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玲将笤帚木桶往板车上搬。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有受伤,不用费心。”
“那你——”秀秀朝上方看了一眼,讳莫如深地凑到她耳边,“那你怎么灵气全失的?这种事可不能逞强,我还等着你重回巅峰,带我打上巫山十二殿见见世面呢!”
受伤的事,还要从两个月说起。
那时,距离秀秀死里逃生刚过去十日。
回到青铜城的秀秀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珑玲,心中还颇为遗憾。
没想到在一个雨夜,少女一脚泥水一脚血水地叩开梅家大门,顶着被雨水淋湿的苍白面庞问,能不能收留她一夜。
秀秀这才得知,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竟然灵气全失,而且还离开巫山,无处可去。
事后她猜测,或许这和珑玲在寿春城内救下她有某种关联。
但每次问起这件事,珑玲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透露过自己为何会灵气全无,又为什么会在巫山择巫大会上败给那个叫师月卿的人。
抬手给板车上的尸首搭上白布,珑玲头也不抬道:
“重回巅峰?你说恢复灵气吗?我知道要怎么做啊。”
愁云惨淡的小姑娘眼里顿生光彩。
“你知道?怎么恢复?需要什么灵药?还是什么仙医?”
珑玲回过头,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她满脸期待的模样,她微微笑:
“都不用,只需要杀一个人就好。”
杀人?
恢复灵力为何要杀人?
在秀秀怔愣的神色中,车轮滚滚,襻膊挽袖的少女踏着泥水出了巷子。
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珑玲穿过人群,朝外城边缘的乱葬岗而去。
九州的丧礼有繁有简,各有章程,但有一条规矩是诸子百家共通的。
——为了防止被太岁异化成尸鬼,所有下葬的尸首都需要被斩下头颅和四肢。
想要做到这点,又不损坏遗容,其实是个技术活。
此刻,珑玲一手握着短刃,一手拎起尸首,手起刀落,板车好似变成了切瓜的小摊,尸首每一截断面都平整如镜,别说损毁易容,只要将断肢拼凑起来,连一丝异样都瞧不出。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戮剑三之式「枭斩」。
只要是九州的剑修,没有人不识得这套剑技。
小有天赋者,能学到几分皮毛。
能自成流派者,也绕不开对这套剑技的继承演化。
然而天戮剑留在了巫山,誉满九州的天戮剑主,手中只剩一柄生了锈的短刃,曾经剑挑九州的绝技,如今也只能用来做收尸敛骨之用。
不死心的秀秀还缠着珑玲追问:
“不对啊,恢复灵气为什么要杀人?我还第一次听说这么恶毒的巫术呢,不过……只要杀了那个人,真的就能解开你被封住的灵气?那你还犹豫什么!”
“不要。”她答得干脆。
“你那么精妙的剑术,难道忍心看着它就此蒙尘?还有那个夺走你位置的师月卿,不过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难道你就不想回到全盛时期,打她个落花流水?你摸着良心说!”
珑玲摸着良心:“不想。”
“啊啊啊啊珑玲姐!成大事者就要心狠,宁负天下不负自己啊!”
忽而,那双乌黑眼瞳靠近了些,直勾勾望着气得面红耳赤的秀秀道:
“如果你就是那个我要杀的人呢?”
“……”
“也可以,宁负天下不负我?”
气势如虹的小姑娘沉默几息,理直气壮:
“那就当我没说!”
“秀秀!”
珑玲回过神,朝城门处望去。
一众身着墨家靛蓝门服的弟子结队伫立,为首者是名个子很高的青年,见珑玲她们望过来,笑眯眯地挥手示意。
“正到处找你了,准备整队出发了!今天要赶去洛邑呢!”
“哦对!我马上就来!”
秀秀又转头对珑玲道:
“我会小心的,姐姐你回去的时候同大伯娘说一声,我跟师姐他们去洛邑修灵讯柱石,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回来!”
珑玲点点头:“路上小心。”
不知想到什么,她看向城门外那片开得瘦骨伶仃的白梅。
青铜城里拥挤狭隘,连野花野草都见不到,唯有城外才能见到零星草木。
仲春三月,白梅冷香幽幽。
珑玲掷刀斩落一枝白梅,递给秀秀。
秀秀不解:“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哥死在洛邑,他忌日快到了,带枝花去吧。”
秀秀张了张嘴。
……哪有杀人凶手让死者妹妹给死者带花祭奠的?
这个人,简直不通人情世故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秀秀心情复杂地收下了梅枝。
雨珠拍打在雨笠上,墨家弟子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淡去,珑玲思绪飘远。
脑海里浮现出蔺青曜赶回巫山的那一夜。
——你仙基未损,奇经八脉周转流通毫无阻碍,如今灵气全失,不是外伤,是你违背了我母亲在你体内种下的「禁制」!
——你是蔺氏为我所铸的剑,即便要碎,也该为我而碎!为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生出心障?他算什么东西!你以前不是很讨厌他吗,死了就死了,他的妹妹跟你有什么关系!
珑玲也不明白,因为她的确很讨厌梅池春。
她讨厌他每晚出现在自己梦中。
讨厌他明明是她的手下败将,但每次落败却总是眼尾弯弯望着她的样子。
更讨厌他人都死了,竟还能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生活中,将她过去一切能忍之事,变得再也无法忍耐。
蔺青曜替她拔出天戮剑,反手将剑柄横在她眼前。
——要么,你去杀了你那个昔日死敌的妹妹,你仍是蔺家最锋利的剑;要么,你便在天下人眼前败给月卿,拱手让出巫山敕命鬼狱司狱之位,做个灵气尽失的废人,你自己选。
斩断心障,禁制可破。
她原本可以忍。
忍过此刻的叱骂,忍过无止境的杀戮,忍过漫漫余生百年。
——我选第二个。
从来对蔺青曜无有不从的少女抬起头,平静地迎上那双戾
气横溢的瞳仁。
——我要下山,少主,让路吧。
那夜,远在王都洛邑的废墟内。
伴随着某种碎裂的声音,消散十年的魂魄,再次睁开了双眼。
第2章
出青铜城时已近傍晚,太阳尚未西沉,月亮已悬在雾蓝的天上。
“秀秀师妹,方才跟你站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
走在队末正出神的秀秀吃一惊,回头一看,笑容温和的青年站在她身后,正是「非攻队」的统领萧离。
“你说珑玲姐?”
秀秀眼珠灵动地一转,答: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家中遭难,来青铜城投奔我们家的。”
“你哥?梅子舆?”队伍里不知是谁出声,“梅子舆我认识啊,还一同吃过几次酒呢,那小子长这么大就没出过青铜城,哪儿有城外的朋友?”
“梅子舆是我堂哥,我说的是我亲哥。”秀秀面不改色道。
同组的师姐有些意外:“亲哥啊?秀秀,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个亲哥?”
秀秀闻言望了眼枯枝上的弦月,稚气圆脸上浮上一种欲说还休的愁绪。
师姐恍然,差点忘了,秀秀家原本不住在青铜城,兴许她这个哥哥当年是跟她爹娘一样,因邪祟屠村没了,所以平时才不常提?
多嘴多嘴,怎么戳人家痛处呢。
“师兄师姐,我有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问问你们。”
秀秀岔开话题:
“你们说,一个人明明杀了另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她会对这个死去的人特别在意,在意到连他的家人,都一并照顾啊?”
一名师兄道:“幡然悔悟?”
另一人道:“愧疚弥补?”
“等等。”一位师姐敏锐察觉到什么,眯了眯眼,“你说的这两个人,是不是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