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起来像是以为成婚就是盖一床被子聊聊天的小孩子吗?”
她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梅池春一贯舌灿莲花,难得有这样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好在他有了经验,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导珑玲的想法,于是忍了忍想要掐住她脖子跟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黑暗中,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理智。
“既然知道,为什么愿意?”
“你又生气了吗?”
珑玲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放软了声音: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只需要成一次婚,就能换一条人命,有很多人死之前根本没人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们能有选择,已经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
梅池春忽而将她往前拽了几分,半撑着上身,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真的愿意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吗?他或许会打呼噜,磨牙,或许不爱洗澡,他会跟你后半生都同床共枕,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你眼前——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这个距离,让珑玲得以看清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那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的气息。
“你值得啊。”她轻声道。
仿佛有一只手缓而重地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种窒息般的痛与快乐涌上心头。
梅池春良久未动。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蔺青曜,她应该去更高的,更远的地方看清这世间的模样,而不是被他所困,再一次成为折翼的鸟。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伤人的话就在喉间,只要他说出来,就能赶走她,不再让她被自己的恩怨所牵绊。
说出来就好了——
赶走她就好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伏在他枕边的少女先一步开口:
“不过你说得好像也没错,我没想过有人会不洗澡就上床诶,这个我受不了,打呼噜也不行,那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亮了黑暗的内室,也照亮了眼前少女的衣装。
梅池春浑身微僵。
“你……”
他舔了舔唇。
“你穿的是什么?”
听了他这明知故问的话,珑玲低下头,又挥袖将内室烛火点亮。
窗外雨打风吹,内室暖黄灯烛照亮她身上绯红嫁衣。
“嫁衣啊。”珑玲起身转了半圈,望着他,很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想第一个让你看看,你眼光好——你觉得好看吗?”
“……”
在少女坦率又直白的注视下。
梅池春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住半张脸,默默挪开视线。
“……好看。”
他想,从此以后,就算世间再有绝色,也不敌这一眼了。
第31章
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