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就算了,没兴趣。”
珑玲闻言也不好强求,点点头:
“没关系,反正你的身形尺寸我应该估算得八九不离十,裁衣也不用你本人去。”
她要给他裁衣?
梅池春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秀秀鬼灵精的眼珠子一转,哼哼道:
“你不去就算了,我让珑玲姐顺便也去裁一身
新衣,正好我帮她选,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乡下丫头有什么品味,一边去。”
梅池春从秀秀和珑玲中间穿过,不动声色地将她挤开。
“你才是乡下丫头!”
珑玲抿唇轻笑着走在两人身后,走出小巷,西寮街头人潮熙攘,全然没有被围城三日的惊慌。
与此同时,混在人群中的一双眼遥遥盯着珑玲的背影。
紫红色的小蛊虫在他掌中颤动。
「已确认玲珑大人所在位置,的确如季衍大人所言,住在青铜城西寮燕子巷」
等了片刻,一线牵有了回音。
「不急着救她,让她在那个破地方再待几日,等月卿正式发动,等她无路可走,求着巫山的人带她走的时候再救,让她长个教训。」
那双眼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这些时日墨家出动「止戈卫」扫荡全程,青铜城内,他是最后一个巫山的眼线,行事更得谨慎。
可他慎之又慎地斟酌了许久,见到的仍然是远处少女灿然明媚的笑容。
她从裁衣铺子里脚步轻快地走出,层层叠叠的月白裙摆在她回身看向身后少年时,散开又合拢,乌发间没有什么钗环,风一吹,只有一根长长的发带随风翻飞。
在狭小拥挤的长街上,像朵砖缝里挤出来的小白茉莉花。
他操控着掌中蛊虫,字斟句酌地回复:
「玲珑大人似乎并不嫌弃这里破。」
「而且,看上去,也绝不会求着我们带她走。」
第17章
楚地,巫山神女殿。
大朵大朵的辛夷花满山遍野地开,晨露坠下,落在一丛丛藑茅花的花瓣上,山间清风拂过,吹来远处巫者焚烧兰蕙以作卜筮的气息。
殿内纱帐后,一道紫衣身影蓦然翻身坐起。
咚咚。
殿门外有轻叩门扉的声响。
“青曜,”女子嗓音柔美,一如所有人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季衍已经得手,按照计划,巳时一到,就要正式行动,珑玲姑娘那边……”
“管好你的人,我的人,不必你来问。”
门外随女子而来的女使抬起头,面露不悦之色,她的主人却抬手制止。
“明白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样如水的柔和,“昼食要送到珑玲姑娘的神女殿来吗?”
殿内静默良久,传来蔺青曜低冷嗓音:
“你很闲?”
“身为未婚妻,再忙也不可忽视夫君。”她笑意渐深。
“……多事。”
知道再说下去,恐惹这位少爷恼怒,师月卿适时退下。
见身后神女殿在雾霭中渐远,师月卿身旁侍女道:
“小姐奉命来巫山,与蔺大人本是强强联手,何须忍让谦卑至此?明明是小姐的未婚夫婿,却三天两头跑到那个珑玲的神女殿睡觉,这不是让小姐在巫山难堪吗?”
沿路垂枝茉莉的枝条在风中轻荡。
师月卿随手折下一朵,修长莹白的指间轻转着那朵茉莉,她眉目淡雅,是深闺淑女般带着书卷气的容颜,此刻折花凝视,犹如仕女图上的倩影。
“你见过那种黏人的稚童吗?”
“每个做母亲的都知道,稚童是不能独自入睡的,只有在女人的臂弯里,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尚未开口揶揄,就见一簇红光掠过,衣袖竟凭空燃起火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我扑灭!”
其他侍女正欲上前,师月卿并指做刃,果断挥袖斩断她的衣袍。
那截衣角坠地,直至烧成灰方才熄灭。
师月卿回身朝神女殿垂首拜道:
“月卿失言,还望蔺大人宽宥。”
殿内的蔺青曜没有应声。
他知道师月卿是在试探他底线,让她知道自己底线在哪儿也无妨,免得日后朝夕相对,不知分寸惹他恼怒,就像……
他的视线落在床榻边,一丈之遥的小榻上,转了转手里的烟杆。
云水烟的甜腻味道盈满整个床帏。
他想起往日,每每他到她寝殿来借宿,她就只能睡在那张小榻上,若是他点上云水烟,她就会皱着鼻子把窗推开一条小缝,一边趴在窗边呼气,一边不太高兴、又不敢真的让他发现不高兴地小声问:
——少主,您一定要在我的寝殿里睡吗?
蔺青曜随口答:
——没办法,谁让我只有在这里才睡得好。
蔺青曜从没思考过原因。
对他而言,不过是这张床不舒服就换张床睡的事,珑玲话少,睡觉又安静,多她一个就和屋子里多一只花瓶没区别。
本该是没有区别的。
蔺青曜扶着一夜未眠的昏沉脑袋,死死盯着手中蛊虫,视线恨不得洞穿它,看清另一头的那张脸。
长街上的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到一群青铜所制的机关鸢衔着白花掠过青铜城上空,白花飘飘扬扬坠落,珑玲伸手接住,发现这花是纸折而成。
“这是什么?”
秀秀见到这白花脸色骤然惨白,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脱手坠地。
梅池春拢起眉头,顿了顿,解释:
“墨家行薄葬之风,上至钜子,下至寻常弟子,死后皆是一口薄棺下葬,不随金银下葬,只用青鸢衔花,以作祭奠,一朵花,便代表一名墨家弟子。”
晦暗天幕下,青铜城满城花雨,数以百计。
城门上,负手而立的滕绛雪面如冷霜,汲隐立在她身侧,按着剑柄的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既然诸位派出去的青鸢已经验证过,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们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们去月川城收尸的。”
季衍身旁的副官故作真诚,上扬的眼角却像浸着毒汁的蝎子尾。
“月川城三百墨家弟子,死得真是冤枉,说到底,这本是牧野城百姓与月川城百姓之间的恩怨,那些牧野城的刁民见月川城不想收容他们,就要在月川城的井水里下毒,结果惹得月川城城主大怒,自寻死路,这和墨家弟子有什么关系呢?非得多管这个闲事!”
“最可怜的还得是你们那名叫萧离的统领。”
“明明身受重伤,还想护着牧野城的百姓逃命,最后被月川城城主割下头颅,至今还悬在城门上,风吹雨淋……”
“混账东西!我今日非得替萧统领——”
城墙上的一名墨家弟子实在忍无可忍,额头青筋暴起,竟没等命令便飞身而下,将臂上灵弩引至十七支箭,对准了那名副官!
“小心!退回来!”
汲隐瞥见地上尘沙飞扬,立刻高呼一声。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飞沙走石间,青铜城城外五丈的距离升起一道冲天灵流,天地六气在这道灵流中如狂乱雨流扑来,瞬间吞没了那名弟子!
城墙上众人顿时反应过来。
这几日巫山巫者并非是为了围城,而是假借围城攻城,来掩饰他们在城外设阵的痕迹!
汲隐气息凌乱,眼中盈满杀意,仿佛一头随时都要不管不顾冲出去同归于尽的野兽。
滕绛雪伸出手按住身旁少年的肩头。
“原来如此。”
白衣如霜的女子一点点摁下内心的起伏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的季衍。
“巫山整日端着济世救人,镇邪除祟的架子,实际上,却四处挑动是非战乱,牧野城百姓匆忙出逃,谁会随身带毒投井?只需去月川城内一验便知,这毒与你们巫山脱不了干系。”
抱臂盘膝坐在一根木桩上的季衍无声凝望着这位墨家宫正。
三两句就能抓到问题关键,谁说墨家这一代都是好对付的女流?
迎上鬼狱副官略显心虚的目光,季衍开口:
“既然如此,宫正何必龟缩城内?闭门不出,莫说查验,连收尸都做不到吧。”
滕绛雪巍然不动:“阁下就算是想请君入瓮,难道就只拿得出这点筹码?
未免有些压不住秤吧。”
季衍道:“墨家最重义气,我还以为三百弟子的尸首,论义气也该有几分斤两。”
“人活着,我等自全力相救,人死了,尸首不过腐朽皮囊,即便是钜子本人身死,墨家也不会消耗人力去夺一具无用的尸首——你们若想守株待兔,请便,只是要提醒你们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