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在世时,便时常对我们这几个徒弟念叨,大道随心,一切向心而行,念着念着,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到头来,却无人能够做到。”
道仙姑弯起唇,看了一眼远处那道背影:“你这般聪慧,难道就没怀疑过,剑骨本就是驱邪诛恶的圣物,玄意靠它护佑,又如何能堕魔?”
九雾的确想过此事,但她以为,是因剧情崩坏,才导致玄意也生了变故。
“原以为此事没有机会告诉你了,十三年前,也就是仙门封印魅魔,你陨落无尽深渊那夜,你所见到的玄意,是血狐一族幻术所化。”
九雾握着道仙姑的手一紧,喉间有些发涩。
血狐一族生性胆小,极为难寻,便是在各大宗门的镇妖司中,都不曾收押到任何一只血狐,幻术是他们保命的本领,不仅外形能够以假乱真,就连气息都能模仿的八成像。
她曾不甘过,怨过他,也释然了。
却从未想过,那夜的玄意,不是玄意。
“玄意是你跌落深渊两年后苏醒的,大抵也是那时,他想起了过往。那时我已隐居在世外,不曾亲眼见到他,却见到了天色骤变,金光隐于祥云之后,那是封神之兆。”
“可真神未现,劫云
先至,那时我以为是我眼花了又或是出现了幻觉,直到亲眼见到他这副模样才确定,那日我看到的天,是本该修成神明之人,堕了魔。”
他掌控了剑骨,那剑骨,是驱邪除恶的仙骨,还是成为魔骨,仅在他一念之间。
九雾的指尖陷入指肉里,泪珠顺着长睫而落下,胸口处被一只手用力拧紧一般,只觉呼吸都带着痛意。
“你说他不曾真的随心,我却觉得恰恰相反,正是因他曾向心而行,才有机会碰触到,那世人所向往的真神之境。”
九雾哽咽住,怔然地看向那道背影。
闭目养神的青年睁开眼,却没有回头。
随心而活?
他这一生,只有两次,真的做到了随心。
一次在那破败小镇的矮桥上,他对一个乞儿伸出身。
一次,他选择受下封印,保她师妹安好无虞留在宗门。
两次随心,封神又堕魔。
他没有阻止道仙姑告诉她这些,或许是因他远没有想像中那般豁达,先前开口的玩笑话,不过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试探罢了。
远处地脚步声渐行渐远,玄意重新闭上眼眸。
他勾起唇,但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卑劣,因为,他想,她能一切顺心,事事顺意。
“玄意,为师还记得,进入西决前,帝宫之人曾拜托你将一封信件转交给九雾,那信件,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道仙姑走到玄意身侧。
“烧了。”玄意没有睁眼。
“那信件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何烧了?”道仙姑深吸一口气,以玄意的能力,绝不会被他人逼迫到自毁剑骨的地步。
她想问的是,那信上,是不是写了九雾的身世。
而玄意,又是否在得知九雾身世后,将自身剑骨之力,转移到了西决剑骨之上。
西决剑骨若还有神力,九雾到达西决那么久,为何偏偏玄意自毁剑骨后,那西决剑骨才出现……
“随心嘛,想烧,便烧了。”
……
“九雾,快跟我来!”幻妖气喘续续跑到九雾面前,神色焦急,连九雾此刻情绪的异常都不曾察觉到,拉着她向一个方向跑去。
“前日你找回剑骨,此处死地变为绿洲,有些根茎繁杂的灵植迅速壮大,许多东西顺着那些根茎生长一齐被带了出来。”
幻妖从一旁捡起一道画轴:“此处原是黄沙,这些东西又被完好的封存起来,并未因受潮而损伤严重,还能看清上面的画作,你且看看,这上面的人,你可认得?”
幻妖将手中卷轴摊开,画作中,隐约能看出一男一女相携而笑,二人并未着华服戴锦冠,九雾却一眼认出了那二人。
“是西决王慕沉和王后锦玉。”
他们二人,曾无数次进入幽谷祭拜于她。
一个愿西决永安,一个愿子民长乐。
这二人,从未因自己的私事而向她祈愿过。
可为何……
九雾视线落在画卷刺目且凌乱的红色划痕之上,笔触间好似带着怨气一般,将画作中的静谧美好毁去。
九雾的指尖闻了闻那触目精心的划痕:“是血。”
幻妖看向前方翻腾的沙土:“不止此物,你且再看看。”
九雾捡起地面上满是灰尘的籍册,籍册上记载的东西多有模糊,却不难看出字迹娟秀工整,署名之处,同样被红色的痕迹盖住,甚至划烂。
而从模糊的字迹,与琐碎日常的内容,依稀可以分辨出,这籍册被它的主人当做一本闲暇之余的记事录。
万兴年,春,四月十八。
今日诊出喜脉,慕郎喜悦的撞到树上,头顶鼓起一个大包,滑稽滑稽。
万兴年,春,四月二十一。
今日恶阻严重,食不下咽,原来怀上子嗣这般难受,垂泪几滴。但来年今日,便可将其抱在怀中,一时又忍不住开心。
万兴年,夏,六月初九。
午歇有梦,她是个女娃娃,第一次开口,奶声奶气的唤我娘亲,与慕郎说,他竟吃醋,一直对着我的腹间重复“父亲”二字,堂堂君王,实在幼稚。
万兴年,夏,七月二十。
我感受到她动了,很开心,也很难过……
万兴年,秋,九月初三。
取名“嘉乐”,我与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乐,可终究,对她有愧。
万兴年,冬,腊月初一。
今日见慕郎,他眼睛红肿,看起来像是偷偷哭过,竟还嘴硬,说是给嘉乐做玩具时,被木屑迷了眼。
万兴年,冬,腊月三十。
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偷偷服下催产药,一切交给天意,若今夜她无法来到这个世间,或也是幸事。
万和年,正月初一。
她出生了。
万和年,春,二月初九。
她的眼睛很像我,肤色像慕郎,像个雪娃娃。
万和年,春,三月。
该来的,终于来了。
死有何难,难的是,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嘉乐,对不起,你初来世上,还未见世间风华,便要先见众生苦难。
九雾将旧录合上,其中有许多损坏之处她无从知晓,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在万兴年七月,锦玉王后的随笔,由喜化悲。
或许与西决覆灭的真相有关。
九雾快速的拨动纸张,看的见字迹之处,每一页都存在那新旧不一的数道划痕,与画轴之上一样,像是在发泄什么一般,毫无章法。
随着纸张快速拨动,充斥在鼻间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九雾若有所思的说道:“这最新一处的划痕,并不久远。”
旧录被埋在地底数万年,这划痕若是入土之前存在的,经历了数万年的风化,内页中的血腥气早已消散。
血迹的颜色也不对,若真有数万年之久,血迹早已淡化棕黄,绝不会是眼前刺目的锈红之色。
幻妖打量着手中画轴:“你是说,许砚特意找出这些物件,发泄完怨气又给埋了回去?可这又是为何,他不喜这些东西,毁了便是,又何必再给放回原处?”
“为何是许砚。”
幻妖一愣:“当然是因为几日前,西决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分身,有他在,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最重要的,许砚疯啊,他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九雾摇头:“许砚的确为了复仇行事无忌,可他对西决王与王后的敬意做不得假。”
幻妖所言倒是提醒了她,以许砚对西决王的情感,绝不会任由任何人做出此等不敬先辈的事来。
除非,那人的修为高到,连他未曾察觉。
“你方才说,若是不喜这些东西,毁了便是,又何须放回原处……”
不喜,却又不忍毁去。
怨愤。
九雾拨动纸页的手停了下来,目光落到娟秀的字迹上凝住。
“取名“嘉乐”,我与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乐,可终究,对她有愧。”
“此处是王陵所在,这些旧物,虽已腐朽,但也是西决王与王后的遗物,该唤嘉乐过来看一看。”九雾对幻妖道。
幻妖点头:“我竟忘了这事了,现在就去寻她来。”
幻妖离开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如浓墨,方才回到此处:“都寻遍了,未曾找见她。”
她说完,看向九雾脚下的巨大裂隙,裂隙深处,隐约可见一道石棺。
“原是我猜错了。”将此物埋回地下,并非是既怨愤又不舍。
她拿起画轴和旧录,看向不远处几件也染了血迹的物件。
幻妖都被她绕晕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开口道:“你刚才可有听见我说的,嘉乐……”
九雾看向她,点了点头:“是嘉乐。”
幻妖茫然道:“怎么会?嘉乐是魂魄,没有**,哪来的血。”
“灵魂没有血,那恶灵呢?”
幻妖愣住,而后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发抖:“恶灵的血,是……诅咒。”
在鬼川下,人死有怨,为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