样。
想来是在经过花园时沾上的。
徐宴芝看向顾青峥的手心,漫不经心伸出手指捻过寒来花举在眼前,叹道:“野花真是命贱,竟然能在太阴峰上活下来。”
顾青峥笑了笑,笑意只停留在嘴角。
他看着身旁女子随手碾碎了那朵小花,轻声道:“您说的不好听,或许是命硬呢。”
“这样轻易便碎了,算什么命硬?”
徐宴芝挥了挥手,率先朝着德政堂走去。
顾青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飞落的寒来花碎,脸上那抹原本就浅的笑消失不见,和煦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阴霾。
他的眼眸过黑,不笑又阴沉时,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这些都是短暂的、没人注意到的,当顾青峥转头看向徐宴芝时,已经又变回了舒朗的样子。
徐宴芝已经走远,顾青峥刚迈步想要跟上,忽然听得后头传来了细细的呼唤声:“师兄——”
他回头看去,是他的师弟,宇文令的小徒弟闵道一。
他这师弟长相清秀,性格讨喜,入门时间并不长,修为不高。宇文令收下他后并不曾亲自教导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由顾青峥代为传授功法,两人一块儿住在太阴殿外,关系亲近。
师父不见的这个月里,他也曾跟随师兄下山寻找,只不过半个月后便受了伤,不得不提前回宗门,现下住在玉衡峰上疗伤。
叫住师兄后,闵道一捂着胸口慢慢从后头赶了上来,他面如金纸,眼神闪烁,这冷得要命的天,竟然生了一头的汗。
见他如此,顾青峥眼皮忽然一跳。
闵道一没察觉到什么,只抽了抽嘴角,含糊道:“方才见师娘在,我、我不知该如何——”
师娘在该如何,闵道一也没说明白,只是看向顾青峥的眼神有些古怪。
顾青峥等他收了汗,才慢吞吞地说道:“师父既然仙去,师娘便与师父一般,你平日与她相处的一向很好,此时又何须多礼,反倒显得她不慈,这不是做小辈的道理。”
说着,他终于是露出沉痛的神情,想来是思及恩师宇文令的缘故。
“师兄教训的是。”闵道一喏喏应了,低下头一阵咳嗽。
顾青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问了几句他的伤,又见周围不时有灵舟降落,各峰弟子们都陆续地到了,也不便多言,拉着师弟便往灵堂走去。
徐宴芝并不晓得她身后两位徒弟这一番言语。
她站在丈夫的灵堂外,踟蹰不前。
一日过去,德政堂正殿模样大变,原本就庄严肃穆,此时更添了几分悲切。
宇文令的画像依旧悬在堂中,画中的他板着一张脸,看不出年龄,看得出一丝桀骜。
徐宴芝看着那幅画,一时间竟然定住了。
殿中一片素白,画像下头显魂灯的位置被牌位所替代,一具通体漆黑的玄玉灵柩停在殿中。
灵柩是空的,里头只有徐宴芝亲手放进去的、宇文令从前戴过的一枚玉佩。
修行之路艰难无比,仙人身死道消,肉身化为灵力回到圣山,不会再在此界留下任何痕迹,他们与天挣命,连神魂都化作了力量,也无法如同凡人一般转世。
死了,就是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徐宴芝站在外门太久了,灵堂中的弟子们忙碌着、手中动作着,眼睛都悄悄地看向了门前。
众目睽睽下,遽然之间。
苍白到透明的徐宴芝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颤抖着、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啜泣声。
本就安静的灵堂中更是鸦雀无声,弟子们收回了视线,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堂中只剩她的声音在回荡。
一直到身后的顾青峥上前,将一方手巾递给了徐宴芝。
她接过后用力捂住了脸,又缓了好一阵,这才站直了身子,放下了手。
众人只见到了徐宴芝通红的双眼。
只有她身旁的顾青峥看到了。
他递过去的那方手巾,被他的师娘紧紧握在了手中,她看起来明明那样痛苦,手中青色的布料却没有沾上一丝泪痕。
或者,换个说法。
她方才真的在哭吗?
第4章 第四章亡夫祭典
见了徐宴芝在宇文令灵前的举止,在场者无不唏嘘。
此时离祭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因情难自已,徐宴芝在顾青峥的劝说下同意暂且去偏殿歇一歇,待到询天阁的人将要开始祭祀了,再请她过来。
她一走,即便不敢在肃穆的灵堂上交头接耳,相熟的弟子们还是彼此悄悄使了眼色。
一个三流仙家的旁系仙子,如今暂时成为了北域的无冕之王,北域之中关于她的流言一直有很多。
有阴谋论说,徐家为了往上走一步,密谋了几代人,终于出了一个徐宴芝这样的好容貌,对上了宇文令的喜好,连带着将整个徐家都往上提了一提。
也有往香艳轶事上靠的,说是徐宴芝此女,不仅是北域难得一见的美人,更难得的是身有异香,使人闻之狂性大发,连入虚境的大能也无法抵抗,她便是因此爬上了宇文令的床。
这些言之凿凿的话,若是叫那些七八十年前已经入门的内门弟子听了,都能得来几声笑。
真正与徐宴芝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不单单长了一张美艳的脸。
能在几十年间逐渐赢得宇文令的信任,慢慢插手了门中上下庶务,今年甚至还拿到了掌门密令,怎么也说不上是浅薄之人。
并且她与宇文令的相识,有心人仔细回想后,即便再对她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巧合。
作为仙家子女,徐宴芝原本生活在远离圣山的溟海旁,在十六岁那年被家主从老家接到了七峰山下,预备参加弟子大选。
只是她刚来到山下便大病一场,错过了当年的大选。
徐家只是小仙家,不论嫡系旁系,一代人中能出一两个仙人已是难得,当然无法给徐宴芝开后门,弟子大选两年一次,错过了只能等到两年后。
既然如此,徐宴芝一是为了养病,二是徐家为了避风头,便在七峰山下深居简出地又住了两年。
她在老家时已经能做到引气入体,虽说天赋一般,但到底有了踏上仙途的资本,对于小仙家而言,家中能多一个外门弟子也是好的——哪怕回来嫁人,也能找个更好的夫婿。
就因为这个意外,让徐宴芝在第二次弟子大选时,遇见了此前从未亲至大选的宇文令。
宇文令此人沉迷修行的程度,在北域宗门历代掌门中也排得上前列,自他成了掌门后,除非双月当空、业鬼肆虐这些必定要掌门出面的大事外,他极少插手门中庶务。
当时他似乎因为询天阁的某个谶言下山了一趟,回来时正巧碰上大选,不知为何,便随意地抬脚踏进了宗门建在山下的大观中。
弟子大选是宗门盛事,只要有办法来试一试,没有人能拒绝一步登仙的诱惑。大选前,候选的弟子与家人们就几乎占领了七峰山下,正式开始时,等待着被挑选的弟子们又挤满了整间大观。
此界仙人认为有灵根者,年幼时即可显现,因此候选弟子们大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儿。
在乌央乌央的孩童当中,已经十八岁的徐宴芝鹤立鸡群,宇文令甫一踏入大观,一眼就看到了她。
据当时也在场的弟子们后来回想,徐宴芝那时的容貌虽不如现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